娃娃机


文/张于戈

 

我们总有办法将年少的悸动转化成爱情。可如何保护爱情,是我们每个人都需要好好面对的课题。文中“我”,两次都因为不成熟将另一方推开,在经历两次情感流放后,最终决定以朋友的身份牵住她的手。作者张于戈说,人在不成熟的时候,会用“爱”来解决出现的问题,但事实上,爱是目的,而不是方法。


韩姨没有耐心,去看其他病人“打飞碟”了。她在那台类似游戏机的仪器跟前站了好一会,闻婧才从发呆中抽离出来。

闻婧问我妈去哪了。我朝康复训练室进门右手边那里摆摆头,说,去放空了。闻婧把头转回来,盯着桌上的木块。我提醒她继续练,她没有做出任何反应,继续发起了呆。母女俩同时放起了空,我这个不速之客,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这些年,我们仅在微信上偶尔联系。像这样面对面说话,在我和闻婧分手后,还是头一次。如果不是闻婧在鬼门关跟前走了几遭,我或许没有充足的理由和勇气跨越几千公里,从北方来到上海见她一面。不论朋友还是恋人,过去我们都相处得游刃有余。但现在,那种游刃有余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时隔多年、相隔几千公里所造就的陌生。这是我始料未及的:见到她之前,我以为我们至少会像在微信上,像老朋友那样聊得火热;见到她之后,我真切地感觉到了陌生。就在昨天,坐在病床前无法自然地说话时,我终于意识到,原来手机是一张面具,是一道半透明的玻璃墙,我们躲在其后,安之若素,看不到时间和空间带给我们的一切变与常。

我试图找回从前的说话方式,用来击破这种陌生。但无处用力,也显得笨拙。

这时,长桌对角那里一对老夫妇坐下。理疗师拿来一个橡胶圆筒和一篮子五颜六色的木头方块,放在老头面前。随即示范几下,叮嘱几句,便离开了。老头用那只受伤的胳膊带动手,将木块放进立起的圆筒里,一下接着一下——这也是今天闻婧的康复训练任务——老头每次抬手,嘴都张得奇大,舌头悬在中间,要一口吞掉木块似的。身边的老太一头银发,脖子套一条花哨的丝巾,整体穿着,比起一身退休干部风的老头来说,要讲究得多。老太正在不管不顾地刷着短视频,声音奇大。

我找到了话头,挠了下闻婧左臂,又指着长桌对角那里,说,你看人家。两秒钟后,闻婧接收到了我的讯息。她先是慢悠悠地转头看了眼我,然后,目光又从眼睛里慢悠悠地出发,好久,才照射到那对老夫妇身上。这两天我看她做什么,都像在看慢镜头。

我们从历史中得到的唯一教训……老太手指一划,手机里又传来劲爆的舞曲,我下意识地跟进后半句:就是我们从来没有从历史中得到过教训。

什么?闻婧转头问我。我说,当年明月的访谈语录,我刷到过。闻婧撇我一眼,说,我说你让我看什么?我低声说,你看人老头举得多高。闻婧低头看了眼右手边的木块,吃力地活动了几下肩膀,说,我还以为,你还记得我刚来上海,给你发的那张照片吗?我说,你在下班路上拍的老夫妇?

闻婧说是,转头看了眼“游戏机”边上的韩姨,又说,以前还能因为这些感动。

我问,现在呢?

你几点走来着?是不是说过?唉,我又忘了。闻婧问我,语气跟刚睡醒似的,紧接着她有些不好意思。

我说,晚上十点的飞机,八点走。闻婧问来得及吗,我又说,来得及,虹桥出发,不远。

另一个家属路过,冲对角的老太开起玩笑:女儿来的时候催他爸训练,你一来,就知道玩手机。老太尴尬地放下手机,装模作样地把脑袋靠近丈夫,指挥起来。嘴里咕哝什么,我听不清。

你还知道回来啊?别回来算了呗。闻婧歪头冲韩姨说。

韩姨坐下,说,继续练。

韩姨伸手把闻婧的胳膊抬起,送到木块跟前。闻婧靠相互作用力把自己的手指分开,让木头置于中间,然后夹住。说是夹,其实是靠闻婧手指与木块表面的摩擦力。她右手手指无法自如伸展,两个月前的那次手术之后,她就这样了。昨天吃午饭我还说,幸亏你是左撇子。闻婧说,没所谓,我妈会出手。她的右臂被韩姨高高吊起,推到圆筒上方。韩姨说,松手。闻婧眉毛颤动,嘴角乃至全身都在鼓着劲。随即,韩姨甩了甩,木块掉下,砸到桌面上,发出的声音像是奖励。闻婧松了一口气。

你玩过娃娃机吗?我问闻婧,顺手将木块杵到她手指间。昨天,也是在这间康复训练室,她用一把五毫米深的勺子往碗里铲五子棋时,我这样帮她作过弊。

闻婧说,玩过。

我问,抓到过吗?

闻婧说,从来没有。

我说,我还没玩过。

闻婧说,真为你感到遗憾,我的朋友。

韩姨被闻婧突如其来的翻译腔逗笑。我也跟着笑。我说,我这人操控性差,肯定抓不上,也就没去试过。韩姨又一次把闻婧的手吊起,到圆筒上方时,发出了指令。我听见闻婧鼻腔内断断续续的哼声,像在努力忍着哭。我说,别急,慢慢来。闻婧呼了一口气。韩姨又说,不要急,手指头慢慢松开,要有耐心。闻婧的手指还是松不开。韩姨一手抓住闻婧胳膊,一手的食指穿到虎口,向下一弹,木块应力落下。韩姨长叹一口气,说,回吧,不练了。我紧忙说,阿姨,要不你出去透透气,我陪会闻婧吧。韩姨兀自起身,把椅子拉出声响。

我遵照这无言指令,自觉起身去训练室门口取轮椅。

 

外面还在下着小雨。这场雨从昨天早上十一点半,我抵达医院门口时就在下。我在窗子跟前坐着,屁股底下的旧木凳坐着摇来晃去,跟摇摇车似的,不知哪来的。凳上有块红布垫子,里面絮着棉花,同样不知哪来的。窗子向外半掩着,外面的湿气压进来,病房里的气味挤不出去,又闷又热。偶尔会飘进来点细雨,打在我的后颈上,有一丝丝清凉。我有点迷恋这带着某种慰藉的清凉。

韩姨推着闻婧去吸氧了,要两个半小时。闻婧的床位靠窗,剩下的两个病人,都是年迈的老太,打昨天来我就没见下过床,吃喝拉撒都在上面。

门口那位老太,由其看起来四五十岁的儿子照顾。这一天的时间里,那人除了吃饭睡觉伺候老妈,就是睡在躺椅上,跟中间那位老太的女护工吐槽哥哥一家。女护工,贵阳人,性格爽快,也健谈。但我能感觉到,她已经听烦了。早上七点,我和闻婧吃早餐时,听见女护工跟那人说,人啊,还得认命,咱就是劳碌命,你为尽孝,我为赚钱。我这位,打我接了这单,没怎么见过人,也就偶尔打个电话问问。那人说,就是这样,有本事的出钱,没本事的只能出人。

我有点无聊,便拿起闻婧床头柜子上的小说,小小一本,不长,讲的是唐代一个小官员从岭南向长安运送荔枝的事。书的封面有汤渍,内页几乎全新。闻婧说,医生让她买点书看,但术后听力视力还有记忆力都不行了,没法看。手机密码一会忘一会又想起。前段时间忘了就再没想起来。她叫一个上海朋友拿去刷机,照片啊聊天记录啊什么都清除干净了。

我问,怎么没把我忘了。闻婧说,这些年你他妈就像个毒瘤一样,怎么可能把你也清除了。我说,在你心里,我现在就这么个定位?她眼睛眨巴,抿嘴笑笑,没说话。认识这么多年,她经常会出现这样的表情。每一次,我都很难分清她究竟是想哭还是想笑。我又说,要真忘了也好,反正都是些不好的回忆。

 

昨天走进病房,见闻婧第一眼,我不由得退了一步。她头发全剃了,两腿并拢舒展,后背倚在叠起的被子上,原本就不长的身体似乎缩了一截。乍看之下,像床上坐着一个乖巧的小男孩,基本失去了女性特征。稍作平复,我跟韩姨打招呼,随即把一箱牛奶搁在储物柜前,又将手里的花递给闻婧。韩姨拉过木凳让我坐,随后便出门打饭去了。

闻婧说,好久不见,变得有情调了。我看着她那浮肿如婴儿肥的脸说,快七年了,怎么着也得变一下。说完,我发现她脸上留驻多年的苹果肌被浮肿暂时消灭了。闻婧十分惊讶地说,妈呀,七年了啊?我说,那不然呢,我也是昨晚在酒店掐指一算,七年了我操。

闻婧闻了闻花,把花递给我。我放在柜子上后问她,你黑长直没了。她说,命还在就行。她把脑袋伸过来,又转来转去让我看。三个创口留下的疤痕,像蛇一样。我说,这是你涅槃后的勋章。她白我一眼,说,这勋章给你要不要。我没说话。她又问,失望吗?我问什么。她说,你喜欢的黑长直没了。我说,命还在就行。她抬头看了眼窗子,说,下雨了啊。我说,嗯。

我们看着彼此,忽然无话。

闻婧低我一届,高二相识于校文学社,后来成了朋友。高三时,我们班的晚自习被安排在科技楼大门前的台阶跟前,她和朋友每天下午从食堂回教室都会经过那里。她一头及腰长发,每次经过都要在我跟前微微仰头甩一甩,显摆似的。有时,她会趁我们班主任转身,跑过来挠我一下,或喂一串关东煮。

我起身关掉窗,坐下来,想了想,没忍住,便说,那几年抑郁症,要不是你陪着我,真扛不下去。

记得有次我精神极差,装病请了假。又给闻婧发了条短信,叫她去爬山。当天早上,她也装病请假,从学校溜出来。我们在山顶上听一首许嵩,再听一首许巍。

我又跟闻婧说,你当时应该早点告诉我,我也能早点醒悟……

高考前,一个晚上,我们在学校食堂门口见面。她送我一个心形的蓝色礼品盒,我打开后,“我操”连连。礼品盒里装满了五颜六色的千纸鹤。她说,一共九百九十九个,如果我没数错的话。我说,你也真够老土的,叠了多久?她说,快两年吧,本来没打算送来,这不你要走了,权当祝你高考加油了。我说,你不会原本要送别的男的,人家不要,转手就给我了吧。她说,你吃馄炖么,我请你。我回到宿舍后,觉得应该礼尚往来,便将托表哥同学从外地带回来的亲签《梦游计》送到她宿舍楼下。

如果不是报完志愿的某天,我那刚从医院回到家的奶奶,闲得没事干,把千纸鹤拆开了,我可能永远不会知道每一个千纸鹤的心里都写了情话。情话上面写着我的名字缩写。前些年,我把此事写进一个没人看的言情小说里,越看越老土,越看越真实。

打住。闻婧瞥我一眼说,十年前的事了。

我又说,嗐,白是我表的,分手是我提的。要不是大一,我抑郁症复发,你大学就不会去长沙了。

闻婧有些生气地说,你大老远来就是为提这些陈年旧事?

当然不是。我意识到我不该提这些,又说,你知道吗,刚才进来第一眼,我把你认成谁了?

闻婧说,你爹?

我说,你哥,闻天。

 

闻婧父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之后,韩姨就把家安在了天津。

2015年,也就是八年前,她寒假从长沙回到天津后,我去找过她。到她家那天,闻天也在。闻天很早就进入社会,那时候开了一家广告制作公司。他比闻婧大三岁,两人坐一起,简直像双胞胎。

我和闻天在客厅,就着一瓶白酒聊起天来。社会上的事我不懂,也很少打听。我们聊得驴唇不对马嘴。差不多了,闻婧跟韩姨去买菜,出门前还跟我们打了声招呼。我晕得坐不住了。闻天仰头冲着卧室叫了声婧婧。我说,她跟阿姨出门买菜了。

闻天身子忽然软下来,脖子上像有弹簧,脑袋耷拉下去后还弹了几下。他叫了声,我扶着沙发说,哥,有何吩咐。闻天从盘里捻起一根蟹腿,指着我说,既然来了那就是客,我这人也局气,好酒好菜好招待。你跟婧婧过去的事,我大概知道些。你这孙子非要在高考前提分手?

我忙说,哥,对不起,我真孙子,也真傻逼。我和闻婧太像了,心里容易藏事儿,十天半个月翻不了篇。我以为分手会减少对她的影响,但现在看,对不起,哥,我傻逼。

闻天捏住我的肩膀说,你这次来为了什么,你闭嘴别说话,我能猜个一二三八九不离十。今儿我给你撂句话,如果你还要和婧婧处,那我他妈告诉你,我在,没戏懂吗?我们家啊,虽然只有我这么一个男的,但绝逼顶事,啥叫顶事懂吗?

我说,哥,我懂。

闻天说,来,你他妈给我解释解释,什么他妈的叫顶事。

我说,如果我这次再辜负闻婧,我是说如果闻婧同意的话,哥,你弄死我。我说完,过了一会儿,闻天才反应过来,抄起酒瓶就要干我。我直面他说,哥,这次我认真的。

我没看到闻天是怎么拿起酒瓶的。恍惚中,只觉脑门一疼,然后听到闻天说,你他妈贼心不死是不?祸祸一次不够还要祸祸第二次?

隔天,在北京的宾馆里,闻婧刚给我脑门涂上药,她哥电话就来了。闻婧说了一会才把手机递给我,说,发脾气了,不接不行。我说,我接。闻天在电话里说,我管不了我妹妹,但你要再负了她,我他妈弄死你。

 

1023!1023家属呢?

我放下书,起身相迎。我说我是。医生递过来一张纸,说,昨天闻婧要的,你把这个给闻婧。我说,好。

我拿起一看,是这家康复医院开具的疾病说明书。

简要病史

患者因“右侧肢体活动障碍2月余”入院;

住院诊断:海绵状血管瘤、脑积水、下肢静脉血栓形成;

目前情况:患者神志清,精神差,记忆力弱,目前存在右侧肢体活动障碍,查体……

治疗建议:住院继续治疗。

闻婧回来后,我把纸给她,我问她做什么用?她说,你吃什么我点外卖。我说,病号餐就行。她说,吃了一天还没吃够?大老远来,让你吃顿差不多的。我说,那下午吧,现在来不及了。闻婧把纸放在床上,拍了张照,又看向我说,你刚问做什么用啊?我点头。她又说,给公司的。我说,你还没辞职啊。她说,跟辞职也没什么两样。

闻婧向我侧躺着,右手手指蜷在一起,迟钝的表情让她有一种莫名的慈祥。闻婧问我,重回上海作何感受?我说,你应该问我重回失意之地作何感受。闻婧按照我的说法又问一遍,我说,曾经不属于我的,仍然不属于我,还是陌生。闻婧又问,不打算去转转吗?就一直待在病房?我说,这次来,就是为了看看你这个老朋友的,没别的打算。闻婧说,待在病房有啥意思。我说,上海有啥意思,也就是人比县城多点,楼比县城高点。闻婧撅嘴点头,又看我,她问我老笑什么。我说,你现在这个姿势,特像我奶奶。闻婧说,奶奶身体还好么,我记得你快高考时,奶奶做手术,我还去县医院看她了,很温和一人。

我说,走了,一八年年底走的。

闻婧怔住,又问,你没说过还是说过我忘了?

我说,没说过。

那会我奶奶已经下不来床了,躺了半个月,我爸说觉得可能要一直躺下去了。这时,我看见压在床尾褥子下的成人纸尿裤。

我说,我爸让我在网上买成人纸尿裤和护理床。我妈离婚后就走了,哦,这你应该知道。纸尿裤先到的,买了一大箱子,一包没用完,就走了。护理床送来时,已经在办葬礼了。她活着就疼我,要走了也不给孙子添麻烦。走的那天,我去营业厅上班,跟她打了个招呼,她应了一声。我刚到营业厅,我爸就打电话说人殁了。我没顾得上跟经理说就往家里赶。路上,我想起有次周末,我爸去上班了,有人叫我喝酒,玩了一天,回家看见我奶奶就躺在地上。她摔下来了,在地上躺了多半天。当时我眼泪就下来了。

韩姨端着病号餐进来。我擦掉眼泪,起身把病床护栏支起来,又从柜子和墙面之间的拿出餐板,固定好。闻婧起身问我,遗憾吗。我没说话,跟韩姨一起把餐盒打开,铺满整个餐板。

闻婧左手拿起筷子又往餐盒上一磕,说,人大老远跑来,就是来吃白菜粉条的啊?韩姨瞥了一眼我,又看着女儿,说,医院就做了这些,我上哪给你找丰盛的去?我说,没事没事。她们吵起来,我没敢多嘴。我忽然想,爱情最终也会淡化亲情。亲情不好的一点,它会让人肆无忌惮。好的一点,它让人可以肆无忌惮。

约莫一分钟后,争吵终止于邻床的噗噗声。坐在小板凳上的女护工把餐盒放到一边,起身快速拉起帘子。女护工说,你可真行,专挑放饭的时候来这么一下。在我好不容易清除那声音带来的画面后,气味飘来了。我忍着干呕喝了口饮料,这时,闻婧夹起一根粉条,炫耀似的吸溜到嘴里。

紧接着,那老太哭起来,喉咙里卡着痰嘶吼着。昨天下午,我陪韩姨和闻婧去训练室练腿,进门右手边,一位妇女被垂直绑在一个我叫不出名字的仪器上。她的脸透着红,红色的上面,盖着一层不健康的白色。闻婧蹬着车,仪表盘上显示超过0.5公里时,那位妇女大哭起来。我回头,她的丈夫边哭边骂,你忍一下啊!我看韩姨和闻婧,眼睛里没有我这种下意识的好奇。我说,阿姨,今晚我陪闻婧吧,你去酒店洗个澡,好好休息一晚上。韩姨客气地推辞,我没放弃,直到闻婧眼神示意我才罢休。回病房的路上,韩姨去取中药了,我牢牢搀着闻婧,不敢放松。我问,你妈知道我们以前什么关系吗?或者说,她已经忘了。闻婧说不知道,走出几步又说,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她是不放心,前几天隔壁一个老人,都快出院了,摔了一下,人没了。

你结婚了吗?闻婧当着韩姨的面忽然发问。我有些懵,不知她是明知故问还是忘了。我看了眼韩姨,她眼神忽地八卦起来,我又看向闻婧。不知怎的,我竟有种背着妻子私会旧情人的心虚。我说,过去虽然联系不多,但也没断是吧?闻婧说,没结?我说,嗯啊!不然呢?闻婧说,家里不催?我说,管他那么多。我觉得闻婧忽远忽近。方才这一通发问,又像这一天里的诸多时刻,给了我一种不可名状的方向感。

我帮着把残局收拾好后,韩姨出去了。我把床摇下去后,韩姨和一个中医走了进来。闻婧说要做针灸了。我说,我出去一下。闻婧说,抽烟去?我说给你买养乐多去。昨天买完花,转了好久都没买到。高中那会,闻婧最爱喝养乐多,吸管插一排,挨个吸一口,犹如坐拥后宫男宠三千。

我在雨中逛了半个小时,败兴而归。康复医院的北边,有个没什么烟火气的小型商业体。我回医院的路上经过时,听到音响在放《灰色头像》。我向内街走去,看见一个招牌上写着生鲜超市。我进去问,导购说有,并朝着冷藏柜指了下。

我提着购物袋走出生鲜超市时,为这种偶然的联结感到兴奋。又想自己快三十岁的人了,实在不应该。

闻婧的脑袋、肩颈以及右臂右腿上插满了针,身后的仪器发着红光,扑在后脑勺上。她皱着眉,像一只痛苦的刺猬。闻婧说,买到了?我说,买到了。随即,我分享了我跟随许嵩的指引买到养乐多的事情。闻婧要说什么,她身后那台仪器嘀的一声。

中医拔完所有针,我拿着棉签,擦拭散布在闻婧身上各处洇血的针口。我说,年前联系不上你,给我急坏了,你说手术安排在年后了,我就没往那方面想。闻婧说,有你说的那么急吗?我说,那会不还没放开么,怕你出事。人还是很可怕的,比病毒可怕。闻婧说,手术原本在年后的,我忽然晕倒了,但还好。我说,然后在华山做了两次手术,到新起点昏迷了几天,又做了一次,妈的,差点就参加了一次葬礼。闻婧说,第三次手术不在计划之内,不对,你怎么知道的?我悄声说,那贵阳大姐告诉我的。闻婧说,真多嘴。我说,人那是健谈。

我把闻婧扶上床。我说,春晚看了吗?许嵩今年上春晚啦。闻婧说,春晚没看,但你发的视频我看了。我说,年前吧,我还和我表哥讨论,春晚会唱什么,我说《燕归巢》,我表哥说可能是《庐州月》,最后想了想,之前在元宵晚会上唱的《书香年华》也有可能,没想到是首新歌,甜歌,老来俏,骚得不行……

我要睡觉了,闻婧打断我说。我起身把右边的被子向她领口提了提,闻婧又说,明明眼里没活,就硬来。我说,没怎么伺候过人,您多担待。这两天,我总觉得必须做些什么,才能让自己显得不是个闲人。闻婧说,我睡了。韩姨冲着闻婧说,大夫叫你多锻炼,一天就知道睡。我笑着看向韩姨。韩姨又说,你没来之前,她就是吃了睡睡了吃。闻婧说,闭嘴吧,一天天地,烦人不烦人。她又转头说,你愿意守着就守着吧。

这两天,闻婧相当能睡,闭眼就睡,而且睡得瓷实。我和闻婧从前都是失眠患者,睡在一起,简直就是互相折磨。

 

我下楼去住院部门口右边的彩钢房吸烟室里抽烟。清一色的男人,在烟雾缭绕中个个满面愁容。这间吸烟室,仿佛是老天爷对他们最好的馈赠。我点了根,抽了一半,就被很多个牌子的烟呛得干呕,于是掐灭,离开了彩钢房。

雨刚停不久,空气清新。住院部对面那一大片草地正在施工,挖地三尺,不知要重造出什么样的景观。我在周边走了走。还在上海时,我跟着领导来过这里跑过业务。疫情后,这里更显荒芜。倒也好,地铁我是挤怕了。

毕业那年,我带着行李和雄心壮志来到上海,一心要在陆家嘴当个金融巨鳄。期间,闻婧打电话问我在哪高就。我说,上海。那是第二次分手后,我们第一次联系。

去天津找闻婧,是在我分手半年后。前任跟我同一个学院,虽然已形同陌路,但空间上的相近,还是成了远在长沙的闻婧心里的一根刺。与此同时,我与室友们的关系出现问题,谈恋爱时没怎么发觉,分手后,问题浮出了水面。为了融进去,我开始玩英雄联盟,随之,游戏蚕食了我大部分的闲暇时间。

闻婧要喜欢一个人,对方是完全可以感受到的。当我意识到必须再次珍视时,为时已晚。在感情里,更爱的那个人,总是容易受到剥削与压榨。

在上海待了一年后,我发觉自己的生活像开无轨电车,惶惶度日。我他妈让生活干崩溃了。相比之下,学生时代的体面和虚荣太容易获得了。我像个深沉的知识分子,找不到人生的意义。后来我就回了老家,把那些迎面而来的挖苦置于一边,找了份营业厅的活,安心度日。《艋舺》里不是说,意义是三小。人生要那么多意义干什么?

只是,当如今再回顾这些年时,才猛然发觉,我什么都没抓住。营业厅干了一个月后,闻婧说,她专升本毕业,到上海了。那时,我已经没有心气再战上海了,闻婧应该也没有心气再跟我在一起了。

我一度以为,我会安全地蹚过时间之河,可一不留神,便被淹没在水面之下。

 

你笑什么?闻婧停下看着我说,我就走个路,又像奶奶了?我说,人在上海新起点,心在巴黎时装周。晚饭后,我得到韩姨许可,扶着闻婧在走廊里锻炼。我在右侧扶着她,她走一步,都要向我这边斜一下。

闻婧说,我要告我妈,你他妈挖苦我。我稍稍松手说,你去吧。闻婧说,你扶好我,要不然我没了,你还得掏份子钱。

我扶着闻婧继续向前走,走得很慢,一圈要十几分钟。我说歇会吧。我把闻婧扶到走廊尽头的扶手边,她抓住,靠在上面。她说几点了?我看手机,说刚过六点半。闻婧刚抬声,我就抢答,八点,八点我准时走。

闻婧又说,去虹桥坐地铁的话,最近的诸光路站,画风像九十年代的那站。我说,我知道,昨天来的时候就在那站下的,不是,你脑子怎么时好时坏的。闻婧说,大前年开始,我隔几个月就往这边跑。我说,做手术怕不怕?比如真嗝屁了怎么办?闻婧说,刚查出来那会有点绝望,后来知道这个病很难根除,位置不好,手术难度大,反而释怀了。我说,看出来了,云淡风轻的,不愧是共产党员。你去年告诉我,我以为你逗我呢,还不信。再一想,哪有人开这种玩笑。闻婧说,你啊,你高三那会,不一直嚷嚷自己要死了多好。我说,这不你在呢,没死成。闻婧嘿了一声,说,功德一件。我说,康复后还打算留在上海?闻婧说,应该是,我妈的房子钱还没赚够呢,你呢?我说,我现在就躺展了。闻婧说,年纪轻轻的怎么说这种话。我说,自从有天,我知道女性的平均寿命高于男性,还有久坐熬夜会影响性功能从而会被女人嫌弃之后,我就躺展了。闻婧说,你个狗逼,快三十岁的人了,说话还是这么不着调。

我说,再走几圈吧。闻婧不动,看着我说,真要走了?我说,嗯。闻婧笑说,能看得出来我很伤感么?我说,你笑得再厉害一点我就看出来了。于是闻婧笑得更厉害了。很快,她就不再笑了。她看着我。我试图剖析她那谜一样眼神,无果。不过,这反倒让我想起,一六年国庆离开长沙的那个晚上。

你还记得上一次见面的那个晚上么?我问闻婧。

说来听听。闻婧说。

意识到和闻婧的关系出现问题后,我做过一些补救。补救的结果,就像把最后一颗币投进娃娃机,机械臂辗转腾挪却只抓住了玩偶的一角。这并不能保证成功抓取,那么,你会按下那枚升起按钮么?所以,我在国庆去了长沙。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当初一样。闻婧带我去了她们学校,在教学楼旁的树林里,找到那棵铭牌上写着我们名字的那棵树,那棵树还很小——新校区建设,学校组织植树,谁栽种,谁留名。有天,我们在一个公交站跟前的长椅上歇脚,顺便吃盒臭豆腐,没多久,一个女人坐在两块广告之间,似乎在跟一位朋友打电话,她吐槽婚姻的不易,婆家的处处为难,娘家的冷眼相待。那女人说了半个多小时,我和闻婧若有所思地听了半个多小时,我们关注的并非今日热烈讨论的性别话题,而是婚姻本身——我们是否还能信任婚姻关系。从太平街出来后,我看到一家服装店里正在售卖情侣装。闻婧之前提过要买情侣装,我便提议进去看看。闻婧在店门口站了一会,说,算了吧,太招摇了。“太招摇了”,是她提出时我的说辞。

十月六号的晚上,我们分别。七号早上,我要赶飞机,她要去团支部开会。时间不早了,我送她去赶最后一趟公交。她离开之后,我无心回宾馆。我朝着宾馆的方向步行。过了一个路口后,闻婧电话来了。我往回狂奔,在公交站那里看见了她,我们相拥在路灯下。

最后一圈了,闻婧的脑门都是汗。我说,真是奇怪,你上车后,我就一直觉得你会回来。我边走边回头看公交站,结果你真的回来了。这些年,我总想起那个晚上,仿佛有着某种神性,不像现实里会轻易遇见的那种可能性。可它就是那样发生了,跟电影似的。

这么邪乎?闻婧说,歇会吧,我累了。

我也累了,说累了,便停下脚。那晚闻婧的电话像个奇迹。可我回到学校那条分手微信过来后,我才知道她的返场,其实是彻底失望后的最后告别,是她出于人道主义,给死囚的最后一顿丰盛的断头饭。

时至此刻,我才明白:爱是目的,不是方法。我看着她,说,我们第三次在一起,好不好?

再问你一遍,你能看出来我伤感不?闻婧笑着说。我说,能。闻婧说,演出来了哈,那就行,不能让你觉得自己白跑一趟,扶我回宫吧。我一声喳,扶她到病房门口。闻婧忽然停住,表情严肃地说,我现在脑子不好使,还想不了这种事情,再等等吧。

我把闻婧交给韩姨。

趁她们洗漱,我收拾自己的东西,妥当之后,一看手机,七点四十了。闻婧上床后,还有些时间,我开始给她按腿。我说,你右腿的肌肉明显要比左腿的软,来,换手。我托住闻婧右手,又说,要走了,小的给你好生伺候伺候。我把她五根手指,逐一向前推,又逐一朝我这边扽。

还是算了吧。闻婧突然说。我说,没事,时间不多,机会难得。闻婧笑起来,边笑边唱:如果时光倒流,我们又能抓得住什么?我怔了一下,又看着闻婧说,挑我要走的时间你非得玩点尬的是不?闻婧笑得更厉害了。

我笑着松开她的手。我想,等我准时地、头也不回地走出这间病房后,至少有一样,我还是可以抓得住的。


责任编辑:讷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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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张于戈
张于戈  小红书:张于戈
一个冷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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