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天空


文/唐冲

 

人生就是这样一个过程,从一个梦境掉进另一个梦境,永不停歇,像是在赎罪。

高中毕业,考到北京后,我在福利院做兼职义工,因此和小晚相遇。她也有个难以启齿的童年。父母离异后各自成家,对她不管不问,唯一疼她的奶奶也在两年后离世,她先投奔父亲,再投奔母亲,前后又过去两年,受够了寄人篱下的日子,于是离家出走,确切说也不算离家出走,那两个地方都已经不再是她的家。后来回到老家独居,写信告诉父母,如果不给抚养费,就把他们告上法庭。那两个家庭内部或许经历了些争吵,总之钱是打来了,小晚就这样长大,和我在福利院相遇。她是个很温柔的女人,从她选择做义工就能看出来。以她的经历,成为一个温柔的人,得需要无比坚硬的内心,好在这份坚硬对我打开了。我们恋爱,同居,然后领证。我想世上或许没有谁比我们更加合适,我们从同一个远方而来,在同一片天空下流浪,又同样渴望一个自己的家庭。领证那天,我们自己在出租屋里喝了点,然后洗澡,做爱。完事后小晚躺在我怀里说,真幸福啊,好像以前的所有困境都像雾一样散了,像做梦,忽然一下,就从路边的小女孩变成一个妻子了。我说,还会有新的困境的。小晚说,你怕吗?我说,我不怕。小晚说,你不怕我也不怕。我们从未感到生命像那样饱满过。但我对她说了假话,我其实很怕,困境是不会终止的,一个人也不会终止变成另一个人的进程,只是在那一刻,我不希望她为此害怕。

那晚我们聊了很多。关于这个故事,是因为小晚说的一句,好多时候我觉得很不了解你。我说,比如?小晚说,你说你爸妈车祸去世以后,自己在外面流浪了两年,后来为什么回学校呢。再后来得了抑郁症,又是怎么好的,怎么就成了义工。我说,这些问题重要吗?她说,重要。一个人为什么变成另一个人是最重要的问题,何况这个人是你。

她像只小猫,把头靠在我身上,想蹭蹭我的伤口,让我温暖一些。窗外的星星很亮,很繁密,是城市里难得一见的星空。我忽然又想起李星。那已经是很遥远的事了。

我说,你听过一句诗吗。天空一无所有,为何给我安慰。海子写的。

小晚说,没有。

我说,我有本《海子诗集》,一个朋友送的,上面就有这首诗,当时看不懂,后来再读,哭了,真的,那是我第一次看文字也能哭。

小晚说,嗯,你接着讲。

我说,十四岁那年,我和他放了一把火,整座山都烧起来了,还上了电视。他跑了。我被警察抓住。因为这事,我记恨他挺久。

小晚说,真的假的?

我说,高中毕业的暑假,我亲手葬了他。那以后,抑郁症就好了。

 

先说抑郁症吧。

高考结束后,我精神出了点问题,不是什么记忆错乱陷入幻想之类,只是有种疼痛,像拳头用力打到沙袋上,沉闷地一响,沉闷地疼痛。那场火灾后,我回到学校,靠着学校和老师的帮助,按部就班地读书,长大,尽可能地把那些事都忘掉。高考结束,我发挥不错,分数足够给我一个光明的值得期待的前程,但我很不安。从前那个灰头土脸的少年和现在这个体面的大学生站在一起,几乎要把我撕裂。这种对抗很折磨人,世界变得很不真实,我不知道自己憋着一口气走到如今,还要面对未来那么漫长的一生,究竟有他妈的什么意义。

那段时间失眠很严重,为数不多的梦境里,总是有李星的身影。这很奇怪,我没有任何理由梦到他。后来慢慢琢磨,似乎找到了自己陷入那种让人沮丧的状态的原因。李星以前说,一个人想要成为什么样子,就给自己催眠,时间久了自己就信了。这话没错。回到学校以后,我就是这样做的。社会、学校和老师都在帮助我成为一个心理健康人格健全的人,我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只好跟着他们指的方向前进,其他的一概蒙蔽起来,时间一久,好多事都忘了,生活就像一场梦。高中毕业,新的人生要开始,我才从这场梦里醒来。但是紧接着,这些年在梦里安稳长大的代价也出来了,我不能确定自己到底是谁,所以也不知道该往何处去。

这个问题有点麻烦,无论哪种解法都是自我麻痹,掉进新的梦里。这让我更加灰心。不过现在回想,人生就是这样一个过程,从一个梦境掉进另一个梦境,永不停歇,像是在赎罪。那段日子很绝望,失眠,头脑昏沉,那些自杀的念头,逃离的念头,自不必提。

总之,因为这事,李星重新出现在我脑海里。

我对他的印象有些复杂,我逃避着和他共有的那些过去,但不得不承认,我很想念他。如果他在,也许我不会这样沮丧。在他放完火扔下我独自逃走之前,他一直是个很好的人。至于那场大火,那得从我流浪那两年讲起。

有些事是命,不得不信。我爸妈生前感情就不好,他们也都是苦命人,结婚时双方父母都不同意,结婚后两边的老人又陆续离世,生了我以后,我们一家三口相依为命,日子穷,喘不过气。我爸和我妈都是很沉默的人,从不吵架,所有事都在心里堆着,注定了有一天会爆发成山洪。小时候,每年冬天我爸都带我去上坟,我们穿得厚厚的,我爸嘴里喷着热气,把香蜡拆开,燃香,烧纸,说,爸妈,带小城看你们了。他心里装着过去的事,我能看出来。我们一家有时候晚上去散步,我爸给我指天边最亮的星星,说最亮的是猎户星座,传说是一对不能接近的恋人变的,就像中国的牛郎和织女。我妈说,小城,你知道星星为什么会亮吗?我说,为什么?我妈说,因为太阳在照着它们。我说,我是星星。我妈说,你是太阳。长大以后我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那时他们的感情已经快崩塌了,没有第三者,没有任何狗血情节,太穷,而他们还年轻,仅此而已。他们决定离婚。这事是后来我邻居刘叔告诉我的。那天他们很早起来,都穿上了干净衣服,给我做了特别好的早饭,鸡蛋,包子,还有果汁,我妈说,我和你爸爸去县里买点东西,你在家待着,别乱跑。我说,好。其实他们是去离婚。我爸骑着摩托车,载着我妈,他们穿得干干净净,就像结婚时一样。摩托车沿嘉陵江前行,他们一路上或许什么都不会说,或许会聊很多,我爸或许会骑得很慢,毕竟到达终点以后,这个家就散了。但他们最后没能到终点,摩托车在路上打滑,掉进了江里,两个人都没起来。我家没有任何亲戚,风镇的街坊邻居帮着操持完后事。那天晚上星星真亮啊。我看着星星,觉得世界特别遥远,我爸妈也特别遥远,心里很难受。

刘叔提议大家一起收养我,有的人不干,刘叔老婆也不干,我也不干,当然我干不干没啥作用。最后送到了福利院。那年我十岁,在院里算中等年龄。那里的人都挺好,但我不喜欢,他们的眼神很奇怪,小时候在风镇,幼儿园门口有只被车压断腿的流浪狗,老师带我们救助它,就是那种奇怪的眼神。他们给我找了个妈妈,是个胖胖的阿姨,笑的时候眼睛会眯成一条缝。他们说,以后阿姨当你妈妈好不好?我说,我不要。他们说,每个小朋友都有个妈妈。我说,我妈妈已经死了。他们就不说话了。我不喜欢福利院,那两年我也没什么朋友,整天独来独往的,想逃走。有过一对夫妻想收养我,据说是做生意的,很有钱,女人信佛。我也不干。他们来院里那天,我突然特别想我爸妈,说不上为什么。那对夫妻走后,老师来给我做心理建设,我一句都没听进去,晚上吃了饭,我沿着水管爬到楼顶看星星,看着看着就哭了,那天晚上一颗星星都没有。有人听见哭声,叫来老师,他们吓坏了,喊着让我别动,上来救我,我心里想,他们可能是怕我死,可我为什么要死呢。我不明白人为什么想死,也不明白人为什么要活。

一个星期后,我就跑了。我知道他们会抓我,所以我沿着铁路一直走,走了一整天,才找了个废弃的草屋住下来。我也不想回风镇,因为那里已经没有我的家了,我不知道去哪儿,也没想过,就想着,只要这么走下去就好了,其他的问题长大以后自然会解决。睡在草屋的那天晚上,我梦见了猎户星座,感觉自己也变成了星星,在宇宙里漂流。醒来以后天蒙蒙亮,肚子很饿,我是被饿醒的。我走出草屋,外面是极其辽阔的田野,大雾弥漫,什么都看不清。我想我的旅程要开始了。我特别想告诉我妈,我不是太阳,我只是一颗星星。

后来的两年,无非就是那样的日子。每个城市都有数不清的流浪少年。那两年我去了好多地方,最远走到过贵州。我捡垃圾,有时偷东西,有时趁着快打烊的时间找些夫妻俩开的小饭馆,请求给一顿饭。住的地方很好找,能遮风蔽雨就行,网吧,楼道,公厕,工地,野外废弃的房子,都行。我从来不在同一个地方长住,这样大人们就不会注意到我。当然也被坏人盯上过,但我机灵,每次都能跑掉,最多就是被其他不回家的孩子把钱抢走。至于那些钱,基本上只有两个来源,捡垃圾卖,偷,运气好,有时也能捡到钱。

我一路上遇到过很多同伴,公园里,网吧里,野外的废弃房子里,都遇到过。最大的十六岁,最小的跟我一样大,生活来源也差不多。有的是离家出走,有的是没人管,还有的也是从福利院里跑出来的。我跟他们学会了打牌和钓鱼,还有人分享偷窃技巧,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个贵州的男孩,他从家里跑出来,却掌握了很多生存本领,甚至能在野外搭房子。那天我们五个人钓了一些鱼,在火上架着烤,贵州男孩还从兜里摸了一瓶酒出来,我没喝,太呛人。那天的星星也很亮,我吃了鱼,听他们聊着自己的见闻,莫名觉得很幸福,脑子晕乎乎的。贵州男孩说,你这是醉了。吃鱼还能醉。我说。他们哈哈大笑。

这种同伴一般都不长久,我们很快离散。他们有的突然消失,有的回了福利院,有的变坏了,还有的回了家。最后一种我最不能理解。明明有家为什么还要跑出来呢?总之,我终究是一个人。有天晚上我走到一条河边,头顶星空闪耀,亮得水里能看见倒影。我又想起了我爸妈。那时是春天,我灰头土脸,穿着捡来的衣服,浑身脏兮兮的,看着水里的自己,忽然觉得特别累,不想再走了。

那年我十四岁,离家两年,才恍然发觉这个世界已经是另一个样子了。我忽然很想回风镇去看看。我爸妈的坟说不定已经长满杂草了。

回去的路上,路过南充时,我遇到了李星。

李星那年十六岁,跟我遇见过的所有流浪少年都不一样,因为他随身带一本《海子诗集》。他个子高,长得壮,像成年人,还有张假身份证,可以打零工,生活比我好得多。那天我睡在成都的公园里,饿得受不了,他看见我的样子,主动打招呼,问我是不是不回家。我说,是。他说,饿?我点点头。他从包里掏出一块面包递给我。我们就这样认识了。

我跟着他在成都待了挺久,白天他去打零工,我在城市里闲逛,捡点东西。晚上我们在公园汇合,有时随便找个地方睡觉,有时去黑网吧过夜。我问他为什么要帮我,他说,我也是你这么过来的,别灰心,生活总会好的。我说,长大点就好了。他说,是啊,长大就好了。那段日子很开心,我们有时吃馒头面包,有时吃猪头肉,我甚至学着喝酒,喝完酒,夜里我们在成都街头狂奔。有时我们去野外偷果子,用他的书包装,经常被狗追,我们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把那些果子洗干净,坐在路边一颗一颗送进嘴里,等着夕阳一点一点落下。我再也没吃过那么香甜的果子。

第一次看到那本《海子诗集》,是快要离开成都的一天夜里。那天他买了卤肉和啤酒,我们坐公交车去了城郊,那里有栋废弃的小楼房,里面还有沙发,那几天我们一直住在那儿。那天我们都喝醉了,躺在天台上,月光如水,万籁俱寂。我忽然感到孤独,说不清的孤独。我问他,哎,你说那些人都是做什么的?李星说,哪些人?我说,城里那些干净人。他说,不知道,你想过以后要做什么吗?他这话把我问住了,因为我从没想过。我一直觉得,那些问题都是等到长大以后自然解决的。我说,没想过。他说,咱们这种人跟其他人不一样,有的问题现在就得解决。我说,你想过?他说,你知道咱俩哪里不一样吗?我说,哪里不一样?他说,我知道我为了什么活着。我说,你怎么装起来了。他说,装锤子,我说真的,我以后要做诗人。说完,他从包里拿出那本《海子诗集》,朝我晃晃。他每天都背着那个包,但我从没看过里面有什么东西。

李星把书翻到扉页,上面画着一个女孩,长发,戴着眼镜,穿着厚厚的棉袄,头顶在落雪,雪花上方,是漫天星辰。他说,好看吧?我说,这是你画的?画的是谁?他说,必然是我画的,这是我一个朋友,好看吧?我说,一般。其实很好看,但我当时就是不愿意承认,实话说,李星的话有点触动我。我不知道自己为了什么活着。我很羡慕他,甚至有些嫉妒。但李星没在意,反而兴致很高,说,我给你念首诗。

他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在月光下翻开书,一副做作的样子,像电视上的诗歌朗诵节目,开始念:

你从远方来,我到远方去

遥远的路程经过这里

天空一无所有

为何给我安慰

……

草叉闪闪发亮,稻草堆在火上

稻谷堆在黑暗的谷仓

谷仓中太黑暗,太寂静,太丰收

也太荒凉,我在丰收中看到了阎王的眼睛

……

走在路上

放声歌唱

大风刮过山岗

上面是无边的天空

我觉得他像个傻逼,但那一刻,这个月光下读书的少年的确在某些地方折服了我。我和他不是一类人,他是我想活成的那种人。真诚,热烈,头脑清楚,不囿于黑暗,甚至有些神经质。他知道自己是谁,也知道自己该去哪里。我爸妈离开之前,没教过这个,离开以后,也没人关心过我这个。

我象征性地给他鼓掌。他看着我,眼睛像星星一样发亮,放下书,又喝了口啤酒,说,我虽然没读过什么书,但是也想写出这样的东西。我说,你会的。他望着夜空,说,我要离开成都了,你跟我一起走吗?我说,我本来就是因为你才留在成都的,你去哪儿?他说,听过蓬安县吗?我说,太熟了,我老家。他很惊讶地说,这么巧。我说,我本来就准备回家去的。他说,蓬安有个镇子,叫风镇,你听说过没?他提到风镇,我才终于感到震惊。我爸妈死后,我从没跟谁提过我的过去,也从没讲过我的老家。那种感觉相当奇妙,我觉得李星跟我接近了一些,像是命运的手把我们推到了一起。就像我爸妈死在离婚路上,无论出没出事,我都是个没有家的人。也许世上的很多事,都是注定好的。那种孤独感愈发强烈。

我说,我就是风镇人。李星几乎跳了起来,说,不会吧,咱俩这缘分。我说,真的。李星说,我这趟就是准备去风镇,你给我讲讲那是个什么地方。我说,跟其他的镇子没什么区别。李星说,对你来说也是?我说,对我来说,我不知道怎么说,很空。李星说,很空?我说,对,很空,就像我一样,我也是个很空的人,风镇对我来说也是个很空的地方。李星说,这句不错,可以用来写诗。我说,你去风镇干啥?李星沉默半晌,似乎在犹豫,然后说,我想去放场烟花。

回风镇的路上,我的心跳很快,脑子很乱,许多事在脑海里交织,我不知道那是兴奋还是近乡情怯。让我惊讶的是,李星的话居然也少了很多,他平时话非常多,能从太平洋讲到怎么种苹果。直到重新站在风镇街头,我的心才落了下来。那种孤独感像山洪一样爆发,我忍着眼泪,带着李星一步步朝老屋走去。

晚上刘叔招待了我们,我讲了这两年的经历,刘叔喝了不少酒,说我爸妈当年对他很好,当时不应该让我去福利院的。我说,谢谢刘叔。他妻子挺着大肚子在一旁沉默着。

我和李星收拾出了一间屋,可我怎么都睡不着,在床上辗转反侧。没想到李星也没睡着。他说,走,去吹吹风。我们起床,爬到屋顶,头顶星空璀璨,夜风吹过我的脸,像醒了酒,生活似乎清晰了起来。李星也沉默着,像是有心事。半晌,他说,小时候我特别调皮,晚上不睡觉,我爸揍我,奶奶哄我,都没用,只有我妈给我讲故事才行。你知道她讲啥吗?她说,星星都是流浪了很远,才能被你看到,你说说,它们这一路上都看到了哪些风景?我哪儿知道啊。我妈就让我仔细想想,让我讲给她听。但我每次想着想着就睡着了。所以经常梦见星星,有个梦重复了很多遍,情节还能续上。我在宇宙里漂流,飞行器就是一颗小行星,没有方向,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到。后来终于能看到东西了,也不过就是那些景色。我妈每次让我醒了以后给她讲,我就给她编故事,今天说看到你们在月亮上种苹果树,明天说看到了巴斯光年。她每次都很高兴。我妈死后,我又做了一次这个梦,你知道梦见啥了吗?那个梦特别清晰,我从没见过那么漂亮的宇宙,震撼了我很久,我看见我妈站在另一颗行星上,往宇宙尽头飞去。我大声喊,可她听不到。我在梦里难受极了,忽然就明白,我没有妈妈了。

我说,大人为啥总是喜欢用星星讲故事。李星说,我妈说,小孩子就是星星。听他说完,夜空中的星星仿佛活了起来,我站起来,说,陪我去看看我爸妈。

我们上山,穿过树林和竹林,站在我爸妈的坟前,我看着他们墓碑上的字,终于忍不住掉了眼泪。李星安慰我说,长大就好了,你已经不小了。我沉默。我想起了那两年在外面流浪看到的世界,想把一切都讲给我爸妈听,我想告诉他们,我已经长大了,可他们听不到了。

次日傍晚,我和李星用最后的钱买了烟花,那种短筒烟花,上面印着孙悟空。他把烟花装进包里,我们还剩五块钱,打了个摩的到他说的那个村子去。两侧是高山,绵延着森林,山下是一片小平原,被嘉陵江水滋养着,土地肥沃。当时正是冬小麦的收割季,地里全是没收完的麦子和堆放的秸秆,我们当时没有想到,那是灶房里最好的引火物。

我和李星在树林里等待天黑。李星一直沉默着。我们注视着天边的夕阳从橘黄变成火红再变成深蓝,村民们放下镰刀,陆陆续续回家,那些小房子先升起炊烟,然后亮起灯,最后回到夜的黑暗。李星说,放完烟花我就走了,你,其实你不应该出来的,你应该回学校去。我说,你去哪儿?他说,不知道。我说,你为什么不回学校呢?他起身,拍拍我肩膀,说,咱们不一样。你应该想想你爸妈希望你成为什么人,或者想想你自己想成为什么人。我沉默。李星又说,成为另一种人的办法很简单,一个人想要成为什么人,就给自己催眠,时间久了自己就信了,自己信了,就会成真。我说,你在说啥?李星说,其实我来过一次风镇,这是第二次。我说,你来过?他没回答,只说,对了,这个送给你,留个纪念。他从包里拿出所有的烟花,又拿出那本《海子诗集》,塞到我手上,然后捧起所有的烟花,对我说,你就别去了,在这儿看着就行。我心中莫名有股慌乱,说,你要去干啥?他说,放烟花啊。然后一步步往山下走去。

黑夜像迷雾一样遮住了他的背影。我站在山腰,看见对面的山脚升起几束光亮,烟花在星空下炸裂,和那些星星交相辉映,美得像童话。没过半分钟,麦地里燃起火苗,火势迅猛,零星的火苗很快蔓延成满地大火,接着烧到了山上,火光越来越大,天上的烟花还在爆炸,我怔在原地,有那么一瞬间,我在火焰里看到了环游的行星。我想起了我爸妈,心中的空荡似乎被火烧穿。无法言喻的孤独和寒冷朝我涌来。我第一次那么清晰地感受到,灵魂也能分离,似乎一部分自己也随着升腾的火焰一起燃烧掉了。

再反应过来时,山下已经有村民的呼喊声了。我看不见李星,急得不行,最后壮着胆子大喊,快跑!我看到火光下的村民往我的方向望来,然后转身就跑。

我没想到,警察最后只抓到了我,李星跑掉了。头一夜还在给我讲星星,让我回学校读书的李星,就这么把我一个人扔给了警察。

审我的是个老警察,姓王,笑起来很和蔼,但我知道放火烧山是什么概念,心里很害怕。我如实讲了火灾的过程,烟花是凑钱买的,是李星放的,我和他在路上认识,并不了解底细。讲完所有的事,王警官就走了。我在派出所待了两天,第三天,刘叔把我领了出去,不用去少管所,也不用赔钱。

那是我第一次体会到人生即将毁掉是什么感受。从前我对一切都无所谓,但在警局里,我第一次对底层的生活和肮脏的街头感到恐惧。后来我问过刘叔为什么不用坐牢,他说我太小了,而且火灾毕竟是意外,法律也不是那么不讲人情。我说,李星被抓到了吗?刘叔说,警察说只有你。我沉默。那几天我也老是梦见李星,不夸张地说,再遇见他,我能把他皮扒了。但我再也没见过他。

那场大火挥之不去。刘叔后来帮我联系了学校和福利院,我在社会和学校的帮助下回到了学校,在十四岁那年,坐在了初一的教室里。这一次我没有再跑,我知道跑得再远也没有意义。我依旧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读书,考试,长大,成为和李星说的那种干净的城里人,这条路总不会出错,那就这样吧。我变得很沉默,朋友不多,因为同学都比我小,都有一个完整的家庭。并且跟所有人保持一个礼貌的距离,也可以规避很多麻烦。我给自己催眠,忘掉了以前的所有事情,好好长大,按照所有人期待的方向。

高中毕业,我考上了北师大,对社会来说,我这样的人拥有一个这样的结局,是足够完美的。但我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终于如梦初醒时,却陷入了莫名的绝望里。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我想要的,也不知道这个我和从前那个我,到底哪个才是我。我把自己搞丢了。

转眼如隔世。以前总以为长大以后什么问题都可以解决,现在才明白,长大和老去才是人生中要面对的最大的问题。我们在流浪的路上寻找的那些东西,依然虚无缥缈。

李星在那些失眠夜的梦中反复出现时,我想过,也许是那场大火仍未熄灭。但李星已经是一个很遥远的人了。当年我们流落街头,不知道明天在哪里,如今我离我们向往的那种人越来越近,他会在哪里呢。

时至今日,我依然不知道当年李星为何专门跑到风镇的一个小村子里放那样一场烟花。他逃离了火灾的现场,也许回到了正常生活,已经成家,也许仍然在流浪,仍然做着他的诗人梦。他不是个好人,但我感谢他带我放的那场火,无论是不是我自己的选择,终归是让我走向了一种未来,拥有了自己的天空。只是我很迷茫。世上还有那么多流浪的少年,他们的天空在哪儿呢。李星的天空又在哪儿呢。

我本以为我和李星不会再有任何联系,直到收到北师大录取通知书那天,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电话那头是王警官。

王警官已经退休,让我叫他王叔就行。得知我考上了北师大,他在那头沉默片刻,说,好小子,争气,有出息了。寒暄过后,我问他找我什么事,他说,你还记不记得你那个朋友,李星。

我收到录取通知书的前一周。当年发生火灾的那个村子办了一场葬礼,是个独身的中年男人,葬礼由村子里的邻居操办。葬礼当天,有人看见一个戴着眼镜的长发女孩站在山顶,她远远望着这个生命最后的仪式结束,又默默离开。人们这才想起她。男人和妻子从前感情很好,在外打工,许多年没有回来,后来女儿生病,治不好了,一家人回来陪女儿最后一程。女儿死后,夫妻俩又出去打工,几年后带回这个女孩,是他们领养的。那次回乡也是为了治病,男人的妻子一年后离世,不久后,他们领养的女孩也走了。村里传言说男人对她做了什么。但毕竟是传言。女孩再也没回来过,男人就这样独居,直到死去。女孩离开的两年后,村子里有两个男孩来放烟花,引发山火。

直到男人的葬礼,人们再次看到那个女孩,这两件事才被人联想起来。这个人就是王警官。

按理说,过了这么多年,已经结案的案子,没理由再关注,但王警官为什么对此敏感,我大概知道。刘叔当年给我讲过王警官的事。他年轻时有过大梦想,结果在风镇派出所待了一辈子,有了儿子以后,对他要求很严格,后来儿子离家出走,三年没有音讯,为此他跟老婆也离了婚。三年后儿子在外自杀,第一次联系了王警官,让他去收尸。听说他前妻没去。那次回风镇后,王警官头发全白了,开始酗酒,没过几年就退了休,我和李星那个纵火案是他管的最后几个案子之一。刘叔当初说,也许就是这个原因,王警官对我很开明,没有追究责任。但我不知道过了这么多年再提那场火灾是为了什么。

他在电话那头说,李星当年有没有给你讲过女孩之类的事?我说,你说葬礼上那个女孩离开两年以后,才有火灾,如果她在风镇读书,那当时应该跟我同校,说不定我认识。他说,叫付秋。我说,个子很高?他说,对。我说,我记得,她当时是升旗手,比我大两个年级,平时独来独往,没什么朋友,长得挺漂亮。他说,李星有没有跟你提过?我说,他送了我一本书,书上画了一个女孩,说是他朋友,其他的就没提过了。他说,这本书很重要,我已经跟她联系上了,你看你什么时候方便,我约时间一起见一面。我说,就算他们有关系,现在说这些有什么意义呢,过了这么久,你们难道还要去抓他?他在那头沉默了一下,说,这是我个人的事。我说,为啥?他说,我得搞明白李星是怎么想的。

我没听懂他在说什么,李星怎么想的,现在跟任何人还有任何关系吗。还没开口,电话那头说,李星已经死了。六年前,死在火里。骨灰无人认领,现在还放在蓬安县殡仪馆。

 

李星长得很高大,但尸体缩成一团,像个孩子,那年他十六岁,本来也算孩子。王警官说,找到他尸体的时候,部分已经碳化了。他们根据仅剩的半边脸,发现了一个奇怪的事情,李星不但不是风镇任何一家人的孩子,甚至也不是中国任何一家人的孩子。他没有户口。从法律上讲,他是个不存在的人。李星的尸体没有伤口,没有检测出药物,我也比他瘦小太多,所以可以排除我的嫌疑。但比他没有户口这事更奇怪的是另一件事。火灾地点离嘉陵江很近,连一百米都不到,如果是被火围困,十六岁的男孩,完全有能力跑到江边。况且当时我和村民都没听到任何声音。李星为什么就这样被活活烧死了。

除非他是自杀。他说。故意不发出声音。但是一个十六岁的男孩,到底因为什么才能有这样的意志力。

我不知道沉默了多久。我问他,当时为什么不告诉我呢?他说,因为你还太小了。我说,现在查这些,还有什么意义。他说,那是我的事,有的事是必须要去做的,我现在是请求你帮助我。说这句话时,他的声音几乎是颤抖的。我不知道什么能让一个失意的退休警察变成这样。

原来那场大火真的没有熄灭过。

一周后,我和王警官和付秋坐在蓬安县城的一家茶馆里,我背了个挎包,装着那本《海子诗集》。我知道这场谈话的主角是付秋,但王警官刚问完第一句你认不认识李星后,我们都愣住了。

付秋说,谁啊。

事情复杂起来了。我和王警官对视一眼,我从包里拿出那本《海子诗集》,翻开,给付秋看扉页上画的女孩,说,这个是你不?付秋仔细看看,说,确实有点像。到底是什么事?

王警官看了看我,然后把事情从头到尾讲了一遍。付秋听得很认真,不时抬起头看看我。王警官讲完,我又把我和李星认识的经历讲了一遍。直到这时,付秋才露出疑惑的神情,像是想起了什么。她说,你说他想当个诗人?我说,对。她说,我想起来了,在风镇读书那年,我收到过陌生人的信。

那年付秋十四岁,那也是很遥远的事了。

付秋其实不是付秋,付秋原名叫黄朵儿。付秋这个名字,是养父母给她改的。

黄朵儿的父母死在地震中。她父亲是个货运司机,那天母亲跟车,从崇州到汶川,早上出发时,母亲把饭菜都放在锅里热着,嘱咐她饭点记得吃,说他们下午就能回来。黄朵儿很听话,在家一个人跟玩具熊玩了会儿,又看了会儿电视,吃完午饭乖乖的睡午觉。地震发生在下午两点二十八分。那时他们应该正在汶川卸货。黄朵儿正在梦中。一觉醒来,世界就变了,她再也没见过爸爸妈妈。

黄朵儿家里没有什么遗产,舅舅是个烂赌棍,不想管她,就把她扔给了政府。于是进福利院。那年黄朵儿九岁,在福利院生活,在附近的社区学校读书,就这样慢慢长大了。她很普通,没有性格上的创伤,但也没有很多朋友。她喜欢画画,读初一时,同学们在笔记本上贴明星相片,她可以把明星画下来,靠这个手艺还挣过零花钱。她喜欢周杰伦。她在福利院生活了四年,四年里来过不少想领养孩子的夫妻,她既不期待,也不排斥,静静地站在角落。唯独有时候,她感觉自己像是被人挑选的货物,心里有些难受,会想起没能回家的父母,但这种时候很少。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命运。这是黄朵儿很小就懂的道理。

安静地长大,安静地活着,世上总有一小片天空是属于她的。黄朵儿这样想。

十二岁那年,院里走进一队夫妻。男人有些胖,女人看起来很虚弱,有种病态的温柔。以前来的夫妻没人注意过黄朵儿。但他们一进来,眼神就没从黄朵儿身上挪开过。

跟他们回家那天,女人告诉她,人和人缘分一场,这是命。黄朵儿点点头。女人说,以后我们就是你爸爸妈妈了。黄朵儿几乎没什么阻碍的,就想喊出口,但话到嘴边,才发现这两个词已经那么陌生,喊出口那么的别扭。但她还是开了口,小声地挤出,爸爸,妈妈。他们很开心。小孩子腼腆,很正常。

妈妈那天给黄朵儿讲了个故事。故事里是个叫付秋的小女孩,那个女孩聪明可爱,也喜欢画画,小时候很有想象力,把星星画在田野里。黄朵儿想起自己也有那么一幅画,星星画在田野里,后来还被福利院的老师挂在了墙上。妈妈又说,我看过你画的那副,这是命。黄朵儿点点头。命运的确奇妙,她想。妈妈接着说,付秋是妈妈和爸爸以前的孩子,我们来征求一下你的想法,如果你肯改名字,爸爸和妈妈会很感谢你的。那天他们带着黄朵儿玩了一天,还去以前租房子的老小区看了看,妈妈指着一个门说,当初我们一家人就住在这里。爸爸也感慨,这里是起点啊,两个农村人在城里奋斗的起点。黄朵儿想,那里视野一定很好,能看到很漂亮的风景,那个女孩会不会就是因为在那儿看到了什么,才喜欢画画呢?

黄朵儿改了名字,从此她叫付秋。她不是为了他们的感谢,她只是想不出拒绝的理由。她已经很少想起亲生父母了,他们已经比星星还遥远。

一个人是谁重要吗。只要好好活着。

不久后,妈妈生了病,黄朵儿跟着他们回老家,他们的老家,一个叫风镇的地方。回来以后,爸爸妈妈的生意也停了。她在风镇小学读书,住校,爸爸陪着妈妈治病,有时他们来学校看她,她说,我成了学校的升旗手啦。妈妈夸她,不愧是我们女儿。他们每次离开学校,黄朵儿都很失落,她有时候想起这些话,不知道他们说的到底是哪个女儿。

妈妈病重了,学校特批黄朵儿回家住,爸爸每天骑摩托车到镇上来接她。黄朵儿每天都陪妈妈说话。她聊学校,聊明星,聊以后,妈妈聊以前,聊爸爸,聊那个女孩,真正的付秋。

黄朵儿很孤独。

妈妈在家等待死亡的那几个月,邮递员每周都会给家里打电话。来信时,黄朵儿回家,妈妈就立马说,朵儿,福利院的朋友给你写信了。这个时候,她就不叫自己“小秋”了。黄朵儿想不明白。

信封上字迹潦草,写着福利院三个字,他们就以为是福利院的朋友。但黄朵儿在福利院的朋友很少,没人知道这个地址。那些信里写着,今天我又去了哪,看到了什么,明天又准备去哪,听说那里有什么,诸如此类。到处跑,这么皮,还偷东西,写信的肯定是个男生。会是谁呢。黄朵儿觉得很有意思,试着写了几封回信,但后面的来信说,我不在一个地方,这次运气好,收到了,以后不要给我写啦。至于我是谁,不告诉你。我是个想做诗人的人。

那些信的寄信人叫,树。收件人写的是,秋。

黄朵儿不知道这个男生怎么知道自己改名了。如果他寄给的是真正的付秋,又怎么会写上福利院呢。福利院里人很多,她不记得有没有一个叫树的男孩。这个男孩就像个谜。

不久后,妈妈去世了。爸爸那天哭得像个孩子。黄朵儿知道自己也该哭,但怎么都哭不出来。她亲眼看着装着妈妈的棺材落进墓坑,心里很难受,她想着,自己到底是黄朵儿还是付秋呢,自己的亲生父母是不是也是这样消失的。那年黄朵儿十四岁,感受到了人生无常的怅然。

妈妈去世后,爸爸开始酗酒。男孩的信也照旧往家里寄着。有天爸爸叫住黄朵儿,那天他很罕见地没有喝醉。爸爸说,朵儿。他叫的不是小秋。爸爸说,你喜欢这里吗?黄朵儿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爸爸说,谢谢你帮我们做了一场梦,你如果喜欢这里,就留在这里,不喜欢这里,就去你想去的地方,我会给你办张卡,定期给你转钱。黄朵儿愣在原地。爸爸又说,你把我们当过爸爸妈妈吗?黄朵儿点点头。爸爸摸摸她的头,说,你有你的人生,你自己说了算。

这句话让黄朵儿记了很多年。当时她觉得感动,但后来她觉得很可笑。他们把自己当成了工具,一个花钱就能买到的,用来帮他们做梦的工具。那自己又算什么呢。黄朵儿点点头,回答,我知道了。

黄朵儿第二次给男孩回了信,也是最后一次,信里写了那两年发生的事情,最后说,不管你是谁,总之谢谢你了,没有你,我很孤独,我就要走了,以后请不要再给这里写信。

那封信寄出,黄朵儿等了一个月,果然没再收到男孩的来信。

黄朵儿离开了风镇。

黄朵儿回到成都念书,爸爸处理好了一切。这个男人年轻时做生意赚的钱足够他窝在风镇过一辈子,窝在他的回忆里,让自己慢慢腐烂。黄朵儿读完初中,离开了学校,因为不想再用他的钱。那时候她开始人生中的第一次叛逆,表现为恨,对付秋的恨,对那对夫妻的恨,她想彻底撇清关系。黄朵儿去了广州打工,跟爸爸再也没联系过。当年的信,她装在了自己的箱子里,因为许多年没打开过,也随着记忆一起慢慢尘封了。

或许人的确能感受到大限将至。离开风镇八年后,黄朵儿接到了男人的电话。他没说怎么联系到她的,只说自己要不行了,希望她能回去看看他。黄朵儿第一次失眠。纠结了几天,她还是买了广州到蓬安的火车票。赶到风镇后,她坐摩的回到那个阔别已久的小村子,摩托在山顶停下,山下已经在响着哀乐。人已经死了,她没有下去。

但她没想到,自己也被山下的村民看见了。

就是这样。付秋说。关于风镇,我知道的所有。

你现在叫付秋,还是叫黄朵儿?王警官问。我没想到他听完会先问这个。她说,付秋。王警官说,为什么呢?付秋说,没有为什么,身份证是这个名字。

我说,那些信是李星写的。付秋说,我不认识写信的人,也不认识你们说的李星,你要是需要,我回广州了可以把那些信找出来寄给你们。王警官说,有个问题,你之前在风镇待的挺好的,为什么会走呢?付秋沉默半晌,说,他让我选择的时候,我确实考虑了挺久,本来想着就这样待在风镇的。但是后来有天看到了一张照片。我说,付秋的照片?付秋说,跟我小时候长得一模一样。他,我爸,就坐在那里,看那张照片,我跟他们生活了两年,那是第一次看到真正的付秋长什么样。我什么都明白了。其实很早就明白,但那一刻我确定了,也没法再骗自己了。我就是个没有家的人,你明白吗?

她平静地看着我。我说,我明白。

我们在茶馆一直坐到傍晚,付秋说第二天她就要回广州,但李星的身份仍然是个谜。王警官皱着眉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分别后,我走在县城的大街上,忽然感到了一种轻盈。四下无人,盛夏温热的晚风将我包裹起来,前方如同黑洞,吞没一切,我的身体也在旋涡中膨胀,折叠,一些实质性的东西正在远去。我想起了许多年轻的脸,忽然明白,那些过往应当是人的养分,而不是累赘。我们都在寻找自己。哪怕成为了一个光鲜的人,这个问题依然需要解决。

那天的星星很亮。我从未那样想念过李星。直觉告诉我,那些信就是他写的,那场大火大概也是他故意放的,他是为了支开我。至于死,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法想象。

天空一无所有,为何给我安慰。十四岁的夜晚,他在月光下念这句诗的身影,像舞蹈,像图腾。我无法想象,他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那样活,又为什么要那样死。

一周后,付秋把那些信寄给了我。

 

 

秋:

你好。我今天开始漂流了。我妈生前告诉我,每个人都是星星,在宇宙里漂啊漂啊,流浪了很远才能被人看到。那一点光不容易。我想我们要珍惜缘分。话说回来,你说我们这种人,明天会在哪儿呢,我们的缘分是不是也比正常人更廉价。

今晚上我睡在一个工地里,刚刚躲过了值班的人,这里视野很好,能看到整个城市的夜景,那些大人花一辈子钱买一套房,我今天拥有一整栋楼,哈哈。美中不足就是风太大了,有点冷。希望你好。

2012年11月3日  树

秋:

今天在公园里跟几只猫交了朋友。它们还给我带了些吃的,我说不用啦,它们扔下吃的就走了。我今天吃了面包,豆沙馅,以前只吃过豆沙馅的馒头,还是中国的东西好吃。我想我已经到达了新的星球,不知道你抬起头能不能看见我。

今晚上星星很好看,我在路灯下给你写信。明天我要离开成都了。不知道去哪儿,走到哪儿算哪儿吧。希望你好。

2011年11月18日  树

秋:

今天捡了一本书,包装都还没拆,是诗人写的书。写得真好。我也想当诗人。他们好像能看到那些美好的东西,肯定活得很好。你说什么人能像这样呢?诗人一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今天很冷,没有星星,休息一天,没有我,你就不要看天空了。我现在在重庆。嘉陵江好大,水声快把我震聋了。长大以后,可以带你一起来看。希望你好。

2012年12月15日  树

秋:

今天不太开心。你知道吗,每个人必须要学会的一项技能,就是欺骗自己。今天吃的米线,舌头烫了个大泡,很难受。

另外,我不在一个地方,这次运气好,收到了,以后不要给我写啦。至于我是谁,不告诉你。我是个想做诗人的人。希望你好。

2013年1月9日

秋:

今天过年了,祝你新年快乐。今天有个好消息,我搞到一张假身份证,以后好多事情都方便了。我在网吧过年,今天吃的是方便面,红烧牛肉的。网管还跟我一起打游戏。他很厉害。星星今天又环游到新的星系了,记得看夜空,我会朝你挥手。

我想,过去十年,你还会记得我吗?到底要活成什么样子才能有个自己的家呢。希望你好。

2013年2月9日  树

……

我把那些信一封封看完了,记录的都是这些简单的事情,到了哪儿,吃了什么,做了什么,还有一颗孤独星球的流浪记。最后一封信在2013年5月14日。这封信寄到风镇的一个月后,付秋离开了风镇。

我把信全都拍成照片,发给了王警官。他一直没回消息。直到三天后,他给我打来电话,说找到了很重要的东西,顺下去或许能找到李星的原籍。挂了电话,我立刻赶回了风镇。我不知道什么在驱使我。回程的大巴上,我盯着王警官给我发来的图片,泪流满面。那是同样的信封,同样的字迹。

 

秋:

我不想骗自己了。

把一切都烧掉吧。连同我自己。

2015年4月27日  树

这是火灾发生后的第八天,一个无比平常的一天。付秋的爸爸还没有死。邮递员仍然时不时给他打去收信的电话,虽然那时已经没什么人写信了。男人把这些信一张张收好,一封都没拆开过,等着有一天可以交还给付秋,或者说是黄朵儿。李星并没有收到黄朵儿写的最后一封信。六年后,村民们在遗物里发现了这些,看到福利院的字样,告诉了王警官。

王警官说这是最后一封。算算时间,那时我应该跟李星在一起。但我甚至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写的信,什么时候去寄的。

那是三年里所有的信,时间往后,内容越来越长,关于李星的故事也越来越多,那些信摞起来足足一个拳头的厚度,像一颗颗星星,终于把他的故事串联了起来。那是他流浪过的宇宙。只属于他的宇宙。

李星和爷爷相依为命,住在成都的一片老小区里,筒子楼昏暗无光,住满了各地来的打工者和这个国家最底层的人。爷爷拾荒为生,就这样把他养活大了。

隔壁是一对年轻的夫妻,摆摊做生意,男人勤快,女人贤惠,日子辛苦,但过得红火。他们有个很可爱的女儿,也没有读书,父母忙起来,就把她关在房间里头。一墙之隔,是脏兮兮的李星。

门外有条过道,能看见一方小小的星空。李星认识女孩那天,星空比电影里还闪耀。房间里传出刺耳的油烟声,女孩妈妈在炒菜。女孩在过道搭起小桌子,铺了一张白纸,在上面画着星空和田野。李星和爷爷提着垃圾经过,看见画,李星驻足,问她,画上这是哪儿?女孩说,我老家,风镇。李星说,好看。平时是不是你在隔壁哭?女孩撇撇嘴说,你没哭过啊。李星说,你爸妈走了,要是害怕,你就敲敲墙,除了晚上要帮忙,白天我都在。女孩说,那你在家干啥?李星说,发呆,你为啥不去上学?女孩说,我妈妈说我身体不好,不能去学校。李星说,不上学,你以后也可以当个画家。女孩说,你呢?李星说,我想想,我当诗人吧,诗人和画家,听起来还可以。女孩说,诗人要去上学才行。李星说,我不用,我是天才,你叫什么名字?女孩说,我叫付秋。李星说,我记住你了。

我不知道认识付秋之前,李星是如何度过那些困在房间里的漫长的日夜。他想象了什么,又如何在那些想象里认识这个世界,会不会感到孤独。但认识付秋以后,他一定感受到了某种圆满,否则也不会有后来的那些事情。

李星和付秋的缘分很简单,他们认识以后,也没什么机会再说话,李星和她每天敲着墙壁,感受对方的存在,仅此而已。

不久后,女孩一家人搬走了。李星之所以得知这个消息,是因为他把手指的皮都敲破了,另一边也无人回应。

半年后,爷爷去世了。李星进了福利院。他在福利院里看到了付秋,但那个女孩不叫付秋,叫黄朵儿。男生和女生住的教室一墙之隔。他试过敲墙壁,另一边无人回应。黄朵儿不爱说话,总是在角落里站着。另一边的角落里,李星偷偷地看着她。

李星幻想中的世界开始膨胀。

黄朵儿离开福利院那天,他认出了那对夫妻。他们明明有一个女儿,为什么还要领养孩子呢。李星猜到了什么,但他不敢相信。他偷看了记录上的地址,果然是风镇。黄朵儿离开后,李星逃走了。

在他幻想的世界里,那颗星星的流浪开始了。他第一次看到了天空之下的广阔世界。这个宇宙等着他去探索。而第一件事,就是找到付秋。

他找了一年,那年他十三岁,是城市里最不显眼的灰头土脸的少年。他一次次地失望,一次次地幻想,一次次地寻找,再一次次地失望。他决定离开成都,去风镇看一看,那个遥远的,画里的风镇。离开成都之前,他回到当初跟爷爷住的那片老小区,看到了三个熟悉的身影。那对夫妻牵着黄朵儿,站在当初那栋筒子楼下,男人望着当年的房间,满脸感慨,女人蹲下身,跟黄朵儿说着什么。

幻想终止了。那个真相已经越来越近。他可以上前询问,他们也许还认得他,当年隔壁的那个小男孩。但他不敢去,他害怕听到那个真相。

他还是去了风镇。站在那座山顶上,他看到黄朵儿背着书包朝夫妻俩挥手道别。然后他离开。

他开始写信。给付秋。那个已经长大,已经不存在的付秋。他怕信被扔掉,所以写上了福利院。

星星继续流浪。李星长大了。成了一个身材不输成年人的少年。他看到的宇宙具象起来。可他依然活在幻想里,依然给他的付秋写信。如果付秋还活着会怎么样呢,也许早就忘了他。他只是一个脏兮兮的少年,一个普通的邻居。

真实和幻想开始斗争,在李星的脑子里碰撞,将他一次又一次地撕裂。他想当个诗人。诗歌能拯救他。可他至死没写过任何一句诗。

星星已经流浪到了宇宙的边缘。

李星认识了一个风镇的流浪少年,他们同行。他脑中的撕裂越来越严重。他把这些写进信里,寄给那个已经不存在的女孩。

星星开始碎裂。

李星写了倒数第二封信,但这封信不是写给付秋,而是写给黄朵儿。

 

黄朵儿:

谢谢你这么多年一直看我的信。我决定好了。以后再也不写了。你还记得我吗?我们曾经在同一个福利院里,也许你已经忘了。或许每个人都在追逐真正的自己,希望你不会因此痛苦。我妥协了。最后再一次谢谢你。

2015年3月10日  树

星星碎裂成无数颗陨石,四散向宇宙的无数角落,一切都将归于平静,一场孤独的旅途就这样结束了。

一个月后,李星改变了想法,寄出了最后一封信,这封信是寄给付秋的。

 

我不想骗自己了。

把一切都烧掉吧,连同我自己。

2015年4月27日

烟花升空,照亮了璀璨的星河,我在树林里深深震撼,李星钻进麦地,燃起火焰,死在了那场大火里。如果这算诗句,这就是他用一生的旅途换来的唯一的作品。为了那个不存在的女孩,为了那颗不存在的星星,为了那个找不到的自己。

王警官联系了福利院,又通过死去的那个中年男人的朋友,找到了他们当年在成都租住的房子,房子在主城区,至今没有拆迁,房东说,以前的确有个拾荒的老人和一个小男孩在这里住过,她印象深刻。小男孩是弃婴,母亲好像是个十七岁的女孩,后来老人捡到他,一直把他养大。男孩没上学,也很少出门,整天在家里关着,说是脑子都关出病了。后来老人在路边死了,就那么倒在路边,男孩也不见了。

也就是说,李星讲过的那个星星的故事是假的。没有妈妈给他讲睡前故事,也没有爸爸揍他,更没有奶奶哄他睡觉。他在肮脏的房间里日复一日的幻想,直到那个女孩出现,他们用墙壁沉闷地交流着彼此难以言喻的孤独,咚,咚,咚,咚。

福利院里没有李星这个人,只有个叫李树的男孩,后来跑掉了,他们也很头疼,好多这样的孩子没办法处理。他们后来找到了男孩的父亲,父亲已经成家,身体残疾,表示不想管。还没等到父子见面,男孩就已经失踪了。王警官说,原籍在哪里?那人说,稍微等等,我看看,李树,找到了,重庆。

王警官联系了派出所,这个案子到如今才算真正了结了。我们一起去了重庆,把李树的骨灰埋在了嘉陵江边,江水滋润大地,他的一部分,会随着江水去更远的地方,那里有更宽广的天空,更无垠的宇宙。

没有墓碑,只有几块石头。王警官蹲下身,看着那几块石头,身体微微颤抖着,似乎在流泪。我知道他想起了什么,也知道他为什么一定要管这个事。我不能去安慰他。

离开重庆的夜里,我在火车上昏昏沉沉地睡着,又梦见了李树,但这一次格外平静。我梦到十四岁那年我们喝了酒,在成都的街头狂奔,他说,江城,你晓得不,没有什么东西能把我打倒。我有整片天空。所有的星星都是我朋友。我他妈能去很远的地方。你晓得不。我说我晓得。他说,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老子的征途是星辰大海。我沉默地看着他。他说,你怎么哭了?我说,谢谢你。

他轻轻地笑,有些神经质地,开始狂奔,奔向他的尽头,那里有他的天空。

 

小晚沉默了很久,才说,所以你读了大学,就去福利院里做义工。我说,有一定关系。小晚又沉默,起床接了杯水,在外面坐了会儿,回房间说,你说我们要是有个孩子,他的命运会怎么样?我说,我们会是个好爸爸好妈妈,如果没信心,我们就不要孩子。小晚钻进被窝,望着天花板,说,你那个朋友,李星,不对,李树,你说他是恨这个世界多一些,还是爱这个世界多一些。我说,爱吧,自我催眠和恨,都没法真正改变一个人,只有爱才能。小晚感叹,像他那样的得有多爱,你有那么爱我吗?我说,有多深的爱,就有多深的委屈,你承受得住吗。小晚说,他呢?我望着窗外的星空,没有回答。

他没让任何人承受,除了自己。

我没告诉小晚,之所以做义工,其实不仅仅是因为这件事。

我把李树的坟墓拍给了黄朵儿。她在广州一家电子厂上班,几个小时后,她给我打了个电话。我们聊了很久。黄朵儿说,她从前会同情自己,会恨,但离开四川那么多年,辗转了好多个城市,看到了好多像我们一样的少年,又觉得一切都没有意义。有几年,她得了抑郁症,几次想自杀。她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活到现在吗?有天我在河边,有个小孩看见我,分给我一瓶水,跟我聊天,聊了好久才问我,你是不是想自杀。我说你怎么知道。他说,总会好起来的,你看看我,我还想活到你这么大,像你一样生活呢。他故作成熟,你知道吧,很搞笑,但我一下就不想死了。我想起那些信,可能信那边那个男孩从前也是这样。后来我明白了,其实咱们都一样。

跟什么社会国家没关系,我也不懂那些。她说,总之,谁不是在生活里流浪呢。

我在福利院和敬老院做义工,不是为了感动自己,也不是想救赎自己什么的。是因为看到他们,我也能看到自己。因为那种疼痛,人才像活着。她说。你明白吧,你应该能明白。

我说,我明白。

和小晚认识那天,她正在哄一个哭鼻子的女孩。不知为何,让我想起了我妈妈。那已经是很遥远的事了。但我想既然已经走到如今,也许再没有什么能将我打倒,宇宙里总有些星星为我而闪亮,也总有一片天空是属于我的。既然人始终会从梦境跌入梦境,我宁愿那是一场清醒的美梦。我走过去,掏出一根画笔,伸到小女孩眼前,她一下就不哭了。小晚抬头,看着我笑。我们一起吃了晚饭,我送她回学校,她说,你叫什么名字?我说我叫江城。她说,我叫小晚。我说,我记住你了。她说,我也记住你了。我们相视一笑,都没回去,又去散步,直到星星出来。那条路很安静,我们牵了手,北风吹向我们年轻的身体,远方的天空上亮起了第一颗星,我想我们就这样一直走下去,世界总有一天会将答案送到眼前。

责任编辑:梅不谈 onewenzhang@wufazhuc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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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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