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象日记 | 此时彼刻


文/乌冬

作家乌冬专栏《海象日记》从她怀孕的第22周开始在ONE独家发表。2022年9月21日,乌冬的女儿来到了这个世界上。往期内容可进入发现页阅读。


婴儿变化的那一瞬,就和日出一样,需要决心、耐力和运气才能看到。

半个月前,婴儿站起来了——我原本想写“我女儿”的,但是写下这三个字,又立刻觉得不好意思起来——随着时间的流逝,她就像一个每天都写得比前一天大一些的汉字——我是说,她还是那个汉字,但随着时间的流逝,越看越让人认不出来。她是谁?为什么出现在我家里?

怀胎九月,就像一次炎热又漫长的火车旅行。我下了车,站在一片无垠的旷野,还以为自己到站了,却发现自己真正的工作是在这片旷野里继续铺设铁轨。

尤其当这段铁轨,哦不是,这个婴儿她突然站了起来,两只手攥着床边的栏杆,脑袋和肩膀的接缝里冒出一小段脖子,眼睛贼遛遛的,朝你大声喊着“诶嘿!”——她看上去已经加载了起码百分之十的灵魂。我从远处看着她,看着她抱在怀里的蓝色大象娃娃。最开始的时候,她明明就是和那个娃娃差不多大的东西,现在竟然有模有样地把它抱在怀里。我想到有一天,我病得很重,或只是垂垂老矣,她也像抱这只大象一样把我的脑袋抱在怀里。

 

她越是像个动物,我越是容易爱她。她越是像一个正式的人类,我越是陷入一种难以自处的境地:这个人,她节选了我的基因,利用了我的肉体,号称是我的延续,社会上称我们为“母女”。但是她明明是另一个人,一个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是谁的人,这个人到底和我是什么关系?

和别人提起她的时候,我总是有一点尴尬,努力把她当作和家具、宠物、高中同学或者网红餐厅差不多的东西。似乎这种轻描淡写的态度才能勉强中和一点“我女儿”这三个字带来的羞耻感。

然而当我把头枕在她的小床上,当我们四目相对,这股自心中缓缓升起的,让人热泪盈眶的冲动又是怎么回事?

虽然不想承认,但是也许是真的:我对亲密过敏。与他人稍稍亲密起来,就会激起我心中的惊涛骇浪。爱意、感动、不舍、愤怒——翻涌的情绪像双手一样摊开在我面前,时刻与我的身体紧紧相连,我却不知道把它们放在哪里。

和那些对花粉过敏的人一样,我只好戴着口罩生活。这让我看起来客气、礼貌、情绪稳定。从前和妈妈去逛街的时候,我甚至会抢着付钱。店员看着我们礼尚往来的样子,问道:“你们不是真母女吧?”

我心里想着,哦,那你是没有见过我们在家吵得惊天动地、歇斯底里。然后我才猛然意识到,其实那样的场景,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不知从何时起,我和父母的相处之道就变成了“不要让对方担心”,躲开争端,避免一切负面情绪。就像人类本身的进化一般,原本毛茸茸的动物,逐渐长成了某种光溜溜的东西。

妈妈生病以后,这件事变得十分困难。于是我们彼此都越发努力,迎难而上,假装无事发生。只不过有一次,妈妈坐在面包店里突然流下了眼泪。

 

现在我的女儿常常哭泣。站不起来要哭,蹲不下去要哭,拿不到茶几上的玻璃杯,哭得撕心裂肺。看到她哭的时候,我的脑海中常常浮现妈妈哭泣的样子。是在心里哭了一万次以后,不小心流出一点眼泪的样子。

如果当时拥抱了她,就好了。如果当时和妈妈抱头痛哭,就好了。

在我拥抱妈妈的时候,妈妈也会拥抱我吧。那么此时此刻,我就还能轻易地想起妈妈的气味,妈妈的安慰。

可是我坐在面包店,坐在哭泣的妈妈对面,只是继续咬着咖啡的吸管,默默等待这个时刻过去。

妈妈就这样在我面前哭了。妈妈就这样在我面前死去。

我不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想到这些。我是在清醒着的所有时刻,不停地想到这些。

婴儿一边发出嚎叫,一边朝我爬过来。她用手紧紧攥住我的睡裙,整个人跌到我的怀中。

八个月的婴儿就会的事情,我是为什么忘了呢?为什么没有攥住妈妈的裙摆,为什么没有跌到她的怀中?

看着她天使一般的脸,我一边微笑,一边在心中想到这些。

我把她抱起来,把她举起来,向着天空轻轻地、短暂地抛起。

 

“妈妈!”我想起我去看妈妈的时候,总是还没有到门口就开始叫她。这样就可以从腹腔深处运气,用力地收缩心脏,大声地喊出来了。

“妈妈——”我接住婴儿,紧紧地拥抱她。

“哎!”我想起无论如何,妈妈这时候都会从里面的房间走出来,用充满喜悦和能量的声音回应我。

“妈妈——妈妈在这里哦!”我在婴儿的耳边轻轻说。

婴儿原本想要哭泣的脸立刻变了,发出尖利的笑声。

而我想起来,妈妈早已拥抱我安慰我无数次了。只是我不记得。


乌冬

责任编辑:讷讷

乌冬专栏《海象日记》,每周三在「ONE一个」APP独家更新。

作者


乌冬
乌冬  @乌冬咚咚咚
写作者,有时候写、有时候作。

相关推荐


阅读
海象日记 | 猫尿在哪里了
文 / 乌冬
阅读
海象日记 | “比较像”的负担
文 / 乌冬
阅读
海象日记 | 在婴儿围栏里躺下
文 / 乌冬
点击可下载ONE一个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