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0和1构成的世界中,有逃离朝廷的王,逃离家庭的程序员,逃离债务的妻子,逃离引力的水鹭。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梦,都愿意逃到梦里,不计较真实与虚妄,回头来,大家也不过困在0和1里。
一
王未至晚年,已觉力不从心,故抛却朝野,不理社稷,在东越百花深处,找了个不知名的湖心岛住下,安乐一隅,做起了个事事不烦心的王。这岛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造不了像样的城,却托得起王的几座行宫,远远看来,还真有些个蓬莱意思。每日几只乌篷船来来往往穿梭于岛与岸之间,送去奏折与一众珍奇玩意,而包括大臣在内的“闲杂人等”,则不被允许上船。真正的闲杂人等,如戏子,伶人,玩杂耍的,却成了要员,可以随意进出。
住在湖岸边的渔夫樵子,在每日归家之时,天还未全暗,就已经看得见湖心岛上灯火通明。直到天方亮方不亮,早早出去砍柴打鱼,还能看见冻蓝的熹微天色里,岛上依旧是亮如白昼,像是在天幕上烫了个洞。按理说,岸边离岛上也有几里,早出的农夫农妇,却能听见若隐若现的丝竹声,那靡靡是庄稼人听不得的。行宫按着山的走势,温驯地匍匐在岛心,若不是夜夜长明,真像极了一只柔美的黑豹子。
京城一如王离开之时的繁华,有过之无不及,但依旧是被遗弃了。王没有立储,也没有让人代管朝政,他仍是这个帝国的管理者,是帝国的心脏,尽管这心脏现在跑到胳肢窝去了。大臣们只以为,那湖心岛的行宫只是像避暑山庄一样的性质,王只是避避暑,虽然现在已经入秋了吧,但王去避的,是心中之暑。等什么时候没了新鲜劲,自然就会回京来的。可是王并不是这么想的。湖心岛的行宫,于他并不是什么避暑山庄,而是此生的归处,是此前未曾找到的故乡。要说,京城才是暂住地,京城才是湖心岛的避暑山庄哩。
湖心岛离岸远,于是谁都敢在天子脚下说几句闲话。本来嘛,渔民闲着不出海,樵子懒着不上山,也是要被人说闲话的,更遑论一国之主。但谁曾想,“昏主”的名号还未焐热,岛上的伶人戏子,竟都被赶上小船,送离了岛上行宫。每四人坐一小舟,各个小舟首尾相连,竟是从岛上连亘到岸边,脉脉不息,送了两个时辰方送净了。那些伶人脸上倒也没有什么悲戚颜色,也是一靠岸就往人烟处去了,只把行宫当成一场幻梦。但她们做了无数场戏,却还是分不清戏和真实,每夜梦回,仿佛脚下还踩着行宫素凉的玉石地,头顶着光怪陆离的藻井。
自此,行宫便彻底清静,再无一句丝竹声。夜里,火光也静默了,不会再为水袖的拂流而颤抖。大臣也陆续放行上岛,述职的述职,进言的进言,俨然一个湖中的朝廷。但王还是没说,什么时候回京城去。大臣们问起,他也没有丝毫局促或恼怒,只是自自然然略过不答。朝臣有慧敏者,已然心神领会,王是不会回去了。
王的决意未经他本人说出,便不胫而走流传到了京城。各方势力早就蠢蠢欲动,仿佛人人能坐上龙椅,江山唾手可得。王侯将相文武百官大官小官芝麻官一人分一杯羹,从帝国的权力中枢蚕食到权力末梢,王的实权很快被吃空,成了一具长满寄生虫还在蠢蠢前行的躯壳。
大臣们还是上岛,奏折也是不断,但讲的都是乌有之事。譬若要在京城西南角造一座乌有的琉璃塔,工部尚书汇报进度几何,缺了什么材,又花多少银子补上,出事死了几个工人,家属闹起来了,又要多少抚恤金,样样煞有其事,哪知那塔从没存在过,但不妨奏折里的琉璃塔铃铛是何其别致,檐角是何其婀娜。
后人查看史料时,每每为这些奏折震撼,作假竟能如此具体而微、使人信服,仿佛奏折里的假帝国才是真实存在过的,相较下,真实的苟延残喘中的帝国,倒只像虚无的一缕烟,飘兮渺兮。
开始还知道作假的时候要掺些真,知道装饰一些不痛不痒的民生疾苦,到后来,这奏折里的帝国,却是兀自生长成了一个巨型的桃花源。明明是乱世,它却像是藏于深山大谷,为新鲜稀薄的雾气所怀抱,百敌不侵。家家是钟鸣鼎食之家,百姓平日里家门大开,也不会有人来抢劫。喜报频传。报,早间水田,一轮朝日千顷稻,今年收成又好。报,东海码头,五色晚霞万国船,皆是慕名来朝。
枕着江南烟雨,在榻上细细翻看这些奏折,遐想盛世,成了王的嗜好。
慢慢地,太平盛世与桃花源似是也不能满足爱卿们的想象力,他们开始写些不知所云的新奇事物。后世留存的书简里,还能窥见只言片语。有一,说是要铸造一种类似巨鸟的铁器,飞得比风筝还高,能吞吐数十人,一日顷刻间便能从漠北下到南海,逐星凌日,撞倒天上宫,吓死天上人。又有一报,有一种新法器,四四方方,叫它现什么图就现什么图,现什么书就现什么书,还能随时传信于人,千里之外事情也能瞬息知晓。奏折附带过来的图纸也是千奇百怪。其他,能自己浣衣的机器,能自己倒粪的机器之类,倒已经算是收敛。
王有时兴头上来,还会在奏折上朱批,要京里把前述的新奇物事呈贡上来,接下来的奏折便是顾左右而言他,只说枇杷熟了,实在有趣。
桃花源变成了一个王看不懂的新世界,怪异而美丽。奏折慢慢堆成了一座小山。
王又恢复了往日夜夜笙歌。胡笳、琵琶、行酒令,鬓云、香雾、蝉翼帘,纵情声色一段时间又悔恨起来,继而痛心寡欲、衣食住行一切从简、清心理政几月,又回到奢靡与声色的怀抱,不知何时复又悔恨,又堕落,如此循环往复。
据说后来,国破了,匈奴的铁骑一路打到了湖心岛外,截获了官道上正要送去的假奏折,为首的看了,觉得有意思得很,竟然决定不去吵醒那个活在梦里的庸王了。这时国家早就半壁失守,山河破碎,而奏折里还是万国来朝,一派祥和。
二
“万国来朝,一派祥和。”摇橹的阿公讲完,咂咂嘴,空留一段神秘的余韵。
船上的两个小姑娘,翠生生的眉毛挑得老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个大概有十六七年纪,一个竟然还未及笄,神色却是老练,倒显得那个大的怯生了。两人听完故事,俱是意犹未尽,合起伙吵着让摇橹的阿公再讲些。没有了,真的没有了,哪个船客来阿公都是如上讲的,没有更多了。
“那个王,现在还不知道国破了?”小的脆声开口道,清尖尖的像只百舌鸟。
“不知道,不知道,他不知道,我也不知道。”阿公打个哈哈,低一声高一声,应了摇船声倒是好听。他讲故事,是因为怕女孩子再在船上睡着了受凉,不是给自己找麻烦的。
“你就别问了,到那里也是,多说多错。”大的已经会皱眉了。
船离家乡越来越远。这俩小姊妹,是湖心岛行宫厨子的女儿,此番是给父亲奔丧去的,家里只一个年迈祖母,走不了远路。她俩从没见过父亲,倒也没什么悲戚心情,一身缟素,脸上却是孩童特有的好奇,还有几分初次出远门的雀跃。
这边的好人家,照例不给小孩讲岛上行宫的事,倒也不是忌讳什么,只是怕孩子看样学样学了岛上的那一位苟且偷安。所以她们也当真是第一次听这故事。女孩子不住想,怎么会有这样的王,自己的国没了,还安安心心待在岛上呢?可笑又有些可怜。
“那我们得去告诉那个王!”
“小祖宗。”阿公喊号子的嗓子压低了,像是风雨前低飞的鸟,“廿年了,他要想知道,会真不知道?”
话音刚落,平白无故地,几支凌厉的箭射来,穿透了船篷,直直抵在了女孩子喉咙几寸开外。船身剧烈摇晃起来,几人都是一惊。
那做姐姐的体质弱,平日里也不出门,受了惊吓,干呕不止。小的为了姐姐不吃苦,想着先跳河逃走,不知为何,她知道那箭是向着自己的。
她刚要跳,被阿公拉住:
“水花,不该说的别说。”
“晓得了。”女孩子明朗朗回过头去,“我只说该说的。”一猛子扎进水里,藏进岸边芦苇荡里,箭声才平息了。阿公把水月送到岸边,看着两姐妹的身影消失在苇丛里,不住叹息。
她们从蜀地往江南,水路上,陆路上,一路上都有人追杀,但既未现出身姿,也没有赶尽杀绝。此间艰险,略了不题。
不知坐了几次船,过了几座危桥,才到了镜湖,看见湖心岛。
岛岸上一尊木像,仔细一看才知道是个宫人。水花的搀扶了她姐姐下船,宫人没说什么,只点头,意思两姊妹跟上他去行宫。他目不斜视,形似木鹅,领着水花水月二人穿过一片幽暗迂回的林子。越走到后面,林中的响动就越少,水花仔细一看,行宫四周的树竟然是铜丝和玉石做的,风来了也弄不出一点聒噪。她在心中纳罕。
“大人,”水月开口,妈妈教过她不论见谁先喊大人。水花抢过姐姐的话头,“大王在行宫里吗?”
“不必紧张,到了以后先休息,晚上守灵,明天一早送上山。”宫人并没有直接回答水花的疑问,而是自顾自说着流程。
“你们也不知道国破了吗?”
此言一出,水月只觉得背上飞快沁出冷汗,恨不得缝住妹妹的嘴。她的眼神飞快地在宫人的侧脸上逡巡,想读出哪怕一点面色,好救回场子。可是宫人脸上什么都没有,像极了日出前不明不白的湖水。
水月抓紧了衣袖。
“太平盛世,小妹休要胡说。”
忽然,玉石林传来异动,水花转头一看,刚刚那些造价不菲的假树竟然都拔根而起,阴兵一般向她们扑过来。水花拔腿飞奔起来,她是从小放养在水田之间的,尚且跑得掉,水月就没有那么幸运,腰只有一卷凉席粗,顷刻间就被假树卷走了。水花跑到行宫大门口,一回头,哪还有姐姐和宫人的身影。她大声叫着水月的名字,却只听宫人的声音传来,“往前面走吧,你姐姐回家了。”后面玉石林又蠢蠢欲动,缀满玉石的黑枝桠像疾风,玲玲琅琅向她伸过来,水花只好含着眼泪硬头皮往行宫跑。行宫昏暗又宝气,阴凝而绮丽,像是早就等了她许久。
她跌跌撞撞,光脚奔在玉石地上,在这沉郁大殿激起一股小风,久违,蝉翼薄的素帘子在烈红的柱子间曼曼舒展。她跑了一圈,也没看见行宫里有什么人,有的是千重门,一道一道,不知道通向何方。她不知道现在是白天,行宫里是不醒人的,不知道到了晚上人才会出来,摆好酒席,点好琉璃灯,靡靡之音才会响起。
水花想起姐姐,姐姐到底有没有回家呢?她抹干脸上斑驳的泪痕,对着幽暗的大殿深处,喊道:
“国破了——!”
外面下起细雨。
大殿上回声空空荡荡。水花往里走,只看到杯盘狼藉,丝绢横地,崩了线的珍珠落在各处,是狂暴的欢乐散去。佳肴的腐烂气味,酒香,熏香,交杂在一起。
角落里,一个泥金的香炉倒是突兀地送出一缕沉香,跟空气里的奢靡很是不合。水花为香气吸引,移到那边,却看见案几旁一座巨大的、白色的山,有五个她那么高。上前细看,都是折子一样的东西,是纸做的,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她不识字,但看见上面奇怪的画。
不待她走近,纸山里一股力道把她拉了进去。她感觉自己落进了一座巨大的、光怪陆离的漂亮迷宫。她觉得熟悉,仿佛自己已经落入此处千千万万次。
三
放晴,王出了行宫,散步到岛岸,盯着湖面出神。
湖上有一物,尖尖翘出水面。他此前一直以为那只是一块断木,或者是碎石。但这时太阳一出来,湖澄明了,他才看见,那是一艘半沉在湖底的小舟,只露出了船头的一角。一只水鹭飞过来,轻巧停在这方寸之末。鸟类的脚,总是纤细得一折就断,但它们却能轻易落在最最细微之处,不论是书里的寒枝,还是眼前的船头,都不在话下。
水鹭停在他面前的船头,像是一种永恒的静止。水波的皱起,层层叠叠,像是时间流动,对此,水鹭以活物而非死物的静止来对答,不移不惊。这份静止绝非木雕或是塑像之类可以企及,因为你知道它随时可以振翅飞去,也就使得这静止格外珍贵鲜润。船头都被它的静衬托得动了起来,仿佛正击拂着湖水,盈盈逆着水波开去。沉船做了一个短暂的梦,它又能漂浮在湖面上了。它等着满载而归,等着鱼虾再次充盈它的身体。
水鹭舒了舒羽毛,了无留恋,往对岸的青山飞去了。起时,才能记起它是阴晴不定,停时倒是让人觉得此生不移。
奇怪的是,水鹭走后,那船头看着又像是静止的了。刚才的一切像是都没发生过。
王突发奇想,命人把这小舟打捞了起来。下人不知道王要这破船有何用,但他们早已对王的要求见怪不怪。日落前,小舟就已经修缮好,只是还未彻底风干,有几分水色没消去,王就已经一言不发,携上一壶酒,几块肉干和一只纸灯笼,登上小舟,向着湖的远处驶去了,远到翠色都转了青,那是山开处,是通往江河的,通往海的水路。王心满意足地想象着,站在对岸的老仆们眼中,自己留了个“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的最后意象。
出逃的王,放纵的小舟,在细细风浪中离行宫越来越远。小舟的浮沉,山色的有无,都给他一种说不出的自由。这下不会有人再来告诉他,他的国破了。在这等湖光中,国破与不破,又有什么区别呢?就像一个人不进山,那山里的花开还是不开,也没有什么区别。
王把手伸进清凉的流光里。湖水极度地从善如流,一块碎石,一片浮萍都能叫它更改了纹理,而现在,小舟的外圈,也荡漾着它特有的波纹。王从前有着改变江山面貌的权力,能决定大部分人的生杀予夺,但现在湖水为他做出的细微变化,却更叫他感念。
风不吹了,湖就跟镜子一样干净。镜湖,镜湖,是也。王低头,看见水里倒映着自己的脸,纵欲和寡欲在这张脸上交织,二者互相厮杀,一时间,倒像是有血光污染了这大片翠色。
天光西沉,湖色应和成了一匹没染好的布。他摇摇头使自己清醒,再定了惺忪睡眼一看,水中的倒影已然不是自己,而是一个稀奇打扮的怪人。也是一样坐着小舟。这人把头发剪得短而齐平:短如野猪鬃毛,齐如板刷,根根耸立在脑袋上,像是刚收割过的麦子。也许是刚还俗、才蓄发的和尚?但看衣着又不像。
王对着水里摸摸自己的头发,水里人也就摸摸头发。打了自己一巴掌,水里的人犹豫了一下,也打了自己一巴掌。唏嘘怪哉,起皮疙瘩都起了,取来渔网,往水里一撒,这倒影还真被网住了,这怪人愣了一愣,怪模怪样地挣扎起来,那力道有如最肥时节的青鱼。拉扯着收网也不是,捞上来又不能活杀了下酒,干脆放了也不是。犹犹豫豫之间,小舟颠荡得越加猛烈,弹指间,哗地翻了个底朝天。
王以为自己从水面上掉到了水里,睁眼,却发现自己只不过从一个水面掉进了另一个水面。他往现在的水面里看,水下是他刚刚身处的旧世界,而怪人就在他原来的位置。现在他变成了倒影,怪人变成了他。
怪人此时应该称作小人,因为他一脸得志的春风。只见怪人驾船往岸边去,王的船作为倒影,自然只好被迫跟着,亦步亦趋。离岸越近,怪人的发茬子刷刷地,抽出来抽出来,抽成青丝的瀑布,粗贱的衣服上,像是春来大地万物生发,簌簌长出流光溢彩的织绣。怪人上岸了,风光而矜贵,王还只能困在水里。他想,怪人是代他去行宫快活了吧,而自己现在是个倒影。还好倒影不用吃喝,不用拉屎撒尿,不用治世,只要跟着水波毫无主见地颤抖就行了。
王颤了两天,也许颤了两年二十年,才等到怪人回来。后者已是吃得肠肥脑满,挺着个大肚子,一脸纵欲过后的迷离神色,倒有些官相。
终于等到机会,待到怪人上船后,王全力往水里一翻。天地颠倒,他又回到了一开始的水面上,依旧是那时的湖色,那时的天光。但他急忙忙去看船下的倒影,却哪还有半点怪人的影子?
王朝着水面发愣。
落日半卧在水里,眼看着就要天暗。方才还是晚霞之下,热热闹闹的天地共色,等到王意识过来,天已经暗淡得如同早上熹微。是啊,天光和湖色,日暮和拂晓,为何世上的万物都是对称的呢?好似有一面镜子横亘在万物之间。
那我又和什么对称呢,王想道。可千万别是倒影里那个怪人。
他想起船上有灯笼,打算赶在天全黑之前点起,手伸进灯笼里摸到了蜡烛,才想起自己没带火石,也没带火折子。这也怪不了他,他出生以后就没自己带过什么东西。他回头看见湖心岛上,自己的行宫远远渺渺亮起了灯火,多了许多妩媚,大小像是个精致的夜光匣子,向他挥舞着看不见的水袖和招魂幡。他扭头往湖心岛反方向划去了。
不知划了多久,久到把他一生的劳力都做完了,天已经全暗了。今日无月。厚厚的积云像是被墨污染了的黑水,流过他的头顶的长空。伸手不见五指,耳边只听见水浪一脉一脉打着船身,一声低一声高。王打个寒战,心里惴惴升起一股恐惧。该不会天上的司命官本来给他写了江海寄余生的结局,手下执行的时候看了,以为是葬身鱼腹之意吧。他细细听着水波的长吁短叹,忽闻一阵舟楫声。他大喜,一定是哪个隐士哪个骚人,也跟他一样从俗世逃到这江海上,要寄余生呢。在一片夜湖上遇到知己,好不风雅!
王大声向着声音传来的虚空,吟起,“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寄什么?”漆黑里,还真有人对答。
“寄余生!”王更加兴奋不已,他断定对面的兄台定是懂文人情调的,还知道叫他再念一遍。
“什么……嗐,别管寄什么了,反正再这样下去,咱俩得寄。”
王更觉得这兄台说话大俗大雅,暗自揣摩起来,“别管寄什么”、“咱俩得寄”,确实不管寄什么,只要人生有所寄托就好啊,这不就是坡公另一首词里说的,此心安处是吾乡吗?妙极。于是他也不想故作高深,也尽量让自己一样粗爽率直:“先生来我船上,我们谈天吃酒,岂不快活?”他因为心里佩服,竟以先生称呼。“快活什么?黑灯瞎火的。”对方不屑地哧一声道。王平生第一次对人解释起来,“本来我这儿有灯笼,只是出来得急,没带火石。”
“那刚好,我有打火机,你有灯笼!”
王不知道什么是打火机,但觉得听来很像假奏折里的事物。是了,他的爱卿们编故事的时候,最喜欢胡诌什么机什么机的。打火机听起来是点火的,但那么大的机器,是怎么带到那人的小船上来的呢?
王感到舟头不轻不重地颤抖了一下,是两艘小舟在和风里碰头了。黑漆漆的,他什么也看不见,就听见那人说,“灯笼给我。”声音陡然比之前近了好些。
那打火机想是操作很复杂,王从善如流地把灯笼递过去,他在黑暗中踩着船头,高举灯笼,姿势甚是奇怪,他感觉自己就像是个舞技生疏的宫女。对面的人并没有把灯笼接过去,而是直接点燃了灯笼。王惊愕地看着对方无中生有,在虚空中变出一颗温顺的火星子。一点乍暖还寒的绒光,从纸糊的灯笼罩子里透出来,接着以燎原之势,驱散了水面上的黑暗。都亮了。水面是很好骗的东西,只要给它足够的光,那它就会与黎明一般无二的光明。
王喜悦极了,月黑风高出船,在这么大的湖里碰见一个同样泛舟的人不说,他们两人还一个只带了灯笼,一个只带了火,合起来才点亮了这水面,这不是命定知己是什么?他迫不及待地向灯笼后探出头去。这是个江南进贡的大灯笼,大得能把人遮得严严实实。他迫切地想知道自己的知己长得是个什么高风亮节的样子,可是那人隐在灯笼后,叫人看不真切。王像个王八伸长了脖子,终于看清了那人模样,登时吓得一屁股掉进了水里。那人不是此前水中倒影的怪人是谁?
王呛了好几口水,扑腾得奄奄一息之时,被那人救了起来。王像一只刚落网的甲鱼,四肢软绵地趴在小舟的角落里,低头瞪着那人。那人穿一件制式奇怪,条纹死板的衣服,头发真个如刺猬一样短,鼻梁上还不知道架着一个什么东西,细看是两块极薄的白水晶做成的,刚好罩住眼睛。想是个夷人。
管不了那么多,王颤巍巍开口,“阁下到底是谁?为何总要算计我。”
对方思考了一下,“我本来想说我没算计过你,但是想来想去,我好像是一直在算计你,毕竟我搞计算机的。”
什么?王今晚不知道已经愣了第几愣了,什么“计算机”?除了“打火机”,竟还有“计算机”么?肯定不是算盘一类简单的东西,听他的意思,难道是专门算计别人,叫人吃苦头的机器。是了是了,方才被困在水中,想也是这“计算机”搞的鬼。
看着王的眼珠滴溜溜地抡,那人又好笑又无奈地说:“你不用怕,回你的船上把酒拿来,我慢慢跟你讲。”
四
我原来是程序员,是做游戏的。跟一个古代人讲什么是程序员,什么是电脑,什么是游戏,该怎么讲?我打个比方吧,你说,我们的世界是什么构成的?对,你当然会说金木水火土。如果不是五个元素,而是只有两个元素呢?
是的,阴和阳。我就是用阴和阳创造一切的人。只不过我们把阴叫做0,把阳叫做1,用0和1就能把很多东西创造出来。不说了,说这个说到明天中午,也讲不清。
我给一个厂子打工了七年,从来没有在两点前睡过,前年我觉得自己身体不行了,就受了几个朋友的怂恿,跟他们出来单干,开小公司,成了所谓的股东,幻想着以后公司做大了,我就是创始人了。但好景不长,公司刚完成融资,运行了不到半年,就宣告破产了。他们全身而退,不知怎么运作的,债务全到了我头上。我只好到处借贷,拆东墙补西墙,债务越滚越大,最后妻子的二伯出手,才帮我洗清了。可仍然有三百多万要还。
我失业了,根本找不到工作,没有地方会要年纪这么大的程序员。我待业在家,我老婆,就是内人,每天催我出去找工作,我就只好出门,随便找个地方喝点劣质酒,坐到人家赶人了,我再回家。一回家,我就躲进我自己的书房里,打游戏打到天亮,又从天亮打到天黑。我在书房架了张行军床,还备了很多干粮、方便面,吃睡都尽量不出房门,这样来减少跟老婆的见面机会。她三句话就要奚落我、贬低我的人格。以前我跟她结婚,是因为觉得在残酷的现实中,她就像一束温暖的光,而现在,她就是残酷的现实本身。这么说可能不太好听,但她总是提醒着我现实的存在。
“我实在是听不下去。”王出声打断,“阁下自己欠下的债,还这样非议发妻?我看她就该弃你而去,改嫁他人。”
“呵呵,属于是古人也看不过去了?”
水鹭鸟饱餐一顿后,信翅而飞,正惬意时,远远瞥见夜晚的湖面上,有火光。它想着去看个热闹,盘旋在低空,发现湖面上有两艘船,其中一艘上面有两个男人。此时不知正在讲些什么。它只听见什么“苦衷”、“无能”,什么“辜负”。开始语气还好好的,讲着讲着,有些紧张起来,声音粗了。它飞近些听。
“……”
“讨债的都逼到大门外了,你躲房间里算什么好汉?”
“那匈奴都打到你天子脚下了,你躲岛上又算什么好汉呢?”
“……”
不知为何,两人掐架起来,青筋暴起,似是都想把对方推下水去。真是莫名其妙。小船摇摇欲翻,溅起的水花在灯火的映照下,美丽通明。毕竟战况如此紧张,水鹭为表尊重,郑重其事地停在另一艘船上观望,继而感到一种熟悉感,这是今天早上落脚过的那艘沉船。
它舒舒羽毛,旁观两个男人经过几轮酣战,总算精疲力竭,姿势不雅地躺倒在船里,丧家犬一般。谁也没能把谁推下水去,两人心有余力不足,俱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一个说,“国破了就破了。谁想做这天下的主子,跟我无关。”
另一个说,“家没了就没了。谁想做这屋檐下的主子,跟我无关。”
水鹭觉得无趣得很,它是来看掐架的,谁要听对对子。于是给船留了一条鱼,飞走了。
“一个家和一个天下,孰重孰轻?好歹,你只要担起一个家,而我要担起一个天下。”一个坐起来说,面色不甘。
“你的天下是假的,”另一个像是自嘲一样笑道,摇摇头,“我的家才是真的。你的天下是0和1做成的,你自己也是0和1做的。”
我躲在我自己的小书房里,这是完全属于我的空间。我看电视剧,看主人公走上巅峰的小说,深夜一个人在房间里轻手轻脚地蹦迪,打游戏,通宵达旦,半夜点外卖,仿佛忘了债务,忘了我失业的现实,忘了老婆,忘了我自己的生活早就全境失守。只有书房是最后的防线,是烽火里唯一一处心安之所。我感觉这里就像是一座岛,外面的纷纷扰扰都上不了这个岛。我就像是湖心岛上的王,事事不关心,安乐,自在。那天,我这么想着,突然一拍脑袋,觉得这个比喻很适合拿来做游戏设定。于是我开始在电脑上,编写起这个世界。山河破碎的王国是我的生活,湖心岛是我的房间,大臣是我,王是我,水花和水月也是我。
我会让玩家一开始在大臣视角,极尽能事蚕食帝国,极尽能事编造乌有,奏折里的假帝国一日日成型,终于演化成究极的桃花源,化成最最理想的美丽新世界。新世界一成,注意,神来之笔来了——我马上让玩家变成两个手无寸铁的小女孩,嘿嘿。水花和水月的任务是唤醒王。路上会有重重阻挠,杀机不断,此前玩家设置的所有成果,现在都成了困住他的关卡。即便是到了最后一关湖心岛行宫,那上面的机关、奏折山,有的是地方叫人毙命。人总要被自己造出来的梦所迷、所杀。这是中心思想。
现在市面上的游戏,那都是些什么东西?有一点内涵吗?我的游戏不一样,我的游戏是启发人的。我就不假谦虚了,等我的游戏出来,那还肯定,哎,大杀四方,造成什么游戏革命也未可知喔。你说,到时候还愁什么钱,什么房子,每天在家坐着,那分成就源源不断,胡婉宁还有什么好抱怨的,她那些亲戚也不能高人一等了,说不定还要她牢牢抓住我,别被人抢了。哈,你这个高位者,你永远感受不到从低到高的那种快感,可惜,可惜。
“所以,寡人是你写出来的?”王听完,还没缓过来,第一次面对他称孤道寡起来,以提醒他自己的身份,更提醒自己。未得回应,王就神神道道地搓手,在舟上踱来踱去,嘴里含糊不清,凑近了才听见反复翻来滚去念着几句,“蝴蝶,庄周,庄周,蝴蝶……”念了一阵,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转过身,横眉怒斥:“荒谬!你才是寡人那些大臣无中生有,编造出来的。”
“别自欺欺人了。这里的世界,这里的江山,才是虚假的,是我用程序写的。你信不信,我动一动手,就能变了你的江山?”
“痴人说梦。”
似是为证明自己,那人从身后取出一块铁板,将其掀开,在上面敲敲打打起来,铁板发出荧荧幽幽的冷光,映照在他脸上。他敲打一阵,最后总结性地一击,“啪”,面色玩味地看向王,“抓牢。”当下,从东边的黑暗里,传来一阵天地崩塌般的巨响,越来越近,王抬头一看,竟然是一堵亘天的巨浪,高而无边,脖子仰得酸了,才能望见其“项背”,此时正朝这边排过来。
王吓得快要尿裤子,但还是保持君王应有的最后尊严。就在巨浪离他们堪堪几丈远,王认定自己命丧于此时,那人指尖又是一敲击。
霎时,巨浪温顺地溃败成水雾,清新扑人面,仿佛一场晚春细雨。抬头看,水雾里朦朦胧胧映出蜃楼,光华像是用贝母做成,珍珠一样温润,可不就是岛上行宫,只不过比行宫更光辉粼粼些,这时天都仿佛亮了。
不久,水雾散去,光也散去,一切化作乌有。
四下一片寂静。一时间,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湖波鼓动的声音也不甚存在了,只有水面忠诚地映照着马上要耗尽的灯火,映照着相顾无言的二人,像是一面镜子。水面不语,它只是颠倒一切,也复述一切。
夜阑风静縠纹平。终于有个人先开口,“我把奸臣、匈奴全都删除,让你做回原来的王,好吗?我可以把这里的数据全都拷一份出来,接着做我的游戏,然后专门弄个硬盘给你,你在里面想怎么活就怎么活,再也没人来烦你。”
“那我想变成那只鸟可以吗?”
“什么鸟?”
“我发船前看见的一只鸟。一只水鹭。”
他愣了愣,“可以。”说完从身后取出那块发荧光的铁板,又上面敲打起来。这次比刚刚那一次,敲的时间要长了许多。
他敲完抬头,王真的变成了一只水鹭,跟他此前看见的那只一般无二。水鹭舒舒羽毛,盯着马上要燃尽的灯笼,最后还是在它熄灭前,毫无留恋地飞去了。
他看着水鹭杳杳隐没在天与江的界线。一种奇异的、卸下浑身刑具的感觉笼罩了他,仿佛自己是那鸟的倒影,随着鸟飞去,倒影也就飞去了。从未有过的轻松。
他忍不住幻想起来,多年以后,他会不会在一个网吧里,逛论坛的时候,平白无故地碰到一只水鹭呢?那时该叫知己重逢,还是冤家聚头。
下午5:47,胡婉宁下班到家,想起上几日跟娘家说好要吃饭,这会出发有些紧张了,心里就烦躁起来。她一边给饿到嚎叫的猫倒水倒粮,一边照例往丈夫紧闭的房门重重拍了三下。没有动静。平时这个时间应该已经起了。于是她又拍了三下,隔着门大声告知丈夫,今天二伯二伯母也要来的,去给他们敬敬酒送点烟,欠的钱好让他们宽限宽限。她知道丈夫早就已经听到她说的,只是装作哑巴乌龟不回答,于是就先转头去料理一系列零碎家务。等她洗完丈夫扔在水池里的碗,擦完地上的油渍,把山似的衣服放进洗衣机,拿过期的口红给自己画完嘴巴、腮红,丈夫还是没有动静。她径直去餐桌边第二排柜子,拿丈夫房间的钥匙。打开房门,一股陈酿的浑浊空气扑面而来,灯却是亮着的。
胡婉宁的目光跟着地上的狼藉绵延、绵延,一直看到行军床上安睡着的丈夫。一堆喧闹的、作为放纵证据的垃圾环绕着他,而他脸上的神色却是从未有过的静谧,像是拂晓的湖面,不可侵犯。胡婉宁只觉得给这份静谧刺痛了,上去就给丈夫两个嘴巴子。丈夫的神色还是一如静谧。然后她开玩笑似的,伸出手指放到他鼻子下面,发现他早没了呼吸。
没有葬礼,没有买墓地。丈夫唯一的遗产便是那些债务,所以胡婉宁不可能再负担得起这些做给活人看的奢侈品。她把丈夫的游戏光碟全都扔了出去,想着先清理他留下的电脑,好转卖掉。她一开机就看见电脑的桌面上,无故飞出来一只白色的鸟,像素很低,像是千禧年风格。鸟在桌面上飞了一圈,落在一个她没见过的图标上。她鬼使神差地点进去,是一个游戏界面,背景是一幅挺漂亮的湖景画,正上方用水墨的字体写着“镜上岛”。她本想关掉,但刚才的白鸟竟然从桌面翩跹而来,飞入了游戏界面,落在了湖中的一艘小船上。这时她才发现,界面的右下角写着丈夫的名字。这大概是他做的游戏。
她把游戏卖给了他原来的公司。公司评估之后,先是指出了游戏里历史错误低级,地理乱套,设定又不够刺激不够燃,弄一只鸟飞来飞去不知所谓,从大臣到小女孩的视角转折更是莫名其妙,但最终还是愿意人道主义地出八万买断,以纪念死者。毕竟也是钱,她本来也没抱多大的期望,于是知足地应下了。转账很快就到了,她庆幸,还好没有直接把电脑交给楼下数码店老板。
回到家,她打开游戏界面,想看看里面到底有什么玄妙。她点了“开始游戏”,右下角的水鹭又轻轻飞起,界面跟着它的视角跨越了山川大河。上方娓娓出来一行介绍文字:王未至晚年,已觉力不从心,故抛却朝野,在东越百花深处,找了个不知名的湖心岛住下,做起了个事事不烦心的王……
五
水花从阿公的船上醒来。“开船了。”她揉了揉眼睛,应声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