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9月20日,小偷刘武潜入画家陈寿慈家中意欲行窃。须告读者,文中小偷和画家都没有用真名,因为小偷已改邪归正,而画家虽不出名,但本文涉及其诸多家事,故隐去其名。凌晨5时,陈寿慈像往常一样,穿过家中走廊,去到厨房倒油、洗油壶。画家身着睡袍,正远远撞见开保险箱的刘武。这是刘武第一次入室盗窃,经验不足,大脑当下就变成画布,就像画家刚刚面对了一晚的那块,空白如新雪。一瞬一百种可能性在刘武心头掠过:画家拿起油画刀插进他的心脏,他拿榔头把画家放倒,画家和他扭打在画丛中,等等。
但他没想到,画家看了他一眼,就直接走厨房里去了。他莫名其妙。他不知道的是,画家患严重幻视已经快二十年了。有段时间,画家被吓得几欲求死,但现在已能跟它们和平共处。他只当这个不速之客是又一个幻视。刘武哪想得到这些,他只觉得作为一个小偷受了歧视,倒鬼使神差跟进了厨房。
就算整夜没画上一笔,画家还是要洗油壶,他讲仪式。洗完转过身,他看见门框里,框着刚刚瞥见的那个男人。画家兴奋得颤抖,快步上前。头发蓬乱狂生如野草连天,胡渣像松针尖,板结的夹克皱出了席勒质感,裤脚上油漆点做星、石灰粉做云,这个男人如此真实。画家患严重幻视十九年来,如此逼真的幻视,还从没有过的。
他不由得想到,十九年前,幻视不过是黑暗里的光斑、光屑,像电视里的雪花一样无声躁动,石板上的青苔一样闷头繁衍。就如元古宙的低等浮游生物,造物者也想不到,它们会变成如今作威作福的人类,画家也想不到,当初微贱的光屑,会发育成如今眼前这个男人。画家头脑中十九年,便抵了地球几十亿年的演化史,还是值得他自得自悲的。他在心里念,这个男人,不比造物者的作品差——虹膜的褶皱,嘴唇的干裂,美丽的伤疤,都历历的。不比造物者的作品差。
而作为造物者作品、小偷的刘武,很是不安。是画家看他的眼神。他做小偷,就算被人看见了,也只能感到人眼神里的厌恶和惧惮,那是一种推力,而在这个画家的眼里,有一种拉力,黑洞一样的,把他吸过去。他想走了,不干了,这票算了,可人僵在原地。
画家靠近,想象这个男人把身上的衣服脱掉,好看看他身上的细节,画下来。不奏效了,眼前这个男人,不脱衣服,只是紧张万分地盯着他。画家想,必定是自己太紧张,幻视自然也会跟着紧张。他深吸一口气,说,你好。他知道有些幻视是能跟他对话的,之前幻视里的一个跳水运动员,就对他说过,“太垂了,没法跳”。
小偷没有开口,还是盯着他。
脱掉好吗?我想画画你,画家说。没有反应。他只好试试用真实的动作引导自己的幻视——他伸手去抓小偷的衣领,发现是实的。
“怎么摸得到?”
小偷遭遇了职业生涯的最险情,一颗贼心,少女似的狂泵,疯沁出的汗珠是画家眼里的晨露。他环顾四周,找一个能把画家打趴下的钝器。
“现在触觉也出毛病了……不光幻视,还有幻……幻触?是这么说的吗?徐医生知道的吧。”
刘武现在能确定这人是个神经病,如果这人突然暴起,把他打死打残,也是不用付任何法律责任的。逼得一个小偷开始思考法律,足以说明大事不妙。画家像剥笋一样,剥掉了他的夹克,又去抓他的裤子。他狼狈地使一招金蝉脱壳,骂骂咧咧地只剩下背心底裤,翻窗逃走。
画家呆在窗前。他兴奋地搓着长年被颜料腐蚀的双手,颤抖从刚刚就没停止。他越兴奋,颤得就越厉害,也越恐惧:如此具象的幻视,意味着他的精神状态到了一个什么地步了呢?他以为,自己的幻视在历经了野兽主义、达达主义、立体主义之后,终于走向了现实主义,可画家只猜对了一半,那个男人不是现实主义,他是现实。
刘武还是时不时经过陈寿慈家。流年不利,周围都是人丁兴旺的好人家,难得碰上这么一个孤寡的疯子,食之怪味,弃之可惜。白天,房子根本没有人气儿,大概日落了,房里才有灯火,通夜一直亮到第二天早上。没有人进,没有人出,几天前的他是唯一的访客。他重整旗鼓,吸取教训,挑了个白天进画家的房子。
他一翻进窗,就看见画家如坐化金身一般,双目暴睁,直直杵在竹椅上。他吓得来不及看清画家是死是活,就落下窗台去。
原来陈寿慈是想借强烈的日光,麻晕自己两只眼睛,好再看见那个男人。他加强幻视的方法有很多,喝假酒、熬大夜、灌肠、强光、自残、闻四天没洗的袜子(秋、冬四天,春、夏三天),这几天几乎挨个试个遍,今天终于如愿以偿。可那男人就现身了一瞬,然后就没影了。
他在八天以后才又看见那个男人。男人手肘上缠着绷带,捞起他的一幅画跑了。他也觉得合理,那是他最讨厌的一幅画,也许他潜意识就想要它消失掉,又或者现实里根本没有这样一幅画。刘武拿着画进了画行,卖了一百五十块。
刘武成了陈寿慈家的常客。有一次他偷了画家厨房里的油,明明是花生油的包装瓶,吃了才知道那是松节油,稀释颜料用的。现在他学乖了,除了画,其他不知底细的东西一概不动。画是很好偷的,大剌剌地放在那。只要画家不突然暴起,拉住他要他做模特,那他总能得手。
但这位苦尽甘来的老手仍是害怕,画家和他对视的时候,四下的空间仿佛凝塞了、死一样的安静。他不知道,在画家眼里,可一点都不安静。房间里有用牙尖走路的猛犸象,有双人花样滑冰运动员,有潜水员,有蓝环水母,有在灌汤包里修堤坝的工人。热闹得很,刘武只不过是幻视群像里的一个罢了。
幻视并不是一下子就出现的。没有一个标志性事件。十几年前,幻视不过是黑暗里的光屑,杂碎的,微贱的,无意识游动的,小东西,无辜无害。他那时候怎知道那是幻视,更想不到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它们时而吓得他几欲求死,时而激得他欣喜欲狂,直至毁了他的身外生活。它们蠢蠢地相互勾结,媾和成一宗宗物事,煞有样子。
陈寿慈以他的幻视为蓝本创作了《3:17》。现在的读者可能没有听说过这幅画,但在当时,它还是小有名气的。(目前网络上可查找到的《3:17》的照片摄于上世纪,只能看出乌黑一片,但画作实物是可以看见乌黑之下的奇异光泽的。据说画家耗时四年画完底面的异色绮景,又花了三分钟以整片的黑色覆盖所有的景象。)画家一生便只在1982年有这么一个巅峰,此后一蹶不振。
就算不值钱了,陈寿慈的画也够刘武吃喝好一阵子的。他渐渐把画家的宅子搬空了。他发现了,深夜,画室一闪一闪的时候,就是最安全的时候。此时,他会穿过颜料味道的夜露,走到客厅,在画作组成的黑暗丛林里,细细摸索,采撷一幅尺寸合当的背走。走廊的另一头就是画室,光从画室的门后渗出来,复又熄灭。里面时而传出男人浮夸的惨叫声,时而漏出低低的笑声,只要光一亮,一切又归于沉寂。小偷每次背着画,都感觉背着一袋白粉。他感到艺术就像毒品一样,不,是比毒品还沾不得的东西。
刘武挡不住好奇,后来还是进了画室,想看里面关着什么魑魅魍魉。画室单调得像是监狱,纯白的墙,水泥的地,角落里堆着画具,如小型垃圾场,中央孤零零的一个画架,画架脚边一个脚踩式开关,电线直通顶上的日光灯,别无他物。看来,那一闪一闪的光,是画家一边画画,一边开灯关灯。
刘武想起画家跟他念叨过,以往画家的作品都是光的把戏,而他要画黑暗。他确实在黑暗里画东西,只在受不了的时候开灯。
在画家自己一厢情愿的想象里,夜里路人经过他窗下,看见灯光时明时灭,就会产生他掳了条闪电偷偷饲养的遐思,毕竟这几日多雷雨天。他很怕被人当成科学怪人一类的,在做电焊的那种,只因他觉得科学是艺术的敌人。其实他大可不必有此忧虑,因为在刘武眼里,他就是个神经病,神经病不分什么质感,艺术的神经病,科学的神经病,没有,就是神经病。
陈寿慈并不是神经病。他去医院看过,没有任何器质上的病变,也查不出有什么心理问题。医生给他开了药,他吃了一阵,幻视就没有了。这下,他反倒慌乱起来,生怕失去那个独一无二的幻境。他马上把药停了,幻视才渐渐回来。
之前,黑暗里的幻视,就算悚人毛骨,好在没甚创意,无非是些鬼面獠牙,人间死状之流,他再惊惧,开了灯,驱了黑暗,就没事。1979年开始,光明和黑暗也暧昧不清起来,做些下三滥的走私勾当,该是黑的地方变了白的,该是白的地方变了黑的。到最后,黑暗里的天花板亮如冰面,而曝阳下的白画布,黑如深渊。
他冒着神经衰弱的危险,固执地保护着他的幻视。好在,他的幻境,慢慢不那么吓人了。
1980年左右,人出现了。陈寿慈平素酷爱收看各种体育比赛,所以他幻视中出场率最高的人,是运动员。窗帘横看变成海波,纵看变成密林,展开又变作天幕。海波里有潜水运动员,密林里有赛马运动员,天幕上有跳伞运动员。黑暗里也白如冰场的天花板上,有双人滑冰运动员。他上厕所的时候,则会出现跳水运动员,每次从他裤裆跳到马桶里,都会溅他一脸水,幸好跳板日益下垂,让跳水运动员无技可施。他们时而像八音盒上的人偶一般小巧,时而像古遗迹里的神祗一样巨大。
运动员里最诡异的,是那对双人滑冰运动员——竟是女的在托举男的,做出各种眼花缭乱的技术动作。陈寿慈并不喜欢那位男选手,因为他一边假情假意和女伴滑着冰,一边盯着旁边的海,窗帘做的海,对潜水运动员投去艳羡的目光。
海里,潜水运动员常常溺死,尸体仰浮上来,就化作一座海岛,四周人啧啧叫着,叹着:“大师。”每当这时候,男伴都妒嫉得跳脚,恨恨地瞟女伴几眼,而后者气喘如牛,已是油尽灯枯态,只因娇小的身躯长期托着这么个大汉,小骨架早摇摇欲垮了。后来,男伴身边浮游过水母时,他借一个抛跳,抓住水母的须,像跳伞运动员一样来到窗帘海,像潜水运动员一样下潜。可他怎么也变不成海岛。
终于有一天,陈寿慈看见女选手一动不动躺在冰面上,她倒下了。他没有理。而现在,他还总能看到那些蓝环水母,黑暗里,磷火一般的,里面总有一只,触须下吊着女选手的尸体。有时她会活过来,又跟男选手滑起冰来,然后又走向一样的宿命。
刘武终于同意给陈寿慈当模特儿。原因有二,其一,画家的画他看过,画的什么玩意,就算画下他,也根本认不出是他,不足以成为罪证,其二,能偷的都偷得差不多了,这是他最后一次光临了,倒还生出些不舍。
画家把画室的白窗帘拉开,其间的赛马运动员闻风四散,消弥于虚空。白窗帘怀着的竟是落地窗,落地窗外是早枯的法国梧桐,净得侘寂。
刘武背窗一坐,看画家捣鼓。两人无话。陈寿慈是以为自己能在心里跟刘武交流,刘武则是不想跟画家说话。就在画家打完草稿,想要上中间色时,有件事叫他不禁开口。
“啊,你女儿也来了,好,好,一起。”
小偷莫名其妙。他哪来的女儿呢?他甚至都没有妻子,甚至,现在还没有女性愿意长期跟他好的,哪来的女儿呢?
他问自己的女儿长什么样。画家说,天使样,瓷娃娃样。刘武可以感到,画家的眼睛现在不在他身上了,而是在他身旁约半米高处的空气上。
刘武多次想要起身,去看看画家口中的“女儿”是个什么模样,都被画家喝止。直到日落西枝,他昏昏欲睡,画家去换油,他才一个激灵,偷偷去看画布。他身旁有了一个小女孩。幼黄头发沾着的背光,像是黄油融了,一直绵延到脖颈,血管温温软软地跳动,一只胖蚕一样的小手,自自然然地,牵着他的手。她的脸,是最神奇的,他不知道怎么形容,却没来由地觉得这是一张能为一切所宽恕,也能宽恕一切的脸。她竟有六分像他这样面目狼狈的人,像是在暗示,他这样的人,也能跟美好的东西有关。
这幅画跟陈寿慈此前的风格大相径庭,画家并没有扭曲人物的脸庞,技法上更偏古典。小偷讶异无言,赶在画家回来前,憋出一句,“操,明明会画,装什么孙子。”他只道现代艺术是装孙子。
陈寿慈倒完油回来,欣慰地发现刘武还原样坐着。怕刘武跑掉,他还特地用了湿画法,好快些画完。他接着画男人的身体,但又中途换了支极细的勾线笔,拿锌白掺桔黄,补了一点男人的眼里蠕动着的,刚才未有的水光。接着,男人的眼里掉下眼泪,但画家没有再补,因为他觉得这样一副场景不适合有眼泪。
趁画家第二次去换油,刘武拿起走廊里的宝丽来相机,拍下了画里的小女孩,拿着还没显像的快照,翻窗走了。他走入人流之中,搜查着那一张张随脚步上下幽浮的脸。肿胀的、干枯的,麻木的、过激的,没有一张脸,跟小女孩有一点相似。刘武朝太阳下山的地方跑,小女孩朝气的脸在死气的昏暮色里,从快照上映出来。他无头苍蝇一样乱撞,在无数个无头苍蝇里倒不甚明显。不知走了多久,他走入了有路灯的早夜。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略康复了往日的狡诈,抽入旁边的露天餐厅,顺起一件山羊绒外套,从容走进另一家餐厅的洗手间,拿水抚服帖乱发。一摸发现外套里有几张二十,就买了张票进了对面的画展。
进去以后,他不看画,只看人。他很失望,因为这里的人远比外面少了许多。他打算兜一圈就走,却在经过一幅乌漆麻黑的画的当儿,看到一个模糊的女性背影,就像公交车窗外闪过的画报女郎。他在旁装作看画,一边用余光打量——
啊,这个女人简直就是小女孩的翻版。跟她生孩子,一定生得出画中的小女孩的。
他几步上前说,这幅画真好。女人看了他一眼,走到别幅画地方去了。他暗暗懊恨,行家怎么会上来就说一幅画好不好呢?总要说出个内里名堂来。可惜平常画家跟他念叨的那些术语,他总当晦气东西一样,从右耳朵里拿出来扔掉,此刻是一个也说不上来。
他又向女人的方向走去,步伐尽量装作随意大气,让自己听起来不像个变态,或者小偷。他脑子里掠过一个词,“对比色”,用陈寿慈的声音读出来的。很好,现在他有了一个词,还差一个观点。
“对比色用得还差口气。”他用了一个保守的观点,不说好,也不说不好,自认为显得不卑不亢,宽容有余。
“哪里来对比色?这幅只用了黑和不同明度的红吧。红里面加了一点蓝,可能。”女人终于开口。
“就是因为没用对比色,所以差口气。”刘武越说声音越低,最后一个字已经是低如蚊子叫。眼神也像蚊子一样游移,移到画旁边的介绍卡片,赫然是陈寿慈三个字。他暗喜,这疯画家莫不是他命中的贵人,赶紧说,“可以看出画家的精神状况不是很稳定,甚至可能看见幻觉。”用了文化人喜欢说的几个词,“可以”、“甚至”、“可能”,自觉言辞圆满。
女人看向他,定定的。就在他以为他又搞砸了的时候,女人说,“您可能不是内行,但能看见一些内行看不见的东西。”
女人叫珍实。之后他们又见过几次,不说相谈甚欢,却也是有来有回。
他们很少触及对方的生活领域,但会去一起看画展。她从不和他同时看一幅画,好像看画于她是一件羞耻见不得光的事。刘武倒不甚介意,他喜欢他们看画之时各自飞,看完了又重聚的感觉。
她看画,他看她。刘武觉得她是懂行的,因为看画的时候,她摇头,她叹气,刘武觉得这是一个懂行的人的动作。当她赞赏一幅画的时候,她就凝视,歪头,显出孩童神色。
她在看陈寿慈的画时,一张脸蛋平湖无波,什么动作表情都没有。刘武试图往湖里扔一颗小石子,问她对陈寿慈的看法,她也是一口带过:“除了那幅《3:17》,其他作品没什么好说,都是对那幅的模仿而已,仿得还不如抄袭他的人有新意。”如果说谈论画家是走象棋,那陈寿慈就是刘武地方唯一的一员大将,除此外再无别的棋子了。可这一员大将还给对方拿一个小卒吃了。
刘武又开始频繁进出陈寿慈家,此前是为了偷东西,现在是为了偷谈资。日落前画家会练习静物,他就在旁边看着,时不时问,这一笔是做什么,那几刷又是干嘛。为了搞清楚色彩,搞清楚构图,搞清楚透纳的光和伦勃朗的光,他没少出卖皮相,直到画家家里摆满了他的肖像。他傍晚穿过走廊,就像做梦一样,两旁都是他。正面的他,半侧面的他,闭眼的他,说话的他,沉默的他,剥毛豆的他,深情凝视一只痰盂的他,有女儿的他。
画家一天一夜都画不出来的时候,从不会忘记洗笔,倒是画过了以后常常忘记,刘武就会把笔扔在松节油里。画家把吃剩的菜放在天外,刘武就会把它们放进冰箱。画家忘记关窗,刘武就会帮他关上,防小偷进门,好像他忘了自己就是个小偷。
他也的确很久没偷东西了,几乎忘了这门老手艺。上礼拜,他甚至从画廊老板地方赎回了一幅陈寿慈的画,靠着他做陪护赚来的钱,他们那片医院多。他脚步轻,下手细,夜里不会吵醒病人,干得很是不赖。他把那画放回陈寿慈的走廊,突然很想要一句夸奖。
回来的那幅画,画的是一个穿着脏旧溜冰鞋的女人,吊死在一只夜光水母的触须下。刘武选择赎它,是觉得这个穿溜冰鞋的女人,即便香消玉殒,身上的线条却还是灵的,那股子流窜的压不死的生机,让他想起珍实。此前,这幅画对他来说,没什么特别。
刘武越了解跟画有关的一切,对线条就越发敏感。他总是观察着珍实的侧脸线条。她的眼下平得有些凹了,可想那些在甘美的饱满脸颊上,依依引人怜的逗留泪,在她脸上只能走个过场。眼下凹,鼻子却挺,侧面看起来清倔不领情,但视线再往下转,嘴角里细细长出的两片厚唇,却是任何口红的好晒场,放松时娇憨而舒展,可惜她总抿着,像是防着什么。
他确实感到珍实防着他,或说防着一切想跟她长久待下去的事物。她不喜欢跟他见得太频繁,因为频繁就像是一种定局。她的口头禅是,“一棵树上绑死”,好像她有多怕在同一件事上耽溺一生似的。
1996年春,他从医院顺来的病历本已经记满第四本了,记的不是病,是满满当当的油画笔记,虽然在他心里,那跟病相差无几。
好不容易记住了那些劳什子的名字、流派,珍实倒不跟他讲艺术了。此前闲谈的败局,他都想着要平反,而赢家却根本没有意识到输赢。总之,就像杯子见了底,她讲完了用来掩护自己的艺术,自然就讲她自己。她讲她做什么事做不了太久,讲她晚上怕黑,白天却喜欢待在黑的地方,讲她恐惧婚姻,讲她是小姨姨父养大的。他们领她回来前,她父亲一心扑在事业里,欠了大把大把的债,母亲因为看不到生活的头,在她十二岁那年自杀。
“那天,窗干净得不像话。阳台上衣裤全都晾好,碗盏光亮地躺在橱柜里,新做好的年糕窝在水里,够吃一个月的,我的校服也补好了,好像她想表达,她对生活琐事本身并无意见。”她在一家老破却整洁的咖啡店里,对刘武说。接着她说,你知道吗,我一直有这么个夙愿,希望自己能平心静气,像别人介绍他们的家庭一样,介绍我自己的家庭。“谢谢你。”
刘武平生头一次受人感谢,只觉得谢意这东西有如千斤重,人却是飘飘然。他往上飘,往上飘,手脚却还被沉沉的谢意拉着,啪地,他在空中断作两节。断裂的身体里,涌出一阵风,把眼前这个女人柔柔地包裹起来。等他反应过来——是他的双臂抱着珍实。
刘武越发耗命工作,陪护的病人一个个出院,陈寿慈的画一幅幅回家,他想要在人生的小长河里,把过去的自己洗清,洗好了给珍实看。他洗得很辛苦,也想向珍实证明自己洗得有多拼命,可他发现自己唯一的劳动成果,也就是陈寿慈的那些画。就如求偶的园丁鸟,他没有经受住向心仪雌性炫耀劳动成果的诱惑。那天,珍实说起亨利·卢梭,她最喜欢的后印象派画家,他脱口而出他家就有一幅。珍实说什么也不信,非要去看。
当然,那不是他家,是陈寿慈家;那幅《沉睡的吉普赛女郎》当然也是陈寿慈临摹的,临得十分像就是了。
刘武想,如果那真是他家,那他现在该会有多兴奋。接下来每次见面,珍实都要提一次,什么时候能看见《沉睡的吉普赛女郎》?说时,她强忍着不笑,用皮肉筑了堤坝拦着涨潮的嘴角,似是盼着一个意料中的笑话。
珍实等着看的,是画的笑话,而带她去看这个笑话,则有可能牵扯出刘武的笑话:一个小偷寄生在一个疯子家里,还跟别人说那是自己家。想到这里,一种熟悉的恐惧支配了刘武,怕被人发现的恐惧。
虽然陈寿慈看着并不比刘武大太多,但刘武决定,把陈寿慈说成是他疯癫的父亲。他特地嘱咐珍实,白天“父亲”在睡觉,不能打搅他,不然他要发作。珍实似是觉得有趣,若有所思地点头答应了。
刘武带珍实往回源路的深处走。他们一边走一边聊天,但珍实的话渐渐少了起来。她看着街道两旁的景物,又不时看看刘武,像是才认识他。越往前走,她的面色就越莫测,可一走到楼下,她的表情倒是恢复了正常。她不再看四周了,只是看刘武。
进了门,她说,“你确定这是你家?”正在帮她拿拖鞋的刘武一僵,故作玩笑语调说,“怎么,太旧了?”
她不答,换好鞋,从门廊走到客厅,熟悉地跳过木地板凹陷的地方,把刘武的一句“小心”卡在了喉咙里。她走到画丛中间,一幅幅地端详着。
“还是这副样子。”珍实回过头,“你说的'疯疯癫癫的父亲',是陈寿慈吗?”
刘武已经不知道回答什么,只好说是。
“这样的父亲你也要抢?还真是不挑。”
刘武隐隐想起,珍实此前说过的,她自己的身世,“父亲一心扑在事业上”,如果这个父亲是陈寿慈,那事业就是——
他抬头看眼前的画。在这阴暗的宅子里,画家的心血,一幅又一幅,几乎看不到头——“母亲看不到生活的头”,是了,是了。
刘武看向珍实被画映红的面庞。他是按图索骥,拿着小女孩肖像的相片找到珍实的,所以,珍实是陈寿慈的女儿,并不奇怪。他明白了,画家幻视里的小女孩,并不真是刘武的女儿,而是画家自己女儿的投影。
珍实盘坐在画丛中间。刘武蹑手蹑脚坐在她旁边,屏气观察她三色。他以为她会问,他是陈寿慈什么人,可是她没有。这让他更难过,就像她已经知道他是个小偷。
“这样坐下来,这些画看上去又像小时候的样子了。”她呓念着,“可是,这些画怎么变这么小了呢。”
她记得小时候,它们还是那么巨大,每幅都像是异世界的门口,父亲在其间沉默埋头,母亲在其间歇斯底里。
她出生在祖父留给父亲的宅院里。她刚会走路的时候,他们搬去了普通的单元楼住,她上小学,他们搬进了老城区的破公寓,也就是这里。父亲每年都盼拆迁,好还办画展欠下的债,但现在都还没有拆。那些债就像是无底洞,即使他们不断卖房子,搬到更差的房子里去,洞还是填不上。父亲只有事业,没有工作,靠母亲养家。珍实想不起父亲画画以外的样子,她想不起父亲的正脸。
“你觉得画得好吗?”
刘武不敢回答。但他想起画中的小女孩,刚要答,珍实又自顾自说起来:“这些画,牺牲了我妈妈,牺牲了我,而他现在都只能跟别的三流画家拼画展,你说说看,真的值吗?”
刘武觉得自己有义务为陈寿慈说话,“有些画家是过世以后作品才被世人欣赏的。”
“你觉得他是那样的画家吗?我看不像。”她抠着地上干结的颜料,“就算他真的成了高更那样的画家,那就真的值得吗?你猜我最恶心的书是什么?《月亮与六便士》。”
“这可能要分长期和短期的角度来看……"
“你可能想说我短视,可你说大部分艺术家,真是为了身后名吗?不,他们只是为了当下一刻,为了什么都可以抛开不顾的感觉,还拿好听的艺术当借口。比起想过好后半生的普通人,他们才是真正短视的。跟酒鬼差不多,但酒鬼比他们诚实。”
刘武站起来,拉她的手,可她不愿起来。他往走廊里走去,把那幅他跟小女孩的肖像,小心地搬过来,放到珍实面前。她看着这肖像,良久。刘武跟她坦白,自己是个贼,怎么来到这里的,怎么住下的,后来又怎么因为这幅画找到她,变了个好人的,因为不这样说清楚,也就无法说清楚这幅画。他妄图用这来龙去脉,配成一剂药方,来消除她的积怨,可他并不知道,新长的草药克不了几十年的顽疾,徒自暴露了草药的劣质罢了。
看她并没有反应,刘武加了一句,“你爸爸还是在乎你的,不然怎么会画这个小女孩,这么像你。”
“他在乎的是颜料做的我,本质上也是颜料罢了。”珍实终于抬起头看他,“你是不知道他以前画了多少我妈妈的肖像啊。油画,素描,都有。所以他在乎她吗?妈妈是上吊的。踩着他的画架,脖子套进绳子,脚一蹬,把他的画架蹬了个稀巴烂。他还心疼画架,他还想过把现场画下来,你知道吗?要不是画架坏了,他就画下来了。”
画家房里传来一阵运痰声,刘武知道他醒了。他出来,看了他们一眼,就往厕所走,好去释放上头和下头。刘武知道画家又把他们当成了是自己的幻视。珍实冷漠地朝画家的去向看了一眼,起身朝门外走。
刘武知道拦她也无用,只好拿个问题留住她:“你爸爸不知道是你吗?”
她果然停住了,“我上初中以后,就没跟他见过。我搬去小姨家了。”
刘武吃惊:“他没来找过你吗?”
“他给我写过信,说他的画马上就值钱了。”她穿鞋,“用素描纸写的。如果是别的纸头写的,我可能还会回的。然后就没联系了,也没见。”刘武不知道说什么,只好在旁边看着她穿。
她穿得很慢,或说她的鞋太复杂了,很难穿。等她终于穿完,陈寿慈也从厕所里出来,笑着看他们。“这就是你妻子吧?”画家说,对着刘武。
珍实没有看他。刘武回答,她是你女儿。画家愣了一会儿,说,“原来你是我女婿。”话音一落,小偷和画家相视,在原本紧而冷的空气中,不约而同大笑起来。画家说,坐吧,我给你们画幅肖像。
刘武以为自己拉不住珍实的,但她此时,好像也不那么难拉住。不过刘武知道,她也是需要自己这么轻轻一挽留的,好有个托辞留在这里。他们坐在一张绿皮小沙发上。画家一边打草稿,一边说,“我女儿没有这么漂亮的。她该是小眼睛,鼻子塌塌的,像我。这里看起来完全像她妈妈了。”
刘武说她长开了。珍实脸朝一边,不说话。画家说,姑娘,你把脸正过来一点,我好画。珍实说,“我只有侧脸。”画家问为什么。“因为你想象不到我的正脸。”她答。画家说怎么会,我想象得到的。
“你说我像你妻子,而这么多年,你就没怎么好好看过你妻子的正脸,看到的永远是她在厨房劳碌的侧脸,所以你也想象不出我的正脸。”
刘武看向陈寿慈,见后者面色平静宁和。的确,妻子很少叫他看见正脸。“我画画的时候,她总是用正脸看我的,”画家开口,“我余光里看得见。可我一看她,她就马上把脸侧过去了,像是不想向我乞讨什么。那样子是很美的。”每次妻子把脸侧过去,他都能听见鸟类扑翅离枝的声音。
珍实想要起身,显然是被他刚刚轻描淡写化悲剧为美感的一席话激怒,刘武拉着她坐下。三人无话。草稿打毕,画家起头,“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刘武说,看你的画展认识的。画家的脸上荡漾出温柔的笑意,说,有时我会想,去看我画展的,都是怎么样一些人,都几岁,是坐公交来的,还是走来的,会不会有人因为看我的画相识,然后组建了一个家庭,就像你们一样。有人说艺术当不了饭吃,可是如果因为艺术,有了新家庭,有了新生命,这难道不也是功德一件吗?
“您思想境界真高,牺牲自己家庭,成全别人家庭,福量大啊。”珍实说。画家面色不改。十四年来,妻子的死,已然成为他幻视中的一个经典意象,而妻子的死的副产品,各色的苛责、影射、谩骂、逼问,也都是幻视里见怪不怪的母题,比起最极端的例子,今天这个姑娘的言辞,已算得上是温和。
珍实的怒容别有一番风致。画家一边上底色,一边说,要是我女儿真长这么好看就好了。珍实说,真长这么好看如何?画家说,那我每天什么都不画,就画她。珍实鼻子里嗤地冷哼一声。我老婆比这还要好看,画家低声念道,可惜我后来只想画难看的人,不怎么画她。
珍实问,你后来没再见过她吗?刘武知道她指的是在幻视里。画家回答,“她不肯见我,她总是忙着跟一个男人滑冰来着。”
画到晚上七点,画家忽然走进卧室,不再出来。刘武上前去看画,画上的一男一女已经初具人形。珍实像是忘记了画的存在,忘记她坐了五小时是为了什么,还带着起身的趔趄,就往门外走去。刘武确认完陈寿慈无恙后,赶去追珍实。他记得他最后追上她了,也可能是没追上她、后来却做梦梦到追上了。他记得梦里,或是现实中,自己对她说,原谅你爸爸吧,也是放过你自己。她说什么他记不太清了,也许她说,你有什么资格说这话,你不过是一个小偷。他唯一能确定的是,她后来再也没来过陈寿慈家,尽管她知道画还没画完。
新千年初,陈珍实去看了一个画展。她走进去,像是做梦一样。谁看到这幅景象,都会觉得是在做梦:两旁四周挂着的,全都是自己。虽然无一例外,都是侧面。两旁的人都对她指指点点,看,那不是画中人?
她知道这不是幻境。她往画展里面走,看见西装革履的刘武,被一群工作人员包围着,他现在成了画展的负责人。他早从余光里就认出了她,但装出热情工作的冷淡样子。对她以往的不闻不问,他心有余怨,只因几年来,画家于他已是父亲般的存在。她走后,画家还是常常看见她,但每次都只有一个侧脸。每次“见”她,画家都开心得像个孩子,会告诉刘武,今天她是如何如何骂他的,骂得有趣极了;今天她终于不骂了,她喊他爸爸了。
刘武接到了一个电话,原来还有一幅画要送展。他打电话时,故意把“遗作”这两个字读得很重,想把它们砸到几米远外的那个漠然的淡影上。他回忆起画家弥留之际,自己奔波在别的城市帮他张罗画展,没有见上最后一面,心中就隐隐悔痛。不久,画就送到了,连他也是第一次见这幅画。他们小心翼翼地把封住的木条卸下,把保护的木板、皮革一一褪除,竟只见一幅素描速写。这是一幅女人的正面半身肖像,线条微颤,却足见平生功力,几笔就交代了女人脸上的笑意。刘武转身拥抱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旁的珍实,把头埋在她的肩上,眼泪濡湿了那件和肖像上一样的棱格纹大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