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炮


文/王大烨

 

我喜欢把自己隐藏起来,因为人们的目光总是过于灼热。


狗碰和驴碰是我们那儿的一对兄弟。您肯定要问了,这狗碰和驴碰是什么怪名字?其实这名字也有说法:以前的人啊,贫穷迷信,孩子出生后要找干爹,跟外国的教父差不多。有钱的自然找“好”干爹,大户人家、门当户对、共同繁荣;没钱的又不能没干爹,只能靠运气、靠碰。满月之后,怀抱推门,遇上的第一个,甭管人和动物,双手合十,响头三个,您就是我儿干爹啦。狗碰是大哥,出门一堆狗嗡嗡干仗,他爹坐板凳上看着打完,选了最猛那个。驴碰是弟弟,出门遇到个盘腿坐地屙屎的驴,他爹喊干爹别拉了,领上干儿子活动活动。 

狗碰小时候好学,读书读得好,脑袋瓜灵活。可惜家里穷,小学都没上完。后来有个表哥生大病,辍学在家。狗碰说让我替替,不上白不上。还真去了,在初中,狗碰学得有模有样。尤其是数学,回来算盘打得精光响,比公社会计都快。

狗碰后半生是从商开始的:八十年代初,爹妈死后,狗碰带弟弟驴碰去城里闯荡。他让弟弟学理发,自己没啥手艺,爱吃,就求了半晌,跟个老头学做扁粉菜。扁粉菜是安阳名吃:大锅菜熬汤,下粉条、猪肉、猪血、青菜、豆腐。汤熟后中间必须一直颠勺,有客来了勺子一挑,加半斤饼丝儿,两勺辣椒油,嫌辣用蒜汁儿调和,早上来一碗,身子能热乎一整天。狗碰跟的老头叫老西,他家做的扁粉菜在安阳远近闻名,又挨着工贸中心,下班的店家、逛街的客人、下课的学生,乌拉拉一大堆,每天都是人进人出、水泄不通。

人多了,做的菜就跟不上时候。狗碰出了个主意:他跟老西讲,既然咱这儿挨着学校,每天就定量给他们做。老西说那万一人不来或误时呢?扁粉菜一凉就不中了。狗碰说我算过,学生那份掐着点,实在不行就找学校商量,包他们早午,孩子嘛,让点利惠,也是为了咱们好。说干就干,在狗碰协助下,老西扁粉菜越做越红火。可这时狗碰却心生退意:他有头脑就是不愿坚持,有点小成果就想换班。没办法,老西留不住,只好让狗碰走。

狗碰走后,又在安阳城里找了不少活,都是没干多长就倦了。他觉着,自己应该找一个能到处溜达的活儿。思前想后,狗碰用攒来的钱买了个小货卡:从南到北、从东往西,干得不亦乐乎。

有次狗碰去山东拉白菜,到地儿人非得拉着他喝酒,说好了小酌,左一杯、右一杯,没一会儿就红了脸。喝完狗碰要走,人说在这儿睡一觉呗,狗碰说别别别,还得往家赶。人说不懵吧?狗碰说,没事儿,老司机了!结果半道后劲上来,扛不住,停路边开始睡。

刚睡一小会儿,车后头叮咣乱响,接着车窗哐的一声碎掉,底下有人喊:开门!开门!狗碰还懵着,自觉打开,风一吹他就明白了:坏事,碰到劫道的。那人抓着袖子把狗碰扯下来,问他有钱没?狗碰说没钱啊,恁也看到了,一车烂白菜。那人说不信,让狗碰下车,自个儿搜。其实还真有钱,车座底下内夹有两万,那是狗碰的续命钱。狗碰转念一想,说行吧行吧,我也不下了,钱给你们,也别霍霍我的车。那人挨着车门说行,狗碰扭头,假装从内兜掏枪,其实就把钥匙扣,一个转身喊:别动!那人一下子吓到,狗碰趁机扯上把手,猛踩油门,大喇叭按得惊天响,前面那些打手仓皇让道。开了有十来公里狗碰才停下,嘴上呼呼喘气:劫道的都是亡命徒,真出事后果不堪设想。

打那以后狗碰变安生了,拿攒够的钱回家娶媳妇、翻新房,老老实实开始过日子。儿孙满堂后,狗碰又不得闲:他还想做生意,就把自家前门打扫,摆了一间小卖铺。卖一些柴米油盐、烟酒零食。狗碰家挨着小学,后来他就又开始“打”学生的主意,批发好多抽奖小玩意:会膨胀的海星、拉绳就跑的青蛙……惹得那些小孩下课就往狗碰家跑。生意挺好,狗碰闲了就在自家院子摆一桌象棋,有时也去弟弟驴碰那里搓两圈麻将。狗碰还喜欢上了给别人讲故事:三国演义、水浒西游、闲谈野史,甚至一些伊索寓言,外国神话也讲得头头是道。

小卖铺一干好些年,前些年红火,后头就不行了。学校扩建,往里面也盖了个小卖铺,上课大铁门一锁,下学前谁也甭想出去。生意嘛,浮沉很正常,但怕的就是人出变故:七十岁那年,狗碰腿不行了,走路开始一颠一颠。慢慢的步子也迈得小,以前三步一跨,五步一跃,现在得用手扯着腿上楼。狗碰家门口有道大斜坡,常常清晨狗碰扛着锄头走,路人看见,问狗碰去锄地?狗碰边挪边说,对啊,锄地。等到半个小时过去,路人吃完早饭在路上又碰到狗碰,问锄完了?狗碰一愣,说,对啊,早锄完了。晚上路人掌灯吃饭,狗碰才刚干完活儿,看到狗碰还在路口,惊讶地问大晚上还下地?狗碰一拍脑袋,说刚想起,回地里把家伙事拿了。

有人说腿不行是偏瘫的征兆,狗碰啐了一口唾沫,说你这人净放屁。后来他学会了保养:每天得空就捶两下腿,看看有没有知觉;冬天最难熬,狗碰把两条腿缠得严严实实,粗得就像两个卤蛋。然而腿还没有保养好,脑子又出毛病:记性不行,老是找错钱。淘气的小孩开始喜欢去狗碰家买东西,说狗碰给我拿两根五号电池!狗碰转身,去柜台上拿电池,下一秒小孩就拽了两条阿尔卑斯。儿媳开始骂他,女儿也跟着骂,战线无比统一,每次狗碰拿着铁碗端饭,佝偻得像条老狗。有次老西过来看他,如今老西的扁粉菜店连锁扩张,已是安阳一绝。老西叹口气,说老哥你这日子名副其实啊。狗碰听着,听懂了笑笑,说老弟我给你讲个故事。老西说那你讲呗。狗碰说先说你知道糖豆吧,以前的黄豆,现在的巧克力豆。老西说知道,狗碰讲,知道就好:

 

有一个国家,兵强马壮,国王年老之后,却对自己亲手打下的江山不感兴趣。后来他发布告示,说有人如果能找到让他开心的东西,必定重重有赏。告示一出,许多人拿着东西跑来,却没有一个能让国王开心,反倒让国王大怒,杀掉好几个。

忽然有一天,外地来了个矮小子,信心十足,讲自己能让国王开心,就是有一条件,必须让国王跟自己在一个屋子里待着,谁都不许进。国王同意了,矮个子把国王蒙上双眼,国王刚想询问怎么回事,一个闷棍下去,醒来发现已经被悬梁倒挂上,嘴巴也被抹布捂住,每天只在饭店喂点稀饭。整整两天国王都度日如年,以前的事儿在他脑中不停回旋,好的孬的,乐的愁的,到了最后国王也没力气想了,饿得大叹口气。矮子看到后就把抹布去掉,国王饿得发慌,刚想骂,一颗金黄的糖豆被矮个子放到嘴里,就那一会儿,国王觉得全身上下都是劲儿,甜味在嘴巴散着,真香真甜。吃完后,国王也不叹气也不悲伤了,不仅饶了矮个子,还让他当了地主。

老西坐板凳上,摸着胡子饶有兴趣听完这个故事,故事讲得不赖,有啥道理?狗碰嘿嘿一笑,从袖口掏出一粒糖豆,颤颤巍巍搁到嘴边时,哈喇子都流到了裤腿上:

人为啥活着,因为再苦也有甜呐!

 

驴碰比狗碰小两岁,年轻时狗碰闹腾,驴碰话少,跟在哥哥后面不出声。狗碰活络聪明,驴碰手巧但不机灵。没上过学,在家务农,闲时就编竹篓、竹篦,结实耐用。那时也不让卖,只能自个儿使。公社看驴碰手巧,索性把他编进了女工队,造镰刀、火柴、锄头,有时也纳鞋底,红花绿叶、天长地久,穿着舒适透气,大家都说挺好。

八十年代一到,哥哥去外地闯荡,驴碰一个人在家也坐得有点慌。二十岁的人,父亲没了,家徒四壁,要啥没啥,前半辈子净学编竹篦了。哥哥也帮自己相过几次亲,驴碰大话不会说,张口就是吃了吗?狗碰看着不争气的弟弟,讲你这辈子就知道吃了!

驴碰心里也烦,想着算个命。恰好遇到一个算命的串胡同。算命问鄙人贵姓?驴碰听懂了,说姓王,王驴碰,名儿孬,不好听。算命讲无伤大雅,驴碰问多少钱?算命讲两毛五分,概不还价。驴碰捏出来票子,说行,算吧。算命的把钱塞进内兜铁盒,两手并用,呜哩哇啦,最后汗都冒出来了,终于讲了一句:命途多舛。驴碰问啥意思?算命讲磕磕巴巴。驴碰又问那坏事儿到底是啥?算命的听了猛一抬头,说:本该富贵、伤及天灵、令人遗憾。驴碰嘟囔着站起,这都说的啥呀。

驴碰没文化又没闯性,想想还是学门技术实在。就去城里,找了个理发馆当学徒。老先生看驴碰憨厚实在,学了小半年就把技术全交了过去,还打折卖了一套旧家伙事儿给驴碰。驴碰叫来哥哥,二人开着拖拉机就回村办理发店去了。

那是村里第一家理发店,以前都是剃头匠啊,走街串巷,赶集的时候才理一理。驴碰把牌子一挂,理发店正式营业。驴碰本来手就巧,找他理发的人越来越多,十里八乡赶着来。大家都喜欢,可小孩就不一样了。生意忙,为了快,驴碰剃头跟削菠萝似的:左手按头,右手拿推子开旋,左转、右旋,右旋、左转。然后小孩就开始哭。头顶呆毛一修,小孩懵懵倒到,哭得还没尽兴呢。

生意做得很红火,哥哥说找个媳妇吧。驴碰说也行。帮忙相了一个:不聋不哑,不丑不俊,狗碰问弟弟怎么样,弟弟说挺好,过日子的,人家咋说?狗碰说,我办事,你放心就行。

敲锣打鼓娶回来了,媳妇左家庄的,叫左爱红。人很勤快,每天忙里忙外,端茶送水。驴碰想要个男孩儿,将来继承他的手艺。左爱红羞红了脸,说再等等吧,等过了这个冬天。

可这个冬天还没过,左爱红就病倒了。去医院一查,乳腺癌,晚期。这病没法根治,关键还不能生育。病把驴碰家底都掏空了,左爱红说咱走吧,回家。驴碰眼睛涨得生疼,说行吧。

驴碰听人讲,光能祛百病。于是早上、晌午都不理发,要理只在晚上理。把屋内灯泡全换大一号,整日推媳妇在院子里晒太阳。那棵长了好些年的山楂树也砍了,木材没有卖,后来左爱红身子骨越来越弱,驴碰就用木头做个轮椅,剩下的当柴火烧。驴碰跟媳妇围着柴火,俩人都木讷,常常一句话都不说。驴碰讲,饿了吗?左爱红笑笑,说不饿。驴碰又问,暖和吗?左爱红说暖和,火在,你也在,都挺暖和。驴碰讲那就中。

两年后,媳妇走了。留给驴碰一堆煤灰和灯泡。后来就到了新世纪,大街上突然多了好多夹包的、拿电话的。浪潮没有波及狗碰驴碰,当然也注定跟他们无缘,毕竟他们都是已经五十来岁的人了。陪媳妇这些年,村里多了好几家理发店,哥哥狗碰的身子骨也越来越不行。驴碰望着发灰的铺子,一时想不出任何法子。

过了些时日,左家庄来人了。是媳妇的小妹,年龄相隔快一轮,性格跟左爱红却完全不一样,大大咧咧,名字叫左爱花,人称花姐,驴碰当姐夫的也得跟着叫。

花姐嚼了个泡泡糖就来找驴碰,说是要在这儿开麻将摊,你们村大,又挨着镇子,生意肯定红火。驴碰问不违法?花姐说违法,违法有你妹夫罩着呢。

花姐的老公在镇上当警察,听人说快要升副所。这事儿驴碰本来不想干,但禁不住软磨硬泡,最后还是答应了。于是驴碰和花姐在二楼支了两桌麻将,翻新了一下柜台、货架,场子便搭好了。花姐人脉广,联系村里的妇女闲汉,五毛一钟,立俩风扇,忽悠忽悠吹。冬天就烧火,大烟囱,暖和。赢十块送鸡爪,二十块送卤蛋,一百块送泡面。红烧牛肉、老坛酸菜,煮好端过去,花姐说这叫服务,咱这也属于服务行业。

麻将社做得有声有色,花姐的老公不乐意了。俩人本来就有矛盾,天天拳打脚踢,离婚两字从不离嘴。花姐老公一开始以为小打小闹,没想到两年过去还不消停。一气之下某次严打没有通风报信,警察局来人,直接把麻将社给掀了。

花姐要离婚,异常决绝。驴碰劝,两头都不听,最后还被人数落,索性不再吭气。婚真离了,花姐讲不能窝在这儿了,得去南方。驴碰讲没必要,太狂容易栽跟头。花姐讲我这不叫狂,我这叫做有眼光。

再好的眼光也有歪的时候。这是驴碰对花姐说的最后一句。隔年花姐拿上所有积蓄去南方打拼。她当时想法是做电商,卖婴幼儿产品。早早联系了一个南方朋友,长耳朵小眼,大金链子,挎牛皮小包,花姐的错误由他开始。南方朋友搞的是传销,手法较新,互联网思维,花姐没搞明白,糊里糊涂把本钱全搭了进去。南方朋友向她出主意,办个裸贷吧,闭眼睡一觉,轻轻松松两万块。花姐走投无路,咬牙说行。这是一个快速的堕落,自那以后再也没有花姐的消息,她去了哪里,做了什么,是否活着,没人清楚。有人问驴碰,驴碰把桌上的白炽灯泡擦擦,没有讲话。

麻将生意做不起来,驴碰腾好地方,重操旧业。当时理发行业飞速发展,村里小年轻已不满足于平头寸头、杀马特非主流。留守儿童潇洒叛逆,叼烟围在驴碰周围,讲驴碰驴碰,给我推个锅盖儿,中间削圆,两边推光,诶呀我去,别给我掏,掏薄了不好看。更有甚者,积极与国际接轨,要驴碰推个莫西干。驴碰没听清,问,啥?葡萄干?解释半晌,拿手机摆出一张照片:巴西球星,罗纳尔多,左边全光,右边头发支棱冲天。驴碰看完摸着胡子,说这不就是阴阳头?那人说你不懂,这叫fashion,我睡会,整就对了,完了再往左边头皮刻个心。狗碰只好开整,左推右扒,忙了好久,说,成了,看吧。那人看着镜子里的长毛卤蛋,说还行,一低头,发现头皮多了个五角星。忙问怎么是这个?驴碰问你不是要星?那人一呸唾沫,讲我他妈要爱心!

村里还有几家理发店,外边推头,里边护肤。驴碰自知比不过人家,也不再想着改革发展,每天剃俩老汉儿,喝茶下酒。有一年,驴碰去地里干农活,茬了麦往家走。路过一草丛,发现一黄脸猴头,很小,倒挂在一树枝上冲着他笑。很邪门,驴碰好奇,掂颗石子儿过去,刚到跟前,猴头刷的一下起身,张开双翅,笨拙向上飞行。石子顺手甩出,棱尖怼住头部,猴头掉到悬崖下了。

做了好久的梦,日日夜夜,虚汗直冒。驴碰心里想,完了,惹上神仙了。大夏天捂着被子,撤灯闭关,连着好几日不敢下床。终于有一天,神仙在梦中搭话,没听清,但总有个词在盘旋:救赎。他问了问哥哥狗碰,明白了就是还人家的意思。得还,那就还吧。

帮人做白事,本地孤寡老人,一手操办了,做亡人头。起坟、做饭、抬棺、摔碗、下葬。有的真穷,就帮忙叠几袋元宝,做了纸扎铜钱。做了好几年,有人叫去就去,事后吃碗大锅饭,赎罪嘛,这待遇就中了。

剃头剃不了几个钱,帮办白事还倒贴,没办法,驴碰抽空只得打零工。年龄大不想出去也出不去,谁家掀新房添旧瓦就过去。一般垒石块,也就这活儿能给钱。抽一个湿毛巾,光膀松腰,咬着牙往上垒。主人家看不下去,说歇歇吧,喝点水。驴碰笑笑说不打紧。都是街坊,大家能帮则帮,有活都喊驴碰,碗里多添肉,重活少担点。但是驴碰愈加年老,七十那年,一颗青花岩从手上脱落,砸在右脚拇指。眼冒金星、天旋地转,肌肉瞬时松垮,他看到了那只猴的眼。

醒来歇了大半月,走路从此有点跛。也不再想攒钱养老,能活一天是一天。也就这会儿,远房一表弟过来找。表弟是二婚,前妻跑了,老挝过来的,留下一个男孩。现在的妻子有孩儿,不想看,吵闹着要他走。黑不溜秋的小孩,瞪着大眼,满是畏缩。驴碰瞬时就心疼了,一辈子没做过父亲,试试吧。

说好一年给驴碰一万,按月份付,其实一年到头,也就五六千块。物价飞涨,这点钱根本不够两个人花,再者小孩还得上学,驴碰想了一宿,说教你个活儿吧,给人推头。小孩瞪着大眼,说行。

给了个推子,加上机油,驴碰推的五块,小孩三块。先从光头推起,慢慢有了长进,寸发刘海,都做得出来了。驴碰开始试着让小孩独当一面,有回不在家,来个赖疤子老头,问驴碰不在?小孩说出去了。赖疤子问你会推不,小孩说当然会。于是洗头抻布,赖疤子身骨大,脑袋圆,趴椅子上呼呼打鼾。小孩儿站板凳上,推子嘎吱响动,赖疤子一喷嚏打出,推子刮到头皮,血嚓地冒了出来。等驴碰回来的时候,赖疤子已经把店砸得稀巴烂,小孩也被揍得鼻青脸肿。赖疤子头上顶了俩创可贴,说三千块,少一分都不行。

钱交完后,机器修修补补,一年生活费全没了。驴碰吸着丝瓜烟,看着低头玩泥巴的小孩,问你们小学喝矿泉水的多不。小孩说有钱的人喝,高年级喝。驴碰说那你以后看着,谁快喝完了,跟后面,捡起来。小孩说行啊。驴碰问不怕丢人?小孩说有啥好丢人的。

驴碰还教小孩儿下地,俩人一块去后沟,那里种了一片黄豆。驴碰告诉他,以前黄豆是个好东西,小时候跟你狗碰叔可馋这些。小孩问那面条跟黄豆哪个更馋?驴碰讲都一样吧,窝窝头、白馍馍,一觉吃到天落落。现在这些都有了,为啥自己还叹气儿呢,诶,人就是不知足。小孩说,我有时也叹气儿。驴碰问,你叹啥气儿呢?小孩说想我妈了,她教我说老挝话,她说老挝都是树林和水,人们弯腰不收麦子,收水稻。我喜欢在林子里玩,我想去老挝了。驴碰没再吭气儿,回到家,他从抽屉里拿出一捆树苗,说这是山楂树,咱种在院子里,等到开花结果,我给你穿糖葫芦吃,小孩说好。

第二年,小孩母亲竟然回来了,几里哇啦地讲着,想要走小孩。驴碰表弟当然同意,驴碰想搭话,又知道不合适。他问小孩,想跟你妈走不?小孩说想。驴碰说那山楂咋办?还吃不吃了?小孩说想吃,等我长大,有时间就来看你。驴碰点点头,说行。

小孩走了,有人说跟着他妈回了老挝,有人说女人没回,在这儿不知道干啥勾当。这事儿驴碰没敢问。又过一年,山楂树开花了,驴碰觉得有盼头,每天坐树下巴望着,头顶叶影重重,他在那里看完了蚊蝇、蝉鸣以及春夏。果子结了,个头很大,驴碰给哥哥送了一盆,邻里乡亲送了,来剃头的人也扒拉着碗。山楂又大又圆,狗碰挑红润个大的放在盆子里,敷上保鲜膜,下到井中。他想了好久,拿着山楂去找表弟,问小孩去哪了?表弟嗑着山楂,看着他的脸,说你问这干啥?

秋天将过的时候,叶子落了满院。驴碰扫了一下午,第二天起来,只剩下了树的枝干。他从井里捞起山楂,有几个已经枯扁发坏。驴碰想了想,又找一个盆,合上,从中间缠绕了一层胶带。下锄刨坑,埋了进去。

冬天到了,那年冬天特别冷。但并不下雪,有雪其实挺暖和。窝在家里好几天,头发长得痒痒,想剃个头,走了几步,寒风刺骨,正好到驴碰那儿,索性推门而入。他原来已经老了那么多,骨头仿若拔地而起。我说剃个头吧,打薄,两边修修。他说好,从椅子上站起,拿出洗头膏,让我偎到水泵上。暖瓶里的水流到铁框中,阀头打开,一阵温暖。我坐在椅子上,驴碰帮我缠上布单,推了有小半个钟头,我俩都没说话。时钟滴滴答答,老旧的物件、斑驳的墙影,外头寒风呼啸,门框来回响动,叽叽喳喳。过了一会儿,风渐渐安静,驴碰突然叹口气,混沌的一声,仿若穿过时光与灰尘。我以为叫我,问啥?他放下推子,说没事,转身向后走。我扭头,驴碰走到窗台边儿,慢慢扯开帘子:窗外大雪纷飞,山楂树上片片洁白,初雪来了。

责任编辑:讷讷 onewenzhang@wufazhuce.com

本文选载于《骏马》2022年1月刊。

作者


王大烨
王大烨  @王大烨啊
青年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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