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象日记 | 猫尿在哪里了


文/乌冬

作家乌冬专栏《海象日记》从她怀孕的第22周开始在ONE独家发表。2022年9月21日,乌冬的女儿来到了这个世界上。往期内容可进入发现页阅读。


猫又尿了。应该说,猫又尿在了它不该尿的地方。

我也像一只猫一样蹲下来嗅丈夫的裤脚。不,不是这里。于是我又人模人样地直起身子,仔细查看他的外套上有没有可疑的污渍。阿尔则突然灵光一闪,迅速把内袋里的护照翻出来,紧紧贴在鼻子上。做了半年父母,我们已经可以无所畏惧地直面屎尿屁了。幸好,那本盖满出入境戳的护照闻起来就像一间慵懒的办公室,除此之外没有别的而那股猫尿味,幽灵似的,牢牢附在他身上随他飘来荡去。

 

“你最后一次穿这件衣服,是什么时候?它有没有被丢在地上过?”

“昨天?应该没有。”

我一把拉开阿尔的外套,去闻里面的帽衫。从帽衫的拉链头闻到拉链尾,然后闻帽衫的口袋,帽衫的帽子。自从雅典娜——就是那只如圣诞礼物一般降临在我们家门口的猫咪——开始断断续续地发情,我们就养成了这种缉毒犬一般的习惯,随时随地都要闻一闻有没有可疑的气味。只不过,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与其说是我们在追踪这种气味,不如说是这种气味在追踪着我们。

我薅住阿尔的头发,打算闻闻他耳朵后边有没有猫尿味,阿尔这才忍不住了。

他压低声音说:“不要这样,这里是公众场合!”

但其实这个邮局小得可怜。左手边两个柜台,右手边两个柜台,门口还塞了一台存取款机和一个保安。“大堂”正中间背靠背摆了两套沙发凳,直接把“大堂”变成了两条过道。在一个普通工作日的下午,这里除了工作人员,只有我们和两个来办定期存款的老太太。我的意思是,在这个和公交车差不多大的地方,有什么公众可言?

我把婴儿从婴儿车里抱出来,大大方方地闻一遍。婴儿咯咯咯地笑起来,还以为是什么新游戏。接下来是婴儿车。车身平时收纳在储藏间,是猫咪们绝对进不去的地方。车架下面有一个兜子,正放着我们打算邮寄的两个包裹。那里空间很大,因此也常常被我们用来运送重物。

两个星期以前,我推着这辆婴儿车走到原来工作的地方。我要去办离职手续,所以得把留在办公室的书运回来。当然也可以这样解释:我是去办离职手续的,所以带上了离职的原因。以前的主管把婴儿(也就是我的离职原因)抱过去,看起来非常真心地说:“如果我有一个这么可爱的宝宝,那我也不上班了。”我露出一丝苦笑。如果我的工资够请育儿嫂,那我就继续来上班了。

 

关于“全职主妇”这个选项,妈妈还在世的时候就和我说过。那时候我大概是孕中期的样子,她还吃得下饭,我也还吃得下饭。于是我记得那是一次愉快的午餐时间,妈妈突然提起了同事的女儿,说她上了几个月班,还是决定辞职在家带孩子。虽然我对这个人印象全无,也忍不住发出惋惜的感叹。妈妈却很理所当然地说:“这点牺牲还是需要的。孩子的事最重要了。”

当时的我不能苟同,也不敢反驳,更没有想到我自己竟然也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金钱当然是一部分原因。课时费很微薄,我又是个产量很低的愚笨写手。既然赚不到什么钱,陪伴孩子所付出的时间和精力就显得更宝贵一些。但其实我心里还有一个很不理性的想法:我无法忍受一个陌生的、年龄和我母亲相近的妇女抱着我的孩子,观察她,安抚她,逗她笑。我的妈妈无法亲自体验的辛苦,无法亲自享受的乐趣,我也不想让别人体验和享受。

“这两年就拜托你啦!爸爸加油呀!”辞职以后的生活其实和产假期间没有什么不同,只是我有时候会这样笑嘻嘻地和阿尔说。

有勇气辞职,当然也是因为阿尔博士毕业后的工作终于有了着落。这个薪酬优渥的岗位,能够支撑我们生活几年的时间。为此,我们已经不厌其烦地准备了好几个月的资料。

结果,就在我辞职后的一个礼拜,阿尔突然被告知:岗位没了。由于一个相当离谱的原因,这份看起来很靠谱的工作从面试开始就是不成立的。

他的导师打来电话说:不要抱希望了。你还是找找别的工作吧!

我们两人就这样突然都成了无业游民。

 

大概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雅典娜尿得更频繁了。我们开始在婴儿的尿布台上发现她的尿迹,还好好安慰自己:毕竟尿布台也算半个厕所嘛。紧接着就发现她尿在了花盆旁边、橱柜缝隙、洗衣机后面,又尿在了地毯角落,以及我的几只帆布包上。

我们花了三天的时间大扫除,饭也不烧,就是从早到晚地整理。扔掉了堆积的过期食品、无用的花盆、一张洗不干净的旧地毯,还有许多别的东西。我从未见过这样的阿尔。这个原本连几年前的电脑盒子都要留着的人,还没等我问完“这个还有没有用”,就毅然决然地说:“丢掉吧。通通都丢掉。”

我们用吸尘器吸了三遍,又用蒸汽拖把拖了两遍,看到地板锃锃亮,心里才好受一点点。但是猫尿的味道,第二天又会出现在房间的某个角落。

“雅典娜!”阿尔气急了,也只是失望地叫她一声。雅典娜,你处心积虑诱惑的那个爱人,根本就不会来啊。你忍的这些寂寞,做的这些努力,到底有什么用?

我们想,赶快送她去斩断情丝吧。医师又说,要等发情期过去两周以后,才能做绝育手术。但是我们的猫,每次都不等到那个时候,便又重燃爱火。夜幕低垂,她站在空荡荡的客厅中央,跳上山冈一般的冰箱顶上,撕心裂肺地嚎叫:来呀!来呀!快来找我玩!

我被恼得实在睡不着觉,半夜爬起来跟她讲道理:楼下那些大野猫,也不是不想来找你,实在是没有门禁卡啊。

这样叫上两晚,她又突然不叫了。似乎是接受了有时候幻想会落空。

但是猫尿的味道,成为了一种始终萦绕在我们周围的东西。

天气阴沉的时候,猫尿的味道从蒙着灰尘的旧书堆里飘散出来,从潮湿的墙根深处渗透出来,一会儿在厨余垃圾里,一会儿在冰箱冷冻层,一会儿在冬天没穿出门的黑靴子里,一会儿又好像和邻居断断续续的黑管练习曲一起蒸发到空中,和在雨水里,又淅淅沥沥地落下来。

 

天气晴朗的时候,我们会带上婴儿去公园走走。梨花、梅花和樱花都开了,又让人分不清谁是谁。于是每一棵开花的树下,都有人在问:这到底是梨花,还是梅花,还是樱花?

我们把婴儿抱起来,让她靠近花枝。她才不管谁是谁,伸手就去揪。我们嘴里“哎呀呀”地叫着,赶紧把婴儿抱回来。可是有一小簇花已经被揪落了。

阿尔捡起花枝,准备带回家收藏起来。就在这时,他又闻到了猫尿的味道。

“就在这附近!我确定有!”阿尔使劲吸鼻子。

可是这附近,明明只有梨花,梅花,或者樱花而已啊。

“可能是野猫,野狗呢,”我安慰他,“也可能是家猫,家狗呢。”

公园里的游客比肩接踵。我们两个不上班的人,不知为何挑了周末出游。

大概周末出游的话,就不会有人发现我们两个都没有工作了吧。我这样想了一下。两个接近三十五岁的人,还能找得到工作吗?如果两个人都不上班,还散发出猫尿的味道,这不会就是堕落的开始吧?说不定再过几年,我们就要变卖家产,去街上流浪,浑身发臭。我忍不住又这样想了一下。仿佛也闻到了猫尿的味道。

 

“你说这个猫,”阿尔停顿了一会儿,深吸一口气,“会不会已经尿到了我的灵魂深处。”

显然,阿尔想的东西和我不太一样。

“尿到灵魂深处会怎么样?死掉的时候一起升天吗?”我的声音洪亮起来。

“升不升天不知道,但是我的坟墓上也会有猫尿的味道,这是肯定的。”

“那么就会有很多野猫过来闻闻你的坟墓。”

“闻起来是一只美丽的小母猫。那也太酷了!”

“那就不叫尿到灵魂深处了。是尿到骨髓深处!”

“骨髓……骨髓移植!”

“骨质疏松!”

“骨瘦如柴!”

“骨……”

哟,阿尔,中文进步了。

 

“总而言之,我们要把家里打扫干净。”阿尔在草地上慢悠悠地踱步,就像回到了家乡,“把家里打扫干净,整理清楚以后,就马上可以发现雅典娜在哪里做了坏事。”

这时候,我注意到婴儿车的轮子湿漉漉的,黏了一路春天的小草。不知为何,我突然想起他外婆家门口的山坡上,有很多圆滚滚的鹿大便。

“知道她在哪里做了坏事呢,就马上告诉我。我会清理干净,用酒精和漂白剂都擦一遍。”阿尔继续慢悠悠地说。

“然后我们就带雅典娜去绝育。让她变回那只正常的猫咪。”

“对。”我笑吟吟地说,“然后一切都会回归正常。”


乌冬

责任编辑:讷讷 onewenzhang@wufazhuc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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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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