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象日记 | “比较像”的负担


文/乌冬

作家乌冬专栏《海象日记》从她怀孕的第22周开始在ONE独家发表。2022年9月21日,乌冬的女儿来到了这个世界上。往期内容可进入发现页阅读。


丈夫在卫生间让我递一把剪刀过去。我心里想着这真是一个天然的小说开头,一边发现他不过是要剪掉雨伞套上的标签。

趁着雅典娜做绝育手术,我们在家收拾她乱尿的烂摊子。其中就包括伞桶里的七八把伞。按理说两个人是绝对用不到这么多把伞的。况且,这些伞全部都很丑。它们不是有着十分老气的格子图案,就是有着腌咸菜一样的颜色。它们都是在便利店临时买的,可以说是每一次漏看天气预报的纪念品。当然,即使是非常美丽昂贵的雨伞,我也觉得雨伞套是完全没有必要的东西。谁会每次都把雨伞整理好塞到套子里去呢?但是我的丈夫却用剪刀把每一个雨伞套的标签都剪下来了,还把它们泡在肥皂里三个小时,晒在阳台上一天一夜,然后在里面装进了同样洗得干干净净的雨伞。我想到我有一件条纹衫,领子的地方有两个洞。那里原本是衣服的标签。我觉得难受,就伸手把它扯掉了。连衣服也懒得脱下来,更不用说拿剪刀去剪了。

那个时候的我还是一头长发,谁也看不见我背上两个窟窿。没想到这件衣服其它的部分质量很好,一直穿了五六年。到了我剪齐耳短发的时候,那两个眼儿就露出来,替我时刻注意后方来车。不光如此,我坚持不用剪刀拆任何东西。所以我拆的薯片一定要一次性吃完,而我拆的奶粉永远要漏出来半勺。

 

我们的女儿,到底会变成哪一种人呢?

同样的问题还有很多:她吃凉拌番茄的时候是加橄榄油还是加糖?她会是爆发型选手还是耐力型选手?喜欢山还是海?会爱上男人还是女人?归根结底,其实真正的问题是:她到底会比较像爸爸还是比较像妈妈?

每当我们三人出行,总有陌生人乐于给我们他们的答案。就在我们彼此目光接触的三秒之内,他们就像人工智能一样在心里比对我们三个人的五官特征,然后忍不住播报出来:“像爸爸。特别像爸爸。”有时候还要加上一句评论:“像爸爸好啊!”我只好努力地瞪他们。不过是双眼皮嘛,我也有的。还有自尊心这种东西,我也是有的啊!“您看这头发和眼睛的成色,黑色素明显是我提供的。”这句话太长了一点,和陌生人实在来不及说。

 

有一次,我和婴儿单独出门,非常安静地走在路上。没想到仍然有两个老太太走过来向我表达她们的猜想或者祝愿:“这孩子,一定是像她爸爸吧!”我觉得这个事情就像小学数学题。不是加减法,而是应用题。要花一点心思的。我以为除掉了一个条件就没有人想算这道题了。没想到,还是有人能根据“结果”倒推出那不在场的父亲的样貌。

孩子像父亲,这本来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但是孩子像父亲是不是一件好事,就完全取决于母亲的感情和立场。比如,如果我是一个外星人,我就会很庆幸孩子比较像她的地球人父亲。这样找工作稍微容易一些吧。又比如,我是一个和我母亲一样对丈夫有所不满的女人,那么孩子像父亲的地方就是她的罪过。喜欢吃肉不喜欢吃鱼,是罪过。喜欢晚睡不喜欢早起,是罪过。用过的厨房像战场一样,当然也是罪过。

我很希望我可以长得更像我的妈妈,这样就可以在每天照镜子的时候看见她。但是我没有。就像小学数学题会问甲两天拧六个螺丝,乙四天拧八个螺丝,那么甲和乙一个星期一共可以拧多少个螺丝?这是甲和乙的事,不是我能决定的。据说,我和我妈妈在电话里的声音倒是一模一样。但是我不喜欢打电话,我比较喜欢发短信。

 

我仔细观察了一下我的女儿,发现她远看比较像我,近看比较像她爸爸。从高处俯视的时候,像一只青蛙。趴在地上看她,也蛮像一只小狗的。婴儿长到六个多月,行动力大大增强。她现在可以伏在地上,灵活地调整自己的方向,然后把自己弹射出去,甚至可以从围栏里爬出来,一边喷口水一边向着房间里的卫生死角直直地爬过去,舔椅脚,啃电线,把柜子底下满是灰尘的纸箱子扒拉出来。要不是她那么可爱,并且年纪轻轻就长出了鼻梁,我都想称之为“伏地魔”了。

我以前读过一本书,写一个年轻的作家在宴请了一位大文豪之后,因为过于自卑而决定在余生做一个家具。他很年轻的时候就死了,葬在一个二手市场的旁边。而那个市场,又正好是卖家具的。我的意思是,谁知道一个孩子到底会变成什么?

我小时候很想当一辆洒水车。一边洒洒水,一边放放歌。后来上了小学要做值日生,我才发现值日的内容里就有“洒水”这一项。要洒水的话,不需要做洒水车,只要做个人就够了。一般人都是可以一边洒水一边哼歌的。后来我又想做唱跳歌手。这个梦想也因为我完全没有任何天赋,也没有为此付出任何努力,而理所当然地落空了。再后来,大概就是上个礼拜,我看着自己产后飙升的体重,心里闪过了“我再也不可能当一个嫩模了”这样的句子。人生的机会,就是这样越来越少了。

 

很久以前,我还看过一个电视节目,一个老太太弹着吉他唱歌,怀念她逝去的老伴。她说,她的先生是一个很整洁的人。他送给她许许多多丝巾,还会把这些丝巾整整齐齐地叠好。

我已经不可能是一个会把雨伞叠好,放进雨伞套子里的人,但是我会永远怀念那个会这样做的人。那个人,也许也会怀念那个弄乱雨伞、乱剪标签的我吧。

我们的孩子,无论她会像谁,都是我们此生的纪念品。当然,最好她谁也不像只像她自己。


乌冬

责任编辑:讷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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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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