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过荒废的兴趣班


文/马晨薇

 

一个人在不同的人的记忆中有不同的形象。“我”和孙佳怡对着老照片一边回忆,一边拼凑出完整的老孙。如果想真正了解一个人,不要只看他做了什么,听他说了什么,他偷偷做的事、偷偷说的话才是最重要的依据。


1.

孙佳怡打来电话问我考研情况。我穿拖鞋下床,走到阳台上,六月,窗外的天像太阳的蓝底证件照,沉闷无聊。她比我高一届,已经毕业工作,是合肥的铁饭碗。我告诉她我没考上文学专业的研究生,不知道下一步往哪迈才好。她说,早告诉你别考这个破专业。顿了顿又说,不好意思,我应该说文学对人类很重要。我说,多余添这一句。她笑了,说你要不要来我这玩,有个东西想给你看看。虽然我不知道合肥有什么好玩,但还是跟辅导员装了个孙子,提前离校。

我大学是在本地念的,直到大三才和孙佳怡见上面,一场考研考公的经验交流会上,我举手提问成功跨考上名校的学长,没对孙佳怡的考公经验产生太多兴趣,是孙佳怡主动在分享会结束后来打招呼,张口就用家乡话问我,是不是跟她爸学过画画。我愣住,翻出快要忘记的名字,孙禹?孙佳怡说,我有你照片,举着画站在文庙的天井。你没怎么变,咱俩加个微信。为表老乡情谊,孙佳怡帮我收集不少复习资料,骑电瓶车送到我宿舍楼下。送书事小,她另有所图。第一次打招呼,第二次卖我人情,后来每次只聊同一个话题:她爸孙禹。

她告诉我孙禹在两年前因病去世,她想让我把那间“工作室”和孙禹之间的事情讲给她听。

在图书馆的人工湖前,孙佳怡度过了她大学生涯最后的几个夜晚。她会阻止我席地而坐,从书包里掏出一件袖口磨损的衬衫,铺在地上。我努力拼凑往事,多是疏漏。

孙佳怡问我的第一个问题:你什么会跟我爸学画画?没觉得他特别不靠谱吗?我想敷衍掉,因为回答起来会混入我不愉快的过去。见我沉默,孙佳怡像是为了证明什么,从书包里翻出一个银色的富士数码相机。她摁亮屏幕,镜头伸缩,按键翻动片刻,狭窄的屏幕上就出现了我。

我妈忙于生计,顾不上拍照记录成长,反倒是在孙禹的相机里,有不止一张我的照片。除了拿着画站在天井里的,还有捏着面包站在泮桥上喂鱼的出神样子,和端着砚台去洗却被鸟屎击中的狼狈相。三张照片的笑比哭好看不到哪去,我自知现在也是相似的神情,难怪孙佳怡能一眼认出我来。

我顿觉往事漫上喉咙,却故作轻松地说,什么靠不靠谱的,纯粹是死马当作活马医。

小学班主任说我是条蛆,我坐不住,老是在课堂上扭动张望,她凭从业经验下了“多动症”的诊断。我妈对此深信不疑,带我看医生,怀疑我中邪,上九华山烧香。最后是我自己不想再折腾,才坦白“病根”在哪。那年,我爸铁了心要和在牌桌上认识的朋友去赚大钱,实际上是传销。他和我妈离婚后,留下一张字条离开县城,再无音讯。字条是写给我的:儿子,等着当富二代吧。在警察都找不到他的时间里,他偷偷来看过我,在一年级五班的教室外面,背靠宣传栏抽烟,眨眼不见。我老爱往教室外看,是思念与焦虑虱子一样在我身上爬。夜里,我睡得迷迷糊糊,我妈把我摇醒,我们摸黑走到楼下,她引燃黄表纸,把一炷香插在墙根,火光中我看到她满是泪痕的脸。她咬牙切齿地说,个逼养的,你自己老实过吧,少来找我儿子。我才知道,在教室看到我爸的下午,他从传销窝点的窗户一跃而下,用自己的命换了剩下的人回家。

没过多久,我妈换了新路数,说要给我培养兴趣爱好,能坐定就能慢慢收敛性情,循序渐进克服多动症。与此同时,小县城的青少年活动中心挂牌,各色兴趣班、补习班隐藏在老师家里,随机敲开门就像玩扫雷游戏。奥数太难、乐器太贵、拉丁舞跳起来太屁精,书法班性价比最高,不挑人。我说,毛笔画画行吗?我妈说,那最好,中国人画画都得题字,花一样钱学两样。她的算盘打得噼啪作响,可惜没找到师傅。

刚走出青少年活动中心,孙禹招生传单就发到我手上。传单上有个扎辫子的男人,穿一身白色的金龙暗花短袖唐装,手里的折扇打开,上面印四个字:孙禹工作室。下面小字介绍孙禹,性别男,1964年生人,书法家、画家、艺术家、艺术教育家,擅长国画。剩下的部分是他的书画作品展示,地点很偏,在城郊的文庙。报班价格字体显眼:两百块一个月,三百五十块两个月,凭此传单报暑期班减一百。我妈把传单揣好问我,怎么样,想去吗?我说,行。

孙佳怡说,文庙现在是文物了。我说,没错,保护加开发,还卖门票。

但从前,它对外出租,费用低廉,是远离城中心的荒芜庭院,卖盗版光盘的音像店和暧昧的发廊包围它,无人问津。鸟屎随机坠落,庭院中的树木因无人修剪更为密集。我需要跨过极高的石门槛,去攀满青苔的水池清洗砚台、画笔和调色盘,一路小跑,不敢停留,生怕成为鸟的靶心。若说哪里可以看出点文物的珍贵,恐怕只在于供奉孔子的大成殿长期等待修缮,两扇门锁紧,无缝隙可窥。

孙禹租不起整个文庙,他的工作室只有一间,叫明伦堂,旁边的厢房和偏殿少有人愿意租,更显空旷,一声喊响能有回音。老房子的特点,门槛高、石板地面、木雕的门窗,很多张桌子头对头拼在一起,高得像柜台。桌面上铺洁白的书画毡,四角折起来用图钉摁好,还放着小号的白瓷碗、山形笔架和水盂。排列整齐的桌子对面,横向摆放一张更大的桌子。印章从方到圆、从小到大,整齐地排列在铁制的饼干盒中;砚台形状大小不一,有的摆墨锭,有的盛墨水;木制的笔挂像排钟,风吹动毛笔荡来荡去。寻常的宣纸薄且脆,沾口水就能点破,这张桌子上的宣纸厚实,还撒有细碎的金箔。

头一次去,我立在原地不敢动,使劲嗅空气中漂浮的墨香。长头发的孙禹从桌底下钻出来跟我打招呼,我顺着他起身的方向往下看,青灰色的地面上铺着画,画中一团鲜艳的红梅,阳光投下来,色泽几乎能烫伤眼睛。孙禹两步走到我跟前,弯下腰问我,是自己想学的吗?我说,是。他说,那就好。我妈掏出皱巴巴的传单和准备好的学费,孙禹推回来。他说,先试学,没兴趣不勉强。我妈立马把钱揣好,打消掉大半疑心,客气地问:还需要买点什么吗?孙禹说,笔墨纸砚都含在学费里,不过可以买一个小画板,军绿色有背带、夹层可以放纸张的那种,我会带学生去写生。

孙禹替我铺上宣纸,没拿字帖和画册,打了个响指,随意问我想画点什么。我指着地上的画说,孙老师,画这个。孙禹说,喊老师太俗,叫老孙。孙禹从笔架上挑好毛笔,在砚台上刮掉多余的墨,横着在纸面上抻出一截粗糙的树干,再掭墨,去画树枝。随后换了毛笔,挤出白色和红色颜料拨在调色碟里,用水化开。笔端沾颜色,在宣纸上轻点几笔,画中冒出许多五瓣的花朵。孙禹说,你来试试。他让出自己的位置,站在我身后,弯下腰,用他的手包住我握笔的手,轻轻在宣纸上滑行。

周围太安静,唯独能听到笔和纸摩擦的窸窣声,我所有的精神,都集中在柔软的笔尖,捉着笔,将鲜艳的颜色挂在干枯的枝头,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量牵引我,让我有节奏地呼吸,缓慢而平静地穿过暑热。

 

2.

我问孙佳怡,你从前貌似很讨厌孙禹,现在他人不在了,是不是还挺想他?孙佳怡不接茬,只反问我,怎么知道她讨厌孙禹,是不是孙禹常提起她。我说,其实是我在孙禹的摊子前见过你们吵架,我们早见过。

孙禹工作室的生源来来去去,每个周末,偌大的工作室就只有我一个。腊月里,砚台中的墨汁结起细碎的冰,就更是淡季,孙禹会到街心支起摊位卖对联。平常孙禹摆摊写花鸟字,用一种像铁片的笔和各种艳俗颜料在铜版纸上画出花鸟组成各种字,多数人会选择写自己的名字,或者“天道酬勤”,挂在墙上,做廉价的装饰。不过,买下这些东西的人,多是看热闹看把戏。

我和孙佳怡说,冬天你穿件黑色羽绒服,还有浅蓝色的夹绒牛仔裤,破了洞。孙佳怡说,没错。我说,你站在孙禹的对联摊前,双手插在口袋里,让他给你写张绿纸对联。他两步走到你面前,问家里出什么事了。你说少废话,快点写。孙禹让你别瞎讲,绿对联要有人过世才贴。

地方风俗,家中有人过世不能贴红纸,绿纸上写“明月清风何处寻,新春佳节倍思亲”,以表示自己不会因为新年到来就忘了旧年的痛苦。

孙禹攥着笔不动,孙佳怡撂下一句“不管我,为什么要生我,你和死了有什么区别”。“福”和“春”还没到,就先倒在泥水里,让冷风吹掉了颜色。对联摊子显得更简陋,虽然孙禹写下不少风雅工整的对联,洒了金粉的红纸用透明的塑料雨布衬起挂高。可惜寻常人家没有这么高的门框,无人问津。细条纸的“六畜兴旺”“五谷丰登”写得最多,将在猪栏、鸡窝、米缸当间捱到残破。孙禹手上红的是红纸印、绿的是绿纸印、黑的是墨水,手中烟断了几次灰,快烧到滤嘴。我穿过围观的人群上前帮孙禹捡拾掉落的毛笔、砚台和报废的对联纸。

孙佳怡说,我走之后他怎么样?我说,我问孙禹,这小姑娘跟你什么仇?孙禹说,是女儿。孙佳怡说,那次算是我最后一次见他,我妈再婚,我搬去隔壁县了。我说,你对孙禹讲的话,也是我想跟我爸说的,他刚走那段时间,我每天都在怪他,我那时觉得,人都是缩着头过日子的,想把背挺直,就要抵押点什么,每个不负责的爹,都抵押了妻儿。孙佳怡说,我现在还这么认为,我最怕自己变成孙禹,也不愿意看别人学孙禹,除了工作和学习,我什么不良嗜好都不沾。我说,画画也算不良嗜好?孙佳怡说,如果人把陶冶情操的事,当正经事去做,还想从里面求取点什么,这就算不良嗜好。她又说,我看过一部叫《阿基里斯与龟》的电影,讲画家的,我最恶心的部分,就是那个蠢货画家,从当妓女的女儿手里拿钱买绘画工具。可能爱看这部片子的人都当自己是画家,只有我,是那具死了还要被当成灵感的尸体。

我说,孙禹不至于那么混蛋,他应该也挺想你的。他跟我说,每次看到我都想起一首英文歌,讲一个叫保罗的叔叔劝一个叫朱德的小孩,大侄子啊,我跟你爸关系不错,听叔叔的话,别把全世界都放在你的肩膀上,不是你的事你别操心,压重了不长个。这可能也是想跟你讲的话吧。孙佳怡摆摆手说,土。

孙佳怡语气缓和下来,说,我是上大学才晓得,他自己都朝不保夕了,还想着给我买了份保险,从我十八岁那天生效。保险公司陆陆续续给我卡上打钱,说是在大学毕业、结婚、生育的年龄都会分期汇入,再到我老去,六十岁之后,每月会有一笔养老钱。我说,在他有闲钱给你买保险的时间,日子是好过的。我指了指孙佳怡手里的相机,相机里绝大部分的画,都是在那时拍的。孙佳怡说,是为了办画展吗?我说,是画展办完之后,孙禹四处兜售他的作品。

富士相机的图片切换几张,来到那年春末。照片中孙禹洗干净头发,头发蓬松地披散下来。他戴着黑色墨镜,衣服是宣传单上那件金龙纹唐装,这是拮据艺术家的礼服。他站在明伦堂的门口,红底的牌子,上面写的是:孙禹工作室·艺术展。我说,这个牌子是孙禹自己做的,下面是两块拼在一起的空心画板。孙佳怡笑了,问我,能有人来看?我说,怎么跟你形容呢,人山人海,锣鼓喧天,鞭炮齐鸣。

孙禹的花鸟画摊越出越频繁,有天还碰上了巡回演出的马戏团。货车驮起瘦脱相的猛兽在县城的主干道来回转悠,老虎病歪歪地流涎水,车顶的喇叭循环广播演出的时间和地点。广播让孙禹都知道,今年的马戏团,除了带来精彩的动物表演,还多了项稀罕活动,地点安排在文庙,主题叫“走进生命与科学”,是面向小学生的“科普”,和他的“客户群体”重叠。

果不其然,班主任给全班发放门票,告诉我们文庙周末会展出一些昆虫和动物的标本,能弥补县城没有动物园的缺憾。最后她说,周五之前每人要交十块钱,参观完展览写一篇主题是“生命”的作文。听到要写作文,我烦躁地折叠手中的门票,发现“地点”那一栏印着的“旌县文昌路78号(文庙展厅)”,便举起手报告:老师,退票,我不交钱也能进去。班主任说,你滚后边站着。

孙佳怡说,后来你去了吗?我说,去了,去的是孙禹的画展。孙佳怡说,什么意思。我说,孙禹的那场画展,安排在“走进生命与科学”展览的同一天。孙佳怡说,我以为他是个蠢货,没想到他早学会了“引流”。我说,你们吵完架,他才觉得再这样默默画下去行不通,要想办法争争前途。孙佳怡低声说,能有什么前途。

孙禹整合了自己几乎全部的作品,淡粉与墨绿交织的夏日荷池、题上“凌寒独自开”的冬日寒梅、用橙红点缀的山间秋景、墨绿近黑的松竹、黄山的云海、徽派的老屋与老桥。还有一些抽象的画,比如一幅叫《虾、河流和生活的尸体》的画,看起来学的是齐白石老人家,画长须的虾,实际上和虾流向一处的,是痰盂、棒槌、垃圾袋和针管,虾也是红色的,熟的。这些画孙禹很少拿出来,更不让我多看,全数在画展敞开。

文庙处处是老旧的木头,不能动钉子,孙禹用铁丝绑在窗棂上,房梁上,固定两点拉一条直线,再用铁夹夹住画作。展在院子里的,就用铁丝绑住两棵树,再挂上画。他扛着梯子爬上爬下,我扶住梯子给他递工具。

画作与书法展开、悬挂,我把脖子伸到极致,才能望见首句首字,几乎从房梁连接门槛。我穿行其中,触碰到低垂的宣纸,抬头,像站在染坊的晾布架下。我说,真好看。孙禹说,废话。他眉梢上挑,和我一起抱着双臂,远远欣赏自己的成果,志得意满。

画展当天,文庙里涌进两拨人,一拨是为完成作业而来的学生和家长,他们把文庙的边边角角堵得水泄不通,我挤在中间,没买票,光是被推着看完了“科普展览”。除了门票上说的那些“珍稀”昆虫和动物标本外,回廊中的展架上还有拿来凑数的畸形婴儿遗体、双头的蛇、六条腿的羊,统统诡异地泡在玻璃罐里。

还有一拨,是三两个县书画协会的老头,裤子扎进裤腰带,裤腰带上别钥匙,老花镜一时别在衣领上,一时架在光秃秃的头顶上,端起带着审美尺度的挑剔与不苟言笑。走到门口一时有些傻眼,孙禹给塞了红包和请帖,邀他们来看画展,没料到文庙沸反盈天。

家长和学生从那些恶心的动物和昆虫间走出来,想透口气,最后都踱到明伦堂和天井,去看孙禹的字画。孙禹自然地把剩余的宣传单递过去。意外闯入的家长们,个个都忘记此行的目的,凑上前问孙禹还收不收学生。文庙彻底混乱,大人寒暄,小孩吵闹,阶梯之间“云龙御路”的石雕被当作滑梯,泮桥下的鱼吃到了各种奇怪的食物,人群进进出出,从天井、明伦堂窜到东西厢房。书画协会的老头们面面相觑,拎不清这么多人,到底来看标本的,还是来给孙禹捧场的。身居高位者,家里有小孩,都得配合学校完成作业,他们大概在人群中看到了不少“大人物”,逐渐摸不着头脑,甚至自乱阵脚——孙禹到底是何方神圣?他们主动把红包“还礼”给孙禹,谨慎且谦逊起来。

老头中的一个秃子放下来时的姿态,左手握住孙禹的手,右手揽住孙禹的肩膀说,不识庐山真面目,太惭愧了。孙禹说,过奖。秃子说,冒昧问一句,你的创作规划是什么?孙禹说,卖钱。秃子说,我帮你联系,你看如何?孙禹说,感谢。

我茫然地望向眼前荒诞的人与景,实在想不出那篇主题为“生命”的作文能写点什么。

 

3.

冷清如坟地的文庙,在这次艺术展后人满为患。孙禹看着还够不着写字台的小孩,无奈地说,你们家的起跑线是不是太靠前了。家长掏出自备的小板凳垫脚并说是谁推荐来的,孙禹还是接受了这家着急忙慌的顾客。孙禹重排班级,上午是“提高班”,下午是“基础班”。人多事就多,谁把谁的衣服上搞了墨水,谁的颜料抹在谁脸上,谁在去洗调色盘的路上头上落了鸟屎……孙禹每天都在说“安静”“不要讲话”“专心纸面”,铺在桌面上雪白的书画毡脏成五颜六色。学费也从最初的三百五两个月涨到了四百块每月,孙禹毫不掩饰地蘸着口水数学费,家长的吹捧与疑问,他应对自如,像在黑色炸锅里沉浮几百年的油条。

不管世道怎么变,画画、书法、乐器、舞蹈都不可能占据人生的大头,边角料、边角料的一撮线头才是它们该领的份额。家长在奥数和ABC英语的间隙送来小孩,有人被揪住衣领拎过高高的门槛,是行将放血的仔鸡,有人刚讨过打,眼泪还挂在脸颊上,透明反光的鼻涕痕迹往嘴里淌。我替他们难过,因为他们不像当初的我,有被问一句“是自己想学吗”的机会。

孙佳怡说,为什么突然有这么多人想学。我说,不知道谁放出风声,说艺术考级能在小升初和中考加分。孙佳怡说,是孙禹?我说,不能,因为整个孙禹工作室都报名考级了,没几个人通过。

所谓的考级,交钱报名,拍证件照,在中学教室里现场写完作品或者表演固定曲目结束,通过就发一张蓝色封皮的合格证书,中间夹两张活页的暗纹纸,敲个什么中国艺术等级协会的章。书法、素描、舞蹈、电子琴、葫芦丝,但凡兴趣班有的,有人学有人教的,都能考。在这些家长的要求下,孙禹彻底沦为补习班老师。如果说有什么不同,大概是孙禹没有教师资格证。考级的时间在十一月份,周六周日我的同学上完补习班,就来文庙练习。孙禹让我报书法四级,只用写一幅字,“人闲桂花落”,平常练习一张纸上全写“人人人”,换张纸全写“闲闲闲”,诗句分解得七零八落。我临死都忘不掉《鸟鸣涧》,但它们在机械和没有释义的练习中美感尽失。人多,小朋友黏糊糊的手臂会挨到我,心中就无来由地翻滚烦闷。孙禹之前说的写生,从未兑现,哪怕是在文庙里转转,临摹老房子,我那块画板也从没派上用场。大家都在背诵笔画,硬记画面。曾经将自由、热爱和想象力吹捧得至高无上的孙禹,开始改口说,基本功才是最要紧的。他甚至准备了细条小棍,瞄准练习时没有悬空的手臂。

孙佳怡说,这么教还有人没通过考级?我说,原因很多,谁当评委?谁来定级?标准是什么?难说。孙佳怡说,白费心机,孙禹一夜回到解放前。我说,差不多吧,学费都交了,大部分人都坚持学到了暑假。

各种兴趣班没有公布通过率,全靠家长和小孩的口口相传,县城里各类兴趣班早就排好名次,生源随排名暗自流动。暑假就是兴趣班的新学期,大家会重新“择校”,孙禹毫无竞争力。孙佳怡说,你呢?你妈没给你换吗。我说,孙禹没给我涨价,更何况我妈让我学书画不是为了考级。孙佳怡说,也对。她晃动了一下手里的富士相机,继续问我,你知道相机里存的画都有可能去哪吗?我接过相机翻动,每张我都熟悉。我看着它们,感觉相机是哆啦A梦的复原光线,能把连沉淀物都不剩的作品,一一还原。我与孙佳怡一起沉默地望向这些绝版的影像。

我不得不告诉孙佳怡,相机里的画都没了。

孙佳怡平静地说,这又是哪篇故事?我说,那几个书画协会的老头帮孙禹的画联系了一个画廊,说是都会卖出去,孙禹拍下它们是为了冲洗出照片给买家看。

没有了学生的文庙再次静得只能听到鸟叫,孙禹经过漫长的等待后,终于等到了伯乐。秃头将买方吹得天花乱坠,孙禹乐得合不拢嘴,他扔掉那些工作室的宣传画单,彻底做好了职业画家的准备。在此期间,他会把我一个人放在文庙,让我临摹字帖或者画册,自己参与到老头们的饭局酒局之中。他似乎真与那帮人攀上了交情,我甚至能够在县政府前的文艺宣传栏里,看到他为了奥运会而作的字画。孙禹将这些作品装进一个巨大的纸箱中,邮寄出去。

孙佳怡说,看来是没卖掉。我说,不算没卖掉。

传说中的画廊不知道是否真的存在,就算是真存在吧,但孙禹的画遇上了一场城市内涝。皖南的夏天多雨,而且洪涝频繁。孙禹一箱的画泡在了快递中转仓库的黄泥水里。

孙佳怡说,他没去要赔偿吗?我说,去了。

孙禹那段时间频频打电话到快递点,索要赔偿。对方本来就焦头烂额,骂道:赔赔赔,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你倒是开个价啊,这箱破东西到底值多少钱?

到底值几个钱呢?

孙禹被问住了。画没了,买家完全是“不差你一个人”的无所谓态度,书画协会的老头把脖子一缩,大不了便宜不占,回去上班了。

夏天的雨水没有停歇之意,电视日日报道抗洪抢险,受灾严重的有来不及转运茶叶的茶商、赶不动几只犟猪的农户、漂掉几箱辣条的小卖部。死猪、一枚硬币、人、太多东西泡进水里,都还有可能再救一命。但纸、墨、颜料、印泥,无论它们曾经多么耀眼,最后都只会透湿、溶解,和黄泥一道,变成浑浊的沉淀。

 

4.

合肥确实没什么可逛的,我们在步行街买了两杯卡旺卡奶茶,散步回到孙佳怡家。孙佳怡问了我的情况,说了不少一定要踏踏实实找份工作,不要好高骛远的话。她说这些是因为知道我喜欢看小说和写小说,她对这些事很警惕。

孙禹工作室熄火之后,我连握毛笔的姿势都全然生疏。多动症的事,结束于我的兴趣转向了阅读。读完一篇小说,就像有一颗安眠药慢慢溶解在大脑和心脏。多动是消失了,问题变成了不运动。不过,当年捉住毛笔时牵引我的力量,再次现身,把某种不易得的快乐,又递给我。

孙佳怡租的房子不算太差,是个小的公寓。她说,地方小,只有一张床,你得睡沙发。我放下包换上拖鞋走进来。我说,你要给我看什么。

孙佳怡边换鞋边说,自从你说孙禹留在相机里的画,都是他要卖出去的之后,我就开始找,也许有别的画廊收了,现在都网购,说不定还能找到。我就在网上搜孙禹名字,他妈的,正好有个地方的领导同名同姓,翻了两三百条全是会议新闻。我找很久才找到了一条和书画有关的链接,真的跳转到了一个叫云景阁的私人画廊网站。网站里的作者都按照名字首字母排序,我大概扫了几眼,大概有上百人。我滑到“S”,真有孙禹的名字。

孙佳怡把手机递给我看,但本应该呈现商品状态的图片显示无法加载,留下一个红色的感叹号和撕裂的画纸,只显示:

作品名称:山水

作品编号:4902

作者姓名:孙禹

销售价格:280

包装规格:68*68

销售状态:未售

孙佳怡继续说,我按照画廊下方的联系方式打了过去,没人接听,就用支付宝转去二百八,在备注里说明了自己要买的画和地址。我说,对方回你了吗?孙佳怡说,我当时以为八成被骗了,而且我刚入职,忙得很,都要忘记这事了。一星期前,我收到了来自画廊的寄件,牛皮纸信封,外面套着黑色的快递袋,沾满尘土。寄件人不是孙禹,留的手机号也不是当时网页上留的那个。我打电话过去追问,对方说这家画廊属于他去世的父亲,早已倒闭,网页上的手机号是合伙人的。寄件人收到父亲朋友的电话和转款,他敷衍着没当回事,直到卖房清理仓库,才找出孙禹的这张画寄出。我问他,我买画的钱,你会给画家吗?寄件人说,什么画家?我家一仓库的画家。再问就挂了。

你来。孙佳怡冲我招手。

她从茶几上拿起一个小小的遥控器,我身后的窗帘像舞台上的帷幕一般缓缓移动,我这才发现,这间公寓不被窗帘遮挡的地方只占差不多三分之一。窗帘全部拉开,我顿觉视线开阔,仿佛回到了十多年前,初次站立在明伦堂中的那个下午,我依然不敢向前挪动一步。

窗帘背面不是阳台,没有衣架,没有盆栽。有的只是一张铺着洁白书画毡,放着笔架、水盂、印章的桌子和满是字画的墙体。

每一幅我都熟悉,落款是孙禹,也盖的是孙禹的印章,但是却很新,有的尚未完成和尚未题字。

孙佳怡在复活孙禹的作品。

当年置身布坊的错觉卷土重来,风从窗口灌入,薄厚不一的宣纸被风吹鼓又吸瘪。孙佳怡轻推我的后背,带我穿越悬挂的画作,最终停在一幅画前。一股霉味钻入我的鼻腔,我抬头看,落款是孙禹,和他的其他作品一样,这幅画没有被善待,大约是为方便邮寄,有八道折痕。孙佳怡说,就是这幅。她说着,打开一盏瓦数不高的小灯。

画廊的网站将作品定义成山水不算恰当,这不是一幅传统意义上的山水画,它色彩浓烈,颜色反差惊人:暗沉沉的溪流和瀑布,深蓝的天空,不该同时出现的明亮的月亮与星星,树梢上缀着手电,手电筒的光钻在纸面上,灼烧暗与低沉。一个赤裸上身的人,坐在大石块上,还有一个更小的孩子站在溪水里,两人都恓惶地仰望深潭之上,圆钝漆黑的夜空。右上角行楷题字:我们在此地重逢。

我说,孙禹的手艺,你都会?孙佳怡说,他一共留给我三样东西,保险、相机和一点童子功。更小的时候,孙禹教过我,那时候他和我妈还没离婚,是个老实巴交的水电工,没中艺术家的邪。我说,画得真好。孙佳怡说,是他画得好,我不过是临摹,叫你来,是想问问,他说的“此地”是何地。

灯光下看孙佳怡的脸,让我猛然想到多年前的一个傍晚:那天我妈加班,孙禹说他送我回家。我们走出明伦堂,孙禹突然神色古怪,双腿不受控制一般,僵直地迈上了“云龙御路”的台阶,走向大成殿的牌匾之下。我跟随其后,平日上锁的殿门,不知何时敞开。天色在不经意间黑尽,油彩涂抹的孔子像在夜色中显得诡异而威严。尘封的先贤,幽闭的神佛,在所求最盛的时刻,最蛊惑人心。来路不明的恐惧将我定在原地,我无法移动,更别说跨过高于小腿的门槛。沙石和灰尘顺风扑面,掩住我口鼻。孙禹仰起头凝望圣贤,我的感知中,时间似乎不肯往前挪动,不知过了多久,他如同遭人拦腰重击,跪倒在塑像身下,几近哀求的声音从他喉咙里爬出来,他说:每个画画和写字的人,会有出头之日吧。

我和孙佳怡头顶之上,浮动着昏沉的光线,窗外是整个城市的灯火,我惊觉基因真是强大,孙佳怡的鼻子、眼角都同孙禹异常相像,两人在我眼底无限接近再重叠。

孙佳怡的双眼看不到焦点,整个人似乎全部浸泡在灰色的茫然中。没等我开口回答,她先轻声说到:我拼着劲找到一份稳定又收入可观的工作,我妈和继父都很高兴,我以为自己也会高兴下去。可不久我开始生病,不管白天多累我都睡不着,褪黑素、安眠药都不灵。持续很久,我瞪着眼睛等天亮,我以为自己马上就会死。

一连几个晚上,我刷短视频的时候会自动播放到一个沉浸式画画,没人,只有铺着书画毡的桌面、宣纸和笔架,纸上画了什么,我睡前记得,睡醒就忘。我听到毛笔在宣纸上摩擦的声音,会感到无比舒适,整个人昏昏软软地沉下去,失眠逐渐缓解。那个视频和账号,怎么都想不起来,也找不到。

孙佳怡深深吸了一口气说:我总感觉,是孙禹这个不靠谱的,延迟时间,救了我一回。我是那时重新捡起画笔的。我之前的人生一直在躲的东西,还是躲不掉,你的文学,孙禹的所谓艺术。人总是需要这些。

我理解她的摇摆,知道她为什么追求踏实。活着这么难,人总要把一些东西,放下来、压扁,扔掉或埋起来,让自己变轻,以走完长途。

 

5.

而画中的“此地”,好像只有我知道。

孙禹兑现了带我去写生的承诺。我们去到孙禹的老家,孙禹说那里有世上最值得入画的风景。我们穿着夏天的短衣短裤在山间行走,脚下的路不是由水泥和柏油铺就的,起初还算好走,但伴随越来越清晰的水流声,路越发狭窄,杂草丛生,我的小腿被剌破,手臂脸颊瘙痒,蚊虫的声音异常嚣张。树,还是树,我从未见过如此茂密、高大的树,我仰起脖子踮起脚,望不到头。目之所及,绝非浅薄跳跃的绿,而是绿到接近黑色,遮蔽天空,埋掉夕阳,我透过树叶的缝隙,堪堪得见一小块橙红色的云。天色暗了下来,可我们还未抵达。我问,老孙,多久到?看不见路了。他说,很快。孙禹从口袋里掏出手电筒,照亮前方。又走出很久,我感觉自己双腿已无法移动,孙禹背起我向前,我趴在他背上睡去。直到孙禹叫醒我,我下来,发现小腿间不再有杂草阻挡,一条湍急的小溪从我们脚底流过,水流撞击石头的巨大声响在耳边炸裂。我的手臂和脸颊上,溅来细小的水珠,空气变得黏稠湿润。孙禹的声音有点颤抖,他说,到了。

黑暗之中,我借助孙禹手电筒的微弱光线,看到漆黑的山体和同样漆黑的瀑布。令人汗毛倒竖的低温,山体断裂,不知源头的水,在同样不为人知的地方汇成幽闭的潭。我沉浸在声声接近撕裂和毁灭的声音中,几乎忘记来时的艰难,裸露在外的肌肤依然红肿痛痒,瀑布好像搭在心肺之间,水流不断冲刷我的器官和骨骼。

孙禹说,抬头。树木围绕潭水生长,让出了一片圆钝的天空。天黑得寻常,星星反而密集。在雨水湿重的皖南山区,它们显得那么清晰,明亮,好像是自瀑布间迸发升空,最终滞留镶嵌在云层之中。

孙禹坐在一块巨大而光滑的石块上,我光脚踩在水里,像树靠在潭水边一样靠着他。

孙禹抬手摸了摸我的头说,这就是写生,不是非得背画板,记住这种感受就行,你什么都不用画。

我们往回走,重复漫长崎岖的山路,孙禹背着我。走到半路,我在昏昏欲睡间,听到我妈呼喊我的名字,带着哭腔和疲惫,无数道手电筒的光贯穿树林和来路晃到我面前,在黑暗中太久,我完全无法睁开双眼。等我再醒来,是在警车上,我妈把我抱在怀里,温热的眼泪掉在我的手臂。她看到被警察架住的孙禹,跳下车推搡他,骂道:不打招呼把我小孩带到这鬼地方来!你这是拐卖儿童!你精神病吧!

我记不起当时孙禹的表情,可能是头发太长,遮脸。反正之后我再也没见过他。

孙佳怡说,有空带我回去看看,画里的地方。我说,好。真是奇怪,我平庸的脑袋、漏斗般的记忆力,竟然还能够回忆起那段曲折的山路。

没过多久,我们再见面,光脚踩在当年的潭水中,比肩站立。感觉湍急的水流,无声地与我重合,它无力穿凿坚硬的现实,但似乎永远缓冲、阻隔。瀑布爆裂轰鸣,也幽静汇成深潭,还轻轻地托住那漫天微小又细碎的星辰。我轻声将孙禹的话转述给孙佳怡。

“记住这种感受就行,你什么都不用画。”

责任编辑:讷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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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马晨薇
马晨薇  @飞龙谷第一恶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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