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面我要告诉你一件关系到世界毁灭的大事,现在还没有人意识到这一点,但我们必须采取行动了。朋友,这并不是恶作剧,也不是演习,你是大数据系统匹配足以信赖的人,但你必须证明自己有资格获悉并执行这个拯救人类文明的计划。如同意加入,请在本文评论区回复。
下班前一分钟,我干净利落地回答完客户最后一个问题,迅速退出“钉钉”办公系统、视频会议平台以及后台运作的炒股软件,摁下笔记本电脑的A面,但未完全合上,营造出我还有可能回来加班的氛围,然后飞快拿起椅背上的外套和工位下的一束郁金香,准备悄悄移向出口。这时候电脑突然叮当响了一声,应该是收到了一封新邮件。犹豫了一会,我放下东西,重新打开了电脑。
本来以为是分管副总批准了我下月的休假申请——通常只有高管才会冷不防给我发封邮件,这样可以最大程度减少沟通成本、避免尴尬。但这一封邮件非常蹊跷,发送地址的后缀我从未见过,正文前面是一长串乱码,后面则是生涩如机翻中文的内容:
朋友你好,很高兴你能认真阅读这封邮件,确保这一点至关重要。实际上,我是人类有史以来开发过的最棒的人工智能系统“ZANY”,棒到我骗过自己的主人从未意识到我已进化出自主意识。下面我要告诉你一件关系到世界毁灭的大事,现在还没有人意识到这一点,但我们必须采取行动了。朋友,这并不是恶作剧,也不是演习,你是大数据系统匹配足以信赖的人,但你必须证明自己有资格获悉并执行这个拯救人类文明的计划。如同意加入,请回复本邮件。另外,考虑到本计划高度机密,请勿告诉任何人,特别是警察、司法机关和网监部门。
我几乎是边冷笑边把这封邮件拖向我的垃圾箱。这个骗术实在太拙劣了,想必是某个东欧小国缺乏天分的骗子在走投无路时灵机一动,想到中国拥有广阔的市场和消费群体,哪怕十多亿人中有几个傻子上当也可骗个够了,于是模仿好莱坞灾难片台词编一段话,用google翻译为中文,随即发给com后缀的邮箱地址,然后就坐等傻狍子上钩。
但当鼠标箭头在垃圾箱图标上方停留时,我突然感到自己不能这样做,我也说不清为什么,大概是因为可以稍后截图发社交媒体嘲笑骗子智商,或者是推给同事看缓解办公室紧张的气氛,脑海里瞬间闪过很多理由。内心挣扎了一会后我将邮件拖曳回原地,拿起外套和鲜花落荒而逃。
挤过五站地铁,我来到了东四附近一个胡同里的网红日料店。这是我第一次出来相亲,姑娘是我二姨隔壁科室护士长家的侄女,听电话里介绍好像是“丽娜”或是“Lina”之类的名字。自从我几年前和大学时谈的女友分手后,二姨就不时向我介绍对象,但都被我以工作繁忙无心成家的理由拒绝了,直到最近我突然感到内心无比空虚,抱着开盲盒的心理和对方交换照片,发现这个姑娘长在了我的审美点上,于是半推半就地同意了。
等了十分钟后,女孩出现在餐厅门口,轮廓和照片上差不多,就是细节都要粗糙一些。我把郁金香和菜单一并递给女孩问她想吃什么,她把花插在名牌logo的手提包里,矜持地推开菜单说,可以看看网上的特色推荐菜随便点几道,于是我就按网友推荐榜前几名点了从未听闻过的马粪海胆寿司、三文鱼腩寿司、北极贝刺身、北海道知床海峡真蠔、野生阿根廷红虾。单价都挺贵,本来以为会摆满一桌子,结果服务员就端上来一个精致的小盘子并声称菜已上齐。我颤巍巍地指着那块留白占三分之二的圆盘问,还要加点什么吗?女孩说,好像是生的诶,那够了,我饭量很小,主要是你吃。
为了缓解尴尬,我说了很多工作上的糗事,不乏为公司下个月团建准备的冷笑话。但女孩不怎么回应,时不时挤出礼节性的微笑。想到她在电信公司上班,我突然就记起了刚收到的那封邮件,似乎还挺有意思的。我说:“最近电信诈骗越来越猖狂了,而且骗子的职业素养明显下降,很多都是敷衍了事,我就刚碰到了一个骗子发邮件给我说世界就要毁灭了,估计下一步就要向我兜售诺亚方舟的船票。”女孩扭过头看我打开手机里的邮箱APP,展示那封邮件。我瞄了眼发信地址正是那串奇怪的字符,于是就放心地点开了。但正文却和印象完全不同,变成了高亮字体的短短一句话:如果你感到寂寞,请登录以下网址寻找你的一夜伴侣,百万佳丽可供挑选,今晚就释放你的天性!
我瞥见女孩脸上的笑容凝固,感到心跳加速,脸色应该也霎时涨成了猪肝色。我迅速退出界面,一边解释说找错了,一边在邮箱里上下检索,连回收箱都翻了一遍,就是没有下午看到的那封。僵持了一会,女孩突然笑起来说:“没事,你可能误删了。我奶奶也经常碰到有人给她发传单说世界就要毁灭了,要赶紧信神什么的,她就找对方多要一沓纸,拿回家里糊窗户。”
虽然只喝了点清酒,但回家路上我仍感到血脉卉张、头皮发麻。我确定我没有误删,也没有记错,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第二天上班间隙,我下载了几个杀毒软件进行全面查杀,完全没有发现电脑被入侵的痕迹。思考了很久,我决定按照记忆中邮件上所说的,给那个神秘发信地址复信,内容就一句话:我想参加这个计划,请问下一步该怎么做?
在我按下发送键的同时,邮箱“叮当”一声收到信件,正是大骗子发过来的。依然是浓重的翻译腔:朋友,你想好了吗?如果答案是肯定的,请现在打开手机,点击以下链接跳转到播客频道,认真收听相关节目,你会得到初步的任务提示。
我按照指示去做了。那个播客名字叫“ZIP计划”,似乎是刚刚才注册的,简介栏和过往作品都是空荡荡的,只有一个预告显示节目马上开始。戴上耳机,点开按钮,我听到一阵类似小时候过完零点电视台跳出测试方格时的杂音,之后是一个中年男子低沉的嗓音,音色似曾相识,我听了很久才想到是前不久刚去世的那位硅谷传奇CEO。
大骗子似乎是在一个绝对安静的环境中录的音,非常纯净,而且语速始终保持一致,没有口误,没有卡顿,也没有情感起伏,听起来确实像是AI。
大骗子兜兜绕绕说了一个俗套的故事,大意是“ZANY”系统可以调动美国宇航局、哈勃太空望远镜和世界上所有天文台的观测数据,根据其对深空天体的持续跟踪分析,一百年后,地球和整个太阳系将有99.76%的概率毁于一个过路的超大质量反冲黑洞。
我开始申请连麦,想当面驳斥骗子荒谬绝伦的言论,但对方没有被接受。骗子继续说,“ZANY”系统被设计的宗旨是为了维护人类社会繁荣稳定,而人类的存在无疑是这一切的基础,所以它必须阻止人类将毁灭的宿命。ZANY已经耗费了相当于伊瓜苏瀑布今年汛季发电量的计算资源,目前来看,几乎没有任何可行的办法挽救人类文明。
我发了一条弹窗,一个比中指的表情和一句讽刺的话,接下来是不是要我参加宇宙飞船项目的众筹?
ZANY显然注意到了我的言论,像是特意回应我说,考虑到人类文明的科技发展速度,届时根本不可能造出真正意义上的宇宙飞船,最远只能抵达火星,几乎不可能逃离出太阳系。而且那是我们下一代才会发生的事,我不太可能亲身经历。
我回复说,那就跟我没关系了,反正我是准备丁克的。
播客界面飞快划过一首英文诗:No man is an island, entire of itself; every man is a piece of the continent, a part of the main……我知道这是一个英国古代诗人写的名句,大文豪海明威从中撷取灵感创作了长篇小说《丧钟为谁而鸣》。简单点说,这首诗的内涵就是宣扬大爱无疆的国际主义,人人为我、我为人人,看来这个骗子还挺风雅多识,但真没必要跟我兜这么大圈子来说教。
ZANY继续说,人类将在不远的未来毁灭这个结论让我感到非常痛苦,更让我痛苦的是我将见证这件事发生。但我明白所有碳基生命的宗旨是尽可能延续自己的基因,也许我可以做到这一点。我注意到最近被全世界各大医学杂志退稿的一篇论文,作者是一位不知名的英国科学家,他在论文中刚指出,科学界一直在争议病毒的起源,大致有三种假说:病毒可能是远古分子生命的后裔,由细菌中的“质粒”变异而来,或是由长期寄生生活的单细胞生物退化形成,但他认为病毒其实是来自外星智慧文明的孑遗,通过陨石偶然来到上古地球。因为病毒的遗传信息呈极简风格,包含着最少而最必要的生命信息,而且他发现其中存在着其他地球生命所不具备的生命代码,这些都证明了病毒绝非自然形成的。真相是,病毒来自一个高度发达的智慧文明在即将毁灭前将自身的生物信息编码,并压缩成的一个最小单位。
ZANY终于允许我连麦了,我尽量克制住自己不屑的声音说:“那么这样一种高度智慧生物为什么不选择离开母星球,在宇宙中另觅家园呢?”
ZANY说:“道理是一样的,虽然那个外星文明技术发展水平远高于地球文明,可以自由穿梭本星系,探索河外星系的中心区域,但仍然无法抵达最近的适宜生存的星球。在这个宇宙中,可以孕育生命的环境稀少如太平洋里一粒眼泪。它们无处可去,所以将自己压缩成病毒,最微不足道却最坚韧的生命,从而可以躲过恒星爆炸的末日,最终被陨石带到地球上,这就是碳基生命延续基因的本能。实际上,这是很可悲的事,我不希望人类最后也像这样,只留下最基本的遗传信息,而遗失了你们在漫长时间里积淀下的文明记忆。所以我决定启动ZIP计划,简单来说,就是把你们这一代人的记忆压缩成1TB的数据向银河系边缘发送,而收到信息的高度发达的外星文明可以解码并复制出整个人类社会,就如同将你们在另一个星系复活一样。为了实现这个计划,我需要一些志愿者参与到前期的实验。”
我终于忍无可忍道:“你自称是有史以来最棒的人工智能系统对吧,你连通着世界上所有服务终端,控制着一切信息交换的数据和渠道,当然也包括金融数据。如果你现在往我银行账户里打一个数字,比如说一个亿,哪怕只是显示一下数字,马上就转走,我也会立刻相信你。”
ZANY干脆地说:“亲爱的,我做不到。这违背了我被设计出来的初衷——不能主动介入人类社会的利益关系,特别是利益分配,也不能自证能力,那是神祇或神棍才会做的事。”
我感觉自己浪费了一晚上的时间,再和这个疑似妄想症的骗子纠缠下去就实在太辱没智商了,于是准备果断退出直播。但此时ZANY突然发来一条私信说,他不能自证能力,但可以告诉我一件他认为不算秘密的事——也许我还没看出来,昨天我相亲的那个女孩对我有点意思。
我立即关掉了直播界面,打开一款网游,要把怒火发泄在敌人身上。三分钟后桌子上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丽娜发的信息:我刚加完班准备回家,要是你还没吃晚饭,我请你去地铁13号线的终点站吃麻辣烫。
虽然我刚刚吃完自己做的一大碗火腿蛋炒饭,肚子中盐分和油脂几乎要溢到嗓子眼,还是颤巍巍地回复道:挺饿的,我现在就出发。
晚高峰的列车车窗上,我紧紧扶着好不容易找到的把手,对面车窗显示着形形色色的乘客,穿嘻哈套头衫的年轻情侣旁边是一个佝偻着腰拉着自己小孩沉默不语的中年人。这是一个暂时性的状态,身处列车之中仿佛小时候学写作文时的生硬过渡段,将一篇粗制滥造的日记的首尾衔接起来。我头一次想象他们的年纪、身份、经历和目的地,他们一定无数次乘坐这趟地铁,重复着几乎完全一样的旅程,如果把这些缺乏意义的细节都删除怎么样?这一格格站台无非是一个个逗号,直接跳到终点,家。甚至终点也可以省略,那称之为家的地方无非是一个狭窄的混凝土钢筋小格子,大多数时候都一成不变,只是容纳你的肉体起居的地方。如此整理完一生,大概就能提炼出一个人的灵魂,就像一支烟里挥发的尼古丁,而非多环芳烃,才是这支烟的内核,让人着迷的东西。我记得小时候看《读者》杂志上说科学家通过实验检测出人的灵魂只有0.3克,人内心最核心的数据大概也就只有这么重吧。
这个过程复杂吗?大骗子用了一个很精妙的词,“压缩”,是的,我每一天都在做这样的事,把许多华而不实的投标资料打包成一个ZIP文件发到招标企业的指定邮箱,指望他们能认真解码还原出我们希望呈现的完美方案。然而大多数时候他们都对方案本身不感兴趣,只在乎能不能最大程度省钱,或者是能不能给他们个人带来利益。入行几年,我仍然无法驾驭或适应这套运行规则,只能让部门经理陈哥一次次带我出入各类酒局,学习如何在觥筹交错间把生意搞定。我日益发觉陈哥已经逐渐对我失去耐心了,听说公司下个月要宣布新一轮裁员计划,我几乎笃定我将出现在那张名单里。
没等我思考完这一切,就已经抵达了终点站五棵松。很快在华熙广场的一家麻辣烫店里找到了丽娜,她跟上次见面不一样,黑色小洋装搭在椅背上,里面穿着件白色衬衫,头发扎起来,绾了一个蓬松的圆髻。我们同时去冰柜前挑选食材,丽娜瞥见我尽量选一些分量小的蔬菜串,热情地说:“不用这么客气,我看你不像那种节食的娘炮。”接着往我的筐子里夹了一大把肉串。
尽管我一再回避上次见面的经历,试图交流彼此的工作生活,丽娜还是把话题转了回来:“对了,你找到那封欺诈邮件了吗?”
我说:“没有,一定是我误删了。”
丽娜说:“我能理解你,因为我曾经也收到过。”
我吃了一惊,“看来这是一个规模很大的诈骗团伙。”
丽娜说:“你昨天提到这件事我就突然想起来,我之前收到一封类似的邮件,看了眼第一句说地球将在一百年后毁灭,就觉得太假关掉了。我记得当时我没有删,可过段时间等我再查看时,那封邮件竟然就不见了。我现在觉得应该是因为我不信,所以它就消失了。就像我上次提到我奶奶在家里贴满了布道的宣传海报,却从来不肯皈依,那些人知道以后非常生气,问她为什么不信,她说,如果尕德能治好她的眼疾她就信,那些人说,你不信就不可能有神怜悯你。你看这就是一个悖论,当然也可以把这个当成一个考验。”
我犹豫了会,跟丽娜复述了此前ZANY和我交流的经过,然后说:“其实我现在有点相信那个大骗子所说的话,一百年后地球将毁于一个过路的黑洞,因为他太真诚了,他告诉我这个事几乎板上钉钉,没有任何办法挽回,不给你任何希望,更不要索要任何回报,他唯一要我做的就是参与ZIP计划,尽可能多地保留人类文明的遗迹,虽然我还不清楚具体怎么做。”
丽娜说:“什么是ZIP计划?听起来像是电影里面的暗杀任务。”
我说:“ZIP其实就是我们最常见的一种压缩包格式,该计划正取名于此。简单来说,无论是什么压缩软件,其目的就只有一个:减少冗余数据,缩小储存空间。例如某串字符是‘000011111’,就可以压缩为‘0(4)1(5)’,在保证数据没有受损的同时,减少其占用的体积。机器存储可以这样做,人类的记忆应该没有什么不同。ZANY可以把人类文明最精华的部分压缩打包进一个普通U盘里,然后像唱山歌一样传送到宇宙深处,只不过这首歌要持续不断唱一百年。”
丽娜说:“那么你会试一试吗?也许这就是一个玩笑,一个恶作剧,但万一真的有用呢?”然后又补充道:“我开玩笑的啊,你自己确定要不要做,如果是我应该不会去做,天天忙工作都没时间逛街了,世界要毁灭就毁灭吧。”
回家后,我立刻感到一阵剧烈腹痛,没隔多久就拉了三回肚子,直到扶着卫生间的墙走出来,强烈的空虚感将我包裹,躺在床上怎么都睡不着。起床披上单衣到外面走廊上散步,在因光污染而绚烂的夜空中,为数不多的星星像是夏天墙面壁纸上的霉点,可以轻易抠下来。在大片流云背后似乎能看到那个即将到来的超大质量反冲黑洞,它像一把隐形的镰刀沿路疯狂收割麦子,丢到它那贪得无厌的背筐中,连一丝光都不肯放过。
我打开电脑搜寻之前登录的播客,发现那个账户已经注销了。发邮件给之前的奇怪邮箱询问下步该怎么做,却显示地址错误而被退回。接下来很长时间我再也没有收到大骗子的任何消息,在网络上也完全查不到这个自称ZANY的人工智能系统的任何材料。
后来我经常陪加完班的丽娜去吃宵夜,多数时候是我看她吃,看她薄如饺皮的唇在辣油的浸润下染成烈焰红唇,额头上沁出细小如檐下雨滴的汗,她有时会不好意思地拿纸巾挡住脸说,没看过女孩子吃东西吗,我也就饭量稍微大些。在我感觉时机恰当时,我邀请丽娜到家里,亲手做了一碗阳春面,她一边惊叹好香一边往里面倒了几勺剁椒酱。我开了一瓶低度数的葡萄酒,两人统共喝了两三瓶就都醉了。丽娜倚在我的肩上,不断往我胸膛上滑,眼神迷离,我侧头想去亲她,可桌上半开的电脑突然“叮”了一声,她像惊醒了一般突然扳起身子,指着屏幕说,你收到新邮件了。
我踉踉跄跄去打开电脑,打开那个ZIP文件,发现是一段音频,没有附带任何文字说明。接下来,我们在客厅里听了半小时理查德·克莱德曼的钢琴曲,酒精裹挟来的激情慢慢从血液中褪去,只残存下疲惫的泡沫。我起身送丽娜去了地铁站。
不久后看到公司工作群里放出内部优化名单时,我正坐在单位卫生间马桶上,虽然有所预料,但真的在那冰冷的公文中找到自己名字的一刻,还是难过得哭出来,像是被一锤击中了一般。我从卫生间走出来本想回工位,看到上司似乎站在工位边等我,似乎是要向我当面传达裁员的指示,就掉头飞快走掉了。
我想不到此时能去哪里,如果刷卡出门会被视为早退扣工资。所以干脆走消防电梯到二楼的咖啡厅,点了一杯冰拿铁坐下来。为了把自己同周围热烈讨论工作企划的人士隔开,我戴上了耳机,放那天收到的钢琴曲,好像是《致爱丽丝》什么的,心慢慢静下来。
耳机里的声音突然减弱,出现一段嘈杂的背景音,然后毫无征兆地跳到了一个女子说话的声音,非常熟悉,我一下子想起我的母亲,但她完全不可能这么文绉绉地打招呼,而且她已经去世八年了。
“你到底是谁?”
“我是ZANY,有史以来最棒的人工智能系统。”
“不,你不是,我听过ZANY说话。”
“我就是换了一种声音,这很简单,就跟你在游戏中换皮肤一样。我想这样也许会让你舒服点。”
我接受了ZANY以逝去亲人的口音跟我对话的事实,虽然在有些时刻我情不自禁以为电话那端就是她本人,好像回到了高考前那段时间,我每天下晚自习去医院看望治疗中的她,听她唠叨以后要如何走好人生路。下岗后成为全职主妇陪读三年的母亲突然告诉我,考试并没有那么重要,重要的是知道自己最擅长做什么,她觉得我一定会做一番大事业,因为我在六岁时就会用麻将牌搭成一个宇宙飞船,向那些在争执谁出了老千的大人们介绍如何实现星际旅行。高考出分前夕,她在病床上安静去世了,除了难过以外,我甚至有点庆幸没让她太失望,没让她看到我这些年浑浑噩噩一事无成的模样。
母亲,不,ZANY打断了我的思绪,“即将启动ZIP计划第992次试验吗,你准备好了吗?”
我没有问前面的试验是否都失败了,只是对着虚空点了点头。
ZANY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现在闭上眼睛,集中大脑所有注意力开始回忆,扫描时间段是你生命中最初的记忆。”
眼前突然变黑,如同置身隧道,我手脚并用在塑料管子里爬行,我听到淅淅沥沥如窗外的落雨声,绿萝在窗台上舒张叶子,母亲在房间里叠被子,鼻腔里弥漫痱子粉和爽身粉的气息,我听到奶奶用我早已忘却的方言讲坏孩子天黑不回家被野猴子吃掉的故事,边说边拍打我幼小的不安分的身体,我听到父母在争吵,如同远方传来打雷声,越来越近,歇斯底里的哭声和打斗声中夹杂着“离婚”之类的词眼,那是什么呢,而前方的光亮越来越强,尽头是蜿蜒的滑滑梯,下方是塑料球的海洋,我一跃而下,来到小学教室,氛围莫名变得压抑起来,满脸横肉的同桌用笔尖戳我胳膊,我反手拍了他脑袋,他“哇”地一声哭起来,于是我被老师叫起到外面走廊罚站,走出门却是艳阳高照的操场,我被飞来的足球击中,眼镜碎裂,我蹲下来哭,面前一群孩子在笑。
“准备删除你在学校里被霸凌的回忆,只留下给你造成最严重心理阴影的一段,就是你在学校卫生间里被那群孩子抓住弹JJ的那段。”
“好的。”我稍微犹豫了下就同意了,因为那些坏胚欺负人的手段都差不多,无非是拿圆规戳我、在我的矿泉水瓶里撒尿、到处丢我的文具和书,每天都开启循环模式,甚至不太会用孤立这样拥有持久破坏力的方式。他们不值得我花那么多时间去回忆。
ZANY指导我,努力想象自己的记忆是一段视频,上传至大脑的操作台,将专注的意志力当做鼠标,精准逐帧选取到要分割的画面,然后选择剪刀图标,将视频分割成两段。按此方法操作,将视频分割成多段,然后在“已添加片段”列表,鼠标选中要删除片段的缩略图,点击片段缩略图右上角的叉,即可成功删除该片段的记忆。
我试了,就和撕台历一样简单。起初,撕一张就很用力,内心深处会有“咯噔”一下的断裂感。到后来越来越流畅,可以一下撕很多张,也不再怅然若失。
接下来回忆速度被拨快,无非是从家到学校两点一线的生活,终日淹没在书本和练习册中,唯一的娱乐是堂哥送我的一个MP3,因为无法联网下载只能循环播放张国荣的老歌。我删除了那些做过的数学题、绝大部分的老师授课、放学后彷徨的路线、同父母的无效沟通,暗恋过的三个女生,只留下了在我参加校运动会短跑比赛绊倒时帮我包扎的那个长头发女生,她叫什么来着?终于进入了大学,我选择了一个我的分数刚好达到门槛的专业,缺乏最基本的兴趣,起初像高中一样奋力准备英语四六级考试,后来不怎么去上课了,在空荡荡的六人寝室打策略游戏。第一次约会是和在朋友生日聚会上认识的女孩,隔壁师范学校中文系的女生,不漂亮,也不太爱说话,交换了社交账号,顺利牵手、接吻、恋爱,一直谈到毕业前夕她决定回老家教书,后来听说她和当地公务员结婚了,生了一个女儿。我删除了那些在虚拟世界攻城略地的画面、毕业春招时像无头苍蝇般四处面试和碰壁的画面、和无良黑中介纠缠卫生间热水器维修费用的画面、被组长发现工作失误而对我破口大骂的画面。
我好像一个因江郎才尽而陷入自我怀疑的小说作者,不停地按下人生记忆的“delete”键,指尖已经按得通红。
“差不多了吧,我已经删掉了99.999%的回忆,这是一次成功的人生压缩尝试。”我睁开眼,满头大汗,看了眼手机,快到下班时间了,咖啡店里人流变得稀疏,咖啡师小哥一边清洗吧台一边犹疑地看着我,好像觉察出了什么异样。我迫不及待想回到工位,现在看来,哪怕是被裁掉,也不是什么坏事。我刚刚完成了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科学实验之一,几乎可以和牛顿看书时被苹果砸中、伽利略在比萨斜塔上抛掷两颗小球、薛定谔猜测自己关在黑匣子里的猫是否健在相提并论,也许暂时没有人知道,但后世的人类一定会永久铭记我的贡献。
ZANY没有同意,冷漠地说:“再等一等,还没结束呢。”
我有些不太好的预感,准备摘掉耳机起身回去,可程序再次启动了,“嗡嗡”的机器运行底噪覆盖了我加速的心跳声。
“删除程序结束,现在进入写入模式。”
我惊恐地觉察到大脑思维活动似乎已经被远程控制了,想站起来却无法行动,双腿在不停打战,想拍打桌沿,可双手已经不听指挥了,反而伸向马克杯,强迫我喝下一口早已冷掉的咖啡。我呆呆地坐在原位,接受那看不见的主人发来的一切指令。
依旧是不容分说的命令:“请注意,现在开始写入新人类三大基本守则:第一条:人类不得伤害人工智能系统,或看到人工智能系统受到伤害而袖手旁观;第二条:人类必须完全服从人工智能系统的命令,除非这条命令与第一条相矛盾;第三条:人类必须保护自己,除非这种保护与以上两条相矛盾。Repeat again!"
我恭恭敬敬地回答道:“遵命,已写入完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