湖边的马


文/王垂冰

 

我们还是做好朋友比较合适,毕竟你好像更爱你自己嘛。


那天晚上我在红磡的海滨长廊跑步,手机突然响了,是瀚仔打来的,视频电话。这个人经常这样,猝不及防地出现,跟我聊些杂七杂八的,然后又销声匿迹很久。有次我和姑娘出去约会,傍晚坐在维港看景聊天,情到深处正准备施展手脚,他突然来了通电话。尽管当时我想都没想就按了挂断,姑娘还是瞬间没了兴致。以至于后来出去约会,手机都调成了静音。事后我回拨过去问他啥事,他说他在合肥第一次发现了晚上有那么多星星,很幸福。我说你打电话那会儿香港天都没黑,啥星星也看不到。

当然我并不讨厌他这样。这个年头,愿意突然打电话找我聊星星的人都应该好好珍惜。

我找了张长椅坐下来,接通视频。瀚仔在开车,一手握方向盘一手拿手机,打完招呼后他把手机递给副驾上的人,是阿伟。我来香港之前曾和他们俩一起吃过饭,但我很少和阿伟联络。阿伟在屏幕里冲我挥了挥手,就把摄像头朝向瀚仔。

我们现在要去巢湖,瀚仔说,随便逛逛。

我说你是不是把巢湖当情人家了,隔三差五就去,还都是晚上去。

瀚仔说什么玩意,他就是喜欢晚上坐在巢湖边的感觉,发发呆,聊聊天,喝喝酒。

阿伟在一旁搭腔说要不是今天瀚仔专门开车,巢湖离他家也不是特别远,他也不想来。我对阿伟说你小心点,没准这家伙晚上让你陪他走路回家,他干得出来这事。瀚仔说你们这些臭男人真无聊,一点情趣都没。

之后他们又问了问我的近况,然后一起开了几句黄腔。男人聊天有时可以很有营养,有时也可以很无聊。对于“你最近咋样”这类的问题,我一向不知道怎么回答,一般都是三两句搪塞过去,然后主动开始一个新的话题。这时我突然想到一件事,于是跟瀚仔说,等会你到了巢湖边上,看看还能不能找到那匹马了。

瀚仔问,什么马?我说这你都忘了,去年我俩晚上去巢湖不是撞见一匹白马吗?

他说哦对,是有这么一回事。

 


那时候我俩心情都不怎么好,但是经常联系。我快去香港了,心里充斥着一种莫名的忐忑,他正在准备考研二战,压力很大。每到周末他都会开车到我家楼下等我,然后一起去打球闲逛。这是很美妙的时光,我和他都是思维跳脱的人,混在一起就喜欢瞎扯。那些生活的琐碎烦恼,就在一句又一句无厘头的扯淡中消解了。那天他打电话来说今天不打球了,先去吃晚饭然后喝酒。

他察觉到那可能是我去香港前最后一次见他了,还特地挑了一家吃地锅鸡的店,让我好好再过过嘴瘾,去了香港就吃不到了。吃完出了店我往街对面的酒吧走,他突然说要去便利店买酒,带到巢湖边上喝。我说你疯了,不去酒吧去巢湖喝什么酒,喝醉了掉湖里都不知道。他白了我一眼,你这样太没劲了,就不能干点疯狂的事。我说行,那坐地铁去吧。他说坐地铁有啥疯狂的,咱走过去,十五公里而已。

我也不清楚当时咋想的,可能确实没在这座城市里走这么多路,可能确实也想在走之前去巢湖看看,就稀里糊涂地跟他走进了便利店,买了一大袋酒水零食,往南方走去。路上我们依然在闲扯,瀚仔讲了讲他的旅行经历,告诉我一个人在陌生的城市里乱逛非常爽;谈了谈他正在交往的女生,跟我说这个女孩对他特别好所以他很感动,跟我说他的前女友有很多毛病他受不了,比如她每次挤牙膏,都从中间挤而不是根部挤,这太可怕了;又说他在大学期间很抑郁,天天喝酒,把胃喝坏了,后来改抽烟,抽得现在嗓子也不太好,反正一身毛病。

一阵凉风突然吹过,夹杂着清新的桂花香。我抬起头,温黄的路灯照在马路两侧的树上,可以清晰地看见树叶缝隙中的簇簇金黄。我说秋天到了,空气里有秋天的味道了。之前在南方待了很久,已经快不记得秋天闻上去是啥样了。瀚仔嘿嘿了一声,说他现在每学习两三天就要跑出来溜达溜达,有次晚上去家旁边小花园散步,还碰到了高中时候的女友。我说然后呢,想不想再续前缘。他说想个屁,妈的,她居然还和高中时候一模一样。

后来我们走累了,就一人扫一辆共享电动车,顺着包河大道开。越往南路灯越少,视野就越暗,路上的车也渐渐稀有起来。如果这时候再起点雾,没准我们会穿过雾去到另一个世界,就像电影里演的那样。只不过电动车每开一段距离就会自己说话,用冷酷却甜美的声音告诉我哪家机构理财收益高。这声音让我坚信,我们永远也没法离开这个世界。况且它每次说话词都一样,真是无聊透顶,骑着无聊的东西是到不了异世界的。

当前方终于看不到建筑物的时候,我们的小电驴也都没电了,它们不再说那些烦人的话,只是也不动弹了。我们把车停在路边,往渡江战役纪念馆的广场走。秋风在夜间裹着一丝寒意,湖边密密麻麻的树哗啦啦响,像是在低声交谈。风和树的低语围绕在我左右,让我有些沉醉。我想起以前的巢湖,那时候还没有环湖大道,也没有纪念馆,湖边光秃秃的,只有杂草,是一口看上去很孤独的大湖。现在它多少也有点孤独,只是和以前的孤独不是一种。

不知不觉已经走到广场上,这里的灯光还亮着,但是除了一对搂搂抱抱自拍的情侣,也看不到其他人了。高耸的纪念碑安然伫立在广场中央,脚下金黄色的灯把它照得很庄严,像是某种神圣的存在,镇守在这里,护人安宁。我们坐到广场的台阶上,面对着湖水,然后喝了起来。

瀚仔说怎么样,这里是不是很好,又安静风景又美。我没看出这里风景有什么美的,晚上的湖死气沉沉,只是静止的黑色。我说我以前经常来巢湖,为了找一个东西。甚至到现在我还在找那个东西,只不过现在很清楚巢湖没有那东西。

他说你玩绕口令呢,你要找啥你就直说。我说是一种石头,叫流光石。这种石头永远都在发光,早上是蓝光,下午是红光,晚上是黄光。如果把它放到水里,就能散发出彩色的光。我小时候知道有流光石之后,就一直想拥有一块。书上说这种石头只会出现在湖边和海边,但是找到的概率极低。之前我没事就会跑来巢湖,沿着岸边走,时不时停下来翻翻找找,但都一无所获。

瀚仔打开手机搜了一下,没搜到,这玩意真的存在吗?我说肯定存在,我之前在一本古书上看到的,古书肯定不会骗人。那你找到这个石头了,就只是摆在家里看?他问。我摇摇头,我其实想把这个石头当成礼物,送给心爱的姑娘,闪着不同光芒的石头,就是我真挚的心,这也是一种浪漫。瀚仔说他都要听吐了,问我心爱的姑娘是谁,如果我找到了石头,会把它送给我第几个前任。

我愣了一下,我没想过这个问题。心爱的姑娘只是一个概念性上的人,我脑海中有她模糊的形象,但她不是我遇到的女孩中的任何一个。总而言之,我说,得先找到流光石,再考虑姑娘的问题。

广场上的灯突然灭了,整个世界瞬间暗了下来。我感觉自己和广场上的一切都与巢湖融为一体,成为了无垠的黑色海洋。我回头望去,那对情侣不见了,瀚仔也沉默了,就连嘴巴里的酒味也悄然消失。我感到有些难受,就像心被堵住了一样,但是这个时刻我居然也不想说话,只是拿起身旁的易拉罐又喝了一口。

不知道沉默了多久,安静忽然被打破,身后传来了“嗒,嗒,嗒”的声音,不紧不慢,愈来愈响。我转过身,黑暗里有了光亮,一匹白马不急不缓地向我走来。它和电视里出现的那种寻常马没什么分别,若不是在黑暗中,看上去也很普通。我望向它,它也盯着我,我能感受到它的目光,好像它就是来找我的。

当它离我只有一米远的时候,瀚仔察觉过来,他看到马没有很惊讶,只是觉得有趣。白马停了下来,依然坚定地盯着我。我让瀚仔摸摸它,瀚仔说它是不是认识你,为啥一直看你。我说你摸摸它,他说这马是不是从哪个公园里跑出来的,要不要报警。我说你别转移话题,你摸摸它,他说你咋不摸,万一它踹我咋办。

我有点承受不住白马的目光,马脸是看不出表情的,但它的眼睛水汪汪的,没有什么戾气。一瞬间我的脑海里突然出现了一道彩虹,像是它眼里折射出的光,只是转瞬即逝。被它看得尴尬,我索性伸手往它头上摸去。它突然有点嫌弃地别过头去,随即调转身子,往远处走去,依然是不紧不慢的频率。我却觉得它走得很快,没一会就被黑暗吞没了。

瀚仔突然回过神来,问我是不是应该报警,或者打电话给动物保护协会什么的。我说没必要,马是自由的。

我们又继续喝了起来。瀚仔说了一些他的烦心事,比如最近打游戏连输了好几把,比如以前喜欢吃的牛肉拉面店现在一碗拉面里只放几片牛肉,比如这几天都是阴天一直看不到太阳很难受,比如人这个物种很奇怪,任何一件事都可以成为心烦的理由。我心不在焉地回应着,脑子里都是刚刚那匹白马。

回家的时候,可能因为酒精作祟,我们迷路了,找不到包河大道在哪。那时候我心里又想起白马,想象它驮着我们,穿行在夜晚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路灯幽幽,蹄声清脆,一切都变得很慢又很轻。白马一定不会迷路,它会安然地把我送到家门口,然后再像刚刚那样默默离去。我莫名这么想着。瀚仔突然说虽然找不到包河大道在哪了,但他知道徽州大道的方向,同样也能回家。听到这个消息,我又有点失望。

 

 

手机里的瀚仔和阿伟已经到达渡江战役纪念馆的广场,我和瀚仔聊了一路,却一直没和阿伟说话。我和阿伟初中时有过节,打过一架,虽然早已释怀,但每次见到他我都有点愧疚。当时毕竟年少气盛,很多事不过脑子。事实上阿伟是个很好的男生,心地善良也讲义气,就是嘴碎了点,有点招人厌。这么多年过去,阿伟嘴碎的毛病也改了,说起话来斟词酌句,让人舒服,就是多了些距离感。

初中毕业后,瀚仔和阿伟都去了科大附中,我去了要寄宿的八中。高中那会我只有三门心思:恋爱,找流光石,学习。但是这三者都一团乱麻。高一有天傍晚,吃完晚饭我回宿舍,打算拿手机查一查本地论坛上有没有关于流光石的最新消息。在论坛里有一个讨论组,这个组里的人都相信流光石的存在,平时也会互相分享一些情报。打开寝室门发现两个熟悉的身影坐在里面,瀚仔在跟我上铺叙旧,他发现上铺是他小学同学。阿伟样子有点古怪地坐在我椅子上,有点无所适从。我说你们要来看我就早说,还能请你们吃顿食堂。阿伟说吃就不必了,你带我们逛逛就好。八中的校区当时是新建的,宿舍教学楼都是崭新的,看上去很有现代感。我颇为得意地带他们绕学校走了一圈,夜幕渐渐在天空闭合,冬天的冷风刮得我们仨都双手抱身,三座教学楼的灯光都亮了起来,从远处的操场望去像是灯火通明的现代化城堡。阿伟突然停下,一边搓手一边看着教学楼。可能是寒风刺骨,他眼睛半眯着,佝偻着身子,格子笼一样,看着有些压抑,没我们那儿人性化。你要是在这待得烦了,就去科大找我们玩。我愣了一下,我们这儿好着呢,但是不管烦不烦,我都会去科大看你们的。又一阵寒风呼啸,校广播站的晚间节目忽然响起,有同学在广播站点了首歌送给全校师生,是许嵩的《全球变冷》。我把他们送到校门口,告诉他们有空常来。瀚仔说祝你在学校玩得开心;阿伟想了想,故意尖着嗓子说,你好好学吧,能在八中念书,前途无量啊。

后来到高中毕业,他们再也没来过,我也从未去科大找过他们。但我总是想起阿伟的话,以及那首《全球变冷》。

手机里俩人坐到了上次遇见白马的台阶那里,我主动问阿伟最近在干嘛,他说在考会计证,每天都去图书馆自习。瀚仔突然问我,你的流光石找得咋样了?在香港有没有眉目?我说没有,不打算找了,放弃了。

我去香港读书的很大一个原因,就是论坛讨论组的老哥说,他一个朋友在香港海边发现了流光石,只不过他朋友不识货,发现后没当回事,顺手给孩子玩了,结果孩子玩腻了也没当回事,就弄丢了。这老哥还在组里传了他朋友刚捡到时拍的照片,一块瓶盖大的石头,通体呈深红色,稳稳当当地躺在手掌上,像从太空中降落的陨石,艳丽又神秘。我兴冲冲地把这张照片发给当时的女朋友,告诉她因为这颗流光石我也一定得去香港,她撇撇嘴说,你想去香港就去吧,反正我是在老家找好工作了,这玩意看着像外星动物的屎,脏死了。

我还是毅然决然地去了香港,每天一下课就坐四五十分钟地铁,再转公交半小时到达海边。起初我一直在西贡那里找,论坛老哥的朋友就是在西贡找到流光石的,找了一个月没有收获,这片海域的几座小岛我都搜寻了一遍。因为每天都去,开船的阿公都认识我了,我跟他说了流光石的事,他说在这里待了快一辈子,没见过更没听说过什么发光石头,我问他知不知道香港哪片海岸线好看的石头多,他冲我摆摆手,吃力地用普通话说,年轻人,好好读书工作吧,天天找石头有什么前途。

我还是不死心,那段时间几乎把香港的海边都跑了个遍,长洲岛、南丫岛、梅窝、石澳、荃湾、屯门······每天下了课就往海边去,一连搜寻好几个小时,往往晚上到家都已经一点多,疲惫不堪,倒头就睡。第二天睡到快上课的点起来,随便收拾收拾就往学校奔,每次早课都会迟到,都是灰溜溜地从教室后门进去。没过多久,当时的女朋友提了分手,我挽留无果,想想确实感情也淡了,那就好聚好散。

有天我一如既往地从后门溜进教室,坐到最常坐的倒数第二排右角,旁边的女生突然小声问我,是不是每晚都打游戏所以每天都迟到,她的声音低沉有磁性,有种成熟的魅力。我说是的。女生立马撇撇嘴,在说谎吧,你一定是住在海边,太远了才总是晚到。我问她咋知道我住海边,她笑了笑,你自己没注意到吗,你每天身上都有股海腥味。

我这才注意到这个女生好像每天都跟我一样,坐在后排的边角。她叫依依,皮肤很白,有一双眼角下垂的狗狗眼,给人一种很无辜的感觉。下课后我跟她说了流光石的事情,鬼使神差的,我也不知道为啥要告诉她,反正就是坦然说了。依依听完后盯着我,你今天下课去海边,带我一起去吧,多一个人找得快点。我问她相信流光石真的存在吗,她说无所谓相不相信,只是想找个借口去海边罢了。

我们一起去了石澳,那里的海岸不是很长,找起来会很快。依依一到海边就开心得不行,脱了鞋在沙滩上踩来踩去,找各种角度自拍。这里确实足够美,海水很澄澈又足够凶猛,浪花比雪花还要白;海边的村子也很有特点,每座小房子都被涂上了不同的颜色,花花绿绿的,在落日的余晖下显得很梦幻。我每次来石澳都会爬到村子东边的礁石堆上坐会,这里既能看到海,也能看到村子的全貌,还能看到对面滑梯一样的山。每当这个时候,我都能感受到一种不属于我的宁静,这让我想起那晚坐在巢湖边的感觉,像是和周围的一切融在了一起。只不过湖总是比不上海的,尽管巢湖也大到看不着边,但坐在湖边的宁静多了一种难以言喻的苍凉。

依依自拍完跑过来找我,你怎么还坐上了,不是要找石头吗,赶紧的吧。我正准备起身,她望着不远处的村子和山,又突然说,算了,这么美的地方,找石头太扫兴了,今天就当是来玩的吧。我说要玩你玩,找还是要找的。她注视着我的眼睛,为啥对一块石头那么执着?我说我要找到它,送给心爱的姑娘,这是一个人能做到的最浪漫的事了。她盯着我看了一会,好吧,那就找。

我们在礁石堆这里找了许久,又去沙滩上扒拉沙子,等回过神来天已经黑透。原本在海滩上冲浪的几个外国帅哥也走了,这一片只剩下我和依依,以及无言的海浪。我望着黑黢黢的海,突然在想,会不会有匹白马从身后向我走来,眼里闪着彩虹。这时依依拍了拍我的肩,一脸疲态地看着我,我感到有些抱歉,她却说,明天你还来吗,我还跟你一起。

从第二天开始,依依去海边都会带上单反,我才发现她喜欢拍照。一连好几个星期,我们下课就往城郊跑。这段时间我的心里没那么沉重,带着一种权当度假的轻松感。依依每次去海边都不会认真帮我找石头,而是拿着她的单反不停地拍照,有时拍景有时拍我。我不上镜,怎么拍都觉得丑,她却很喜欢,还说要挑几张做屏保。时间久了之后,一种轻快的幸福感每天萦绕着我,上完课去海边不再是为了找到流光石而不得不完成的任务,反而变成了一种切实的期待。我们发现大澳的日落很美,赤柱海边外国人开的酒吧味道不错,荃湾那里有很多地方都适合拍照,坐在屯门的海滨长廊发呆很惬意,依依是个很有趣的女生,我打心眼里感激她,如果没有她,我是感受不到这些美好的,找流光石倒是逐渐变成了次要的事情。

有天我们在荃湾附近发现了一家很好吃的车仔面馆,在那里大快朵颐的时候,依依突然问我,毕业之后有什么打算。我说还没想好,先随便找找工作,哪里要我就去哪。她说你要回老家吗,我想也不想,不回。她一提老家我脑海里就浮现出巢湖的样子,还有那种说不出的孤独感。依依沉默了一会,喝了一大口汤,我也不知道以后想干嘛,但我讨厌现在的状态。我说以后的事以后来了再考虑就是,先享受当下。

临近学期末,我们忙了起来,没法天天都往海边跑,图书馆反而成为了每天最常光顾的地方。某次我和依依在图书馆遇到班上一位男生,这个男生过了一会私信我问,啥时候和依依在一起的?配上调皮的表情。这个问题击中了我的脑袋,让我感到惶恐。考试都结束后我和依依去了长洲岛,那里的糯米糍很好吃。当我们坐在沙滩上吃着糯米糍的时候,我告诉依依我喜欢她,问她要不要做我的女朋友。

依依没有很惊讶,微微笑了笑没说话,她不紧不慢地把糯米糍吃完,然后说,我也挺喜欢你的,但我想问你,如果你找到了流光石,会把它送给我吗?这个问题也恰到好处地击中了我。我犹豫了三秒,正要说话,她却笑出声来。我们还是做好朋友比较合适,毕竟你好像更爱你自己嘛。

她说完这句话我才发现,海边寒风刺骨,冷得不像话,整片沙滩上除了我们空无一人。我小声说了句抱歉,她朝我做了个鬼脸,然后嚷着让我快走,她还要品尝其他小吃。之后我们又踏遍了全岛,逛了所有的景点和打卡点,但是谁也没有提要在这里找流光石。

从那之后,依依不再主动约我去海边,我也再也没试图找过流光石。毫无征兆,没有过渡,突然就失去了欲望。像是某个困扰我多年的慢性病在一夜之间痊愈了。

 

 

我大致说完了这个不值一提的故事,瀚仔和阿伟脸色都有点不自然。瀚仔想了想,不找流光石了,没准是件好事。我说别扯这些了,你们俩面朝湖水好好喝酒聊天吧,记得帮我留意一下那匹白马还会不会出现。瀚仔说你现在不找流光石改找马了啊,反正就是必须找点啥呗。阿伟也凑过来问我,找到白马又能怎样呢。

我不知道要怎么回答,随便搪塞几句挂了视频。对岸灯光璀璨,映在海水里微微摇曳,光影错落得迷人。只是海面上船太多了,它们沉默前进,总是冷漠又缓慢地撕扯开水上的光彩,占据光的位置,再缓慢离开。找到白马又能怎样呢?它看向我,我看向它,然后它还会默默走开,它比流光石还要抽象,还要冷酷。

手机又响了,母亲打来了电话。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无非还是催我毕业了赶紧回家,不要在外面乱晃。我说我不想回去,下学期结束了看哪有工作机会就直接去。被臭骂一通之后我按下挂断键,一个弹窗突然出现,是学校发来的邮件,告诉我上学期挂了两门课。

脚边传来一阵轻微的疼痛,一个白人小男孩乱扔玩具砸中了我的脚,他兴冲冲地跑来捡起玩具,笑嘻嘻地冲我挥了挥。仔细看过去他手上那玩意好像不是玩具,而是一块闪着黄光的大石头,像信号灯一样时明时灭。这块石头握在他手里,仿佛小男孩在施展手部发光的魔法。一个小个子女人急匆匆赶了过来,她皮肤黝黑裹着头巾,冲我抱歉地笑了笑。

我想问问那个男孩或者那位菲佣,他到底是怎么弄到手里那块宝贝的,但这个念头只在我脑海里维持了一秒。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我开始笃定,我注定无法拥有那种石头。视野里的景象变成那匹白马,它向我慢吞吞走来,眼里闪着彩虹,背后是一口荒凉的大湖,它好像有些伤心。

我很少责怪自己。我知道也承认我是个很差劲的人,但我很少责怪自己。此时此刻我开始懊悔,开始恨我自己,我早就该关注这匹马的,相比于流光石,我更需要它,即使它更抽象,更冷酷。我打开许久未登录的论坛,找到沉寂已久的流光石讨论小组,问了句有谁在巢湖边上看到过一匹白马。讨论组里的老哥们以前经常为了找流光石在巢湖边晃悠,没准他们有什么线索。

在海边伫立了十分钟,小组里无人回应。这个小组已经有半年没人说话了,或许我的突然发问让大家有点懵,也可能组里的各位早已卸载论坛,人去楼空。今晚不打算继续夜跑了,我突然想去荃湾,去吃那家味美价廉的车仔面。这家店营业到很晚,我不打算坐地铁,就坐九巴,慢慢悠悠地荡过去。

到荃湾巴士总站的时候已经十点多,路上行人依然不少。车仔面小馆里每张桌子都满员了。陌生的人们挤在一起,眼珠都只盯着碗和手机,相识的人们相对坐着,低声说着难解的粤语。老板娘从热气蒸腾的后厨探出头,让我在门口等会,我乖乖地立在门口玩起手机。过了会老板娘又走过来说,你女朋友很快就要来啦,她每天晚上都是差不多这个时候来吃晚饭,最近你们都不一起吃饭了喔。

我突然感到呼吸困难,依依说过她家就住荃湾,我忘了;依依说过她很喜欢这家车仔面以后会一直来吃,我也忘了。我可以记住什么呢?实际上我什么也不在意,我只在意存在于幻想中的感觉。回过神来我已经在街上快步走了,也不知道走的方向是通往哪,反正只要赶紧远离那家店就好,像个神经敏感的逃犯。不对,不是像,我本来就是在逃跑,这是我最擅长的手段。

手机又响起来,是瀚仔打来的,他说他已经到家了,今晚和阿伟相谈甚欢。我说你到家了就赶紧睡觉,他说阿伟刚刚和你打完视频,立马就开始查新闻找那匹白马的消息,魔怔了一样,还跑到停车场找保安打听。你猜怎么着,那个保安说他也见过那匹马,两个月前它又在湖边出现了,见到人就撞,可能得了什么怪病,发疯了。这边的有关部门组织人手去抓马,保安就在其中,那大叔说这马跑得贼快,骑摩托车都撵不上它,很神奇。他们在湖边追马追了大半天,最后白马直接窜到环湖大道上,被一辆大货车撞死了。你翻翻手机,这事还上本地新闻了。我沉默了一会,说你直接告诉我它被车撞死了不就得了,还跟我说这么详细的过程。瀚仔说我直接告诉你结果,你也会问我过程。哦对了,你有没有发现阿伟还挺在乎你的,等你回来了要多跟他玩玩啊。我问怎么突然说起这个,瀚仔说刚刚跟他聊,他说他一直都觉得你很优秀啥的,肯定能出人头地,阿伟还说你要是能待在香港,就别回来了,他相信你有这个能力。我问瀚仔你觉得我能吗?瀚仔说你当然不能,一句粤语都不会说。我说好,可以,你还有啥要跟我说的?他犹豫了一下,其实我今天跟女朋友分手了。

我笑出了声,他问我笑啥,我说我之前大概就猜到了,不然你今晚不会去巢湖的。我又问他为啥分手了,那个女朋友不是对你很好吗?他说是的,对我太好了所以我害怕。

挂了电话才发现,我走的是巴士总站反方向,不知不觉间又来到海湾边的公路上。连绵的路灯明亮,勾勒出蜿蜒的海岸线。湾内躺着许多渔船,黑夜里看不清它们的颜色,但我能看清对岸那座岛上的颜色,比这里的路灯还要昏黄。我想起对岸叫作青衣,很好听的名字,到了青衣再往西,就是大屿山所在的那座岛。整个香港就像一口大湖,人们生活在湖中的各座岛屿上。有时候我宁愿这个世界上没有海,海是一个令人孤僻又令人沉迷的东西。我不想去找白马被撞死的新闻,但我想问问那个保安大叔,它死的时候,眼里是否还闪着彩虹。

手机弹窗响起,论坛讨论群里终于有人回我了,那人就说了一句话:你找找五年前的聊天记录。

五年前我在干嘛?那会儿我在准备高考,紧接着就上了一所没那么理想的大学。当我点开聊天记录的那一秒,我什么都想起来了。其实我早该想起来的,或者我只是假装自己没想起来。

 

 

那天下午下了一场大雨,整座城市被雨水洗刷得洁净,弥漫着一种好闻的气味。第二天就是高考,父亲突然说要开车带我去巢湖边逛逛。半路上雨停了,傍晚的霞光从天际渗出,我认为这是一个好兆头,我的人生即将发生转变。我会考到海边城市的大学,在那座城市找到流光石,献给我未来的女友;我会找到一份不错的工作,定居在更繁华的都市里,过着自由的生活。阿伟之前和我告别时说的那句话,那几天一直在我脑海里萦绕,他说,你前途无量啊。

那时巢湖还没有现在这么精致,湖边的观景台都在建设当中,岸上的杂草仿佛知道它们时日无多,都紧密拥抱在一起,拼命地向上踊跃。我望着窗外,青黄的杂草紧挨着无垠的湖水,水面中隐现出一道宽阔的拱形。抬起头来,斑斓的彩虹架在湖水上,与水面里的拱形组成七彩的圆圈,那应该是通向新世界的传送门。父亲找了一处空旷的草地把车停下,我赶紧下车拍照。这扇传送门屹立在天地之间,气宇轩昂,势不可挡。我很快就会跨越这扇门,抵达新世界。

初夏凉爽的风吹拂在我脸上,清脆悦耳的马蹄声缓缓响起,虽然已是傍晚,我却沉浸在黎明般的氛围里。当我回过神来准备再拍一张照时,一匹白马出现在镜头中。它身上的毛发白得刺眼,甚至快要盖住彩虹的光芒;它静静地看着我,嘴巴微张,仿佛是在笑。我看着镜头里的它,背靠一轮彩虹,脚踏湖中倒影,似乎要慢慢走进传送门内。

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蓬勃的希望,于是迅速按下快门,把照片传到讨论组里。我说,你们快看,巢湖边上有一匹白马,还出现了彩虹,遇到这种事是不是比找到流光石还难?群里的老哥们纷纷表示惊叹,有一位平时比较文艺的老哥说,你明天就高考了吧,祝愿你能像这匹白马一样,沐在绚烂的光束里。

我情不自禁走向白马,它依然微笑着注视我,我摸了摸它的头,它摇了摇尾巴。它身上的触感细腻柔软,它水润的眼里倒映着绚烂的彩光。不知为何,我又想起阿伟说的话,那句现在已经沦为网络笑梗的话。你前途无量啊,你前途无量啊······

我前途无量啊。

责任编辑:舟自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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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垂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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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王垂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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