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化


文/张紫晨

 

天气凉爽,我脑海里产生了一个念头,今天真是个适合闭眼的日子啊。


外公倒得突然,我大概是家里面最后一个得到消息的,我妈在星期六的下午三点钟给我打来电话,接通之后,她说:“孙浩,你外公倒了,来三院。”我从床上爬起来,穿衣洗漱,最后打车赶到三院,他的儿女后辈已经全部到齐,围在ICU外面,我像一个异类一样接受着他们目光的扫射,我走进人群,一个一个问好,首先是我的二舅,然后是我的三姨、三姨夫——那个在中国生活了三十几年的洋鬼子,最后是我妈,我妈面露愠怒,因为我姗姗来迟,在这样一个重要的事件上面,这也许会让别人对我们一家的孝心产生质疑。我这才发现,我爸也不在现场,于是问我妈,我爸呢?我的问题使得我妈在姐弟间的地位又矮了一截,咬牙切齿地拨通我爸的电话,说:“孙庭,你能干点儿人事吗,人呢?”我凑近过去,听到那头有麻将的声音,接着是我爸说话:“跟人谈事呢,结束就过去。”我妈说:“你谈你妈。”

声音太大,惊动了旁边正坐着玩手机的劳拉,她是我三姨跟三姨夫的产物,十二岁,有着一半的英国血统,却连外公的英文都不会拼,她赤脚站在塑料椅子上,沉一口气,模仿着我妈的口吻,怪声喊道:“你谈你妈。”喊完在椅子上蹦跳,三姨过去捂住她的嘴巴,并且对我妈说:“注意影响,孩子在呢。”二舅这时候开始给我们众人讲解起事发的具体经过,因为他至今未婚,一直跟我外公住一个屋,一个住东边房,一个住西边房。

他说:“早上人还活蹦乱跳呢。”

我三姨夫打断他,说道:“我在中国生活三十多年了,没听过用活蹦乱跳形容老头的。”

二舅昂着脖子,说:“就知道这么几个成语,活蹦乱跳,狼狈为奸,红杏出墙,人仰马翻,来,你从里面挑一个。”

我妈不满地说:“什么时候了?”

二舅继续说:“早上还精神着呢,我给他下了碗面条,胃口奇好,一碗面条干了半碟酸黄瓜,连面汤都喝光了,吃完早饭就看电视,《末代皇帝》,还跟我说慈禧这老不死的,垂帘听政,他要是同治,就把他砍了。我说,爸,都是历史,没有慈禧垂帘听政,都赶不上我们新中国。后来我去买菜了,他说中午想喝排骨汤,我给买了根肋排,两根玉米,回来就看见人倒地上了,吓得我赶紧打120送医院,不信你们来摸摸,我这会儿后背都是一身汗,还没缓过来呢。”

三姨插了一嘴:“那就是你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倒。”

“我估摸着被慈禧给气的。”

“他真当自己是同治啊?”

“你懂个屁,有人看剧就容易入戏。”

“滚你妈的。”

“咱俩一个妈,你骂吧。”

我听他们也捋不出个因为所以来,就坐旁边椅子上,看劳拉玩手机,全情投入,也不理我,从进医院到现在,连声哥都没叫过,我妈以前就说劳拉没礼貌,从不叫人,把她逼急了就直呼其名,有一次所有人回家吃饭,饭桌上我三姨没给她夹鸡腿,她就一边用筷子敲碗一边喊:“赵美兰,我要吃鸡腿。”我爸回来就说不知道谁教的,我妈说指定是那洋鬼子教的,外国人都这样,显示自己民主呢,孙浩要这样,我脸都给他抽歪了。我爸说,你妹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总之我爸妈一直就不喜欢劳拉,没礼貌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不喜欢那洋鬼子,觉得外国人来中国都没憋什么好屁,要么骗人,要么骗钱,还虚伪,也不知道赵美兰怎么看上他的,家风不正,出了这么个崇洋媚外的,早生几十年绝对是个当汉奸的。

我问劳拉:“玩什么游戏呢?”

这是我第一次主动跟劳拉说话,最开始是不敢,毕竟一半血统是英国人,生怕她一张口就给我讲English,后来才知道,她英语水平还不如我呢,仍然没主动跟她讲过话,因为谁跟她讲话她都爱答不理的样子,我懒得自讨没趣。劳拉头也不抬,手指在手机屏幕上划来划去,甩着一头金色的头发说:“消消乐呢,别烦我。”

我作为兄长的尊严果然被她践踏,换平时我肯定不乐意跟她计较,但今天不知道怎么的,心里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决定涮涮她,于是接着说:“你妈说你英语不行啊,你不半个英国人吗?英语也算你半个母语了,怎么还母语都说不好呢?”

劳拉脸唰一下红了,装作若无其事,手指仍然一刻不停,我继续刺激她:“你到底行不行啊?”

劳拉恼了,说:“你听我妈扯呢。”

我说:“那我考考你啊。Fuck是什么意思你知道吗?”

劳拉鼻子闷哼一声,将手机掷在椅子上,回头冲我比了个中指,说:“Fuck you。”气势磅礴,被那洋鬼子听到了,正声喊道:“劳拉!”劳拉受到训斥,瞪我一眼,拿起手机继续玩,任凭我怎么逗也不开口了。

那边我二舅还跟我妈我三姨说着,扯不清我外公到底怎么倒下的就扯别的,说我外公每天都要吃水果,每天还得不重样,他这当儿子的就每天买不同的水果回来,又说我外公房里没空调,一到夏天他们俩就换房间睡,把有空调的留给我外公,自己就摆个电扇吹。说来说去中心思想就一点,他把我外公照顾得很周到,我三姨问:“你把人照顾挺周到,怎么还倒了呢?”

我二舅说:“这事怨我啊?谁知道他身体里的细胞怎么想的?就看我不在,趁虚作乱呗,我但凡要不是出去给他买排骨,他也不一定倒。老三你啥意思啊?今天怎么老针对我呢?”

三姨没说话,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头扭到了一边,我二舅又说:“我大姐夫呢,怎么还没到?就等他一个人呢。”

我妈乜他一眼,说:“你有这闲工夫管别人还是先想想里面那个吧,那个是你正儿八经的爸。”

“用得着你提醒啊?你也想想你自己吧,我大姐夫这样,肯定是外面有人了,我替你感到悲哀。”

我妈把手里的包扔出去,正砸我二舅胸口,我二舅弯腰踉跄着后退了两三步,劳拉又过了一关,我的耳朵里除了听到他们几个在讲话,剩下的就是手机里时不时传来的欢呼,great、unbelievable,也不知道劳拉听不听得懂,此时此刻,最安静的莫过于我们这对年龄悬殊的兄妹了,劳拉收起了手机,从椅子上跳下来,对着我三姨喊:“赵美兰,我要撒尿。”进化了,现在不用逼就能自如地直呼其名了。我三姨皱着眉,咬着牙,话几乎是从嘴巴缝里蹦出来的:“你知不知道你是个女孩儿?”

正在众人各说各话的时候,我爸来了,腋下夹着皮包,假的路易威登,他当个宝,走哪儿都夹着,他走过来,先给我二舅发烟,二舅笑着说:“孙总到了。”

我爸假装皱了皱眉,说:“忙,刚开完会,马不停蹄就赶来了,人怎么样了?”

我妈黑着脸说:“回家跟你算账。”

我爸说:“这就是你不对了,爸都这样了,你还惦记什么呢?”

二舅横插进两人中间,把烟架在耳朵上,说:“没出来呢。”

“怎么到三院了?医疗水平太差,活人能给你治死了,去市人医啊,我有认识的人呢,我给他摇个电话,你们等着啊。”

我厌烦地说:“省省吧,省省吧,人在里面呢。”

“知道人在里面,提前部署你懂不懂?等人一出来,咱立马无缝对接市人医。”

我二舅上前揽住我爸肩膀,说:“大姐夫,走走走,我陪你出去抽支烟,这儿交给医生。”

我也莫名其妙地跟着他们走了出去,看他们倚着医院外面的立柱抽烟,医患来来往往,我被裹挟其中,在他们抽了半支烟后,我独自走到了住院部旁边的人工凉亭,凉亭里坐着个女人,正抹着眼泪打电话,说话断断续续:“啊,在三院,在三院呢,人……我不知道呢,你们来啊,快来啊,我……我一个人怕。”我坐到她的对面,天空蓝得不像话,蓝得发黑,我用目光丈量着天空与大地的距离,一架飞机掠过,留下一道白色,如同挤出的奶油,女人打完电话,把手机装进包里,急匆匆地走开了。我背靠后面的木头栏杆,一阵一阵的花香飘过来,天气凉爽,我脑海里产生了一个念头,今天真是个适合闭眼的日子啊。

 

我外公出来的时候已是晚上九点半,躺在一张床上,大家都围过去,猜不准他现在是什么状况,医生说再住ICU观察两天,我二舅说:“住ICU一天多少钱啊?”医生没理他,推着人进了病房,二舅又问我们:“住ICU一天得多少钱啊?”三姨夫说:“至少得七八千,上万也可能。”二舅听完又跑我爸身旁,说:“大姐夫,转市人医呗,你不市人医有人吗?”

我爸说:“你想什么呢?住哪儿都这个价。”

二舅目光一一扫过我妈和我三姨,说:“都是子女,尽孝道的时候到了。”

我妈和我三姨没吱声,劳拉从后面往人堆里挤,挤进来一个脑袋,说:“赵美兰,我饿了。”被她一提,大家都饿了,下午守到现在,水米未进,商议先去外面吃个饭。

找了个小饭馆,全家人落座,几人照着菜单随便点了几个菜,服务员拿菜单的时候我三姨又夺过来,递给劳拉,说:“劳拉,看看有你想吃的没?”

劳拉没看菜单,说:“我想吃螃蟹。”

我三姨问服务员有螃蟹没?服务员说没,有虾。三姨说那就虾。服务员拿着菜单准备走,又被我爸叫住:“有冰啤没?”我妈在下面踢他一脚,被我看见了,我爸有些愠怒:“踢我呢?”我妈说:“你没轻重啊?”我爸指了指二舅跟三姨夫,问:“你们喝不喝?”三姨夫没说话,不知道喝还是不喝,二舅说:“那我就陪大姐夫喝点儿呗。”

等待上菜的过程里,我爸跟我二舅一刻不停地抽烟,我爸嗓门儿大,就听见他一个人声音,说着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美国怎么找我们不自在,西方资本主义国家怎么跟风,都他妈的鹰犬,尤其是那个英国,嚎得最厉害。我就盯着我三姨夫看,他若无其事,我心想,这人是挺虚伪。聊完国际大事又聊国内大事,唾沫横飞,慷慨激昂,跟演讲似的,也没人搭腔,侃了十来分钟,大家发呆的发呆,玩手机的玩手机,他自觉没趣,起身说:“菜上这么慢呢,我去催催。”我也借机去了趟厕所,从厕所出来时,看到我爸正打电话,模样鬼祟,一手还护着嘴巴,我也不喜欢管他的破事,叫了声爸,意在提醒他别干这掩耳盗铃的事,看着就不对劲。

一顿饭吃到接近十一点,劳拉嚷着要睡觉,我三姨、三姨夫带着她就走了,我二舅喝完了酒,面色潮红,说要赶紧去医院,不能太长时间没人在,也撤了,剩我们一家三口,我妈也没急着找我爸算账,先念叨起了我二舅跟我三姨,没一个省油的灯,听老二那话,住院费还得三人均摊,简直不合情不合理,说来说去,说到了我外公头上,说他偏袒二舅,我和我爸哈欠连天,基本是一句没听进去,我妈一拍桌子,吓得我俩一激灵,一脸无辜地看着她,她说:“走了。”我们往外走,听我妈又开始数落我们俩,老的指望不上,小的也指望不上。走到饭馆儿门前,还没踏出门,被服务员拦住,跟我们说还没结账呢,我妈顿时气得跺脚,我爸从他的假路易威登里摸出几张票子,交给服务员。

后来我们也没有去医院,我在路口跟我爸我妈分别,各自打了辆车,心里估计,我妈晚上跟我爸有一阵要闹呢。好在我搬出去了,最烦听他们吵架,从小到大就没停过,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吵开心了还爱砸点东西助兴,前几年我爸学坏了,吵完架就躲出去,一夜一夜不见人,我妈于是又怀疑他在外面有人,等他回来吵得更凶,闹得更起劲,我就纳闷儿,这两人当初是怎么走到一块儿去的,也算是个奇迹,而且吵成这样也不离,有时候我都忍不住想劝他们,要不离了算,对彼此都是个解脱,也不用怕对我有什么影响,少了你们一个,我还乐得耳根清净。

到家还没来得及换鞋,我妈电话就来了,声泪俱下,说跟我爸下车后理论了两句,我爸就不高兴了,这会儿不知道又去什么地方鬼混了。我把手机开公放,换好鞋子,听我妈控诉我爸的罪行,这次说得有板有眼,确定了他在外面有个女的,连在什么地方认识的都摸清楚了,要去抓奸,还让我跟她一起去。我说:“妈,睡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说,折腾半天,怪累的,我爸找女的你就让他找去,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你管得住他人,管不住他心,你要咽不下这口气就离婚。”我妈气得骂我:“生了你这么个玩意儿,你有良心没有?你就跟你爸一个样,我命好苦啊,个个都来欺负我。”我手机放一旁,听她念经,自己去冲了把澡,洗完澡出来,电话已经挂了,我如释重负,瘫在床上。

按目前情况来看,这几天是少不了要往医院跑了,在我印象里,我外公身子骨一直都还不错,按理不该说倒就倒,但凡事也有例外,就像我二舅说的,谁知道哪个细胞暗里憋着坏呢。其实我跟他也没有什么深厚的情感,主要是见面次数少,基本也就过年去一趟,他瞧不上我爸,觉得我爸这人喜欢弄虚作假,而且专干投机倒把的事情,为人所不齿,于是不分青红皂白地连我也瞧不上了,小时候过年去给他拜年,不留意把他贴门上的春联抠破了,逮着我骂,还让我以后不许来他家,我脾气也是大,一把给他把整副向阳门第春常在全给撕下来了,他回屋拿鸡毛掸子就抽我,就看一老一下,一个追一个跑,鸡毛满天飞,我跑得快,哪能让他追到?最后不知道哪个逼伸出一脚,把我给绊了,使我成功落到他手里,打得屁股开花。事后推断,那一脚大概率是那洋鬼子伸的,洋鬼子都奸诈。

长大之后对我态度倒是有所改善,虽然也没说过几句,但不像小时候,令我称奇的是他不仅对我,对劳拉也没什么好脸色,就劳拉让赵美兰夹鸡腿那次,旁人都不吭声,他蹭从椅子上站起来,骂她没礼貌,把劳拉给骂哭了,一听她哭火就更大了,说:“再哭以后不许过来。”我三姨赶忙把劳拉护怀里,责备我外公对外孙女太凶。我私下里想,莫不是他瞧不上我爸,也瞧不上洋鬼子。后来还是我二舅给我解的疑,跟我爸没太大关系,主要是我外公这人不喜欢小孩儿。我说还有这种话。他说我外公以前是小学教师,我说这我知道。他说文革时被迫害了,天天拉出去批斗,班里小孩儿就开心了,原本管着自己的老师突然变犯人了,就想着法欺负他,白天跟着群众拿鸡蛋白菜砸他,晚上在他屋外撒尿,还有一次,他蹲大号,被几个小孩儿推粪坑里了,要不是有人发现,估计得淹死,捞上来的时候一身的屎尿,几个小孩儿就在旁边拍手叫好。从那之后,我外公就不喜欢小孩儿,甚至可以说是憎恶小孩儿,觉得小孩儿天生就是坏坯子。赶上我跟劳拉从小也没干过什么讨他欢心的事。

所以我长大之后反而不是那么招他厌了,罪恶的因子随着我的生长被稀释了。

 

我一直在想,人是否对自己的大限之日有着精确的预估,譬如我的爷爷,临走的前一天晚上,让我爸给他穿好衣服,然后他就平静地躺在床上,第二天早上,我们去叫他时,他已经没有了气息。再譬如我的外公,他在临走前两天就已经算到了自己死亡的日子,没有悲伤,没有惶恐,目光空洞地看着雪白的墙面,对着我二舅说:“你提前安排好,日子就在两天后。”时间之于我们的最大魅力莫过于它就像一个随机生成的谜题,使我们永远也猜不到答案,但是时间之于他,已经毫无价值,他已经看穿了这个带有愚弄意味的恶作剧,所以,他很坦然,不惧这种造化的玩弄。

第一天里,他尚且还能用微弱的声音讲话,他说:“我这辈子就三件事总也过不去,第一件就是被我的学生推进粪坑里。我后来从农场里捡了一支猎枪,有两发填好的子弹,我端着枪想去杀了他们,都到他们家门前了,枪举在手里,没能扣下去,回去的时候路过七闸桥,站在桥上对天空放两枪,然后把枪扔进了河里。其实我很后悔,我不该放过他们,我饶了他们就没法儿饶了自己。”

讲完第一件事,他没有立即讲第二件,因为他的底气不足,说完已经不住地喘,甚至说的时候,也不是很连贯,好多发音都不是特别清楚。我爸被一个电话叫了出去,在他出去后没有一分钟,我妈也机警地跟了出去,我的三姨正打算从劳拉手里抢回自己的手机,但是劳拉抵死不给,两人正针锋相对着,洋鬼子没来,三姨也没提他,二舅正把头探出窗户外面抽烟,听我外公上气不接下气,就一回头,说:“爸,你少说两句吧。”

我没想到,对此唯一感到有兴趣的人居然是我,我迫不及待地想知道,第二件跟第三件事是什么,那边劳拉跟我三姨几乎干起仗来了,因为劳拉说:“赵美兰,fuck you。”我三姨上去就是一嘴巴,劳拉将手机砸到地上,使出一身蛮力朝我三姨身上撞击,双腿轮番上阵,踹我三姨。我坐在陪护的椅子上,静静守候着,等我外公捋过这口气,我看到他的嘴唇已经启动,干张了几下,没有字蹦出来,预热了会儿,终于又说话了:“第二件事是我住的这老房子,十年前就说要拆迁,那时候房价才三千多,我想着,拆完换套新房子,我还能多存几个下来,拆了十年也没拆掉,今年房价都靠两万了,再这么下去,哪天真拆了,我连一套新房子都换不到。我现在看着那房子就全是气,我真想抡个大锤子,自己就给它拆了,它跟我一样,已经过了黄金年龄了,不如死了算,不能我死了它还在,我咽不下这口气啊。”

尾音拖了很长,然后哼哼着,胸膛起伏,没人看他,二舅的烟还没抽完,三姨跟劳拉兵戎相见,病房外的走廊里传来我妈的声音:“你跟谁打电话呢?操你妈的,我问你跟谁打电话呢?”但听不到我爸的声音,我起身,关上病房的门,又坐回陪护椅,我的外公顺过这口气来,没有急着开口,环视了一圈房间,目光没有在任何一个地方长时间停留,最后又收回到雪白的墙面,说道:“第三件事是去年,我在六水河大桥的桥洞下面碰到个卖古玩的,我从他那儿淘了两枚开元通宝,他不识货,五十块钱卖给我了,按照行情算,一枚开元通宝市值不在一百万之下。”

二舅将烟从窗口扔下去,转过身来,外公接着说:“我寄给人鉴定,一个月后给我寄回来了,说是假的。我不认,又寄给另外一家鉴定,结果还是假的,连续鉴定了四五回,结果都一样。你说问题出在哪儿呢?我怀疑是第一个鉴定的人给我调包了,我造孽啊,给人送了二百万。”

接着他便再不说话了,我二舅问:“第一家鉴定的在哪儿呢?我去砸了他。”

我外公已经闭上了眼睛,任凭我二舅怎么问也不予理睬,我妈进来了,披头散发,看样子在外面好好发了一通疯,我爸紧接着进来,衬衣纽扣被扯掉了一个,露出小半个胸膛,我妈问:“我爸说什么呢?”没人答她,她将目光投向了我,好像是对我发出的疑问,我说:“他说他给人送了两百万。”

我妈惊呼:“什么时候的事?”

三姨说:“别激动了,被卖古玩的给骗了,淘了两枚假币,以为淘到了宝,要发财了呢。”

我爸在后面说:“咱爸不读书人吗?读书人不是视金钱为粪土吗?”

“你闭嘴吧。”

中午的时候,我们跟三姨、劳拉去外面吃饭,留我二舅守着,路上我爸问:“你男人呢?”

三姨没好气地说:“不关你事,你少问。”

劳拉蹦到我爸眼前说:“跟赵美兰离了。”

我三姨掐着劳拉的胳膊,劳拉尖叫,三姨说:“再乱说我撕烂你的嘴。”

我们都没有再问下去,吃饭的时候,我三姨要了瓶冰啤,我爸陪她喝了点儿,几杯酒下肚,我爸胆子壮了些,询问道:“为什么啊?”我三姨干脆也不藏着了,坦承事实,然后说:“过不到一块儿去。”我妈说:“怎么能呢?这么多年都过下去了。”三姨说:“中外有别,有物种隔阂,行了吧?”我爸不问了,举起酒杯,说道,理解,走一个。我三姨一饮而尽,重重将酒杯掷在桌上,嘴里发出一声长嘶。劳拉摔了我三姨的手机,坐不住,又来跟我要手机,称谓也没有,张口就说:“你手机呢?给我玩会儿。”我假装没听见,她在桌底下用脚蹬我小腿,我怒视了她一眼,她不畏惧,迎难而上,继续跟我索要手机,我说:“欠你的啊?”她说:“fuck you。”

酒喝完之前,二舅的电话来了,打到我爸那边的,我妈听到我爸手机响,就敏锐地将头凑过去,我爸慢悠悠掏出来,背对着我妈,然后慢慢回过来,我妈迅速扭动他的手腕,看清了来电显示,鼻孔里发出冷哼,我爸开了公放,扔桌子上,二舅问吃完没呢?我爸说:“马上结束。”

“上来给我带份饭,饿死了。”

我妈杵到手机屏幕上说:“你吃白食啊?”

“你几个意思啊?我大姐夫还没说话呢。再说了,我守的谁啊,不是你爸啊?”

我爸拨开我妈的脸,说:“好,给你打包几个菜,等着啊,马上结束。”

吃完回医院的路上,我妈一直搀着我三姨,两人突然之间好像有了说不完的话,我拎着打包给我二舅的饭菜,走在她们后面,想听听她们在说什么,但是她们声音太低,我什么也听不到,劳拉走在这支队伍的第一个,昂首阔步,任谁也猜不到,这个金发碧眼的小姑娘跟我们有着血缘关系。队伍的最后面是我爸,他看起来心情不错,一路哼着歌。

我二舅吃着饭,我妈和我三姨坐到了陪护椅上,两人依然在小声交谈着,劳拉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好像浑身难受,我把她叫到跟前来,说:“你叫我一声哥,我就把手机给你。”她很不屑,转头就要走,我再次叫住她,从口袋里掏出了手机,她一把抓过去,没有找到可以玩的游戏,就熟稔地点开某个看视频的软件,逐条刷着。我外公似乎已经睡着了,伴随着轻微的呼吸,所以我的二舅才能大张旗鼓地讨论他的身后事。什么时候出发,通知哪些人,最后是丧葬费用的事,他愿意出一半,我妈跟三姨两人出一半,我妈和三姨充耳不闻,我二舅又重复了一遍,这次冲着我爸的方向,我爸也没接他的话,倒是我三姨先开口了,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我二舅说:“你就是泼出去的水,那也不能泼得一滴不剩啊。”

我三姨嗤笑一声,说:“早挥发干净了。”

“行,那我大姐夫呢,怎么说?”

我妈说:“关他什么事?”

“一个女婿半个儿呢,大姐夫,你说是吧。”

我爸还是不接他话,稳如泰山,二舅又说:“怎么一天没见洋鬼子?操,这就不管不问了是吧?”

三姨不耐烦地说:“离了,这事跟他没关系了。”

我二舅摔了筷子,嘴里的饭还没咽下去,含混地说:“什么逼玩意儿?遇事就跑路,人呢?看我不弄死他。”

劳拉把玩得发烫的手机还给我,一脸坏笑,在病房里大声喊道:“我看你微信了,有个女的问你要钱去打胎。”我阴着脸,恨不得把她抱起来从窗户扔下去,她见我面色不善,躲到了我三姨身后,剩下全家如火的眼神将我高悬在受刑架上,炙烤着我。而我则在心里计算着从这里到地平面的高度,大概有三十米,以降落的速度来看,如果我把劳拉扔下去,那么她会在空中滑翔两秒钟,两秒钟的时间足够她后悔了,然后她就会撞击地面,变成一滩鲜红的烂肉。

 

第二天里,我的外公在大部分时间内都保持着沉默,他已无话可说,晚上刚过七点,他从床上腾地坐起来,双手在空中用力挥舞着,好像要抓住什么东西一样,这阵仗吓坏了我们,我二舅去扶他,把他重新按到床上,他先是咳嗽一声,然后用铿锵有力的语调大声念道:“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我二舅吓坏了,抓着外公的手说:“爸呀,你说什么呢?别吓唬我们啊。”

我爸轻哼一声,说:“没文化,咱爸念《赤壁赋》呢。”

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要念《赤壁赋》,但是他一遍又一遍,不知疲倦,声音只大不小,后来就反复念叨一句,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念了有几十遍,我们不敢妄动,也不知道这算什么,大家商议了一阵,决定带他回家。我爸叫了辆大七座,众人把他抬上车,道路漆黑,不见路灯,只有汽车的远光投向前方,如同一个不见底的光洞,路上,我的外公停止了念叨,说:“带我回家。带我回家。”二舅说:“回家,这会儿就是回家,你看看,是不是回家的路。”

他们将我外公送至房中,我二舅拿出提前备好的衣服,放在他的床边,然后全家移步到了客厅,为他的后事做着一切准备。我爸跟二舅聚在一起抽烟,我觉得屋里有点闷,打算下楼转一转,迈出一只脚,我妈叫住我,问我去什么地方,我说下去转转,我妈说:“别走远。”我说:“不走远,随叫随到。”我来到楼下的花坛坐着,虽是花坛,里面却没有一株花,种满了葱、韭菜等作物,隔一米远就能闻到韭菜味,凑近味道却小了很多,抬头就能看到我外公的房间,正对着花坛的位置,亮着一盏不算太亮的灯,窗帘子半拉着。

他是个预言家,不仅能够预测到自己的死亡日期,还能预测到我将来成不了什么事,那是我高二春节的时候,在我尚未成年时遭受了他最后一次对我的非难,明明我只是安安静静地吃着酒席,他却突然问我期末考试的成绩,引得全家老小齐齐注目,面对他时,我最不缺的就是对抗的勇气,所以我就告诉了他,同时告诉了所有人。没什么值得丢人的,他满意地笑了,说:“你这辈子就这样了,以后也别指望有什么出息。”我埋头吃饭,他不依不饶:“十岁看到老,小时候就看出来以后没什么本事。”我不屑一顾,心想我还能让你给说死了啊?现在看来,他没有夸大其词,我确实没有什么本事,至今深陷于生活的泥沼之中,不值一提。

没有坐到一支烟的时间,我妈的电话就来了,催促我赶紧上楼,我以为他就趁着我缺席的空当,悄没声地走了。我爬上楼,大门开着,客厅里没有人,他们都进了我外公的房间,我外公在床上喘着气,胸膛的起伏带动了全身,盖在他身上的被子也一上一下,我爸说:“一直在喊‘我看见了,我看见了’,问他看见什么了,他也不答,你听。”

说完,果然听到我外公喊,我看见了,我看见了。声音已近沙哑,有些字节就卡在喉咙里,如被拘禁一般,上不来,下不去,永远停留在嗓子眼儿。

二舅看着我跟我爸还有劳拉,说:“是不是有外人在,他说不出啊?”

我爸斜眼瞧着二舅说:“你几个意思啊?”

二舅拍着我爸的肩膀,陪着笑脸说:“他是想跟自己的子女说呢,你们到底远一些,不定就是他最后一句了,你们能先出去一下吗?”

我爸还想说什么,我妈跟我三姨已经开始把我们往外推,然后带上了房门,不大会儿,三个人出来了,我爸问:“现在什么情况?”

我妈说:“睡了。”

“咱爸到底看见什么了呀?”

“看见你在外面有人了。”

“滚你妈的。”

我妈喝一声:“孙庭!”然后扑到了我爸身上,扯着他本不茂密的头发,我爸节节败退,嘴里喊,你撒手,你给我撒手。说话间已经被我妈逼到了墙角,我爸向我们求救:“你们来个人,把她拉开,什么时候了,发什么疯呢?”不见有人上去拉架,最后我爸脸上被抓了道印子。

我妈闹疲了,一屁股坐椅子上,神情呆滞,突然开始流眼泪,无声无息,眼泪就顺着她的脸向下淌着,经过颧骨跟鼻子中间的那道沟壑,一直到下巴,就挂在那儿,我问站旁边的二舅:“到底看见什么了,说没说啊?”

二舅说:“说了,等于没说,看见玉皇大帝,观音菩萨了。”

“没啦?”

“还看见我妈了,冲他招手,唤他过去,他说,别急,这么多年等下来了,不急这一会儿。”二舅说完给自己点了一支烟,烟雾缓缓上升,一直升到房顶,被打散。

劳拉已经在沙发上睡着,不知何时的事,似乎在我爸妈打斗之前,我三姨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了她的身上,二舅走进厨房,取出一个蓝色的保温瓶,又从电视下的抽屉里拿了几只纸杯,给我们一人倒了杯水,三姨问:“有茶叶吗?有点困。”

二舅从冰箱里拿出一袋密封好的茶叶,我爸把茶杯伸过去说:“给我也加几片。”

二舅问:“还有谁要?”

我妈还在默默流泪,我说我不要。他们捧着纸杯,吹散热气,迟迟没有下嘴,我爸打开了电视机,正在播放晚间国际新闻,两个小国家在交火,画面里战火纷飞,一片断壁残垣,局势正在最为紧张的关头。我爸说:“都是老美搞的鬼。”

我说:“你能不能别说话了?”

他感到吃惊,说:“我连话也不能说了?”

“听你说话我心烦。”

我爸整顿起了作为父亲的威严,说:“你跟谁说话呢?有种的你再说一遍。”

我起身开门出去,我爸紧随,在楼道里继续质问我:“你再说一遍。”

“差不多行了啊。”

“你几个意思啊?”

“满屋的人,有一个爱搭理你的吗?这么大人了,不要总招人瞧不起行不行?”

我爸站在楼梯间,气得发抖。

“你赶紧回去吧,我也要回去睡觉了。”

 

一觉睡到大天明,手机没有响过一次,可见我外公还挺着。起床敲了两个鸡蛋,打了碗蛋花,和着面条一起下锅,吃了碗蛋花面,还没丢下筷子,我妈电话来了,没有说话,窸窸窣窣,我知道,外公不行了。

没赶上见最后一面,人还在屋里,我二舅、三姨、我妈乱作一团,我去时刚给人换好衣服。我妈跟三姨昨晚都没走,沙发上熬了一宿,眼下黑了一圈,本就无精打采,忙完一气,看上去更是憔悴,我爸在我后脚到,进屋先说:“一晚上没敢睡,生怕夜里出事,熬到五点钟实在顶不住了,眯了会儿,没想到就趁我眯会儿的功夫走了。”

众人忙乱,无暇听他为自己辩解叫苦,接我外公的人已经赶到,我爸跟我二舅上去递烟,我妈跟我三姨站在我外公的房门前,一左一右,像是两大护法,我妈顶着黑眼圈,有气无力地问:“下面什么安排啊?”

“火葬场,这时间铁定是赶不上第一炉了。”

“赶不上就赶不上吧,爸也没成心赶。”

他们进去给人补妆,我二舅一直跟着,我爸跟负责的人瞎聊:“干你们这行苦不苦?”

那人说:“干哪行不苦?你是死者什么人啊?”

“他姑爷。”

“哦。”

“干多少年了?”

“记不清了,你问这干什么?”

“瞎问问,不嫌晦气啊?”

不知道这句怎么被我妈逮进耳朵了,站房门口厉声喊道:“孙庭,你他妈的,你爸才晦气!”

我爸辩解道:“没说咱爸,你别联想。”

说完又给那人递烟,替他点上,那人说:“不聊了,我去盯着点儿他们。”

我和我爸也打算进去,走门口时我妈掐了我爸胳膊一下,我爸瞪她一眼,径直进去,走到床边,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在我外公脸上抹来抹去,我看到那张早已没有气血的脸逐渐红润起来,整个人的状态倒更像是睡着了,我就这么看着,竟意外觉得这张脸开始变得陌生,这使我惊恐,他们又捧起我外公的两只胳膊,做着拉伸弯曲的动作,然后平稳放下,一人说:“可以了。”我二舅向后退了一步,开始新一轮的递烟,说:“谢谢,万分感谢。”

半小时后,他们将我外公背出去,放到车上,一群人上车,领头的说:“主家呢?我们先出发,你们就跟上,到那儿还得有事。”

二舅点了点头说:“行,你们带路就行。”

我们一排站在楼下,领头的向天空抛一把纸钱,说:“起!”

车缓缓启动,我二舅、三姨跟我妈均向前跟了几步,等再回头时,我看到他们三人脸上都带着泪光。

二舅沉着声说:“走吧。”

我三姨说:“劳拉,劳拉呢?”

进屋之后,我似乎就没见过她,三姨挨个询问,没人在那时候还注意着劳拉,三姨冲着前面起步的车子喊道:“等等,等等。”

司机从车窗探出头来,有些不耐烦,三姨说:“等等,还差个人。”

“人呢?”

“我们找找,麻烦你们再等一会儿。”

“快点的。”

我爸上前去,从他的包里拿出一盒没拆封的烟,塞给司机,说:“马上,就来。”

我们分头寻找,留下我爸,如果劳拉自己回来就给我们电话。四个人一人一个方向,我向东。东边略显萧条,没有街区,也没有市集,只有一个清冷的公交站台,走过公交站台再往前,是一所私立小学的分校区,操场有几个正在除草的园丁,我象征性地喊了两声劳拉,没有应我,我只能继续往前。走了很远,忘记了自己的任务,好像我的使命就是一直往前,不能停步,终于走到一座桥,理智回归,认出来这桥是六水河大桥,我靠近,看见桥洞下果真有个摆摊卖古玩的,无人问津,挂着一面幡,我沿着河边的路跑过去,太阳隐入云层。

卖古玩的老头听到脚步声,向我看来,我走到摊子前,定住,他也不招呼我,我蹲下来,一样一样看着,有净瓶、瓷碗、牛骨,还有古币,我捡起一枚古币,不是开元通宝,是康熙通宝,我问:“是真的吗?”他说:“开玩笑。”我拿不定这话什么意思,把古币掂在手里,说道:“有开元通宝吗?”

“你自己找呗,有就有,没有就没有。”

我掂着古币,问:“有个老头在你这儿买过两枚开元通宝,你有印象没?他叫赵……算了,说了你也不知道。”

“记不清了。”

“你想仔细点儿。”

他态度不悦地问:“你到底是干嘛的?”

我说:“他死了,今天早上,人没痛苦,走前一晚一直念《赤壁赋》,羽化而登仙。”

“关我什么事呢?”

“不关你的事,他是突然倒下的,谁也赖不着。”

“能别跟我说这个吗?买卖再小也是生意,怕听这个,晦气。”

“那是我外公。”

“节哀。”

我说:“能别在这儿摆摊儿了吗?”他站起身来,撸起袖子,说:“你地盘儿啊?”

“不是。”

他说:“你是不是有病?”

我说:“算我说错话了,对不住,再问你个事儿。”

他没回,但我知道,他在听着,我说:“看见个外国小女孩儿打这儿过吗?金发碧眼,看起来就欠收拾。”

他说:“小孩儿没见着,看见个金发碧眼的大人打这儿过,看起来倒是也挺欠收拾,跟你说了一样的话,让我别在这儿摆摊儿,你们一伙儿的啊?”

我说:“不是,这两币多少钱?”

他说:“五十。”

我翻了翻口袋,没带现金,问:“微信转给你行吗?”

他说:“行。”翻出个微信支付的二维码给我,我扫上了。太阳重新拨开云层,一束光落在我们身侧两米多远的地方,我说:“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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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紫晨
张紫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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