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给你个机会,让你成为「文会」的一员,可以控制整个世界的文学机构,扶持文学傀儡,物色文学劳力,在上一代种下故事,问下一代催收,你会如何抉择?
一
梁磊又收到一封退稿信。
他把信拆开,取出折叠三次才费力塞进去的打印纸,拿回自己的稿子。信封里还有一张小纸片,上面写着退稿的理由。他把那张纸坐在屁股底下,在床沿呆坐了一会儿,又忍不住把那张温热的纸从屁股底下抽出来。
“这篇小说内容丰富,情感描绘到位,但缺少起伏,不够吸引读者,建议投递其他平台。”
梁磊在心里骂了一句,没想到竟然骂出了声。他环顾四周,自嘲地笑笑,家里没人。这家杂志社算好的了,还会回退稿信,一般大一点的杂志社回都懒得回。要不然他也不会投这家,至少能证明他真的投递成功了,梁磊在心里嘀咕。
他走到书架边上,取出文件夹,熟练地把稿子塞回一堆废纸中间,仿佛它本就该在那里。他看了看表,还有十分钟,孩子们该来上课了。他走出狭小的里卧,费力地把呲啦乱响的门关好,气冲冲地收拾餐桌上的残渣,从卫生间里把小黑板搬出来。等他把内裤和外卖盒子都一股脑扫进垃圾桶,门铃正好响了。
那两个讨厌的小孩没有来,来的是两个穿着黑西装的年轻男人。
“我什么都不买。”他准备客气地关上门。
“我们也不卖。”身材壮硕的男子用胳膊顶住门,冷漠地说。
另一个稍矮一点的则伸出手,似乎要与他握手。梁磊后退了一步,仿佛看见那两个孩子长大后的模样,吊儿郎当,不学无术,随便敲开谁家的门去推销产品。
“可不可以先邀请我们进来呢?”矮个子说。
梁磊知道这些人,如果不跟你聊上半天,他们是不会走的。他只好让二人进来,不耐烦地关上门,铁锈落了一地。那两个人很自然地坐在平时学生坐的位子上,高个子正襟危坐,矮个子则拿着他放在桌上的教案端详。
难道是推销教材的?也只有卖教辅资料的知道老师的住处。梁磊清楚这些卖教材的路数,一个班提成多少,送多少套卷子,这种事儿他没少干。反正学生总是要做题的,做哪家出版社的不是做呢。他从柜子里拿出两个塑料杯子,往里丢了两个茶包,又烧了一壶水。
他给自己搬了一把椅子坐下,烧水壶的沸腾声一度遮盖了外面楼盘的施工声。这二人沉静地坐着,身上的光比屋子其他地方都要亮堂些。
梁磊偷偷打量他们,发现他俩的西装可能并不便宜,戴的表也隐约显露贵气。或许是学生家长?不对,家长不会这么年轻,这两人看上去也就三十出头的样子,可能是保镖吧。那两个小子家里的确挺有钱,要不然谁会花钱给孩子补习语文呢?可梁磊没想到他们这么有钱,居然连保镖都请。他焦急地等待二人先开口,心里事先有了一个预演,没准是他们父母派来讨论学习情况的,这些保镖偶尔也会给雇主处理一些私人事务的。他可以把今天的经历写进小说里,应该是不错的素材。
想到这儿,他眼神又变得暗淡,眼皮低低地垂下去了。水壶停止了嘟囔,他起身给他们倒水。矮一点的人起身迎他,接过亮绿色的水壶。“梁磊先生,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刘大卒,这位壮汉叫秦小卒,今天来,我们是想跟您签合同的。”
“什么合同?”梁磊问。刘大卒从公文包里抽出一沓纸,递给梁磊。这是一份版权代理协议。梁磊从没见过这种协议,只是听说,如果在杂志社过稿了才会有版权合同。“合着你们不是……你们是哪家杂志社?”他微微挺直了腰板,屁股往后挪动,让自己看起来更端庄一些,木头椅子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像在嘲笑他。
更为魁梧的秦小卒握住塑料杯,将茶水一饮而尽,一点儿不嫌烫,更像是喝啤酒,一股子要把杯子捏瘪的劲儿。他似乎对梁磊没有立即看出他们的身份感到失望,忿忿地喘着粗气。
“我们来自文会。”刘大卒徐徐地说。
他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枚钢制书签,轻盈地把书签放到桌面上,准确避开了桌上没擦干净的油脂和食物碎屑。书签接触桌面,发出好听的、清脆的嗡鸣。梁磊小心翼翼地把书签拖到自己这边,却怎么也抠不起来。他只好把书签扒拉到桌子边缘,再缓缓拿起。如果不是刘大卒说,他还以为这是一道令牌。
书签的上下两端雕刻着奇异的花纹,像龙鳞,又像古物身上的那些繁杂图饰。中间是镂空的,隐隐看出娟秀的文会二字。文会,啊,文会,梁磊下意识地学着刘大卒的语气,想摆出一副听说过又不熟的姿态。
“文会……是少年宫的?还是文化宫?”梁磊问。
“他妈的是文会不是工会,bloody hell,he can’t……”秦小卒对刘大卒摊摊手。
梁磊忍不住笑了,面前的两人滑稽地挠头,都想把胳膊肘撑在桌子上,又嫌弃地移开。他注意到秦小卒生气时胡须也跟着抖动,他很少见修剪得如此精致的络腮胡,简直是艺术品。胡须并不完全剃光,而是适度地留出一段长度,像方阵似的一丝不苟,规律地摆动,胡子边缘勾勒出坚实的弧线。梁磊暗自挫败,他观察人物还不够细致,不能一下就把握人物。进门时,他觉得像秦小卒这样满脸横肉、身材高大的一定是个西北大汉,这无疑对人物进行了扁平化的处理。只消仔细观察就能发现,秦小卒肌肉紧实,应该是练过,和刘大卒一样,很重视自己的仪表,而且从几句脱口而出的英文听来,甚至像个英伦绅士。
门铃又响了,梁磊起身脱离如溺水般难以呼吸的桌面,准备去开门。
“应该是你的两个学生,我建议你可以放他们去玩,这样对你对他们都好,如果被他们父母知道了,我们会赔偿你的所有损失。”刘大卒依旧用运筹帷幄的军师口气说着话。
门铃没再响了,这两个小子肯定期待他不在家,梁磊有些心寒。他给更有主意的那个孩子发了短信,让他和另一个孩子自由活动,别告诉爸妈就行。
发出去之后他便有些后悔,不应该加最后一句的,万一他们俩拿短信来要挟他呢。他瞄了一眼猫眼,两个孩子欢天喜地地走了,毫不犹豫。他垂头丧气地回到位子坐下,又沉进木质的水底,窒息地听着他们说话。
“文会是一个秘密组织,来自伦敦……”秦小卒说。刘大卒按住秦小卒的手,他立马闭了嘴巴。
梁磊拿起那份合同,从第一页开始仔细阅读。作品名和作者那一栏都是空白,乙方代理人是北京的一家公司,法人代表是刘裕成。
“甲方授权乙方在协议有效期内,独家代理甲方已创作完成的作品在全世界范围内的版权交易运作,包括但不限于纸质书、电子书、电影、电视剧、网剧、舞台剧、音乐剧、广播剧及音频制品、主题公园、游戏、动画、漫画等等已知和未知的一切衍生开发表现形式和基于任何媒体传播途径的产品载体……”
梁磊又快速翻阅了几页,想找到付稿费的具体方式,他漏了一页,又狼狈地回翻。刘大卒知道他在想什么,贴心地给他指出支付方法那一条,用醒目的黑体标注在文件的腰身部分。稿费是两万美元。
“跟布克奖差不多了。”刘大卒说。
梁磊故作认真地看着合同,眼睛却不时瞟向自己随手放在桌边的手机,评估自己能否快速地拨打报警电话。当梁磊再次瞟向手机时,手机已经不见了,它被握在秦小卒的手上。刘大卒抽走了合同,桌子上的茶不知何时凉了。
“你应该擦擦汗,怎么跟洗了个澡似的,现在还不至于这么热吧。”刘大卒说。
溺水的感觉又来了,他忍不住想要蹬腿。这两个黑衣人在房间里越发格格不入,他们漂亮的行头与梁磊藏污纳垢、捉襟见肘的屋子相互仇恨,彼此出言不逊。他们究竟是谁?邪教头子?传销组织?还是精神病人?他又为什么要跟他们聊天?都是出于愚蠢的虚荣心罢了,以便回学校和女老师吹牛,自己跟富家子弟的跟班很熟,变相等于自己也是富家子弟。他怎么总是想沾这种完全没道理的光呢?
梁磊惊醒一般站起来,脸上的汗液像露水从荷叶上滚落,滴滴答答敲打着桌面。他费力地拎起自己,走到洗手间去找毛巾,用冷水扑了扑脸。他突然想起来早上还没刷牙,电动牙刷的充电底座已经失踪一周了,只好当作普通牙刷来用,搞得他连刷牙的欲望都没有了。他把脸埋在毛巾里,味道并不好闻。他非要逼自己到不能呼吸的地步才肯把脸拔出来,这总比外头轻松。他走回客厅坐下,生无可恋,认清现实,自己完全被他们控制了。
“合同你看了,我再补充几句,我们属于英国文会,一个华人堂口,也就是黑社会。但我们和别的黑社会又不太一样,我们主要控制英国大大小小的报摊、书店和杂志社,还有各种媒体公司。没听说过也很正常,文会是个秘密组织,只在幕后运作,凡是你叫得上号的通讯社或者出版公司,我们都是幕后老板。这是基本情况,其他的你如果想了解,路上也可以告诉你。”刘大卒说。
“路上?”梁磊用做作的语气问道,好像在配合他们演一出戏。
“文会希望向你购买一个故事,你爷爷梁巧义的故事。”刘大卒说。
“你们要这个故事干嘛?”梁磊问。
刘大卒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从包里拿出另一份文件,递给梁磊。“你先把这个签了,这是保密协议,如果你答应了,我们才有接下来的事情。如果你拒绝,你也得签了。”刘大卒说。
“我要是不签呢?”梁磊懵懂地问出这个问题。
“喂,他刚才说过了,我们是黑社会,不是非法书商,你知道这中间的区别吗?你知道强盗和小偷的区别吗?”秦小卒补充道。
梁磊颤颤巍巍签了字,把纸还给刘大卒。他有些走神了,脑海里回想起退了他稿子的那间杂志社,古色古香的院子里坐着许多穿高档西装的编辑,他们桌上的稿件堆积如山。这些人都戴着墨镜,镜片上映出一段段故事,镜框之上是紧皱的眉头,看到写得实在太烂的,就把稿件原封不动地装好,收纳进暗杀名册里。
“梁磊先生,我记得我进门的时候叫过你的名字了,请你签真名。”刘大卒撕碎那张签着父亲梁光明名字的纸,又拿出一张一模一样的。梁磊听到一声闷响,和钢制书签接触桌面的声音截然不同,天生就带着无与伦比的破坏力。他快速签上自己的名字,桌子上多出来一把黑色的手枪。
二
梁巧义,名震武汉三镇的武学大师。与别的大师不同,他不开门授徒,并不是不想开,而是没人来。梁巧义这个名字,在武术界如同过街老鼠,人人喊打。早年间,他在汉口俄租界里要饭,那时候租界其实已经改名特二区。
他自称在俄哈路九号给詹天佑看过大门,还打跑过两个刺客。彼时,他还不会武功。
梁巧义自幼失了双亲,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的,后来再有人刁难,他就说自己是武当山下老营镇人。他的出处越传越邪乎,还有人说他父亲其实是山上的道士,而那道士的家族曾在老营世代打铁,到他这一代,为逃避兵役才躲进山中。如果真是这样,那梁巧义算是替他父亲遭了难。
一九四二年初,梁巧义应征入伍,随部队入缅作战,效力于暂五十五师师长陈勉吾,后负伤,被兄弟部队收容。四二年八月,部分远征军退入印度,不识字的梁巧义这才知道自己已被整编入新一军郑洞国麾下。在兰姆伽训练营,梁巧义成为了一名训练有素的军人,不仅擒拿格斗样样精通,而且能熟练使用美式装备。
梁磊听父亲梁光明在醉酒后胡言道,梁巧义在印时期遇到了一位武学大师,大师无名无姓,不过更有可能是梁巧义听不懂,倾囊传授给梁巧义一套搏击术,名为卡拉里帕亚特,相传是一种源于夜柔吠陀的智慧之术。
那位大师,自然是一位高贵的婆罗门。梁巧义掌握了卡拉里帕亚特的精髓,又结合自己的军队所学,融合成了一套巧义功法。梁巧义用这套功法以一敌七,令当时在场的史迪威将军大加赞赏。
一九四三年春,梁巧义由于肺病提前回国,在汉口租了一幢三进三天井的大院子,开馆收徒,因其毫无美感、凶气逼人的招式而门可罗雀。
后面的故事不少人都知道,梁巧义变卖了房子,在印度攒下的钱财挥霍一空,失落之际他抛下妻小,准备投江寻短见,却正好遇见警察追捕江洋大盗裘三训,两人三招便见了分晓,裘三训当场没了命。
可惜,梁巧义所期待的声名远扬并未出现。裘三训的父亲裘民效,是当时武昌武术联合会的会长,倍受敬重,师承程派八卦掌,讲究游身,掌法如书法。裘民效老来得子,给儿子取名三训,这三训也是武馆的规矩:明罚敕法,推己及人,博爱亲民。这第一条是裘民效从《文心雕龙·诏策》中读到的,明罚敕法,则辞有秋霜之烈,此诏策之大略也。第二条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裘民效告诫弟子们应效仿孔子,重一个推字,如水纹波浪般向外扩张,本立而道生。第三条是顺应时局,革命和易帜,裘民效见过不少,也总结出了经验,他觉得洋人那一套不过是老祖宗说腻了的东西,只不过人家更简练。这世间的道理,一旦变得简练,就有不轨之人拿来归为己有,谁都能说这是他们的道理。裘民效拿第三条保护自己,像一块盾牌。裘派八卦掌以呼应文脉闻名,此三训,裘掌真意尽在其中。
裘老爷子受到大家的尊敬,可就是有个不学无术的儿子。裘三训是块练武的材料,自幼跟随父亲学习,练得一身好功夫。人大了,本该管管家里的生意,或者到大学里去读书,可他偏偏愿意往戏园子跑。老爷子一打听才知道,自己的儿子是偷东西去了。
城南盖家班有四大名手,人还在戏台子上就能从观众兜里捞钱,裘少爷是四手之首。他不为劫富济贫,就图偷盗的痛快。裘老爷子这才感到小的时候把孩子管狠了,现在是释放的阶段。
当时裘民效已年逾花甲,裘三训却正值飞檐走壁的年纪,经常以戏耍警察为乐。遇上梁巧义那天,裘三训身后跟着七八个警察,愣是追不上他。梁巧义站在江边,远远瞧见他,步法玄妙,如笔毫般辗转。两人相遇,一过手便知高下。裘少爷也有些不信邪,又过了一手,这一手仿佛喃喃细语,二人互不相让。最后一下,裘少爷叹了一口气,回身望了一眼背后的追兵,再转头时,梁巧义的拳直击面门。
第二天,梁巧义入狱,裘民效在晚报头版头条刊登了八个大字:梁拳裘掌,高下立见。很多人解读这八个字的意思,一拨人说,梁拳在前,裘掌在后,且梁拳的确打败了裘掌,所以这是向梁巧义认输。另一拨人说,裘掌在后反而谦逊大气,老爷子不忌讳不隐瞒这件事,本身就是大格局,所以在心理上赢了梁巧义。
第三天,无论如何,裘民效的确退隐江湖,裘派也渐渐在武术界黯然。梁巧义进了监狱,再也不寻死觅活,老老实实地喂猪挑粪,牢里有人想拜他为师,他一一婉拒。刑期满了,走出牢门,外面已经换了颜色。他回到老家,妻子并未改嫁,儿女双全,还分到了一块地。
第四天,那十几年间,不断有人拜师或挑战,其中不乏人自称裘派传人,梁巧义从未应允。一九六二年秋,梁巧义去隔壁郧镇吃喜酒,喝醉了跑进鸡窝抓鸡,被冷枪击中脑壳,没有找到枪手。梁巧义当场毙命。
“梁巧义的功夫不只是拳,裘只看到了其中一点,在我看来他也只是鼠目寸光。”秦小卒说,他坐在梁磊身前的驾驶位,这辆摇摇晃晃的南京依维柯艰难地跋涉着山路。
“你父亲学到了多少?”刘大卒问。
“可能完全没有,也可能我爷爷偷偷教给他了,只是我不知道。”梁磊试图把话说圆。他没跟房东打招呼就收拾东西走了,吃亏的是他自己,这个月没住满,房租已经交了。可看到面前二人始终不容置疑的眼神,他也没有办法。他本打算走到大街上趁乱逃跑,没想到直到后半夜他们才动身。面对枪口,他连大声说话都不敢。
出了县城,他们往竹山方向开,中间停下来睡了两个小时,刘大卒和秦小卒轮流值班,梁磊倒是踏踏实实睡了一会儿。到烈士公园的时候,天差不多快亮了。
梁巧义就埋在公园旁边的一个土坡上。
梁磊指着国道下面的一小撮民居说,那就是原来的梁家。烈士公园是后来建的,在山坡的阳面,梁巧义在阴面。
“英国没什么高山吧。”爬坡的时候梁磊问。
“山不在高,有仙则灵。”刘大卒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
“如果你渴望高山,那你最好是个世界主义者。”秦小卒说。
“什么意思?”梁磊问。
“这样你就不会为了谁家的山高而比来比去,山再高,也不是你的。”秦小卒说。
梁磊不说话了,他总觉得秦小卒对他有些敌意。他们在将近坡顶的地方找到了梁巧义的墓,多年无人修缮,早已残破不堪。梁磊舒了口气,幸好自己还记得墓的位置。
梁光明失踪之前每年会带他来扫墓,那时候四周的野草比他人还要高。梁光明走在前头,拿着一把镰刀,有规律地在空中画叉,草叶和草籽就像雨一下扑哧扑哧地落下来,他走在中间,踩着弯折的草,蹚水一样朝前蹚,妈妈跟在后头。
她是第一次上来,也是最后一次。
她穿了一条艳丽的短裙,丝袜上垂挂着几只苍耳,显然一开始根本没打算跟来。梁光明背着一挂鞭炮,在墓前锄开一小片空地,不耐烦地烧完纸,兴奋地放炮。炮仗噼里啪啦地炸开,火星四散逃逸,纷纷窜进杂草丛中,隐秘地消失掉了。妈妈很害怕,怕点燃了林子,她用塑料袋套着裸露的小臂,生怕溅到自己。梁磊入神地看着梁光明举着还没燃尽的裱纸逗妈妈,也许欢笑只是另一种方式的纪念,只有墓碑是林中最沉默的角色。
临走的时候,梁光明跪下磕了三个响头,梁磊作势要跪,妈妈拦住他,摇摇头,小声说了句,地脏。
梁光明站起来,口中念念有词:老爷子,我们回来看你了,可要保佑我们啊,身体健康,招财进宝,你看,我还给你带儿子和儿媳妇回来了,以后年年来看你......之后的每年,梁光明和梁磊都会来。妈妈只来过这一次,就不知所踪了,在屋外的一阵争吵中消失于梁磊的记忆。
那套房子是妈妈的,但不知怎的他和梁光明就一直住下。他期待妈妈能杀回来,好歹把房子要回去。这样的念想也很快没有了,梁光明坐吃山空,几瓶酒的功夫就把房子给转了出去。
梁磊参加工作后,整日打牌酗酒的梁光明也彻底没了踪影。梁磊很早就知道自己的出生是个道德上的失误,按说像妈妈这样的女人不可能看得上梁光明,她最大的缺点就是善良,善良得毫无尊严。他看她,就像一座不断下沉的自由女神像。
刘大卒告诉他,他们有一整套完整的流程,跟着走就行了。第一步,先到梁巧义坟前找找灵感。梁磊以为,只要把故事告诉他们,他们就能把他给放了。但刘大卒说,这个故事必须由梁磊自己写完。
“你是最合适的,你就身在其中。”刘大卒说。
“可我从不写自己家的故事,我写的是科幻小说,题材有限制吗?”梁磊问。
“把这个故事写出来,这就是我们的要求。”刘大卒说。
走之前,刘大卒抽走了梁磊的文件夹,里面都是他写的小说,路上无聊的时候,刘大卒随手翻翻看。梁磊期待他能给出几句独到的评价,但立即又觉得自己这样想是在犯傻气。他可能是有点斯德哥尔摩综合征,已经对绑匪有了兄弟般的感情,竟真的考虑起他们的态度来。刘大卒不予置评,梁磊也不决定问。
梁磊现在就站在梁巧义面前,不知道是不是得哭一鼻子才算有灵感。
“山不在高,有仙则灵。”刘大卒又说了一遍,他和秦小卒手里拿着铁锹和钻机。
“要不你来第一铲?”秦小卒笑着问他。
“你们不能挖。”梁磊说。
刘大卒和秦小卒都像没听见一样,走到墓碑后头,抡起铁锹开始干活。梁磊盯着崭新的铁锹一点点变得灰头土脸,那充满力量感的工艺品就和面前的两人一样光鲜,又一样愚蠢。刘大卒像一把考究的小铲,他的头拱进土地,鼻子顶出细碎的土壤。秦小卒则像钉耙,不由分说地用他尖利的牙齿啃食着长满青苔的地面。梁磊的眼里突然看不见他们了,只剩下发了疯的铁锹,他们与铁锹合二为一。
梁磊好像和这两个人一样没头没脑了,他恍惚地想起妈妈,这个时候为啥要想起她呢?埋在里边儿的又不是她。也不知道她还活着没。她如果还在当老师,估计能评个特级教师了吧。
老师嘛,就是一直熬呀熬呀,熬到生活的尾巴,然后悄默声地没掉。
梁磊毕业之后就回县中当了老师,好像也没什么可犹豫的,没什么本事的人不当老师还能干啥。这话怎么听怎么像梁光明说的,当年他就是这么奚落妈妈。这可能是梁光明说的唯一正确的话。她应该等自己年老了,热情燃尽了再去当老师的,这才是最适合的年纪。可她到县中的时候正值青春啊,正是快乐的年纪,就这么被她给消耗了。
梁光明缺爱,梁巧义一辈子没抬起过头,他们这一家窝囊到一块儿去了。
梁磊没见过妈妈的爸爸妈妈,只知道他们都是编制里的人,小时候不明白什么是编制,只是听梁光明一遍一遍用怪腔怪调说这个词,还以为他的姥姥姥爷都被关在编制里面。妈妈怎么会喜欢上梁光明呢?梁光明自己说,是因为夜里那点儿事。梁磊有些羞愤了,他的降生一点也不光彩,都他妈的不光彩,这不光彩压了梁家三代人。自己瞧瞧,连梁家的院子都陷进地里了,梁家的坟也要叫人啃光了。
他叫嚷着冲过去,推开那两根铁锹,自己扑在地上。他叫喊得很大声,却始终听不见自己的声音。秦小卒的枪口顶在他的后脑勺,梁磊仿佛听见心脏扛着长枪给他打气,沉重地剁着脚,像个战士一样不怕死地在阵前叫嚣。他突然记起这个地方的名字了,这里叫擂鼓台。
“打死我,我操你妈,你他妈打死我吧!”梁磊听见自己的喉咙挣扎着发出这样的声音,他忍不住地哭了,流下欣慰的泪水。他既害怕又期待,他好想死在这儿,爷爷正看着呢,看着他的孙子跟他一样,窝囊地死了。没有后代,梁家终于可以窝囊到头了。
刘大卒呵呵地笑着,扶他起来。秦小卒把枪收回枪包里,替他拍拍身上的土。
“不挖了,不挖了还不行吗。”刘大卒没料到他反应这么大,哄孩子似的拍拍他的背。秦小卒把双腿发抖的梁磊背下了山坡。
“我是真怕。”梁磊在回县城的路上反复说这四个字。
到了县城,就该上高速,动身去还不知道是哪里的目的地了。梁磊提出去吃一碗面,刘大卒欣然同意。梁磊带他们走进郧阳拉面,他从小就在这家店吃面。
秦小卒去点了三碗牛肉面,梁磊给自己加了个鸡蛋。他盯着面看了一会儿,开始了自己的步骤。先不搅乱漂浮的红油,从底下捞面上来,吃清汤里的面条,面条从汤里出来,磕碰着点红油,味道清淡里带点辣。他时不时吃一块牛肉,不让牛肉沉底。面吃了七八口,下面的海带丝浮出水面,这时候可以搅动面汤,让辣油与清汤充分结合,捞起一筷子面和海带一起送进嘴里。吃得差不多了,再加上点醋,两三口吃掉卤鸡蛋,打扫完剩下的零碎,喝汤。做这一套流程时,他不再盯着面看,而是望着永远也擦不干净的桌面,苍蝇抽空在上面落下,又急忙飞走。刚飞走的那只被老板的苍蝇拍迅速打死了,梁磊抬起头来看,衔着的面条拉成一道瀑布。
另外两人的面没怎么动,他虽然已经吃饱了,但还是把他们的面也吃光了,罕见地跟老板说了再见。他时常想,自己的小说什么时候能跟这碗面一样有层次感就好了。他吃得很撑,心满意足地上车,有种劫后余生的幸福。
车子开了四天,梁磊每天都昏昏欲睡。刘大卒和秦小卒一路上都不怎么说话,就算有交谈,梁磊睡着后立马就停了。他怀疑两人在他的水里下了药,让他一直困,没法逃跑。有的时候他来了精神,想记几笔给小说当素材,刘大卒不给纸也不给笔,就一句话,现在先不写。
他最清醒的是刚出发那天晚上,肚子里全是面,根本睡不着,秦小卒在前面开车,刘大卒在读一本英文书。
“你的小说里有几篇编辑已经决定发表了,但是文会按下来了。”刘大卒说。
他说话的时候仍全神贯注地看着书本,似乎是对书说的。
“真的?哪几篇?”梁磊问。
刘大卒紧锁眉头,可能是在思索书中的问题,没有理他。
“你知道为什么按你吗?要按照文会的标准,你写的都是垃圾,当然我们俩不负责评判,我们只是办事儿的卒子,最关键的是,你这一辈儿不是时候……”秦小卒插嘴道。
刘大卒咳嗽了一声,让他闭嘴。
“那我要是这篇小说写成了,写好了,是不是就到时候了?”梁磊问。
车子识趣地上下蛹动了一下,灯似乎电压不稳,扑扇着灭了又亮起。梁磊看到坐在左边的刘大卒正深邃地看着他,他不敢直视刘大卒的眼睛,那种眼神似乎要把他拉进黑夜里的雪地,笼罩在黑暗中的一片白茫茫。又像什么呢?他努力回想曾经想象过的画面。想起来了,就像恒星注视着行星。
三
“我进去之后,听谁的?”梁磊问。“听你自己的,顺其自然。”秦小卒说。梁磊着急地摇头,表示自己不明白。“你平时听谁的现在就听谁的。”刘大卒显然对此有深刻的理解,补充道。梁磊点点头,表示理解了。“你就是梁巧义。”刘大卒说。“我就是梁巧义。”梁磊说。他拐进了胡同,远远望见了胡同口,路程很远,大概要经过七八户人家。他好奇地走着,看到破旧的木头门还上去摸了一把。
他突然想起来自己不能迟到,他该去干嘛来着,喝茶,对,去茶楼喝茶。他终于走到了胡同口,大街上空无一人,茶楼很招摇地立在不远处,一座三孔桥边。他走进去,一楼没人,直上二楼,一个穿着灰布衫的男人坐在窗边。他叫什么来着?对了,庞子进,房东,练武的院子是管他租的。
“庞先生,您好。”梁巧义说。“巧义啊,听说老婆病了,钱花不少吧。”庞子进说。“还好还好,已经恢复差不多了。”梁巧义说。“这个月租子就不要了吧,你们下个月搬回老家,这里实在不好过日子呀。”庞子进说。“我想办法凑一凑租子,真要是交不来,也只好回家。”梁巧义说。“听说你在印度,得了不少赏哦。”庞子进说。“能有多少,都拿来开武馆了,这学武又不是单单要租房,各处都要用钱的。”梁巧义说。“是呀是呀,你老婆辛苦吧,她怎么看上你了呀,她家里面也挺宽裕的喔。”庞子进说。“不宽裕,有几个佃户而已,这年头哪里收得到钱?”梁巧义说。“你刚来的时候不是说玩笑话,说人家看上你,是因为夜里那点事嘛?”庞子进哈哈大笑道。
梁巧义有些纳闷,总感觉这话在哪里听到过。“算了算了,也别让你不高兴,什么时候我也夜里去看看,你也给我来一下。”庞子进站起来,朝梁巧义欠了欠身,要走了。“你?”梁巧义不可思议地看着庞子进。“耍拳嘛,有什么要紧,只许你老婆一个人看呀,我看看还不行吗?”他笑着下了楼。
梁磊站在无人上茶的茶楼二楼发呆,刘大卒和秦小卒不知何时坐在一旁。梁磊欲言又止,原来夜里那点事儿指的是耍拳么?这么说,梁光明也是会拳的。
“今天第一场,强度不易过大,明天继续吧。”刘大卒说。“我们只租了三天,晚了要多交费。”秦小卒提醒道。“不会超过三天的,别说话了,安静。”刘大卒说。
梁磊被这个安静震住了,整个人似乎被塞进一口大钟,安静这个词在内壁来回敲击。秦小卒搀扶着送他回到住处,他依然晕乎乎的,脑袋里的两根弦纠缠到一起。他记不起来最近几个小时发生的事了,记忆不断回溯到来这里的路上。坐车,下车,吐。他恨不得永久重复这一片段,这样他就不用害怕踏入更深的水池而无法返回了。
事情变得科幻起来,或许是大脑自觉的规避机制,他正在阻止自己产生正确的情感。他是一部机器,扮演该扮演的角色,不要节外生枝。但他还是多理解了一些事情,他意识到自己为什么不写自己家里的故事了,都是这种规避机制在作怪。
他羞于启齿,他害怕梁光明或者妈妈会看到。他怕他的谴责被他们读出来,尽管他一点儿也没有歪曲真相,可他就是心虚。他穿透了自己,看清了本质,这本质不在事物发展的原点,而在事物发展的尽头。梁巧义的悲哀留给了梁光明,梁光明的悲哀留给了他,他是一切悲哀的沉淀物,是无法过滤的沉渣。
上午空气还没暖和的时候,梁巧义已经走到集市了,一只猴子跟在他后面,脖子上带着项链。集市上有很多铺子,但都没有人。他又回头看了一眼那只猴子,紧了紧自己的帽子,怕它偷了去。他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那猴儿始终跟他保持差不多两米的距离。
梁巧义看见前面有四个人坐在石阶上,哈出的气汇成一团低低的云朵。他拨开云朵走到他们面前,像呛住了似的问他们,学不学功夫,印度功夫。他们相当热情,欢呼鼓掌,请梁巧义先来一段,再考虑给不给钱。
“我不是卖艺的。”梁巧义说。众人依旧起哄,白气升腾,像突突前进的蒸汽火车。梁巧义定在原地,冥思苦想在电视上看过的表演动作。他刚做了个起势,那四人便拍手叫好,目光盯着他的下胯。那只猴子站在他和观众之间,酣畅淋漓地舞弄肢体,憨态可掬,有板有眼。
表演完,猴子站起来,伸手向着观众,观众们一哄而散。它转过头来,楚楚可怜地看着梁巧义。他想摸摸它的脑袋,它却惊恐地逃开。
下午温度明显起来了,梁巧义脱了外套,穿一件单褂就出了门。庞子进黑着脸等在门口,今天太阳不错,他的脸吸收了大部分的光,连他站着的地方都变得阴暗了起来。梁巧义站到庞子进面前,等待NPC开口。
“日子到了,带着你的猴子滚蛋。”庞子进缩在黑暗里,那只猴子在门柱附近踱步。“您不必生气,明天我就走了。”梁巧义说。“你怎么一点不求上进呢?找一份踏实的工作,不比你现在这个模样好呀?”庞子进说。“好也罢,不好也罢,总是要活着的。”梁巧义说。“你呀,跟你同年回来的,要么上战场光荣了,要么做生意赚了大钱,有一技之长的,没见谁和你一样落魄!再不济,去给人当个门房,好歹面儿上过得去哇?”庞子进说。
梁巧义听着庞子进的数落,频频点头,也不反驳,只是听着。他其实听进去了,如果梁巧义的功夫能传下来,放到今天说不定真能成名成家,毕竟现在的人比那时候开明了不少,崇洋媚外的不少,一套印度的武术怎么就不能流行呢?这样一来,他也用不着去当语文老师,可以去当武术教练了。
小学他还真学过武术,文艺汇演需要几个孩子上去翻跟斗,班主任请了一个教练,也是她的丈夫,来教过传统武术。可惜他没什么天赋,跟斗翻不过去,两条腿像圆规在画圈,连倒立都困难。
待到庞子进走了,他继续在空无一人的城里转悠。他想找找刘大卒和秦小卒,问问他们到底要什么样的故事,得先把基调定下来。走累了,他就坐下,掏出饼干喂猴子。那猴子锲而不舍地追随着他,锃亮的大眼睛乖巧地滴溜溜转。
他没找到刘大卒和秦小卒,倒是觉得这猴子有点奇怪,会不会是派来监视他的?和两个疯子呆久了,他也习惯疯言疯语了。他们这两天似乎刻意躲着他,直到夜里也没露面,真不怕他跑了。
第三天一大早,刘大卒和秦小卒出现了,告诉他今天是最后一场,梁巧义与裘三训相遇。
说完,二人匆匆地走了。梁巧义走到窗边,想看看他们离开的方向,推开窗却没看到人。他简单洗漱了一下,坐在床沿上想动作,怎么才能做出那潇洒的三招。他在脑海里甄选曾经看过的武侠片,但难度又太大,一定是吊了威亚的,谁真的会轻功呢?没人会。裘三训那笔走龙蛇的步法难道真的那么神乎?故事都是越传越神。梁光明给他讲这个故事的时候,还说梁巧义能平地跃上三层楼呢,梁巧义自己怕都不敢信,你当他是超级英雄吗?直到他走到河边,还是没想好应该做什么动作。
他走出门,猴子准时等在门口,他喂给它一截儿玉米。昨天夜里下过雨,梁巧义走得很慢,像来时一样四处打量。他记得他应该走去河边,那里当然也没有人,这里简直是一座死城。他看见几只白鹭从河道起飞,但还没有看见河水,有鸟儿在鸣叫,听起来不像是白鹭的叫声,他没听过白鹭叫。
他脑中的规避机制再次运转起来,每当他要竭力思索事情的意义时,规避机制就强迫他停止无谓的空想。梁巧义站在岸边,绿色的河水被河岸钳住,只能摇摇摆摆地来回冲撞,波浪微微起伏,让他难以看清任何一颗水滴。他也应该融入水中,若是真的能穿越到过去,他一定一脚把梁巧义踢下去,永绝后患。
梁巧义扶着石头栏杆,怕自己一不留神栽下去。猴子则蹬腿一跃,稳稳地站在栏杆上。裘三训的脚步声近了,很远就能听见他的喘气声。梁巧义扭头去看,后面还跟着四五个黑衣人。裘三训正对着他冲了过来,面容赤红,神情焦急,甚至可以说是屁滚尿流,毫无大侠之风。梁巧义倦怠地抬起手,对一切都没了兴趣,他被大脑保护地很好,此刻最好什么都不要想,平时听谁的现在就听谁的。
他轻轻推了裘三训一下,叫他别挡道,又扭身回去欣赏湖水。裘三训痛苦地倒地,撕心裂肺地哭着。黑衣人追上了他,开始对他拳打脚踢,听声儿就知道下了死手。梁巧义背对着他们,捂着耳朵,小猴也装模作样地捂起耳朵。一个黑衣人拍了拍梁巧义,他不情愿地转过身来,居然是刘大卒,秦小卒也混在黑衣人中。
“嘿,你叫什么名字?”刘大卒问。
“我叫梁巧义。”梁巧义说。
“成,你就是单枪匹马打死了裘三训的梁巧义。”刘大卒说。
“是,我是。”梁巧义说。
“不不不,你还没理解,你以前不是,你刚刚是了,记住,是我们让你是了。”刘大卒说完,黑衣人们快速离开了现场。
地上的裘三训七扭八歪地躺着,但明显还活着,嘴角和眼眶里都出了血。梁巧义站在原地不敢动,不知道下一步该干嘛了。裘三训突然坐了起来,从裤兜里掏出手机,打了一通电话。
“别怕。”裘三训说。“我搞不懂你们。”梁巧义说。“历史和故事总有出入,谁掌握话语权,谁就掌握真相。”裘三训说。“是。”梁巧义说。“我能感觉到,你不在乎真相,这就是为什么你的小说写不好。”裘三训说。“可能吧。”梁巧义说。裘三训很不满意他的态度,拍拍屁股站起来,靠在梁巧义的旁边。“知道刚才那些人是谁吗?”裘三训问。“文会的?”梁巧义说。“没错,文会才是杀了裘三训的凶手,梁巧义只不过是路过罢了。”裘三训说。
刚才的黑衣人小跑着回来,站在河岸边的柳树下。
“文会诞生于清末民初,岑春煊任两广总督时,珠江三角洲流域堂口林立,四五百人便为一股,收行水、禾票、护耕费。总督暗中建立会党,试图集合众堂口,广联声气,欲一网打尽之。文会应运而生,利用官府的便利行事,很快便脱离总督的控制。江浙文人富商多加入文会以求庇护,也使文会不同于一般盗匪。日军侵华之后,会党逐渐转移到欧洲和美国,与各国的侨居知识分子共同建立了世界性的组织。我们操纵媒体和作家,控制文学奖的获奖人选,决定公众的文学品味和文坛更替,打造拥有绝对权威的批评家群体,培养各种学派、各种主义,制造人们对文学的判断力。如今但凡有点名声的作家都是文会成员,他们自己早就不写作了,靠文会提供的故事维系他们的声誉。文会在世界各地寻找故事,并寻找适合写故事的人,写出来的故事安排给相应风格的作家发表、出版,这是一套绝对精确的流程。你就是其中一个。”
“所以你们让我演这一套,是要我把我看见的写下来?”梁磊问。
“History, my friend, is nothing more than the activity of men pursuing their own ends, as Karl Marx originally said.(朋友,历史不过是追求着自己目的的人的活动而已,这是马克思的原话。)如果我告诉你,你看见的才是真实发生的历史呢?梁巧义确实在印度当过兵,也确实遇到了一个高人,但学会卡拉里帕亚特的不是梁巧义,而是那只猴子。梁巧义学到了印度的训猴术,不拴铁链也能让猴子听话。说白了,他就是个耍猴儿的。梁巧义是汉口最有名的耍猴人,号称自己在印度习得一套神功,传授给了自己的猴子,还给他取名孙悟空。文会当年追杀裘三训,是因为他偷了一枚书签,那是文会的护身符。他趁着客人喝醉,偷偷拿出来把玩,当场就被发现了。他杀了我们的人,被我们追赶至江边,当时梁巧义和他的猴子恰好在场。裘三训杀的人是文会的探子,若是传出去,武汉地界的人会说是我们坏了规矩,手伸得太长,所以我们不得不杀了他,还得找个替罪羊。多年前,会党在清理案卷的时候发现了这件事,觉得很有意思,于是就把这事儿当作一个有潜力的故事跟踪下来,直到现在,我们盯梁家很久了。”裘三训说。
“我爷爷也是你们杀的。”梁磊问。
“算是吧,有一个叫裘韵真的人,是裘民效的远房侄儿,他想杀了梁巧义报仇,又不敢上门挑战。梁巧义的功夫被传得很邪乎,这要多亏了我们,当年整个南中国的说书先生都在文会治下。所以我们就帮了点小忙,给他提供了一支枪。那个裘韵真也是个稀泥软蛋,他父亲的家产被他糟践得差不多,想杀了梁巧义之后找裘民效要赏,开了三枪才打中,打完自己掉河里去了,被水冲走了。”裘三训说。
“那我爷爷得罪过文会吗?你们为什么咬着我们不放?”梁磊问。
“你爷爷生性胆小,谁都不会得罪。至于文会,我们就像勤勤恳恳的农民,在上一代种下的故事,问下一代索取,这不就是种植的乐趣吗?”裘三训说。
“那你们这样是要干嘛?演戏来羞辱我?”梁磊问。
“没有这个意思。这么说吧,会党是乙方,负责提供故事,以及一系列的配套方案。有人看上了你的故事,希望你能把它写出来,同时也想看看你的反应,这样我们的客户就能根据你的反应再把故事修改修改,身临其境嘛。我干这行快十年了,你得对我放心,我们有一套完整的流程,你这几天的表演相当精彩,我们都给录下来了,会放给甲方看的。”裘三训说。
“我能问问,是谁想要我的小说吗?”梁磊问。
裘三训摇摇头,又耸耸肩,转身走了,仿佛刚才的对话只是一次偶然的邂逅。梁磊木头似的站着,刘大卒和秦小卒在跟前等着他。他此刻很感谢大脑里坚固的规避机制,阻止涌向他的纷乱的思绪。他必须停止思考,否则整个人就会分裂。
他脑子里蹦出几个喜欢的当代作家,眼前浮现出他们的脸,似乎笑得很有深意。裘三训刚才那番话需要解释,他还有好多问题要问,这里面一定有逻辑上的漏洞。不管是谁想要他的小说,他都感到那人正在某处看着他,狰狞地微笑,享受着观看别人痛苦的乐趣。
又或者,那人只是一个单纯的好人,一生从未做过坏事,他愿意放弃自己的所有财产,换取文学上的成功。那人对好故事趋之若鹜,欣喜地等待着故事自己找上门,他可能完全不知道这故事是抢来的,从出生他就被告知,这个缤纷的世界是故事之乡,好故事就像奢侈品,可以购买,可以订做,甚至可以长在树上,像果子一样种植和采摘。
梁磊晃了晃脑袋,感觉自己又开始疯了。他心里很清楚,自己早就不把刘大卒他们当成疯子,他似乎把自己当成了他们中的一员。头脑的规避机制抵挡不了多久,浅浅的、透明的屈辱正试图啃噬操纵他的无形之手。
“是我爸妈吗?他们也是文会的人?是他们要我的小说?”梁磊问刘大卒。
“我们早知道你会这么问,你的想象力就跟花生米那么大点,不是的。”刘大卒和秦小卒又露出那种哄孩子般的笑容。
“那是谁?这篇小说是我的,他不能就这么拿走了。”梁磊望着面前微笑着的两人,意识到跟他们讲道理是一件极可笑的事。
他在已然崩塌的大脑中回溯了历史,不愿克制思想漫无目的漂流的此刻。
“我还没签版权协议呢?忘了吧?我还没签,这故事还是我的。”他突然说道,渴望从刘大卒的脸上看到惊讶的表情,可刘大卒仍只是亲切地笑着。
“你们都他妈拿不走。”他甩开二人,飞跑着离开河边。
刘大卒和秦小卒没有阻止,甚至没有追赶。
“他还会回来的。”刘大卒说。
“我们每次都能做得这么好。”秦小卒说。
小猴警惕地跳上房梁观望,全然不知刚才发生了什么。
四
“这是我的最后一堂课,所以下课前,我给你们说点心里话,都他妈的别干自己的事儿了,抬起头来听我说。”梁磊敲了敲黑板,下面的学生把藏在书堆里的卷子悄悄地收进课桌里。
梁磊用抹布擦了擦沾满粉笔的手,把讲台上的语文书扣着放。全班都安静下来,下课铃在此时响起,他本想多说几句,但也没这个必要了。
“第一,以后不是混不下去了别当老师。”全班一阵哄笑。
“第二,你们面对的这些老师没比你们聪明多少,更是跟智慧不沾边儿,别被他们给骗了。”学生们还是笑了,但笑得稀稀拉拉。
“第三,有时间就去读书,多读真正的好书,我不希望多年之后你们还用阅读题的标准答案理解文学。说完了,下课。”
他头也不回地走出教室,这回没人笑了,教室里传来稀疏的议论声,然后是打闹的声音,桌椅挪动的声音。
梁磊辞了工作,准备专职写作。上次回来后,他写出了《巧义》,在一家权威文学杂志上发表,还拿了大奖,有几家杂志社找他约稿。刘大卒和秦小卒再没出现过,这座县城终于剔除掉了两个格格不入的元素,恢复正常。梁磊以前从来不敢说自己受够了,自从收到杂志社的过稿信,他觉得自己获得了说受够了的资格。一切都回归正常了,他现在是一个完整的人,没有历史的负担,不需要对任何记忆负责,只需做好他自己。
他重新租回出租屋,再进去时,放在桌子上的文会书签已经不见了,可能是被房东扔进垃圾桶了。都是幻觉,梁磊对自己说。
什么也没变,除了他自己。他已经过了想象自己是黑帮成员的年纪,又怎么会有文会这样的组织呢?梁磊骑车离开校园,把什么都抛在脑后,他的脑子里只装得下故事,他是一个小说家,创作属于自己的故事,谁也别想从他的脑子里偷东西。县城的空气充满车油味,混合着各家各户的晚饭味道,他在各种气味中舒心地穿梭。经过邮局的时候,他去取了几封信,信封五颜六色,都是杂志社寄来的。
回到家,他迫不及待地拆开第一个信封,是一家杭州的杂志社,曾经六投不中的。信展开之后,信纸中夹着一个钢制书签,娟秀地写着两个字:文会。这书签仿佛会发烫,梁磊的手指刺痛,连忙把书签扔到坑洼不平的水泥地上,书签低沉地吼叫了一声。他又拆开其他的信封,每一封信里都有一枚书签,连信的内容都是一样的。
“梁磊先生,您好,我叫刘大卒,来自文会。您的《巧义》我们已经收到,写得很好,本来我们打算让另一位同仁署名发表这篇作品,但经过会党高层的讨论,决定还是由您来发表。因为您的创作打动了我们,我们认为您有加入文会的潜质。作家的创作能力不可能常青,总有枯竭的时候,但我们时刻不敢忘记使命,要给民众带去力量,社会需要优秀的作家去指引他们的思维。因此,文会一定竭尽所能帮您维持您的创作水准,这是一个完整的流程。随信附上文会为您搜集的优秀小说,若是您同意加入文会,这些小说都会以您的名义在各大杂志上发表,您将获得更多的荣誉,就像我们已经赠予您的这些荣誉一样。”
梁磊用发抖的手去抽屉里找烟,点上一根,让自己缓缓。
他注意到一个信封格外大些,拆开后里面装的是一个文件夹,和他之前装小说的文件夹好像是同一个。夹子里放着七八篇小说,他把他们一一抽出来,摊开放在床上。
这些小说都有作者署名,世界各国的人都有。梁磊呆坐在床沿,没过一会儿就感到精疲力竭。这些都是种植的结果吗?有的果子一辈子默默无闻,有的果子却翻身成了农民。这也是他们安排好的?无论怎样,他都逃不掉。
他轻轻捧起其中一篇小说,像捧起一个刚出世的婴儿,声情并茂地朗读起来。他读得很慢,读完一段就停下,抽上一口烟,这是一个完整的流程。他这么做,一直到天明。烟都抽尽了,小说也读完了,每一篇都精彩绝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