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年102岁了,瘫痪在床,胃口极佳。此刻,女儿、儿子、女婿、孙子、孙媳,正将我团团围住,他们要房本和养老金,而我只想吃肘子肉。正月了,我要和月亮再独处一会儿。带我去吧,月光。
我的脑瓜顶有一扇窗户,我能从阳光在地面上爬行的情绪中,感受到时间。小的时候,这扇窗户就在我脑瓜顶,我总得借助家里一些工具,拼尽全力登爬上高,才能爬到窗外的李子树上去。
现在这窗户还在我脑瓜顶,因为我已经老瘫了,整个人长在椅子上。
我的生活很简单,家里不用起炉灶,一日三餐有小辈儿的来给我送饭食。亲自掰开我的嘴巴,将饭菜塞进去。我的任务就只有让这些稀食顺着食道淌下去。我家也没有厕所。我的屎尿都是使用一次性工具包裹起来的,它们会跟随着一日三餐的残羹剩饭被一起清理出去。
放眼望去,在这个我住了一辈子的平房里,似乎也就是我跟床还有这张我赖以生存的椅子是可循环利用的物件。这让我家的装修风格正符合时下流行的极简风,因为除了我们仨,剩下的都被鼓捣到别处去了,至于是哪里,我也顾不上管了。
但我还是很期待每天的夜晚的,因为会有男人把我给抱到床上去,再替我把被子掖好。我并不是馋男人,我只是总能在夜晚想起我的老公。
从我躺着的角度,我刚好能看到月光透过窗户,沿着白天阳光行过的轨迹再走一遍,这日夜交替,一来一回,我总觉得好像所有事儿都被抵消去了。
我等着哪一天,我的老公能爬上那颗李子树,进我家来,然后把我回收到月光里去。
我是今年过年的时候瘫的,到这两天儿,瘫了有差不多一年了,记得当时因为聊起了我的老公,聊得头昏脑涨、张牙舞爪的,一兴奋就晕厥了过去,倒地的时候,还把本来就晃荡的下巴给彻底磕掉了,以至于现在都张不开嘴。
正月,窗户上了霜,鞭炮的火光一激灵一激灵地在霜花上跳跃。张家放完,李家放,李家放完,老刘家放,到了一个裉节儿上,我大概知道,到点儿了,该吃饭了。
为了晚上能多吃点儿,我中午假装没胃口,不吃,导致现在饿得前胸贴后背。如果我的腿还能动,它们一定正在疯狂地抖动来体现我想吃饭的心情。
终于,我二女儿,和她的大女儿以及其二婚老公,还有小儿子,一行人吵吵嚷嚷前来(首先说明我的大女儿已经死了,她是老死的)。
我本满心欢喜地准备去吃饭了,结果我这孝顺的外孙女婿咔一下就跪在了我面前。我心想说不用拜年了,快带我吃饭去吧!没想到这小伙子不是来拜年的,是哭丧的,他也不是来接我的,这是来送我的。
我其实不大明白他这出儿是啥个意思,因为我跟他没见过两次。但紧接着他就替我答疑解惑了:“姥儿啊,虽然我们见面儿不多,但上次一见着你,就觉得特别亲,就像看见我亲姥!我亲姥已经没了——”
我真不道这话咋接,但还好,我可以不必说话。
我孙女儿看着像是站在我这头儿的,她一掌糊上了她老公的后脑勺,叫他别瞎说,她的姥姥,也就是我,可是要长命百岁的。
我今年已经 102岁了。
这里最习以为常的是我二女儿。二女儿先是说,我这岁数已经是长寿中的长寿了,我这一天动不能动的,肯定也不老得劲儿的。
但我其实挺得劲儿的,如果他们能带我去吃饭就更好了。
然后二女儿用一副不落忍的神情看向我的小儿子,说这一年来,替我端屎端尿,送饭喂饭,嘘寒问暖,心心相印的。我十分不恰当地总结一下就是,“欲加之功,何患没词儿”。
我许久没见过我小儿子了,他在我们市里头开了家小门市,专门捣腾土特产,靠受旅游团好处费赚了不少,总之生活富足,幸福安康。那门市房还是我二十年前有先见之明,便宜喽搜搞下来的,现在可翻了几十倍价钱了。他儿子留在了北京工作,搞计算机的,听说这次还带着对象回来了,俩人奔着共创美好未来在努力着。
我想我这小儿子如果不是今天见了我,应该也没别的什么闹眼睛事儿。
小儿子憋了半天,憋出了句:“你是辛苦”。这语气听起来应该还有个“但是”,但是没有“但是”。
“妈现在是,说也不能说,写也没法写了。但肯定心如明镜的。”“嗯呢。”小儿子点了点头。
“其实现在这个形势,你一个小店儿,特产不好往出走。”
“呃,其实还是会有一些固定渠道的往来的。”小儿子坐在马甲上,一手拄着大腿,一手抹扯着嘴,虽然没抬眼,但却一副不容侵犯的架势。“要不,这些年给咱妈的养老钱,都搁哪来呀,你说是不?”
于是,博弈开始了。她说他欠她一笔,他说他在哪次已经还完了。她说她不是那个意思;他说他知道她不是那个意思。她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他说亲姐弟也要明算账。她说他欠她一笔,他说他在哪次已经还完了……
我的肚子传来咕咕的叫声,但是这些不肖子孙没有一个人在意。我也恼了,开始骂起人来。但是因为我的下巴是栽楞的,牙也没有半颗,舌头也不大灵活,导致那些外人听起来,我好像就是在“哇啦哇啦”地发疯。
二女儿习惯性地瞪了我这“穷凶恶极”的老太太一眼,差点要教育起我来。我使劲儿地想跟小儿子使眼色,让他看看他姐平时的做派。只是我那乖巧的小儿子,只顾低着头,插个腰。
我还没发作完,我那在北京学计算机的大重孙子领着准媳妇就来了。
在我这么多子孙里头,就我这大孙子,最像我老公。丹凤眼儿细长细长的,颧骨宽宽厚厚的,笑起来可憨厚的样子。他把手里牵着的女孩儿,领到我跟前儿,介绍说她叫孙黎,是我的孙媳妇,他们是在一个学校读的研究生,她是学哲学的。我瞅着这姑娘眉眼淡淡的,有股真诚的气质。如果不是看到她那真诚的、不知所措的表情,我不会意识到自己的哈喇子已经淌到腿上了。我喜欢这个孙媳妇,因为她为我带来了肘子肉。
二女儿说过年了,还是要让我吃顿荤的。我十分赞同。
“肘子肉那肥膘烀得烂糊,入口用舌头跟上牙膛一抿,就化了。”我听见了,但是我从头到尾没学过“抿”肉。在孙黎将一大块肥肉塞进我嘴里的瞬间,我的食道肌肉记忆般地将这一整块肉吸了去。我仿佛能感受到那块肉在我的身体里流动。
二女儿一着急,埋怨了孙黎两句,说怎么这么一大块肉直接给送进去了?结果小儿子和大孙子开始紧着关心起我来,问我有没有事儿,噎到呛到没有。我知道他们不是在意我如何如何,而是在意他们自己可别摊上什么烂摊子,粘包赖。于是我对着惊恐的孙黎呲“牙”一乐,让大家都松了口气。
二女儿对着我孙子和孙媳妇“窃窃私语”,眼神儿“不经意”地往我这边瞟,满面愁容。她说我中午就没有胃口吃饭,这会儿胃口又反常的好,怕不是回光返照。我一激动又“哇啦哇啦”地想要解释,我想说我中午其实也很有胃口,我只是想给年夜饭留着肚子!无奈我越是活跃,他们越是一脸的“送终”相。
后来他们看了看时间,说该到了包饺子的时间了。本来应该是我那孙女儿和孙女婿去包,但小女儿使劲张罗着,让大家一起回去。
听到饺子,我再对着孙黎一乐,因为这可能是今天唯一一个会记得给我这老太婆带饭吃的人。年轻的姑娘,总是有用不完的同情心。
但孙黎仿佛是误会了,便拉着我的手说,要在这里陪我一会儿。
那些诡计多端的长辈都走没了之后,两个年轻人在这空荡荡的土坯房子里,像是圆规一样画着圈儿。最后还是我大孙子把孙黎拉了出去。
他俩跑到我窗外那棵李子树下去,俩人的脑袋尖儿挡得月光洒落得不那么规则。那里确实很适合谈恋爱,只不过当年,我跟我老公是在树上谈,现在的年轻人含蓄了很多,树下是更好的选择。
这老房子的墙体很薄,偏偏我是个耳聪目明的老太太,能把一些“打情骂俏”的话,听得十分清楚。
“怎么瞅你不咋高兴?不愿意来?”孙黎扭捏了一会儿。
“你觉得不觉得,刚刚的场面特别像那张特别有名的新闻图?就是……那张秃鹫围在一个濒死的孩子身边的那张!”
“那个,战地记者拍的那张?”“对对对!”
“那哪能联想到那个?你是说我的家人,都是等着吸我姥姥的血,吃我姥姥肉的秃鹫?谁家秃鹫还给喂肘子吃你说。”他后边儿这句是半开玩笑的口吻。孙黎显然不是太买账他的笑话,半天没有吱声。
只是他不说还好,一提起这肘子肉啊,我就感觉自己隐隐约约地犯恶心。但是我绝对不能叫人看出来,因为等一会儿我还得吃饺子。
后来似乎是我小儿子来了,要跟我大孙子说点悄悄话,便将孙黎先派遣到我身边来。她神情有些尴尬,特别不自然地走到我跟前儿蹲下,问我肘子好不好吃。我知道她其实并没计划好,要跟我聊些什么,只是可惜,我只能回应以微笑,并不能有来有回地跟她展开对话。
“她们家都是孙女,都是外嫁,你是妥妥的长孙,你明白不?”
我小儿子在窗外说的话直接渗透进了我跟孙黎之间的尴尬气氛,当尴尬与尴尬叠加,就产生了距离。
孙黎意识到他们刚才在外面的“打情骂俏”也应当被听得清清楚楚了,于是干脆随手提溜起一个小马扎放到自己屁股底下,然后抱着膀,缩成一团,静坐。
“这都什么年代了,还重男轻女呢?真要是到了分财产的时候,那也是谁照顾姥姥多,谁就分得多。”
孙黎听着这话,抬头看了我一眼,眼睛提溜溜地转,应该是想要说些什么,让我转移一下注意力。
“但你知道这个门市要全归我们,我才能给你们俩在北京付首付。”沉默了。
关于男的女的谁重谁轻,有时候是随着钱走的。比如当年我的门市房为什么会给我的小儿子?就是因为他吃饭的时候,会一口肉,一口菜,一口饭地按比例吃。而我的大女儿,总是不管不顾地一通胡吃海塞,把自己的肚子当泔水桶,不懂节制。我的二女儿呢,定是要把饭桌上最金贵的东西先捡到自己的碗里,用完了自己那份吃肉的额度,再去吃别人的额度。
“姥姥,其实我来之前,没以为会有这些。”孙黎说。
后来孙黎走了,我不知道她说的“这些”是啥些。
后来他们都走了。
我松了口气,庆幸自己能跟这月光独处了。但没有人来将我抱到床上去,我看不见那窗户,我也就不知道我老公什么时候来。
我老公,那个像月光一样温柔的人。
突然之间,我感觉到腹中一阵灼热,把我的心肝肺都烧得热乎乎的。我倒是没觉得有什么不舒服,反而感觉更轻盈了。我低头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肚子,奇异地发现,那颗肘子在腹中发射着光芒。而后我听到头顶有砸玻璃的声音,我猛地抬头,看到一个人影骑在李子树上,正用石头砸窗户的锁头。
“吱嘎——”一声,那窗户被推开,外头甚至有一整个儿的月亮!我看到我的老公,试探着踩上月光,然后小心翼翼地向我走来。
他把手伸向我。
我连连摆手,说我不行,我是瘫的。他对着我笑笑。我立刻意识到,其实我刚刚什么都做到了。
我想我可能再也吃不上那顿饺子了。但今夜我是他的新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