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流水


文/唐冲

 

城与乡,一家人在彷徨的途中产生裂缝,不知源于生计的撕扯,还是纽带的绞缠。每个人都是生活的奴隶,但每个人也有各自的起义。作者唐冲善于写那些漂泊的人、写那些大地的孩子,他笔下的游离感嵌入在一笔一画之中,有时在画他人,有时又像是一副羞涩的自画像。

——ONE编辑部


李光明

他已经很多年没做过梦了。几年前开始,他越来越容易犯困,精神一直混混沌沌,睡眠时间却变得越来越短。起初还能睡够八小时,夜里看完天气预报,遥控器往左按两下,就到县台,轮播抗日剧,看完两集就睡觉,醒来时天色微明。后来开始睡不着。小路回家后给他买了褪黑素,吃一片,像醉了酒,入睡问题是解决了,可睁眼时窗外一片漆黑,再想睡,怎么也睡不着,最后时间固定下来,每天四点准时睁眼,像上了发条。小路说他体内激素少了。他晓得激素。英子生小晚那年,得什么抑郁症,一年胖四十多斤,就是激素药吃太多。多也不行,少也不行,人一老,就像小偷,时间来抓,就拼命躲,拼命逃,什么都要小心翼翼。

但这天他一觉睡到八点。醒来时窗外阴沉沉的,房顶的雨棚在大雨下轰鸣,堂屋里响着村里几个老太婆细碎的谈话声,院里的鸭子聚在屋檐下避雨,纷乱地嚷着。阿秀已经起了床。他听到阿秀讲,雨一过,就是夏天了。声音缥缈。他虚着眼,不想醒。

他梦见了母亲。梦里,他独自立在一艘小船上,四周水雾茫茫,起初他害怕,心想是不是在梦里走了,要到奈何桥,看见母亲,心里就不怕了。母亲还是年轻时的样子,丰乳肥臀,布衣裹得严实,两只眼睛像露水一样闪着。母亲说,光明啊,你怎么这样老了?他说,是啊,我老了,比你还老了。母亲说,身体可好?他说,好,好。母亲点点头。他说,妈,明天我去给你烧点纸。母亲却没再回答,转身下了船,径直走进水里。

母亲死了三十年了,母亲死的时候,小路和英子还在读小学,偷偷攒钱买小人书看。母亲最喜欢他们,说他们都爱看书,长大了一个做党员,一个做医生,两个孩子也喜欢偷偷去山上的老屋找她要冰糖吃。母亲死的时候,英子哭得厉害,满脸泪痕,说以后都吃不成冰糖啦。小路也哭。那天他和阿秀哭没有呢?忘记了。他只记得父亲没哭。父亲拍拍棺材,说,走,上路了。村里几个壮劳力吆喝一声,抬起棺材,摇摇晃晃地上山,母亲就成了一堆石头。

那堆石头在老屋后面,正对泥瓦房的卧室窗户,母亲死后,那里就只剩父亲住。现在的房子,是他娶了阿秀才修的。那时候他在跑大车,见了些江湖,呼啸山林,房子一落成,十里八乡都跑来祝贺。他也喜悦,两个哥哥都靠自己安了家,如今他也做到了。那是他的黄金岁月。父亲和母亲还住在山上的老屋,像一棵老树,守着他们的根。他和兄弟们开枝散叶,到了山下,渐渐又活成一棵棵老树。而小路和英子也渐渐成人,散到天涯海角去了。

母亲离世是他第一次见识生死,记忆犹新。现在他见得多了,前些年送走两个哥哥,近几年,附近的村子里,每年都要送走一两个。他年轻时吃得开,老人走了,家属次次都要叫他,恭恭敬敬递烟,喊一声,光明叔。好像他在,死人就能走得稳当些。他只好伸手接过,安稳坐着。送得多了,反而混沌,脑子里只记得年轻的时候,嘉陵江上喊号子,地头里打架,村口玩扑克,炫耀儿女,各有各的鲜活。他想,死是早晚的事,人不会走远。他有时上山下地,路过墓碑,心情好了还会打声招呼,刘瘸子,王老二,唐嫂嫂,出太阳咯,李牛娃,你儿子现在了不得哦,上海去当资本家了。无人回应,他干巴巴地笑两声。

醒过神了,旧世界的身影渐渐消散。他忽然想起,还没去山上给父亲送饭。上山路崎岖,阿秀痛风,腿脚不便,一向是他去,何况今天下着雨。他起了床,披上衣服,到堂屋一看,几个老太婆正围着,盘子里放了几坨软糖,是小路他们过年买的。他不吃这个,牙疼。阿秀见他起来了,笑着说,今天你还睡得好。他们分床睡三年了。他说,饭热没?阿秀说,落雨还上山,老汉那里有面包嘛。他不开腔,去了灶屋。锅里蒸着两碗菜叶粥,泛着些猪油。

雨势更大了,乡村的万物都晕在雨雾中,像水一样化开。他披了蓑衣,装好饭盒,出了门。阿秀在背后喊,慢点!他头也不回,应了声,好。

山路泥泞,他小心翼翼地走,忽然想起上次看见父亲是前天傍晚。那天出了大太阳,父亲像往常一样,拄着拐,出门散步,别人向他打招呼,他嘴里像含着东西,蠕动两下,这是他在说话。可声音也被蠕动的嘴吞了,说的什么,别人听不懂,就回,李太爷,慢慢走哦!父亲点点头,接着走,像受伤的螃蟹,左摇右晃,小心挪着。那天傍晚,他从卫生站拿药回来,看到父亲坐在村口的石桩上歇气,便停下脚。两个老头一起坐了会儿,看太阳下山。他问,爸爸,山上还有没有吃的?父亲点点头。他说,明天要去赶集,就不送饭了哦。父亲点点头,望着天空。

雨水遮了眼,路更难走了。他叹口气,心想自己真的老了。近了老屋,他开始喊,爸爸!往常下雨,父亲该坐在门槛外闭眼打盹,呼吸新鲜空气,这是小路以前给父亲说的。但他走进院子,没看到父亲。老屋的楼顶也盖了雨棚,此时正轰隆作响。他推开大门,又喊,爸爸!无人回应。进了屋,父亲正睡着,面容安详。他心里冷了下来。那是死人的脸。上前一摸,果然冰凉。

他放下碗,在椅子上坐下,下意识地摸向口袋,空空荡荡。他才想起,自己已经戒烟了。过年时英子劝他戒烟,他嘿嘿笑,英子让外孙女说,再不戒烟就不回来了。外孙女义正辞严地警告,外公,你再抽烟我就不来看你了!他笑着说,好,好,外公不抽了。不知几时起,这些老习惯老物件,都要一件一件丢掉,就像埋下一口口棺材。屋子陈旧,只有两个老柜子,窗户上的油纸在风里飘扬着,哗哗地响。他盯着窗,能看到母亲的坟墓,他想象起父亲几十年坐在床上,盯着母亲的样子。坟后是辽阔的群山,在雨中成了油画。他有些晕,又想起昨晚的梦,沉默着。

妈,爸爸也来找你了哦。他大声朝窗户说。

只有雨声。

再等等,再等等。他莫名想。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停了,成了一滴浑浊的泪,沿着面庞上的山脉,蜿蜒而下。

大雨飘进屋里。他拿出手机,解锁,老人机的声音在房间里回荡。他虚着眼,翻起那个熟悉的名字。手机响亮地播报着,终于念到,他停下,按下绿色的键,很快拨通,那头说,爸爸?

他沉默片刻,说,小路啊。

 

李路

半个月前,他又摔了一跤。他在厂里堆货,小心翼翼立在梯子上,不知怎的,突然泄了劲,手没把住,掉了下去。这已经是第三次。前两次,厂长让他去看医生,阿兰也劝他。他不肯。怕。不是怕花钱,是怕查出大病。这份心事,他跟阿兰也没提。但这次摔得重,落地时他听到体内咯地一响,像齿轮卡出了。他试着动了动,好像没问题,又动了动,脚踝刺痛,才发现扭了左脚,骨缝里像扎了钉子。工友扶他去诊所,简单喷了云南白药,他就说,好了,好了。办公室里,厂长说,你他妈别死在我这了。他说,没啥事,就是走神了。厂长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你先回去养着吧,厂里的活有人做。

肺炎闹得太厉害,厂里效益差,所有人都小心翼翼赖着,生怕丢了工作,厂长最近气性大,老骂人,就是找不到理由叫人走。他清楚厂长的意思,这一走大概就回不来了,可他没有任何能反驳的话。他说,那你得给我报销,也算是工伤。厂长看都没看他,说,连工资一起结。他说,多少钱?厂长抬头看他,说,要不要?他点点头。厂长又盯回电脑。他小心站起来,朝厂长的方向看看,扶着墙,默默走了。

房子租在厂区附近的工人村,密密麻麻的自建房,房子,街道,门牌,工人,都是灰色的。他和阿兰租着一楼的单间,公厨公卫,日班夜班来回倒,十平米的单间像旅馆,两口子聚少离多,如此六年。六年前,他和阿兰刚来这座县城时,工业区才刚发展,本地人热火朝天地开起各类餐馆小店,外地人怀着期盼,把生活塞进一间间出租屋。那天安顿好,他笑着感叹,要是老家县城也有工业区就好了。阿兰却说,还是走远点好。

他悄悄叹气,不置可否。星星那时在老家念高三,成绩很好,但性格沉闷,不爱和他们讲话。阿兰逼得很紧,星星的日子一有什么动静,失眠啦,讲女同学啦,她就一副天塌的样子,生怕儿子偏离轨道,祥林嫂一样跟父子俩抱怨,慢慢的,星星打电话就不讲生活,只讲成绩,这次全校三十二名,这次全校十八名。他知道星星不快乐,悄悄地问,悄悄地转钱,星星不答,也不收,只说,没啥事,挺好的,钱够用了。又生分地补一句,你们在外面注意身体。他一肚子话只好憋回去。离得近,反而是负担。

他能理解星星。十六岁,读不下书,他背着行囊去了广州,在街边举着牌子找劳力活,夜里睡通铺,房子里闹着全国各地的鼾声,挣不到钱,一天只吃一个馒头,每月的家书里还是写:一切安好,你们在家注意身体。他不是不想让父母担心,而是觉得自己的日子已经独立,已经与他们无关。离家时,山高路远的旅途,外面的世界,都让他兴奋而紧张,可车子刚驶离家乡,他就感到一根线断了,忽然间空空荡荡。很多年后他才明白,那是他和故乡、和父母之间的线,是少年和成人之间的线。他从此再无回头路。

后来那些年,他去过广州,去过厦门,去过上海,去过成都,去过武汉,身影散在城市角落的那些灰色里,活得像游牧民族,为一口吃食飘来荡去,除了炊烟和故事,什么都带不走,什么都不曾拥有。有了阿兰,有了星星以后,似乎接上了新的线,可一切如旧。他和阿兰三十岁那年经人介绍认识,那时英子都已经结婚了。阿兰是好妻子,像伙伴,得体,客气,但从不袒露自己的脆弱。他知道她不爱自己,这很公平,他也没爱过她。他们这种人没有爱,只有责任,他想,这无所谓,谁不是呢。

星星在家做留守儿童,懂事听话,很快也长大了。忽然之间,他成了中年,星星成了他当年的样子。可星星要走的路他不了解,只好埋头挣钱。先是学费、生活费,再是车子、房子,最后是彩礼、婚宴,这是他为自己,也为星星,能做到的所有。星星懂事,会主动打电话关心他们身体和生活,也会淡淡地讲几句自己的日子,可一旦涉及大事,填志愿,选专业,找工作,谈恋爱,星星总是自己就做了主,只通知他们最后结果。星星不想他们参与他的生活。

他心里晓得,现如今,星星和他之间的线也快断了。人与人之间,讲到底,是若即若离的。这是他渐渐明白,又无能为力的事。他只好宽慰自己,人与人的缘分求不得永远,求无愧就好。

可无愧也不容易。

这六年,他们回去过三次,春节加班,工资三倍,舍不得走。父亲也说,挣钱要紧,星星以后还要用钱,回不回来无所谓。他听到这些话,心里难过,父母渐渐老了,他除了过年回去买点药和补品,叮嘱两句,什么也做不了。他想到自己老了,星星会怎么做呢?星星考到成都理工后,他扬眉吐气一把,厂里人都听他炫耀过。可旁人不晓得,从念了大学起,读书,毕业,工作,星星看望他们的次数少得可怜。星星活在新世界了,他们是旧世界的人,就像他的背后站着沉默的父母,他也成了星星背后的影子。但所有人都在往前走,背后的影子追不上,在所难免。他不怪星星,也不自怜,只是愧疚,心疼父母亲,也心疼沉默的星星。现在一辈子已经过去大半,他知道了,原来做人是这么个滋味。

最近他的脚好了些,还痛,但能忍受,遵医嘱,每天早上出门,到小公园慢慢走走,太痛了就到长椅上坐坐,在手机上看附近的招工信息。他平时也爱看,手机里什么都有,防控进展啊,经济增速啊,霸气外交啊,就是看不到招工信息。工人村的微信群里,偶尔有几条,可要么有年龄要求,要么有技术要求。阿兰也说,她的厂里开始裁人了,走了好几个大姐。他没开腔。研究了几天,他想着,等脚好了,去试试送外卖,楼里有好几个跑外卖的年轻人,讲点好话,让他们教教怎么操作外卖软件,应该能学会。

他没给星星讲自己受伤的事,怕他担心,也怕他不担心。前几天,成都又有确诊病例,离星星很近,他打电话问最近生活怎么样,星星猜到意思,说,没事,最近一直在家办公。沉默半晌,又说,你们怎么样?他说,挺好。星星又沉默,说,那我先忙了。他挂了电话,点了根烟,在小公园的长椅上看着路上那些来来往往的阴郁的中年,有些喘不过气。

十六岁离开家时,改革开放热火朝天,他先坐船,再转车,嘉陵江上,同行的男孩们都笑着,船夫也笑,说,毛主席都讲,世界是你们的,你们算是赶上时候了。年轻的他想起父亲,离家前父亲讲,从山里到嘉陵江,从嘉陵江到长江,从长江到海洋,人嘛,总要往外走,去了城里,落地生根才好。他下了决心,就这样活。可世界终归不是他们的。于是同样的话,三十几年后,他也对星星讲。他希望星星不要像他一样失败。有句话讲得好,流水不争先,争的是生生不息。可到哪儿才是头呢?他想不明白。活了大半辈子,还是想不明白。

接到父亲电话时,妻子刚去厂里上班,他正坐在小公园里,看眼前一个男人发酒疯。男人目测与他年纪相仿,穿褪色工装,戴眼镜,右手捏了一瓶二锅头,脱光了上衣,坐在地上傻乐。周围聚着另一些男人,也笑。男人说,前年买的房子,买在温江的,兄弟还是可以噻。那些人笑。男人说,修一半不修了,我把他先人日了。众人又笑。男人说,搞你妈二十年建筑,老房子塌了,新房子烂尾,日他先人。有人起哄,去找他龟儿子嘛。

电话响了。他回过神,接了电话。那头雨声嘈杂。

父亲开始讲老家的事,最后说,你们回来吧。

他说,嗯,我给他们讲。

电话刚挂,他听到刺耳的玻璃碎裂声。转过头,才看到那男人砸碎了酒瓶,说,老子去找他。众人哄笑。男人无头苍蝇一样徘徊,大概是不知道该找谁。众人继续起哄,男人拎着瓶子,跑向外大街,响起路人响亮的惊呼。人群这才嬉笑着散了。

几分钟后,警察来了,街边开始熙攘。他听到男人哭着喊,老子要杀人啊!老子要杀人啊!

他沉默,起身,试着动动脚踝,还是疼,于是在原地立了一会儿,适应了,又看了眼男人跑走的方向,慢慢向阴暗的出租屋走去。

 

李英子

火车开到了川北,天空渐低,乌云罩住铁路,雨滴开始敲着车窗。下一站到南充。李路讲,雨太大,明天才能出殡,让她路上小心。她没告诉他们,这一次不开车,只有她和小晚回来。小晚在卧铺上睡着了。她坐在通道的座位上,盯着窗外的大雨出神。

上个月她去看了小利,警察讲,他在里面表现不错。她数着日子,只剩一百五十四天。小利面容清瘦,看得她心酸,她说,最后的日子了,你老老实实的,妈过段时间再来看你。小利沉默。她又说,你要听话。小利还是沉默。

她心里踌躇着,不知该不该告诉小利,她和王云离婚了。

每次看小利,她都恍惚,好像自己还年轻,眼前的罪犯还是当年的小男孩,会小心翼翼地扯着她的衣角问,妈妈,你累不累啊。

小利从小就懂事。那时候他们一家漂在广州,她在地下商场给人卖玩具,小利爸在一家湘菜馆做墩子,境况不好。小利爸带回剩菜,小利会把肉挑到他们碗里,她有时把小利接到店里,他在琳琅满目的玩具前徘徊,却从不开口讨要。异乡的春节,小利有模有样地拜年,妈妈辛苦,爸爸辛苦。烟花声里,她和小利爸背对躺着,想起遥远的故乡,想起父母,最后想到儿子,先是笑,笑着笑着又想哭。异乡的新年就这样降临。

她和小利爸在广州认识,他乡遇同乡,自由恋爱,为此和家里吵到决裂,因为小利爸那时没有工作。但她不在乎,她在乎的是小利爸会带她看海,会在海边给她读诗,像那些城里的文化人。海风像是能洗净他们身上的污浊,来自大山的、浸着泥土和肥料的腥臭味的污浊。和小利爸结婚是她年轻的胜利,那时候她的确这样想。

但后来很多年没回过老家,没脸面,也没理由。她和其他外地人挤在城中村,忍受着污水、公厕和洗不净的油腻,上班,下班,买菜,做饭,打扫卫生,年复一年,又沾了另一种污浊。如此十年。小利一天天长大,她一天天变老,她开始莫名的不安。她和小利爸吵架,和小利发脾气,又在无数个夜晚回首往事,后悔自责,可那种不安依旧无法抵挡。

遇到王云那年,小利已经十岁。王云是青岛人,做服装生意,年轻有为,意气风发,却刹那间捕捉到了这个漂泊异乡的三十岁女人的落寞。在那种莫名的不安下,她恍惚着,终于迈出一步,和王云约了会,上了床。但走出酒店时,她还是不知何去何从。

离婚时,父母已经六十岁,心平气和地讲,你自己决定就好。话外的意思是,他们老了,嫁走的女儿,泼走的水。她的心冷下来。她像二十岁那年一样,说,好。可这一次没了胜利的喜悦。小利爸唯一的要求是带走小利,王云的母亲也说,你要带着孩子嫁到王家,我就去死。她最后选择爱情。老家和婆家都传言她抛夫弃子,找了摇钱树,可她坚信那是爱情。

王云对她说,以后你不会再走错路了。她因为这句话爱上他,和小利父子俩告别时,也用这句话安慰自己。从县城的民政局出来,她送小利父子去车站,小利问她,妈妈,你什么时候回家?她眼眶一热,几乎后悔,又想起王云的话,稳稳心神,蹲下来,从包里拿出庙里求的平安符,放到小利手心里,说,妈妈永远是你的妈妈。小利不解。车子要开了,小利爸叫走小利,临走前对她说,这些年多谢你了。她沉默,目送他们上了车。

她站在原地,忽然轻松了,可又轻得过分,像是一阵微风就能把自己吹走。她依然不安。县城的老车站,候车室悬着的吊扇,一棵孤独的梧桐树,喊客的女人和司机,赶车的老农民,破旧的巴士,飘扬的灰尘,刺眼的阳光。后来的许多年里,她总是梦见这个画面,嘈杂,炎热,污浊,不安。她的人生重新开始了,也或许是结束,她不知道,那是她的三十岁。

生小利时,她刚满二十,觉得三十岁比银河还遥远,而现在她四十五岁了,因为生小晚那年产后抑郁,身体各项器官都出了问题,这些年服药不断,如今身材虚肿,面色枯黄,下半身的血也流尽了。按理说,到这个岁数,那些太在乎的,跨不过的,都该渐渐消隐,可她还是常常感到它们的存在,像一团影子,她看不清,说不出,也逃不掉。

小晚三岁那年,家里的服装生意萎缩成一个铺面,她在经营,王云赌上全部家当,跟朋友去湛江包了一个村子的改建工程,结果朋友吃了黑钱,施工材料出问题,死了两个工人,朋友第二天就卷钱跑了。全部家当也不够赔的,工程只好停滞,服装店关了,一家人躲到重庆来,边打工,边还债。从头到尾,她都没抱怨过,一直陪着王云,她不怕流言,但她也在乎,她要让人知道,她不是为了钱才跟他在一起的。王云一面感谢她,一面开始酗酒,发疯。前一秒摔了碗筷,红着眼说,娶了你,现在连家都没脸回了。后一秒又愣住,还是红着眼,收拾一地狼藉,说,老婆,我对不起你。她不害怕,只害怕睡着的小晚被吵醒。也不应声,只是疑惑,他的家在哪儿呢,她以为他们在一起的地方就是家。

那她的家在哪儿呢。

老家的群山和嘉陵江,爷爷,父母,哥哥,那里已经不是她的家了。小利爸死后,她费尽心思各方周旋,想把小利接到身边,没想到小利不愿意。小利在电话里说,妈,算了吧,你要有心,就给我转点钱。那时候没人管小利,他跟一帮县城的小流氓混在一起。她有次去派出所接他,忍不住扇了他耳光,他笑,操,算了吧,跟你有关系吗。王云听不下去,想动手,推了他一把,他抄起派出所的椅子往王云身上砸去,骂他们,操你妈的,两个垃圾。警察冲过来拉住小利,她颤抖着,哭不出来。那时她就知道,小利也不是她的家了。

一年前,他们终于还清债务,那天王云喝多了酒,哭着对她说,日子会变好的。但依然如旧。他们已经四十多岁,智能手机的功能都玩不熟练,心里没劲了,当然没有翻身的机会,他们摇摇欲坠,貌合神离。上个月,王云提了离婚,她同意了,就在去监狱看小利之前。王云提离婚时,她想问问他为什么,但忍住了,只是问,小晚跟着谁?王云沉默半晌,最后说,小晚不能像我们一样活。她听懂了,却无法反驳。王云的意思是,小晚应该有个依靠。而她显然做不到。王云想带小晚回青岛。那里是小晚的故乡,是她的家。

那我呢?

她也没问。她不知道该问谁。她不想挣扎了。

上个月她是揣着离婚证去的监狱,几次话到嘴边,到底还是没讲。很多事情已经没有意义了。三年前小利打群架捅伤人,被抓时跟警察说要看她,她急急跑过去,小利却没见她,只让警察转交给她那只平安符,像在断绝关系。她把平安符放在枕下,放了三年,负隅顽抗了三年。可很多错不是时间能消弭的。那天小利话很少,一直低着头。以前她告诉小利,不要放弃自己,可她现在也放弃自己了。

她本想着认了。可临走时,小利突然说,妈,我想去北京看看。

小利爸就死在北京的工地上。包工头用五万块买下这条命。那里现在也许是某座写字楼,正消化着无数异乡人的血液和理想。小利虽然低着头,但她还是看到他红了眼。

她也终于难忍,眼眶一热,好,去,我们一起去。

离开监狱时,阳光灿烂,皮肤也隐隐有了被灼烧的痛觉,夏天就快来了。她把离婚证拿出来,在阳光下定定地看了很久,扔进垃圾桶。街道起了风,晚春的花瓣和落叶被风吹散,她又一次感受到了三十岁那年在县城车站的轻盈。

但现在她四十五岁了,她想,活到这个份上,也许她什么都不必再怕了。就像十八岁背着行囊离开大山独自南下的那个小姑娘一样。

大雨还在下。火车已经过了南充,下一站蓬安。她从纷乱的思绪里回过神,到卧铺边坐下,叫醒小晚,给她理理头发,说,醒醒,马上到了。小晚迷迷糊糊地起来,穿上鞋,望向窗外大雨中的山脉,清醒了,说,哇!她轻轻地笑。小晚趴在窗边,手指顺着玻璃另一边的水滴歪歪扭扭地画着线。她说,你知道我们这次去外公家做什么吗?小晚说,不知道。她说,妈妈的爷爷走了。小晚说,他去哪儿了?她也陪小晚趴在窗边,朝窗外的嘉陵江说,去水里了。小晚不语。她说,有一天妈妈走了,你会不会害怕?小晚说,去水里吗?她说,对啊。小晚说,我不怕。她说,为什么?小晚说,老师教过,江水会变成云,云会变成雨,只要下雨,我就能看到你了。她沉默。小晚说,妈妈你怕吗?她忽然安宁下来。她望着窗外的大雨,说,妈妈不怕。

 

李星

凌晨五点半。

雨停了。窗外是深不见底的黑,就像他童年时无数次凝望过的黑夜一样。风带进一些潮湿清爽的泥土香,和淡淡的香蜡燃烧的气味。小晚睡了,父母,爷爷,奶奶,姑姑,都在楼下守夜,循环播放的安魂曲中,他隐约能听见他们窸窣的聊天声。他很久没听过这种声音了,去年春节他没回来。上一次所有人聚在一起是多久呢,他也忘了。他的生活已经和这里毫不相干。或者说,他们的生活都已经和这里毫不相干。

他不想下楼,趴在窗户上,点了根烟。

他刚刚整理完资料,连手机热点,点了发送,松了口气。公司项目紧,但家里有白事,不得不回来。他是最后一个赶回来的,到家已经夜里十一点。回了家,匆忙在祖祖的棺前跪拜完,就立刻抱着电脑上楼赶工。公司在环球中心,百科上讲,那是亚洲第一大单体建筑,可容纳二十个悉尼歌剧院,三个五角大楼。他在里面戴着工牌奔走,像个高度仿真的机器人。环球中心往北去三公里,有片老旧的居民区,他住在顶楼的群租房,房租九百五,室友是两个甘肃来的外卖小哥,不爱干净,从不讲普通话。他穿正装。他总会朝他们微笑,但他们几乎不和他交谈。

小区外的盖浇饭口味不错,荤菜十六,素菜十三,是他最常吃的晚餐。加班是常态,他总能在饭馆快打烊时坐进去,一碗盖饭,一碗面汤。老板是对情侣,与他年纪相仿,收完店,两人坐在一起等他吃完,用同一台手机刷抖音,开心地笑。他默默吃完,付账,通常不急着回去,会在路边走走,找个椅子坐会儿。有时会在超市买瓶冰啤酒。他酒量不好,一瓶就够微醺了,那是他每天最清醒的时候。树叶飘零,车流不息,如果有风,还能闻到一些淡淡的植物气息,这种气味让他在万家灯火的城市里短暂安宁。

在外面,有时会忽然想起故乡。小时候每天五点起床,乘着夜色打手电筒赶山路,一年四季都穿筒鞋,裤脚塞进里面,因为早晨露水太重,鞋子裤子会打湿,脚趾会溃烂。早饭在路上吃,杯子里灌着热水,苞谷馍馍揣在兜里。就这样从天际漆黑走到泛起鱼肚白,从大山走到课堂,从幼儿园走到小学,从小学走到中学,一路颠簸,为的是以后再从学校走到单位,从一个家庭走到另一个家庭。好像只要克服着走下去,人生就会牢固。

父亲也告诉他,要落地生根,不要回来,要走得越远越好。所以步步都要谨慎。于是他什么也不想,憋着气,蒙着眼,只顾往前,就这样一步步走到今天,却发现没有什么是牢固的。他是家族唯一一个大学生,连回头的资格都没有。他一度反抗过,用沉默反抗,他想一辈子都不回去,这样或许就他妈的皆大欢喜。可他知道父亲和母亲的无力。

他也知道,父亲,母亲,姑姑,甚至小利,都是这样过来的。离开故乡以后,他们永远成了故乡的客人,可他们又必须离开,奔跑,跌倒,奔跑,他不知道的是这一路到底为了什么。

抽完烟,楼下响起脚步声,也许要开始了。他摁熄烟头,披上衣服。

他去隔壁房间看小晚,她睡得正熟,踢了被子,他给小晚盖好,下了楼。他们已经没在灵堂,奶奶、姑姑和母亲都在灶屋里忙碌,生活,切菜,切肉。祖祖是喜丧,棺一入土,附近村里的人都要来吃酒。见他下来,她们打起招呼,姑姑说,醒了啊,妹妹踢被子没有?他说,我盖好了。姑姑笑,有哥哥就是好。母亲说,饿了去吃点饼干,马上要忙。他沉默。他没去,坐在灶前,盯着红彤彤的火焰,脸颊发烫,感到一阵强烈的不真实。没坐多久,父亲进来,嘱咐女人们,说,做快点哦。见他也在,说,正想喊你,走了,准备上山。

他出了灶屋,才看到几个老人站在院子里,爷爷正发着烟。其中一位留了长发,他猜这人大概是道士。果然,一根烟抽完,道士用手机看看时间,说,走。父亲扛着花圈出来,抱给他,说,你跟在后面。然后拎着鞭炮到院子边就位。几个老人也走进堂屋,弯腰钻进木棍下,试了试棺材的重量。爷爷抱着纸钱,站在队伍左前方。唢呐匠站在他身边,也准备好了。道士见一切就绪,从袋子里掏出几纸符,点燃,向天上一挥,念了段听不懂的话,大喊,上路咯!

此时天色已微明,群山间涌动着浓浓的大雾。道士话音一落,父亲立刻点燃鞭炮,唢呐声也即刻响起,山野的寂静顿时被喧闹的送葬声炸开。爷爷在前方抛洒纸钱,为首的抬棺老人极用力地吆喝一声,起!队伍便缓缓动了起来。

这是他童年最熟悉的山路。去村小,去镇上,都要翻过这座山,有几年,他上学前会先去山上的老屋,祖祖会悄悄给他一块钱。有时姑姑一家回来,他会和小利一起从这条路上山捕鸟,再到另一侧山下的嘉陵江游泳,抓鱼。他再大一些,祖祖已经老了。父母在外打工,姑姑离了婚,小利也很少过来,他成了后辈的代表,有时从这里上山陪祖祖聊天。祖祖做了一辈子农民,没什么见闻,年轻时被国民党抓过壮丁,翻来覆去地讲,听得他犯困。再后来考上大学,毕业,工作,小利坐了牢,父母和姑姑一家很少回来,自己也很少回来。爷爷奶奶老了,但还会打电话,祖祖却彻底成了被遗忘的人。这条路上不知何时生满了杂草。

唢呐声中,他想象起那个沉默的老人。他坐在格子间里时,父亲和母亲在厂里流汗时,小利在监狱的操场上活动时,小晚在学校上课时,姑姑在饭店里给客人端菜时,他们四散天涯,手忙脚乱地面对生活时,远方那个老人正躺在老屋里,躺在生活了一辈子的土地上,缓缓闭上双眼,掩埋起过往九十多年的岁月和故事。而此时此刻,他活着的子孙们,拖着疲惫的身体和双眼,穿过群山旷野,要给老人的故事画一个句号。这个句号也是沉默的。他死了,他们还要往前走,他看得到吗,他会想些什么呢。

纸钱在大雾中飞扬着,他不敢再想。

上了山,又放了一挂鞭炮,老人们稳稳将棺材落进墓坑里,他的心也跟着一跳。他和父亲、爷爷依次上前往坟里铲了土,然后跪拜,磕头。道士往他身上放了一把米,父亲说,往回跑,米不能掉,跑得越快,你这辈子就能走得越远。本来该小利和他一起跑的,但现在只有他自己了。他茫然地点头,道士说,走。他回头看,老人们正往坟里填土,爷爷和父亲朝他挥手,说,跑。他转过头,眼前是大雾弥漫的山野和弯弯曲曲的小路。父亲说,跑啊。他深呼吸,像小时候慌乱地赶着读书,长大后慌乱地赶着上班一样,鼓起勇气,朝前方的大雾奔去。

 

小晚

小晚坐在青岛的新教室里,全神贯注,等着老师点名上台。她的作文得了满分,老师说,这节课要让她上台朗读。

半个月前,她和爸爸回了青岛,爸爸告诉她,以后就在老家读书,不出去了。爸爸还让她在学校多交新朋友,说这些都是她的老乡,长大以后,老乡就是故人,有用。和她想象中不同的是,妈妈没跟着一起来。妈妈说,下一次和哥哥一起来看她。妈妈说,妈妈不会走,妈妈这里也永远是你的家。她意识到她的人生开始变化了,可她不知道它到底会带来什么。但妈妈让她什么都不要怕,于是她对自己说不要害怕。她在新班级自我介绍,说,我有两个家,一个在青岛,一个在我妈妈那里,青岛有海,那里有嘉陵江。同学们都笑。

老师顺着她的话,给大家布置了新作文,主题是,我和我的家。她想给老师留下好印象,认真对待,从箱子里翻出一张全家福,看着他们的脸,一个个写。照片是上次去外公家拍的,上面有七个人,本该有九个人,但爸爸和哥哥不在,她就在给他们留的位置上用笔写着,爸爸,哥哥。那天他们去看了嘉陵江上的彩虹。

葬礼结束后,表哥和舅妈想赶回成都上班,只有舅舅因为脚伤没好,想在老家多住几天。但外公不准他们走。外公说,他晚上要说件事情,所有人都老老实实待着。她不想走,早上的大雾散开后,出了太阳,风景极好,表哥说山那边的嘉陵江上能看到彩虹,她想去看彩虹。外公说,还是外孙女懂事。她嘿嘿笑。

下午,墓碑落成,收拾完酒席剩下的碗筷,全家人一起去了江边,陪她看彩虹。

他们走了另一条小路,不经过山上的老屋。她跟在表哥屁股后面,一路摘了很多野花,用外套装着,小心翼翼地走。大人们聊着天,舅妈讲厂里来了几个年轻人,没地方住,就带一床被子,睡在厂里的纸壳上。舅舅对表哥说,不要活成这样哦。又对她说,小晚,不好好读书,以后就过这种日子。表哥沉默。她说,我才不会。舅舅和舅妈笑,对嘛,要有志气。舅舅问,你爸爸做啥去了?她说,我也不知道。妈妈插话说,出差了。舅舅就没再问。其实她知道,爸爸回青岛了,而且过段时间她也要回青岛。回来之前,妈妈嘱咐她,这件事不要给舅舅和外公他们讲。她问妈妈为什么不能讲,妈妈说,外公外婆会伤心的。她喜欢外公外婆,所以不讲。

穿过一片竹林就到山顶,眼前豁然开朗,嘉陵江蜿蜒着穿过群山,尽头居然真的有彩虹。她很开心,把路上摘的野花编成小花环,给每个人都拿了一个,戴在头上,像动漫里的原始人家族。表哥不戴,她扑到表哥背上,说戴嘛戴嘛,我给你戴。表哥哭笑不得,终于也戴上了。

他们下山,往江边走,到江边时,遇到隔壁村里的老人扛着锄头上山挖地。妈妈请老人帮忙,拍张全家福。她站在人前,学着学校老师的样子,叉着腰指挥。外公外婆站在正中间,舅舅舅妈在左边,中间夹着表哥,她和妈妈在右边,中间留了两个人的空间。她说,这里是爸爸,这里是哥哥。大人们笑。表哥说,拍嘛,后面可以修图。老人不会用智能手机,本要拒绝,她嘴甜,爷爷爷爷地喊,说我教你,老人笑得合不拢嘴,认真学了,说,来。

站好了,她说,茄子。他们头戴花环,都笑着,背景是嘉陵江和江上淡淡的彩虹。

那天夜里,热了些酒席的剩菜,外公炖了只鸡,很鲜,她喝了两碗汤。酒足饭饱,外公开始宣布他的事。他对满桌的儿孙讲,我想找木匠,给我们打两副棺材,想来想去,还是应该跟你们说一声。他们都沉默。外公说,我们两个今年七十四了,我们能感觉到,到这个时候了。大人们还是沉默。最后舅舅开了口,轻松地说,打嘛,我和英子拿钱。妈妈跟着附和。话题接着就变了,大家都笑着讲各自那些有趣的见闻,外公外婆也像松了口气。

没人再提这个,可她心里忽然莫名难过。这种难过持续到次日离开。她和妈妈坐上大巴,外公外婆站在窗外,母亲让她告别,说注意身体,她就朝他们挥手,说,外公外婆,我们走了,你们要注意身体啊。他们笑,说,好,好。车子动了,那种难过愈发强烈,她探出头,说,我会来看你们的!她看到他们笑,但听不到他们的声音了。

她问妈妈,下一次我们什么时候来看外公外婆啊?

妈妈说,等你再长大一些。

她感觉妈妈不开心,但她忽然不难过了。她想,她很快就会长大。到时她也可以像大人一样,跟外公外婆聊那些她现在不懂的事情,到时候她一定要多住几天,编很多花环,扔到江里,看它们能漂多远。

作文的结尾是她最喜欢的,她写:我知道,有一天,我会长大,我会回来。

她有些紧张,盯着作文,在心里默念着。

这时老师说,小晚,来朗读你的作文。

她抱着作文本走上讲台,心跳得很快,同学们开始鼓掌。上了台,却忽然平静了。她想起遥远的嘉陵江,莫名有些失落。她想,要把作文放进箱子里,下一次带回去,读给他们听。此时此刻他们在做什么呢?她望向教室窗外,昨天刚下过雨,操场很干净,学生们在湿漉漉的地面奔跑,北方的土地上,雨过天晴,空气清爽,一弯彩虹高高挂在天穹。

她深呼吸,开始朗读:

在嘉陵江边,我有一群遥远的家人,妈妈告诉我,我们都是流水,不管走得再远,有一天都会变成大雨,落回那片土地……现在外公外婆在大山里,表哥在成都,哥哥在重庆,妈妈在广州,舅舅舅妈在贵阳,我和爸爸在青岛,妈妈说,我们都在认真地成长……我想告诉他们,我知道,有一天,我一定会长大,我一定会回来。

责任编辑:梅不谈

征稿信息见@ONE一个工作室 置顶微博。更多编辑部的有趣日常请关注小红书:ONE一个编辑部。

作者


唐冲
唐冲  微博@花田与羚羊
百无一用是书生。

相关推荐


阅读
请回答,2008
文 / 唐冲
阅读
我们的天空
文 / 唐冲
点击可下载ONE一个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