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紫晨

 

深夜的便利店,两个各怀心事的男子素昧平生,他们的婚姻各有困境,宁愿在别处买醉也不愿回家,两人借着醉意倾倒自己的故事,勾勒无奈的现实一种。


我认识一个叫做韩复的人,但是准确来说,我们并不是朋友。

有一天晚上,我坐在天顺花园楼下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喝啤酒,当时夜已经很深了,街边的路灯过了十一点就自动熄灭。收银小妹给我结账之后就趴在收银台上打盹,看得出来,她不太欢迎我,扫码时动作粗鲁,啤酒瓶跟收银台面的撞击声将她的心迹表露无遗。在我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便利店都没再出现过一个客人,所以她就从打盹进入到了浅睡,我坐在窗边,喝了半瓶酒,吃了几根鱿鱼丝,逐渐进入到心中无一物的状态了,这时候,外面走过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嘴里叼着香烟,一手插在裤兜里。他从我的眼前走过,一秒钟之后,便利店的门铃声响了起来。

男人走进了便利店,拿了几瓶嘉士伯,弄得当当响,我回过头去看,他将啤酒坐在收银台上,收银小妹不快地拿着扫码枪,贴着酒瓶,如同要将它们枪毙一样。他付了钱,走到我的身边,用牙齿咬开瓶盖,闷了半瓶,发出愉悦的轻哼。我将面前的鱿鱼丝往他那边推了推,他有些犹疑,旋即就对我笑了笑,捻起几根塞进嘴巴里。

“你看外面那棵树。”他说。

外面的花坛里有一棵两米高的枫树,树叶开始变红,我说:“一棵枫树。”

“是鸡爪槭,当然,确实属于枫树的一种。”他又捻了几根鱿鱼丝,向我科普。

我并不关心外面长着一棵鸡爪槭或者其他什么树,这都是市政规划时的无心之举罢了。我举起酒瓶,伸到他的面前,说道:“走一个呗。”

我将剩余的啤酒一饮而尽,然后从高脚凳子上站起来,准备回家,鱿鱼丝就留给他享用吧,他还有三瓶嘉士伯,显然比我更有资格享用。他从桌面平推一瓶啤酒到我这边来,说:“再来一瓶。”

电话响了,是仙儿,我皱了皱眉,安静地看着它响了三十秒,然后掐掉,不由自主地又重新坐了下来。仙儿被我挂了电话,随即给我发来一条微信,没有任何文字,只有一大串问号,转行再转行,足有六七行,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想要捞住我这条游弋在网外的鱼儿。我按住语音条,说道:遇到一个朋友,聊几句就回去。发送成功,她没有回过来,这不科学,对不上这一大串问号背后的心理活动。

他邀我举杯,说:“韩复。”

我需要一个有名有姓的朋友,仅此还不够,如果想要应付仙儿可能的追根溯源的盘问,我还需要知道其他。比如仙儿会问,你什么时候多了这样一个朋友?你的这个朋友是做什么的?他结婚了没有?她的敏感像福尔摩斯,但她的智商像雷斯垂德。韩复是个牙医,你还记得我半年前蛀牙疼吗?韩复给我治的,他的诊所就在浦江路的幼儿园旁边。据我所知,他还没结婚,但是有一个感情稳定的女朋友,也许很快就会结婚。身份、婚恋一旦落实到位,仙儿就不会亲自去考证真实性了。

韩复说:“我猜是你的妻子。”

我反问:“不然呢?”

他抬起一只手来,说道:“这并不绝对啊,比如你还单身,那可能是你的父母;比如你是个单亲父亲,那可能是你的孩子。但是你的态度告诉我,对方是你的妻子。”

按照他的说法,对待父母、孩子、妻子的态度是被分门别类的,这种推理乍一听有些道理,譬如对待父母应该是厌烦的,对待孩子应该是讨好的,那么对待妻子,就是夹在厌烦和讨好中间,是一种谨慎的不耐烦。他又说:“这很正常啦,再过不多久,我的妻子也会给我打来电话,我就告诉她,我正在喝酒。她会对我说,你少喝点,你忘了你爸是怎么走的?她一直以为我爸是喝酒把肝喝坏了走的,毕竟这是我告诉她的。我们认识十四年了,高中同学,大学毕业后就结婚了,你看,学生时代的爱情还是可以走得很远的。”

他从口袋里拿出他的钱包,是个牌子的,只是款式有点旧,边角有些走线了,钱包的照片夹里有一张合照,一男一女,学生模样。他说这是他们高中毕业时的合照,那时候他又黑又瘦,刘海遮住了一只眼睛,脸上长满了青春痘,有一种土气。如今变化很大,白白胖胖,头发是短寸,比以前看起来顺眼多了。他说:“是不是认不出来?”

“不得不说,确实有点,我只知道女大十八变。”我说。

“这叫君子豹变。”他说。

我说:“我学到了一个新词,君子豹变。”

收银小妹在打呼,她是个有些肉感的小丫头,大概是勤工俭学一类的,最近刚刚出现,以前我没见过她。韩复的手机响了,他给我看了一眼,备注是老婆,然后他接听起来,说了刚才对我说过的话,只是不知道他的妻子是怎么回答他的。最后他说:“不用等我,你睡吧。”

我们又碰了一个,他说:“你会游泳吗?”

啤酒顺着我的喉咙滑下去,我说:“小时候被我爸带到游泳馆学过一阵子,严格来说不能算是游泳馆,是我们那里的水厂,院子里有个蓄水池,夏天就会有人在里面游泳,后来慢慢就变成了游泳馆,搞起了收费。水很脏,有一次眼睛里进了水,回家发炎了,我妈说,肯定是水厂的水闹的。于是我再也没去过,也再也没有去任何地方游过泳。至于在水厂学习的成果如何,那你得把我扔到水里才能检验了。”

他哈哈一笑,说:“挺好的,至少这样你就不会随便去水边,减少了被淹死的概率,所以你一定没有过溺水的体验喽。”

“确实没有。”

“有点可惜,也许你原本有机会变成一条鱼的。”

“什么?”

“我问过不少人,有些人会游泳,有些人不会,可是当我问起他们有没有溺水的体验时,他们的表情就变得十分不善,这也算不得什么丢人的事情,而且一路上总得说点儿什么打发时间吧。哦,忘了告诉你,我是一个导游。”

“哦,这几年很难做吧?”

“确实有点难,不瞒你说,我们旅行社已经撑不下去了。这些都不重要啦,我也不打算做下去了,因为这些年我已经把祖国的每个地方都跑遍了,再做下去就是把这些地方都重走一遍,把说过的话都重说一遍而已,这挺折磨人的,我倒更宁愿说一些其他的话题。”

他送我的啤酒已经喝完,又推了一瓶过来,鱿鱼丝已经被吃完,他起身走到货架旁,拿了一包酒鬼花生、一袋干鱼片,又拿了几瓶啤酒,对我说:“再喝点儿吧,现在回去还早。”

我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时钟,接近一点,仙儿应该还没睡,但我决定今晚睡次卧。我说:“你把酒钱付了,其他的我来吧。”

他朝我挥了挥手,说:“不碍事,小意思了。”

我没有过分客气,他一手夹着啤酒,一手抓着零食,收银小妹看着我们,没有愤怒,只是有一些哀怨,她一定想不明白,为什么两个有家有室的男人大半夜不回家呢?关于此事,我一点也不想提及,因为我刚刚度过了十分狼狈的一天,以至于在这一天即将结束的时候,当我跟仙儿走到天顺花园门口的时候,在我离家仅有一步之遥的时候,我突然停下了脚步,仙儿没有意识到,径直向前走,迈过天顺花园的大拱门,才发现我没有跟上,她也停下脚步,回头看我,一言不发,我对她做了一个摆手的动作,嘴里说:“你先回去吧,我想找个地方坐一坐。”她没有追问我要去什么地方,踩着拖鞋消失在了黑夜里。

我跟韩复的聊天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内容,大部分时间里,都是他在自说自话,聊到了他的高中,在一个我不认识的地方,那个学校里的学生都很顽劣,有一天晚上,他们班的几个男生把他现在的妻子拦在了教室里,要脱她的衣服,他从地上捡了一块砖头,冲进了教室,解救了她,后来他们就谈恋爱了,他说其实他那时候并不喜欢他的妻子,这种感觉很奇怪啊,明明是施救者,事后却总有一种亏欠的感觉,好像不跟她谈恋爱就说不过去一样。有一天,他们半夜翻墙溜出了学校,墙不高,他在墙下垒几块砖头,站在砖头上,轻轻一跳,就可以攀住,他的妻子往下跳时,他就伸出双手准备接她。他们去了江边,坐在一片芦苇荡的旁边,江上时不时出现一点亮光,是船只,像萤火虫一样,江水拍打着岸边的礁石,一下一下,如同一种有节奏的运动,他的妻子开始解开了衣服,抓住他的手按在她的胸部。

他说:“那时候我还是个处男。”

后来,江风吹得他们有些冷,所以他的妻子重新穿上了衣服,问他:“对岸是什么地方呢?”他也不知道,于是他们在芦苇荡后面睡着了,天亮的时候,一只螃蟹爬到了他们脚边,他的妻子捡起那只螃蟹,放回了水里,他看到不远处的岸边泊着一只小木船,穿上挂着一张已经风化的渔网,他的妻子折了一支芦苇杆,吹了一声清亮的哨,太阳跃出江面,如同被孕育出的一种新生命。那一刻,他就爱上了他的妻子。

 

这个酒精浓度不高的夜晚还在继续,我们还有最后一瓶酒,最后半包酒鬼花生,原木色的桌面上散落着我们剥下的花生皮,韩复说:“让我来猜一猜,你在生你妻子的气,也许因为她今晚做了一桌很不合口的菜,也许因为她未经你的同意擅自购买了一件华而不实的装饰品。”

我说:“有点拐弯抹角了,没必要。她如果做饭的话,厨艺不能说比肩米其林,但绝对比一般人要好,另外她也没有擅自购买什么东西。”

他若有所思,沉吟片刻,说道:“请你原谅,我并不是想要打探你的生活,但是你看,我们坐在这里,总要说点什么,我跟你讲了我跟我妻子的往事,作为交换,你也讲点什么吧。然后,我大概还会再讲点其他的什么,这都说不准的,我们还有一瓶酒,不能浪费了这一晚的大好时光不是吗?”

我说:“没什么的,我确实在跟我的妻子生气,因为她今天下午跑到我们的邻居家,砸坏了邻居家新铺的地板,邻居报警了,她被带到了派出所,警察通知了我,那时候,我正在跟我的老板就我目前的工资待遇做着抗争,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候,然后警察让我过去一趟。”

“理解,功败垂成了属于是。但是你的妻子为什么要砸坏邻居家的地板呢?”

“这也是我没有办法理解的,她说因为邻居家总是在装修,从早到晚,装修的噪音让她精神崩溃,所以她想让邻居停一停,但是邻居不予理会,她便愤怒地砸了邻居的地板。”

“装修确实够闹腾的。”

“今天是工作日,她的理由站不住脚的,我们在派出所里协商,我愿意赔偿邻居的损失,但是我的妻子不同意,她在派出所里撒泼打滚,又哭又闹,把自己弄得像一个疯子,警察同志也拉不住她,其实他们不敢去拉她,因为她扯着自己的衣服,任何人企图接近她,她就会把衣服拉开,我也不例外,一直僵持到十点半,警察拿我们没办法,让我们协商好了再去找他,他要去处理一起持械伤人的案子。警察走了之后,她还是坐在地上不肯起来,她说她可以一直这样耗下去,我十分相信这一点,所以很头疼。趁着她刷手机的功夫,我把我的邻居叫了出去,给他发了一支烟,然后让他把手机拿出来,我给他转钱,进去之后就告诉她,我们已经协商好了,他很通融,决定不要我们赔偿损失。我们的邻居很是同情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实话,我感觉有些丢人。我只想快点离开派出所,所以我们抽完一支烟之后,我就进去拉我的妻子,我们的邻居说,我认倒霉了,我跟你们耗不起,你管好你的女人,如果再有下次,我一定连本带利收回来。我的妻子从地上跳起来,想要说什么,被我拦住了,我说,我太累了,既然别人不追究,那我们就回去吧。她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们的邻居叫来了警察,告诉他我们已经调解完了。我去拉我妻子的手,被她甩开,我看着她披头散发地走出派出所,警察同志无奈地摊摊手,我连忙追了上去,她不肯跟我并行,始终抢我一步,快要到家的时候,我说,仙儿,你今天有点过分了。她说,我去你妈的。”

说到这里,我停下来喝了一口酒,情绪又起来了,想到她的态度,我很窝火,韩复说:“你的妻子叫仙儿。”

我点点头,说:“陆灵仙。”

“换做是我,也会很头疼。”

“她从前不是这样的,但是这一两年,她变得很奇怪。你吃烤肠吗?我买两根烤肠,有点饿,还没吃饭。”

“好。”

我一手一根烤肠,他从我手里接过一根,一口咬掉三分之一,嘴巴沾了油,亮得发光。

“她把白天的大好时光浪费在睡觉上,可以从早睡到晚,有时候,我回家累得不行,却发现她没有做饭,我只能吃外卖或者下一碗面条。这都不算什么,有一天,她跟我说对面同楼层的一个男人在窗口偷看她,好几次她中途起床上厕所,拉开窗帘都能看到那个男人,她很害怕,希望我能摆平此事。这是义不容辞的,你说是吧?然后我跑到对面楼的二十三层,敲门,出来一个老太,我愤怒地对她说,管好你家老头,没事别搞偷窥,不然我打断他的腿。老太起先一愣,然后气得跺脚,抄一根拖把要打我,说,我老头走十年了。我回去告诉仙儿,要么是她数错了楼层,要么是她看花了眼,她说不会错,就是二十三层,她反反复复数了无数遍,我说那就是你看错了,因为那户人家并没有男人。她说不可能,亲自去验证,我拉不住她,我不知道她力气这么大。老太开门看到我们,认为我们是故意的,骚扰她,找来物业,把我们赶走了。”

“她平常一个人在家吗?我是指你的妻子。”

“对。”

“也许她有时候会感到害怕,毕竟现在这个社会还是很复杂的,保不准什么地方就藏着个跟你过不去的。”

“你说得很对,天黑路滑,社会复杂。但是仅仅如此就罢了,更离谱的是,有时候她趁我睡着了翻看我的手机。”

“哦,你手机里有秘密。”

“没有,从我们恋爱开始,我们就坦诚相对,我没有任何秘密,也许她觉得我有秘密,所以趁我睡着之后随意翻看我的手机,你知道我是怎么发现的吗?好几次,我都会收到一些同事或者其他什么人的信息,莫名其妙,问我为什么半夜找他们,我并没有半夜找他们,唯一的解释就是仙儿半夜用我的手机给他们发信息,发完就把记录删掉,有男有女,我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干,她说她没有,后来狡赖不过,就说我最近表现不对劲。天地可鉴,我没有任何不对劲,上班、下班、吃饭、睡觉。你知道我现在最害怕什么吗?最害怕下班之后有人给我发信息或者打电话,每次有人给我发信息或者打电话,她都要盯着我看很长时间,好像审讯犯人一样。”

我们吃完了烤肠,韩复用烤肠的木签剔着牙,最后一瓶啤酒下得很慢,一半还没过,他说:“这确实难以理解,你说她以前并不这样,那么在这之前也许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喝了一口,说:“也许吧,我们是两年之前结婚的,结婚之后她就没有再出去工作过,一直过着如同被隔离一样的生活。”

他说:“哦,全职主妇,说明你的工作足以保障你们两个人的生活所需,所谓的成功人士。”

“并不是,一切并非我们所愿,原本她是有工作的,在一间规模颇大的公司做行政方面的事情,毕业之后就进去了,小十年了吧。结婚之前,她被辞退了,经济不景气,各行各业都在裁员,她的岗位并不能为公司创造什么效益,所以就被辞退了。而我也不是什么成功人士,我们每个月需要还房贷、车贷还有其他的支出,对我来说并不轻松,这一点她心知肚明,有时候她会问我,咱们现在还有多少存款?所以我希望她能重新找一份工作,但是她很抵触,因为她尝试过,但是失败了,用人单位看到她已婚未孕的标签都很恐惧,好像一个已婚未孕的女人会成为撬动公司破产的一根杠杆。她把这一切的责任都归咎到了我的身上,是我向她求婚的,如果没有结婚,那么她就不会在求职市场遭此冷遇。我反驳她,你的年龄摆在这里,即便没有结婚也是一样的,别人会考虑到你不久之后就会结婚,结婚之后就会怀孕,所以问题的根源不在于你已婚未孕。她说,我原本可以一辈子不结婚。你看,她很容易变得极端。”

韩复从钱包里拿出那张照片,按在桌面上,挡住了自己的脸,留下他妻子的脸,他妻子笑得灿烂,如同一朵向日葵,他问:“朋友,有时候婚姻就是这么操蛋啊,你看我的妻子,她笑得多么纯真,她被人堵在教室里脱衣服时还是那么惶恐羞愤,她把我的手按在她的胸口时也是害羞地不敢喘气,可是如今,她已经不会为任何事情而脸红了。”

 

啤酒下了一半,韩复脸红了,前几瓶喝下去,他还一切正常,问题就出在刚刚下去的那一口上,一口下去,他的脸立马红了,说话有些结巴,我说加快进度吧,喝完这半瓶回家了,再不愿意也得回去了。他说:“行吧,趁着还有半瓶酒,我还有个故事,你要听吗?”

我说:“你说吧,我想不想听不重要,你想不想说才重要。”

“还记得吧,我前面提过一嘴,关于我的爸爸,我告诉我的妻子,我的爸爸喝酒把肝喝坏了,后来就死了,从我认识她的那天起,这就是她所知道的版本,事实上,我的爸爸确实肝不好,但不至于丧命,他也确实喜欢喝酒,因为他是一个海员,生活很枯燥的,经常在海上漂几个月,除了喝酒还能干什么呢?据说他们船上每年都有几个倒霉鬼喝醉了掉海里淹死。当然了,你放心,我的爸爸不在此列,他很惜命,喝醉了就睡觉,从不上甲板。在我五岁那年,我的爸爸在一个晚上回到家里,然后收拾了一些简单的东西就出去了,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没人知道他去了哪儿,我问过我的妈妈,我爸去了什么地方?我的妈妈说,他死了。所以我的爸爸就死了,在我妈妈的宣传之下,他死了,死于一次意外,就跟那些倒霉鬼船员一样,喝醉了跌落茫茫大海,她给我的爸爸立了遗照,有人问起来,她就这样跟别人讲。这不是真相,我懒得跟别人解释,我的爸爸没有死,他在那天晚上穿上了一套很久没有穿过的西装,打了领带,套了一双擦得锃亮的皮鞋,我听到他离开家时关门的声音,当我趴在窗口想要看他时,他已经不见了,我一直守到眼睛发酸,他都没有出现在我的视线之中。

“结婚之前,我跟我的妻子去墓园祭拜了我的爸爸,是的,我的妈妈为了让我的爸爸死得更加彻底,为他买了一块墓地,上面刻着他们俩的名字,还有我爸爸的生卒年月,我的妻子为我的爸爸献了一束花,说,叔叔,韩复就要结婚了,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他的。他偶尔喝酒,不经常,没有瘾,应该不会把肝喝坏掉。我把他的墓地打扫了一遍,留出一块干净的空地,墓园里没有人,于是我们就在我爸的墓碑前做了一次,我的妻子放不开,她说这样不好,对我的爸爸很不尊重,我把她压在身下,说,你帮帮我吧,我难受得很。后来她就屈从了,只是叫得很克制。没有必要的,哪有什么在天之灵,我爸不在天上,他看不到我们,他连自己在这里有块碑都不知道。”

我们各自下了一口,我捡起几颗花生米丢进了嘴巴里,没有咀嚼,又含了一口酒,像吞药一样吞下花生,然后说道:“很棒的故事。”

“我还没讲完。结婚之后,我的妻子找了一份销售的工作,卖一种培训课程,什么阿米巴、稻盛和夫之类的,我不懂,都是骗傻子的。工作本身没有什么难度,打电话,打到就皆大欢喜,打不到也没有什么惩罚,混个基本工资而已,一个公司大几十号销售员,哪能指望每一个都带来利益呢,你说对吧?这就是必要的耗损。我见过她公司的人,这几年我时间很多,有时候没事情可做,我就晃到她的公司楼下,等她下班,有一次,她跟她的几个同事一起下楼,见到了我,很开心,问我,今天怎么到我公司来了?我说,在家也没事,接你下班。

“两年前了吧,距离我第一次去接她。你也知道的,这几年我们这行是寒冬,没人敢到处去旅游,所以我基本处于半失业状态,跟你妻子的情况差不多,我有一些积蓄,也陆续用完了,好在我的妻子业务还可以,能够保障一个家庭的正常运转,不怕你笑,有一段时间,我抽烟喝酒的钱都要从她那里拿。这段时间稍微好些了,旅游市场慢慢复苏,我偶尔能接到团,大部分是短途,星期一那天,我接到了去邻省的团,时间是三天,都是一些退休职工。出发当天,邻省有了情况,不算严重,我们领导说不影响正常计划,但是这些老头老太不答应,说我们是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赚钱,拴的还是他们的脑袋,嚷着要退团,不然就去消协。领导没辙,给他们退了钱,这一趟白搭,领导拍着我的肩膀,给我发了一支烟,说,小韩,这都是复苏的阵痛,大风大浪都过了,不能这时候被拍死在沙滩上,你说是不是?我没心情听他扯白,抽完烟就往家走,没敢把这个消息告诉我的妻子,回家开门,发现她的鞋还在,旁边多了一双男人的皮鞋,房门是关着的,我打开门,看到有一对男女在我们的床上。

“朋友,你说废掉一个人用什么工具最好?我想过用刀,但我怕血会喷出来,喷到我的身上倒是无所谓了,我怕喷到墙上、床上还有地板上,用榔头也不行,同样的问题,你说用什么东西可以见不到血呢?”

我思索了一会儿,回答他:“绳子。”

他用酒瓶单方面地碰了碰我的酒瓶,说道:“想到一块儿去了。”

“所以你干掉他了?”

“是的,用一根绳子,我的妻子帮我压住了他的双脚,那时候,我是有些担心的,因为我也不知道她会站在哪一边,幸运的是她站在了我这边,她说我又救了她一次,那是他们的第一次,男人是她的上司,鬼知道是不是第一次,不过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再也没有下一次了。高中的时候,我用一块砖头救了她,现在,我又用一根绳子救了她。我们把那个男人放在了床底下,在没有想好怎么处理他之前,就让他待在那里吧,可能有些阴暗,不过好在他也看不见了。几年之前,我就见过这个男人,在他们公司的团建活动上,和他组局打牌,我赢了他几百块钱,他牌品还不错,输赢都笑呵呵的。牌局结束之后,他说,朋友,你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我说,哦,谁啊?他说,我记不得他名字了,他比你大两轮以上,可惜死了,是个难得的好人。他第一次来我家时是1998年或者1999年,记不太清了,找我的爸爸,我的爸爸不在家,他就找我的妈妈,最后一次来是找我的妈妈,不巧,那天他们俩都不在家,他坐了一会儿,给我讲了个故事就走了,故事是这样的:一个年轻的海员一天晚上喝多了,在甲板吹风时跌落进了大海之中,没有发出声响,没有激起浪花,等到船长发现他失踪,回头去找他时已经太晚了,他们只看到一层叠一层的巨浪,半个人也没有看到,这是必然的,他们说他已经被汹涌的海浪拍到海底去了,那可是大海的中央,没有人知道有多深,总之他死定了,水性再好也活不下去。然而这个男人并没有死,他以为他会死,跌进大海之后,他就被一个浪头给拍进了水下,他想将脑袋伸出水面,每一次快要成功时,下一个浪头就接踵而来,挣扎一番后,他就折腾不动了,慢慢沉入水中,就在他快要死掉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身体出现了变化,首先是双臂慢慢变成了鱼鳍,然后双腿合拢变成了鱼尾,最后腮帮子变成了鱼鳃,是的,他变成了一条鱼,再没有任何一片汪洋可以淹死他,他就这么一直游,游出了这片海域,浪花不再凶猛,水温不再冰凉,四周不再一望无际。我说,没有人会变成一条鱼。他说,是的,没有人。所以他在临别之前对我说,千万不要跳进一片大海中。

“团建结束了,我拉着我的妻子准备离开,看到了这个男人正在发动汽车,他摇下车窗对我们微笑,我们走过他的身边,他对我说,不要尝试跳进一片海洋中,不是每个人都有这种好运气变成一条鱼的。

“天黑了,我跟我的妻子一直坐在床边,期间我去把那双男式皮鞋收了起来。房间里没有开灯,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她用很小的声音对我说,韩复,我饿了,我们吃饭去吧。我说,好,吃什么呢?她说,我们很久没有吃过烤肉了,去吃烤肉吧。我说,行,那就烤肉吧。”

故事还没有结束,韩复醉了,趴在了桌子上,收银小妹已经睡去,屋外起风了,吹起一地垃圾,那棵被命名为鸡爪槭的枫树在摇曳着枝干,没有一片叶子掉落。

韩复在喃喃说话:“他在我们的床底下躺了几天,昨天晚上,我们去看他。我们每晚都会看他一次,腐烂是一个漫长的过程,需要耐心。昨晚我们看他时,他不见了,地上只有一滩水,我钻进床底,水很凉,我把头探下去,探不到底,这时候,我的身边游过一条大鱼,他围绕着我的脑袋转了好几圈,最后对我说,孩子,没有想到还能再见到你,我以为这辈子都没有这个机会了,因为原本我打算去一个很远的地方,有一个人在那里等着我。可是现在我哪里也去不了,我被困在了这里。我问,那个人是谁?他说,是一个你不认识的人。我说,跟你那年突然离开我们有关系吗?他说,是的,那年你五岁?七岁?离开之前,我跟你的妈妈做了告别,她没有责怪我,但我知道,她心里是有怨恨的,那时候你还太小,有些事情你不明白,所以我就没有跟你告别。下次回家见到她,不要告诉她你碰到了我,也不要告诉她我变成了一条鱼,记得。说完之后,他就游走了。”

 

我一个人往家走去,风变得更大了,仙儿给我发来微信:我看到一只红色的塑料袋被风吹到了半空中。你知道像什么吗?像一条被剥光了鳞片,血肉模糊,却依然游来游去的鱼。我没有回复,加快了脚步,一只绿色的垃圾桶被风吹倒,在马路边翻滚了几圈,每一棵树木都被吹弯了枝干,显得十分谦卑,灰尘迷了我的眼睛,我只能忍着难受继续向前。

韩复还趴在便利店的桌子上,临别之前,我对他说:“朋友,谢谢你的故事,我走了。”

他含混地说:“走吧,我也要走了,我会带着我的妻子离开这里,至于去什么地方,我还没有想好,不过无所谓了,没有一片汪洋可以淹死我们。”

说完之后,他从口袋里取出一个盒子交到我的手中,嘱咐我一定要回家才能打开,这时候,我看到他伸出的手臂上覆盖了一层透明的亮片,他的双腿正在慢慢合拢。我把盒子捏在手里,走出了便利店。

当我回到家里的时候,仙儿不见了,客厅亮着一盏灯,我尝试着喊了她几声,没有应答,电视背景墙上,我们的婚纱照正摇摇欲坠,几个月前,仙儿曾经提醒过我,让我重新打两枚无痕钉,我忘了这件事。但是照片中的我们笑得很开心,全然没有意识到即将轰然坠地的危机,那天我们换了四套衣服,辗转了三个外景地,直到晚上九点才拍完,然后我们在影楼对面的饭店吃了烧鸡公,仙儿说:“累死了。”我给她夹了一块鸡肉,自己则喝了一口冰啤。

我走到阳台,推开了窗户,黑夜像深邃鬼魅的海底,正如仙儿所说,一只红色的塑料袋在风中摇曳,细细的提手如同鱼的尾巴,轻快地摆动,我打开韩复给的盒子,里面躺着一片薄薄的鱼鳞,我用两根手指夹出来,放在手心,鱼鳞有硬币大小,晶莹剔透,边缘处如刀锋般闪着寒光,我将窗户打开,伸出这只握着鱼鳞的手,风似浪头打在我的手上,又瞬间卷走了我手中的鱼鳞,红色的塑料袋向我游来,尽管阻力很大,但它还是顽强地撕裂每一道巨浪,艰难地来到我的面前,此时此刻,它的周身布满了鱼鳞,它的样子正在快速地改变,我与它保持着一米远的距离,它说:“朋友,出于仁慈的立场,给你一个劝诫,往后退几步吧。永远不要在喝醉酒的时候站上甲板,这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还有,永远不要尝试跳进一片大海之中,水性再好的人也没有办法生还,除非你能像我一样,变成一条鱼,到那时,就再没有一片汪洋可以淹死你了。”

责任编辑:舟自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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