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记忆开始散佚,爱却能够留存。外婆、母亲、女儿,一家三代女性的寻觅的,不仅是消失的金耳环,更是隔阂迷雾所遮蔽的内心。
我和外婆站在派出所门口等我妈,边上还有个民警不停发出噪音——他想用地上的排水格栅刮掉鞋底的泥巴块。
我看泥巴是越刮越牢,他倒是沉得住气,可外婆越看越恼火,甩着包三脚两步跨上台阶往外走,说他死脑筋白费功夫。外婆骂人一点不收着声,旁边还在刮鞋的人稍停下动作,看了眼外婆笑了笑,我冲他抱歉且尴尬地点了下头,转身看到玻璃门里面的人,想想外婆是连里面的人一起骂了。
是我拉着外婆来报案的,她的一对金耳环丢了,很可能是被抢了。具体的情况我不清楚,面对民警的提问,我望向外婆,外婆盯着我,几个回合之后,外婆理直气壮地用“我都调查好了就不来找你们了”这样的话回怼他们。后来情况愈演愈烈,因为那两个做记录的警察不说话了,各忙各的去了,外婆又升级了这场属于她自己的战争,我赶忙拉着她逃离现场,给我妈打了个电话。
辖区派出所设在一个半地下临街门面里,外婆刚爬上台阶就停住了,抬头看看天低头看看我,又骂骂咧咧下来,这次声音小多了,就是碍于面子总得说点什么。外面下雨了,下得还挺大。
看来我妈也没带伞。她开车来的,这边单行道只得停到对面超市门口,她摇下车窗喊我们到车里去,外婆丹田一提似要喊回去,想了想却吐出一长串叹息,撇过脸去。我已经习惯了这种对峙,但凡她们俩碰面,没做过一件能让对方满意的事。
外婆生气是预见了我妈会嫌她找麻烦——都不愿意下车,怎么帮她报案?
我也预见了我妈——事件经过都来不及听完,就会极力主张去给外婆重新买一对耳环,并声明这种事派出所不会管。
我妈看外婆一冷脸,不能更明白了。下车从对面跑过来,但车子也没熄火。车尾巴那排气管不住往上冒着白气,一撮一撮升到半空被雨水打散,谁也没输。她踩着高跟鞋从楼梯上下来,我本能地向后退了几步,给她们即将到来的“推拉”腾出些空间。
我插不上话,只等着谁喊出一句饱含决定性的总结,精神稍有懈怠才发现那警察还在旁边刮鞋,确切说在看戏,更形象一点就是现在我俩站一排看戏。
我问他,你还刮鞋吗?他扬了扬下巴。我想从书包里翻出一支没用的笔借他,翻到一张饭卡,想想也没什么用处了,就给他吧。他拿过去瞧了瞧,一条腿跨上台阶用卡片刮起泥来。精准且痛快地还原了鞋底,我很满意。
这次我没等到谁来总结性发言,外婆自顾自地走回家了,我在后面跟着,回头看我妈在台阶上待了会,开车走了。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停的。
第二天是中考,我作文写的是社区民警和小市民互相帮助的故事。考完之后我把一切娱乐计划都推后了,先在外婆家住了一个礼拜,沉浸思考一下“金耳环”事件,不仅要思考,还要有行动。
我每天六点起床,六点半到花园岗街买个煎饼果子,坐在公园长椅上看老太太们锻炼,顺便进行推理和想象。
第三天的时候,我睡到了七点才起,甚至觉得自己非常无聊且滑稽。但我还是去买了煎饼,怪煎饼太好吃。
“来个煎饼,别放葱。”
阿姨正给我的煎饼装袋,你猜我看到谁了?那个刮鞋警察!
“诶诶诶!……”我差点脱口而出叫他“刮鞋的”,及时闭了嘴。
他眼神越过手臂点点头,“嗯”了声,喝光了大半瓶水。
“小姑娘放假了吧,起这么早啊。”他认出我了。
我咬了口煎饼,在口袋里摸索零钱。
“我请你吃!”他居然比我先说出来。
阿姨装好了他的煎饼,我飞快地夺过来,向钱盒子里投了两份煎饼的钱,赶紧拽着“刮鞋的”往公园去。
“上次我帮了你的忙,今天又贿赂了你,你可以坐在这听我讲几句吗?”我把他摁到长椅上,用煎饼要挟他。他一副不咸不淡的表情,窃笑两声,看了看表,挑着眉点了下头——我看你讲出什么名堂。
很好,我觉得他可以沟通,被人轻视总要好过被人无视。
“我外婆的一对金耳环丢了你知道吧?”
“你不会是想在这抓到小偷?”我没想过,但好像也不是没可能。
“我想搞清楚是怎么回事。这事说严重了那可是抢劫!”
“那你什么想法?”
“我先说一下事实。是这样,中考前一天我放假,就是我们去报警那天,一大早我就过来找外婆,准备在外婆家复习,主要是蹭饭,当然这不重要……”
“说重点呀!”
“你别打断我!我刚到楼下,正好碰见外婆回来,她穿的跳舞的白衫上面有点零星的血迹,我仔细一看,是她一边的耳垂撕裂了,我赶紧问她怎么回事,她摸了摸耳朵,气呼呼地往楼上去,回家坐到椅子上‘咣’一下拍了桌子,说自己金耳环没了。”说完这“咣”一下,嘴里菜叶子差点喷出来,我收敛收敛继续开始描述。
“那怎么没的?外婆说记不清,发现的时候就没了。我说是跳舞的时候挂掉的?她说绝对不是。想了一会,她坚定地说是一个卖保险的抢的。然后我就带外婆去报案了。屁股都没坐下过,书包也没摘,还给你了一张饭卡刮鞋。”我撇了眼他,迫切想从他那里找到突破口。
“会不会是她自己拽掉的?”
“啥?!!!”他看起来在认真听我说话,同时也在仔细观察着周围环境,但没想到他有点离谱。
“嗯……我再想想。等一下,卖保险的?卖保险的大早上在公园?卖保险?卖……”他说着说着站起来,加快了脚步往大花坛那走,我跟了上去。
花坛后面有一个老太太和一个穿着西装的年轻人。走到花坛边他放缓了动作,散步一样向他们慢慢靠近,已经快能听清他们说什么了。
年轻人突然闭了嘴,警觉地朝边上看了一眼,猛地拔腿就跑。我早守在花坛另外一边包抄,赶紧伸长了腿捂着脑袋蹲下来使绊子,时机没把握好,他直接略过我跳上了花坛的围边石,拦截失败。
我立马又支棱起来要去追,刚一转身见年轻人从花坛边跳下,直扑到“刮鞋的”怀里,然后被死死拽住。
“你是不是卖保险的?”我忙跑过去质问他。
他一下子放松下来,也不挣扎了。“不是!”非常理直气壮。
“那还跑什么?”我俩异口同声问道。
“以为是家属来找事的。”这话绝对有毛病。
那人是卖保健品的,但卖法很可疑,还是要被带走。
他挎着那人的肩膀一路摇摇晃晃回了派出所,声称“只是聊聊天”。我就知道事情没这么简单,坐在门口等到中午。
“你又来干啥?不是说了你要是还想查就带你外婆来重新做笔录,不要一个人瞎琢磨!”
“我就没走!……他是不是有问题?”我两只手撑在接待处的大理石台面上,铆足了劲冲他喊,虽然他离我不远,但我感觉到我的耐心已经快用完了。
他不想和我纠缠,转身向里面的办公室走去。我后退两步又坐回了冰冷的椅子,大夏天里,我倒像一只被冻蔫的茄子。他在办公室门口站了一下,突然折返回来,我瞪大了眼睛盯着他,茄子又像被充了气,充满志气。
等他一招手,我闪现在桌台前。他垂着眼想了想,还是开了口:“你外婆可能去过花园岗街那里的报刊亭,你去问问吧,监控上看不太清。”
丢了耳环之后,外婆没有再去公园跳舞,早上在阳台练操,偶尔去市场买菜。她不想再提起这件事,但也没有刻意回避,只当是绊了一跤,我给她拍了拍土,没有帮上忙,弄得两手灰。
回家的第二天下午我又来找外婆了,我一来她就慌忙去张罗晚饭。冰箱和橱柜里的东西没见少,我不在的时候外婆都没有好好吃饭。这次我没有打开电视,拿了根雪糕蹲在厨房门口和外婆聊天。
吃饭之前我才想起来我妈是让我过来送金耳环的。沉甸甸的一副新耳环,我打开盒子端去给外婆看,她只瞟了一眼便丢到沙发上,说太大自己耳朵没命带。耳环和她之前那对样式差不多,扁月牙形状,我妈买的更厚重圆润,看着更金贵。
“你还要我怎样”是我妈对外婆所有问题一贯的解决态度,“你爱怎样怎样”是外婆对我妈种种做法忍耐的极限。她们谁都不受控制,谁都不愿低头,说起来脾性极其不同,却又的的确确极其相似。我妈的人生轨迹走向了与外婆期望完全相反的轨道——不是读书的料,不干正经的活计,不找适合的对象。她们最拿手的,就是故意让自己“犯错”来佐证自己的绝对正确。与控制和打压不同,更多的是冷漠与嘲讽。就像此刻沙发上那对金耳环,璀璨夺目到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看似一幅疯癫的超现实主义艺术作品,将古典与新锐混搭,只看一眼便觉得吵闹。
耳环我只管送到,不负责售后,不相互传达客户隐私。用我妈的话说,我是隐形叛逆,还患有选择性耳聋眼瞎。我只是进化了,告别上个时代我的母亲和她母亲的针锋相对烈火烹油,转而习惯了委屈周全但求明哲保身。放弃无意义的抵抗。但这也存在问题,一旦我在某些事上表现出些微偏执的端倪,我妈就会觉得我不受控制了要走岔路了,和一贯的乖巧设定有出入了,她是时候要出手干预了。
所以高中我选择住校,大学我去了离家很远的地方,这样可以保持住她以为她对我的了解,可以保持住见面会拥抱的关系,让那些脆弱的不堪一击的真相散落在沿途,随便谁捡去,看上去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玩意儿。
一年后外婆被送去了养老院——即便她只待在家里,都避免不了会磕磕碰碰,还有次在外面找不到家。我妈忙得颠三倒四,外婆又不愿意和我们住在一起,我也想不出更好的去处,让她一个人在家确实更危险。开始我每周都去看她,后来变成半个月一个月,甚至更长时间。
忘记那次是隔了多久没有见外婆,我特意去买了酸梅汤还有酒鬼花生,拉着外婆坐到院子里的石凳上。她胳膊还有小腿有了新的乌青,但精神头还不错,催着我把花生打开。
我稍一用力,扯了个大口子,半袋花生都撒到地上,外婆不紧不慢抬手示意我先坐下来。她呷了口酸梅汤,好似心醉神怡地眯起眼睛,两只手指捏住一颗花生,递到嘴里畅快地嚼起来。
这次我算计错了,准备好的说辞都用不上,她没有嗔怪“这花生有什么吃头?”“怎么只带了花生来?没别的了?”,她也没有拿我调侃打趣。人的衰老就好像没电的录音机渐渐收声,收掉了外婆的大嗓门,乐曲没了谱嘁嘁喳喳走了调。高傲挑剔的小老太太勉强维持了衣着的体面,可是,空洞的袖笼,凌乱的发髻,失焦的目光,统统把她出卖。好害怕这乐曲在某一刻戛然而止,直到某一刻,戛然而止。
我手里收集了一把刚刚掉落在衣服上的花生,仰头一气儿全塞到嘴里。铺天盖地的嘈杂声瞬间触达了我所有的失落细胞,一下一下此起彼伏,咀嚼着我的悲伤。外婆捏住那颗花生,向我心里投下一枚核弹,过往的记忆如无数利刃般簌簌飞来,随着余波从心中涌出,将我穿透。
“嘘嘘的时候偶尔会打颤吧?”
外婆暗笑,伸手用手背触到我的脸,截断了我的眼泪。
我眨了眨眼,努力分辨这句话的每个音节。
“我是说打颤!打抖!抖个激灵……那说明你那天过得轻松,快乐。”外婆一边解释一边把手放在腿上假装抖了抖。
我突然笑出了声,外婆笑我:又哭又笑。
后来我常常在这一行为中复盘我的人生状态,直到我想明白了外婆的言外之意,嘘嘘本就是一件随了人愿畅快的行事——为数不多的“你想并且你可以做到”的事,在某一个年纪或患某一种病症时,这成了一件难事,开始怀念“打颤”这样根本不值一提的体验。
原来事事都值得感恩。
那天外婆还说:倒是不用都听你妈的话,但是你要听你妈讲话。
原来事事都历经感愧。
印象中,那是外婆最后一次诚实地笑,最后一次挺直了脊背,最后一次认得我。那天的夕阳和某年暑假的某天很像,全力散发着余热然后极快消逝,我蹲在外婆家的厨房门口,无法阻止眼前的雪糕融化,无法找到那对丢失的金耳环。但我仍然是一个幸运的小孩,我和外婆有好好告别过。
高考之后的假期,我和外婆在一起的时间很长——我夜以继日地守在书房打游戏,她没日没夜地困在床上卷残烛。我们浪费着大把的时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而我可以选择出来,她不能。外婆成了另一个外婆,需要喂饭,洗澡,更换尿垫,像小时候玩照顾芭比的扮家家酒。家里有两个人,只有一个有生气。
外婆走得很安详,吃完了午饭,坐在椅子上就那样睡着了。今天有新世界去了,不用再复制昨天。遗照是她几年前的样子,看到照片,我好想好想外婆啊,想问问她走了多远,可不可以再回来,眼泪又连成了雨线,打湿了衣领,贴在身上,好像外婆的手背,轻轻地触碰,告诉我,她还没走,她记得我。
在外婆的床头柜里,妈妈看到了她给外婆买的那对金耳环,打开盒子发现里面有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留给小囡囡。
我从没有听过外婆这样喊我妈。她把纸条拿出来,怔怔地看了一会,鼻息悄悄地泄了口气,红了眼。这是外婆写去未来的一封信,收件人已送达,将她带回了小时候。那时候外婆正年轻,母亲有她自己的名字,不用懂如何做女儿,不去想如何当妈妈,只是个小囡囡。
我静静地坐在我妈旁边,看着她把纸条搓卷又展平,与一件一件往事和解。我不自觉深深叹了口气,被保护与被曲解必须同时存在吗。爱看起来吝啬又大方,本来只想给一点,最后却变成了很多很多。
这一声叹息把我妈从遥远的过去唤回,收好盒子,纸条塞了回去,我们接着收拾衣柜。
外婆晨练的提兜里,我找到了那对曾经消失的金耳环——它被报纸层层包裹住,最里面的那一张用十分潦草的字迹写着:留给小囡囡,不要忘。报纸上还洇着干涸黢黑的点点血迹。
我震惊不已,原来我曾在无数个掩人耳目的所谓“真相”中斡旋——我想用结果讨好,却迷失在寻找结果的路上。边上的这位女士早已泣不成声,她比我更笃定有“真相”,而此时她的“真相”更加滑稽且虚幻,一败涂地,溃不成军。
外婆是在多久以前发觉自己生了病呢。我忽然觉得,某些时候我们三个是一样大的,都只有三岁。我还有一种想象,在我和母亲之间隔着一道门,她站在门里面,时常唤我,确定我还在门外——这是她对我的保护;她通过猫眼塑造我的大小远近——这是她对我的曲解。猫眼中看去,我长大了,不过是我在尝试靠近,我不打算敲门,偶尔贴在门上听听,不着急不好奇,我知道门里有我的房间。可这样一来,我好像真的从未长大。她多固执,她永远不会出来,我也不会进去,进去就被消融了,进去就永远失去了我自己。
我不想当一个猫眼里的人,所以我便再建起一道门。不知道外婆心里是否也有这样一道门。
我坐上了去远方的列车,在行进的车厢里看见妈妈不住地挥手,有一点怀疑自己故意制造出距离感是错的。内心最真实的愿望是她健康快乐,一如我刚来到这个世界她对我的期许。可为什么在层叠的日子中变了味道。
外婆走后,我消解了对我母亲厌恶的部分,就像是一场声势浩大的葬礼。对不起,我在和那部分厌恶道歉——我想说这种关系本质上根本不存在和解。消失的金耳环会以它另外的使命回归。
是外婆找回了它。那一刻不求所得的给予,让消失的东西又浮现了。在清醒的最后时分,我们迫切地要给予一切——爱和所有的得到。那是一种不可理解不计后果的决心。那是消失的金耳环的使命,祝我,也将拥有“不抱希望”地决心,学会“毫无怨尤”地给予。
爱的不可理解,去不予理会地爱。母亲和女儿之间如何用“正确的爱”来连接,是一个永远无法有标准答案的命题。我只知道,在无数次抗衡和相互妥协之后,我要给她,必须,或者说本能中要给的爱,因为在人生的终点,这才是我所拥有的全部。
回头看看,在那个霞光熠熠的傍晚,那幅超现实主义作品中,金耳环是主旨,是点缀,是黄金分割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