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禁祈求下一次噩梦醒来,身边有个抓得住的人。
雨声包围了这座站台。巴士没有按时来,人群只好膨胀出站台之外。有伞的,没伞的,都像街上的尘土被扫作一堆。风很大,冷雨勾兑热汗,发出生锈的气味,棠如努力保持体面,一手环抱笔记本电脑,一手抓牢疯狂的雨伞。可雨像换季的狗毛,落得满身都是,在裸露的小腿上蜿蜒。她用腋窝夹住伞,腾出手指按亮手机荧幕,上面雨水纵横,不再灵敏。
电话响了很久,让人想起泡沫剧中间长篇累牍的广告。
“你说怎么了,外面雨很大,我的叫车软件坏了,帮我叫一个车回家。”
“叫什么车,搭巴士不行吗,叫车软件又怎么会坏了呢……”那头的声音暖烘烘,懒洋洋的,埋伏了一阵键盘的细响。
她一下子火了。徐航一个人在屋内缩着脖子打DOTA, 敷衍的样子,仿佛已经看见。
偏偏下一刻,一辆B8巴士远远迎过来。
回家解密码锁的时候,棠如鼻子忍不住吸了一下邻居的饭香,低头甩伞,才发现裙子已经湿成了紧紧的裹身裙,脏水沿小腿肚流进了羊皮鞋,一路浑浊。她脱下鞋,拿两条干毛巾小心翼翼塞进去,回身看见徐航的背影。一个老旧的头戴式耳机下垫着卫生纸,从那杂草般的乱发上长出。为了继续用掉皮的耳机,他想出来的法子。
“我的耳机呢?”她生气他怎么不用另一副好的。
“充电呢。”
电脑荧幕继续闪烁,桌上全是揉成团的卫生纸、开一半的指甲刀、剃须刀和散落的烟,日用品们像野外的树,长成横七竖八的乱象,要什么有什么,只是没有预想中的两盘炒菜,生烟的电饭锅和滴水的碗筷。
棠如从爬满衣裤的沙发掏一个洞,整个人湿哒哒陷进去。
两分钟后,徐航的游戏暂停,荧幕上大红的阿拉伯数字缓缓倒数。“怎么了呀?”他把耳机挂到肩上。棠如想,他又开始嬉皮笑脸了。这一回没那么简单。
“下个月许宁宁过来看演唱会,我们要和她还有她男朋友一起出去玩吗?”
“周末许宁宁不是过生日吗,原来她男朋友送她G牌钱包,里面放了各种大小的钞票。”
“她男朋友真的好细心,说是每次出差都会帮她值机和升舱。”
徐航没有接话,一局游戏打完,棠如以为他终于要起身做饭了,他却不挪窝,悠悠点一支烟:“那你想怎么样嘛。”
“我想你能像别人男朋友一样对我!”
徐航嘴里分辨了几句,过了一会儿,把长长的疲软的烟灰磕进空可乐罐里,摇摇晃晃走出房门,啪地一下厨房便亮了。棠如也没再说什么,她的力气很快转到购物软件上,盘算着临近月底的工资,还够给徐航买一双多登样的球鞋,让他那些洗掉色的短袖看起来更像是怀旧,而非穷酸。
这天夜里,棠如被烫醒了,贴着的体温骤然升高。她才发现徐航没睡,居然也没拿电脑刷视频。
“眼睛疼,”他只是坐在黑暗里,哑着嗓子说:“好像被人按着一样。”
棠如撑起上眼皮,才四点。“应该是发烧了,上班前去给你买药吧。”她把闹钟往前调了一小时,把被角抓到手里,说完又睡着了。
到了七点钟,棠如估摸着药店应该开门了,便抓一件风衣出门。她在手机搜索“发烧了怎么办”,心里默默念着几个药名,像捻一串冰凉的佛珠。可走过几家药店,都紧闭门帘。
兜到小区门口的早点铺子,她想,没有药,也不好空着两手回去。棠如自己是不会来这家店的,早饭通常是公司楼下便利店的微波炉饭团加奶咖,有助于她迅速进入白领的角色。徐航却说:“中国人不就该吃豆浆包子吗?”于是,她买了新出的牛肉粉丝包,还有徐航最喜欢的速溶热豆浆。
早上真冷呀,棠如像寒风中的鸽子被吹成一小团,拎紧早饭,瑟缩着走,怕踩到清晨的死老鼠。落叶偶尔扮演不中用的刺客,轻轻刮过风衣。这时只有晨练的老头老太太和收垃圾的环卫工人,街道安静得如褪了颜色。她恍然,这好像是第一次徐航生病。
回到家,徐航还躺着,说胃胀。棠如只好翻箱倒柜找胃药,好不容易寻着一盒,刚想丢给他,又停下,一层层打开冗长的说明书。因为想起来,徐航从前都是看好药片数量再给她。又想起来,从前半夜不适,徐航总是一推就醒,烧水,买药,揉肚子,一气呵成。自己在一旁笑:“我就是那多愁多病身,你怎么不是那倾国倾城貌呢?”徐航听不懂,反正由她去了。想到远去的那些夜晚,棠如默默出神。
前一天的争吵就此搁浅。
等徐航好起来,夜里他们趿着拖鞋,沉默地走。交往近一年半,两人还是习惯在外面牵手。徐航用空着的左手抖烟盒,掉出一支来抽。香烟的臭,还有路边摊贩菠萝蜜的臭,扭糖似的扭在一起。棠如想,夏天的气味经时间腌制,也走样了。他们刚在一起的时候也是夏天,南方夏天拉得极长,那是最后的尾巴,催促万物尘埃落定。
那时也好多轰隆隆的雨。每天,棠如给办公桌的花束换水,有人经过都会称赞一句花开得灿然,她却趴在花瓶边,看绿色的根茎在光线的折射下,扭曲,变形。她在梦里啕哭不止,哪怕工作的午休,醒来时,整个办公室弥漫祥和的呼噜与低笑,让人恍若隔世。暴雨中,飞鸟一支箭似的划过窗边,她不禁祈求下一次噩梦醒来,身边有个抓得住的人。
徐航就这么出现了,几乎严丝合缝。
“我喜欢你!”少年剪掉了长卷发,换上了干净的纯白短袖,讨她欢心。棠如一通电话,他便扑上天台。她还记得,天台的水泥墙和铁管有一种死掉的冷味,他们靠在那上面,一支烟点燃另一支,泛起微甜。棠如讲离世的父亲,反复的抑郁,冤魂不散的回忆。少年听得泪下,手只拍拍她的背:别哭了,别哭了。所以后来他一直没工作,棠如也一句话不吭。她大可以嫌他不浪漫,不用心,厌恶他的颈纹越来越多,驼背像个老人家,却无法因为所谓的现实离开他。
“我其实还挺自私的。”徐航呼出一口烟,却把话咽下去,只够听见几个音节。棠如的眼光还在卖菠萝蜜的小摊上逗留,他接着说:
“我其实想过死,工具都买好了。
“你说我这么一个人,学习学习不成,工作工作不成,半辈子都走错了,我也不想过这生活,我也想重来一次啊。”
他转过脸,意识到自己说了一些棠如从没想过的话。后悔中,又带有一丝切中要害的快感。
“你还有我嘛。”棠如发现自己的手指,正拼命揉搓牛仔裤口袋里的衬布。
她上一次这样不知所措,还是五六岁,母亲逼她吃掉一盘极腥的鱼。鱼在脸前,她在母亲腰前,力量的悬殊使人手脚乏力。如今,她又可怕地感到,面前是远超于自己的敌人,搜肠刮肚,却没有拿得出手的弹药。
“唉。”徐航柔软地叹气,示意他们还是一伙的。
他捉紧她的手,重新说:“你知道我从小是一个人。
“他们不理我,让我自己在房间玩,玩那种最简单的积木。没有朋友,也没有敌人。从天刚刚亮,玩到房间完全暗下来,还是只有自己。我以为我会一直那样,玩到死。你,你能明白吗?”
他说得结巴,棠如听着,如走一条坑坑洼洼的小路。
“如果不是你,我可能真的会去死。”
“我知道。”棠如轻声接上,用手把他短袖的褶皱拍拍平。
徐航不再说话。两个人在一起时间长了,有时说上半句,对方马上明了下半句,旁人听着打哑谜似的,他们心里却很亮堂。况且徐航本来就寡言少语的,棠如也不追究,只是交握的手互相紧了紧。是生活的寒气把我们赶到了一处,她想,唉,我还能要求什么呢?
生活自顾自开战,却让他们两个打扫战场。
这夜如蚌壳合起来。白昼不停往后翻页数,日子像记事簿上一个个字码排列,清晰,稳固,可以不断地写下去。可是有谁说过,人是连写给自己的记事簿上都会撒谎的呢。
棠如照旧两点一线,她的工作不过整合文字和报表,可有人就是擅长给无聊的东西翻花绳。棠如看着联合会议上洋洋洒洒汇报的同事,他的思路很周全,他的五官像流动的河,一点也不生硬。讲完了,同事绕过棠如身后,他微微欠身,一股阴天急雨般的古龙水味道便伸过来,盘亘在空中。
过了一天,项目果然谈下来了,办公室订了一个颇拥挤的酒楼小包厢庆祝。棠如懒懒的,只注意到,这里的墙纸节节脱落,桌布还有一串烟头烫的粗鲁的洞。她正交代服务员再换一条干净的湿巾来,忽然感觉膝盖上被人用指节敲了一下,身边的人唰地都站起身。原来是领导开始敬酒了。她赶紧跟着,余光却看见,身边同事的五官仍是一条无辜的流动的河,仿佛刚才桌下的小举动只是一场幻觉。可是她的膝盖明明是麻的。思虑间,一股微涩的雨的味道冲进脑袋里。棠如心里有点发蒙。她总不会像一只盲了的鸟,撞入这个人的网里?“我喜欢你!”
棠如再度从梦中惊醒。徐航被她震了一下,也发出声音:“怎么了?”
“没,没什么,做噩梦了吧。”
徐航想安抚她,迷迷糊糊在她脸上嘬了一口。刚才我说话了吗?棠如有些后怕。她像一个深海被打捞回来的伤者,忍不住抖落皮肤上的月光。过了一会,她扭头看见身旁沉睡的脸,与平常并无两样,才放开紧抓的被角,用手拢了拢头发,又转身睡下。
这一天,加班的晚上,棠如收到许宁宁的简讯:“看完演唱会我要睡到明天下午,你先约好KTV等我!”
先前约定“四人约会”的日子终于到了,棠如截图发给徐航,不知怎地心跳起来。她和许宁宁的关系,可以说,是一根茎上的两株,两个青春是嵌入彼此血肉的。在老家,闷极的夏天,她们也要挤进一个被窝,冬天则一人一口分享香甜的烤红薯。因为待得太久,连经期和气味都变得相近。
二十来岁的时候,许宁宁被父母送出国学金融,在世界另一头过上日夜颠倒的生活。棠如则为躲避父亲离世的回忆与雾沉沉的小城,搬到陌生都市。她第一次感到,尽管心早已背井离乡,双脚和行囊却到了这时才终于跟上。
大半年前,许宁宁从美国回来,两人很快恢复了“互通有无”的关系。尽管对一切都无话不谈,她们仍保持彼此尊重。这一次见面,也早说好了,不管对方的男友是什么猪头,绝不干涉一句。饶是如此,从她们对见面的种种细节安排来看,颇有种从前在学校一起准备摸底考试的感觉。
棠如提前约好全城最夯的KTV,网购给徐航的球鞋也在几天前送到家里。她不想给人察觉她如临大敌,可暗地里,徐航根本觉得她沉不住气的样子十分滑稽。
到了周末,他们约定先在冷饮店碰面。“棠如,这里!”许宁宁顶着一头黑人爆炸卷发,在冷饮店跳起来。棠如早看见了,掐着时间露出微笑回应,她理了理气息,才拖着徐航走过去。看起来,许宁宁没怎么变,大双眼皮,大红嘴唇,大圈耳环,还是那么妩媚。她男朋友嘛,个子很高,梳着湿嗒嗒的背头,长相只是中等,胜在衬衣和短裤都很清爽的样子。还好徐航今天也收拾得干净,还穿了一双简洁且价钱不菲的新球鞋。两个女孩交换了眼底的笑意,这才放松下来。“该死的夏天,一出门我的粉底就融了!”许宁宁把脸对着棠如撒娇,眼神却挂在男友身上,非常甜蜜。
许宁宁男友倒是非常体谅大家,主动递话接话,不让场子冷却。他游刃有余的样子,许宁宁明显是自豪的,棠如的心情却有几分复杂,不知怎地,拐个弯想到了那个同事。
等环境明显暗下来,许宁宁更是放开了。她不怕唱歌走调,谁的歌她都要唱和音。棠如笑得跌在卡座上,额发贴着细细的汗,徐航很少看她这么高兴,用手轻轻勾着她的小拇指,自己也高兴起来。
侍应生从门外探头。“好呀,酒来了!谁来陪我玩骰盅?”许宁宁嚷起来。她玩骰盅并不拿手,只是一条,输了就让男友代饮。几轮下来,许宁宁男友声音粗了,反应也不禁慢下来。棠如觉得不妥,便佯装生气:“男的都去一旁待着,从现在开始,不许代喝了!”徐航了然地拉走许宁宁男友,两人走到包间外,点起了烟。许宁宁看他们走了,用手握着嘴,大笑:“你怎么还是那么谨慎啊,还怕我灌醉了他吗?”说完,她也感觉有点累,索性躺倒在棠如大腿上,用手捻自己的卷发玩。
两人正说悄悄话,许宁宁男友推开门,喊:“喂,把我的手机拿来!”棠如此刻正捏着许宁宁的手臂,猛地吓一跳。许宁宁只好坐起来,白了男友一眼,又伸手拨了拨头发,才把台子上的一个手机递给他。“不是这个!”“这么暗,我哪知道是哪个呀……”许宁宁又撒起娇来,手在台子上胡乱地摸。
棠如的眼睛忽然有点酸,她低下头把裙子抻抻平,心底难以掩饰地升起一种奇怪的想法。
就好像把冰箱里的食物放进微波炉里解冻,时间到了,撕开保鲜膜一看,却发现碗里面还浮着一层冷油。意外的同时,又有点反胃。
徐航是不会这么对自己说话的。她终于反应过来。因为自己脆弱得像酥皮点心,所以徐航从不会真的对她生气,也从不敢不轻拿轻放。棠如抬起头,发现徐航斜靠着门,嘴里还叼着烟,眼睛却望向她:“怎么了?”他用口型示意。
这样一个人,让她雨天挤巴士的人,让她负担全部家用的人,以死来要挟她的人,却也是最懂得如何待她的人。
“没事。”棠如欲要开口,嗓子却像抽烟抽坏了,发不出音。谁也没察觉到,她一个人在角落,眼圈竟也悄悄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