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后你会不会想起我


文/邱寻

 

如果我哪一天就死掉了,你会不会记得我?


周末闲在家,我窝在沙发上看抗日剧,电视声开得巨大,枪炮声穿过客厅一直飘到正在厨房忙活的妻子耳朵里。她送了句话回来,但半路被电视剧的声音埋伏阻截,一点没传到我耳朵里。我再次清晰地听见她说那句话时,她已经站在了我的面前,用身子挡住了正演到最酣畅淋漓的画面。
我抬头问:“你说啥?”其实我已经听见了。“我说”,她拾起茶几上的遥控器降低音量,“你快看看我微信转给你的那个视频。”我有些不耐烦说:“你先挪开,我一会儿就看。”她挪开身子,一屁股坐到我身边来,身前披着围裙,着急晃我说:“你快先看看,可吓人了。”我拗不过,找来陷进沙发缝里的手机,刷开微信。
视频内容是一个人从一幢高楼的阳台往外溜出一根绳索,紧接着那人不知为何顺着绳索开始往下爬,可惜那人臂力不足,没几下便从半空中摔了下去,自由落体。画面最后抖动着,拍视频的人发出了一声尖叫。
我好奇问:“这是哪儿的事?”妻子指指客厅北面说:“就在迎宾北路的那个阳光小区。”我问:“啥时候发生的?”她说:“就上午那会儿,听说因为有病例,整个小区突然间就封了,每家每户不让出门,小区里不少人不满,正闹着呢,这人应该是反应过激,想翻阳台爬下来,结果摔死了。”我摇摇头叹气:“现在世道乱嘛,什么人都有,当然,网上的事情也不一定都是真的,别放心上。”她嘀咕几句,对我的敷衍表示不满。“人家这不担心嘛,谁知道哪一天就把咱们小区封了,毕竟离得这么近,病毒这东西,风一吹就到了。”她说。
我听见了,没放在心上,她已经走开,继续回到厨房干活。电视剧正演到最精彩的战争场面,许多人被炮火轰炸倒地,被子弹射杀击穿,我总是对着这些画面研究,要是我上了战场,我该找个什么样的位置躲起来才能不被伤及分毫。
夜里,妻子躺下不久,总翻来覆去,凑过来对我说:“那个视频太吓人了,我脑子里总想到它怎么办啊?”我说:“这有什么吓人的,你别自己脑补。”她说:“那都看见了怎么忘得了,朋友圈里都在转,你说那人也不想想,十几层楼顺着绳子就往下爬,多危险啊,想想就可怕。”我说:“大概三十米高,那得是消防员的身体素质才行,我在电视上看过这种训练,普通人不行。”她不开心:“你咋还一本正经分析。”我劝她别想了,换换脑子睡觉吧。她一把卷过被子,转过身不理我。我也躺下,脑子却继续着刚刚开始的想法,莫名其妙停不住。
我在思索,一个普通人怎么能利用绳索从十几层高的地方安全地爬下来呢。我总结了三点,首先臂力要足,绳索要够长,其次要学会在中途歇息,借助各种构筑物缓口气,最重要的是得有一个技巧,比如说绳子每隔一米打上一个结,用于增大摩擦力。想到这些的时候,妻子还未入睡,背对我小声嘟囔了句:“你说那人为什么要这样做啊。”语气含糊,也不知是不是说给我听的,我没在意,又想了想,觉得自己总结到位,便心满意足地睡下。
第二天,妻子一早就开始抱怨说:“都过去一天了,朋友圈里怎么还有人转发这个视频啊。”我翻了翻,发现自己的朋友圈里确实也有人在转。“看着吧”,我对她说,“不消两天,大家都会忘了这事,互联网时代就这样,来得快去得也快。”她点点头:“那倒是,这世上一天天发生这么多事,前段时间安倍晋三还遇刺呢,现在也没人提了。”说完,她打开自己的豆浆机,开始制作早餐。喝豆浆是我们多年来的习惯。
我想了想她说的话,突然为不明所以失去的生命感到可惜。我说:“你这话触动了我,我刚刚想,这两天大家都转发那个视频,但可能都不是真的在意,也许他们明天就忘了,随便换个人都这样,对吧”,我看着她说,“假如死掉的是我,也是一样。”
她停下来白我一眼:“说什么疯话呢!”但我瞬间觉得自己的话很有哲理,很想和她继续探讨下去,于是我追着她说:“总之现在人和人之间太冷漠了,我们或许也和他们一样,都不是真的关心谁死了,而且现在意外频发,人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死掉了,你说是吧?”
她说:“你闭嘴吧!”
我更加来劲说:“你看现在全球局势动荡得很,有俄乌局势,中美关系,还有台湾形势,病毒疫情,社会犯罪,搞不好哪一天我们就死掉了呢,也不是没有可能的对吧。”她不耐烦了,说:“把你的嘴巴闭上,吃饭!”
她倒了两杯豆浆,面前是面包机刚烤出来热乎的三明治,可是我的脑子却停不下来,我马上想到,要是哪一天我因为其中的某件事情死掉,那以后还会不会有人记起我呢?我嚼着面包,喝着豆浆,脑子里开始飘过一长串我此生有幸结识的人的姓名,但是我不确定,这份名单中或许存在假象。
我对妻子说出了困惑,她没好气地瞪我:“要不你挨个打电话问问?”我听出不对劲,只好中断这些奇怪的想法,岔开话题道:“今天豆浆挺香的,换了新鲜豆子?”她再次给我续上半杯,嚼着面包道:“记得咱楼下那个独居的老太太不,知道咱们喜欢喝豆浆,前两天特意送上来的。”我哦一声,半杯豆浆入肚,心思又游荡出去。
到底有多少人会记起我呢?
一直到上班日,我还在思索这个让人上瘾的问题。周一上午,公司里几位同事间简单交流了一下上周末发生的坠楼事件,你一句我一句,确认相互知晓后,这件事情便过去了,仿佛完成接头使命后瞬间作废的暗号。我坐在工位,心绪不宁,琢磨着怎么给几个多年老友发信息,先是老张,这两年身边最常联系的人。
我说:“老张啊,问你件事儿,你说万一哪天要是我不小心死了,你会记住我多久?”老张回:“说什么倒霉话呢,什么死不死的,兄弟你永远在我心里。”气势铿锵,仿佛他就在我面前,举着杯拍着胸脯跟我讲话。
再问大学多年的同窗老王,隔了半晌,对方回道:“怎么了,是工作不顺利还是生活不如意了,你可不要胡思乱想啊,现在这大环境,大家都不好过,都一样,挺一挺就过去了啊。”我说:“没啥,就是随便问问,我开心地工作着呢。”又隔了半晌,老王说:“那你吃饱了撑的问这干嘛?”我说:“就忽然想到,来打听打听。”这下回复很快,老王说:“无聊,不跟你说了哈,工作忙着呢。”
我有些扫兴,再想着问问这辈子最好的哥们,发小赵晓东。我们平时虽然联系少,但是感情深,他的答案准让我满意。我说:“晓东,问你一个问题哈,你说万一哪天我走了,你还能记得我不?”他没有立即回我。后来我等了一个上午,也没见他发来一句话,我想也许是他忙忘了。高中毕业后他就去服装厂上班,后来自己独立出来,创业办厂,如今手底下百十号人,经常顾不得回消息,也是情有可原。我想了想,便不再问下去了。
有时候工作就是这样,一天不知道干了什么浑浑噩噩地就过去了。尤其最近一段时间因为疫情肆虐,新闻处处戳人痛点,是个人心里就有几分焦躁。下班前,我没等到赵晓东回我,倒是妻子发消息让我去药店再买些酒精和口罩。听说今天下午附近又有几个小区被封控了,闹得整个小城人心惶惶。还未到下班点,公司里不知为何就早已冷清,许多人一声不响地裹紧了身子悄悄溜走。
我于是骑了车,先去了药店,问有没有酒精和口罩。店员说:“酒精还有,口罩今天下午一下子都卖完了。”我琢磨起来,突然感觉事态有些可怕,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出了这家店,我寻思再往别处看看。驱车七八里,走了两三家,都说没有口罩了。我越发心急,一路上都快骑到城乡结合部了,终于在一个偏僻狭小的卫生所里发现有货,只剩最后两包。
我对医师说:“两包我都要了,多少钱?”医师撇撇头:“五十。”我惊愕住:“这么贵?”医师说:“爱要不要吧,不要我自己还得囤着呢!”我有些忿忿不平,转过钱,收了口罩,忍不住往门口啐了一口。
骑车回去,我察觉到周边的世界正以某种不可知的形式悄悄变得紧张、混乱,大街上人群逐渐稀少,飘荡着一种诡异的气氛。我不由得也紧了紧身子,拧足了油门,匆匆往家赶。
回来后在楼道里,我遇见了那个独自居住在我们楼下的老人。我拎着两大包口罩正要上楼,刚好碰见她转身出门。她冲着我笑,亲切说:“下班回来了?”我点点头,也问:“要出门去?”她看了看我手里的东西说:“听说疫情又严重了,我也打算去备些口罩回来。”“是啊”,我说,“是得备一些了。”挥了挥手,便匆匆上楼。用钥匙开门的时候,我突然想起来,似乎我应该好意告诉老人一声,如今许多药店的口罩都已经卖光了,如果需要的话可以找我们要一些。毕竟她以前总给我们送些东西。但是我听见她的脚步已经渐渐远去。我朝楼梯间梯井的缝隙望去,已经看不见她的身影了。
 
妻子说:“听说没,最近那些被封控的小区又闹得很凶。”
说这话的时候,我们得知城市中潜藏的疫情远比我们想象的危险,病例的数量与日俱增。妻子说:“我们已经向公司申请线上办公了,估计不久就会通过,你要不也问一下你们公司吧?”我觉得她说得对,便找几个同事一起商量着怎么向公司提议。“世界比我们想的还要动荡啊”,我对她说,“疫情反复了这么久还未好转,俄乌冲突还在继续,中美关系持续紧张,说不好病毒和战争哪一个就降临到我们头上……”妻子埋怨说:“你又开始了,总讲些疯话。”我便噤声不语,默默思考。
妻子说:“听说被封控的小区,一封就是一个月,有些甚至没有病例,就因为离得近,也得被管控。”我说:“搞不明白。”她继续说:“里面的人也不让下楼,就憋在房里,生活物资也不够,要有个急事,根本没人理会,我算是知道为什么有人翻阳台也要往外跑了。”我说:“可能吧。”她说:“我们得多准备一些东西才行,多买些菜放冰箱里备用,再多买一些生活用品和药品,以防万一;或者我们也可以考虑回乡下去,但这些东西也都是必需的。”“有道理”,我对她说,“你说得对。”
妻子在关键时刻向来要比我聪明,我只会杞人忧天式地烦恼,而她已经在脑子里开始布局了。我按照她的计划,陆续在两天里将买来的东西塞满了冰箱,医药箱以及厨房。我对即将到来的灾难并不畏惧,因为我知道它们不定什么时候便会到来,但我又一直在担心着什么,我说不清楚。我不知道怎么又忽然想到赵晓东还没有回我的消息。
几天后,妻子获准在家办公,我还在等待公司的消息。与此同时,有风声传来说,小区封控的范围要扩大。学校应声停课,孩子转而整天在电脑前对着屏幕听讲。隔壁小区昨天夜里还好好的,一早起来看时,小区门口被几道铁栅栏围住,几个白色的人影在门口巡逻。妻子见了这场景,整日失魂落魄,净在房间里踱步。
那天下午,她终于停住不安的步子,下定决心告诉我说:“我们回乡下去吧。”她说:“乡下比城里好,管控没有那么严格,相对还很自由,线上办公的话,也不耽误工作。”我说:“我还没有收到具体通知呢。”她着急道:“管不了那么多了,都是迟早的事,你不能提前请个假嘛。”我想了想说:“要不今天你先开车带孩子下去吧,我等等消息,明天就算没有消息我也请假回来。”她点点头同意,于是趁着黄昏将近,她驱车带着我们的孩子直奔几十公里开外的乡下,我独自留守在家。
那晚静悄悄的,入睡前我还看了部电影,比以往大多数时候睡得都早。次日一早,我如往常般出门,还未走出大楼,便见几个穿着白色防护服的人围在楼栋入口逡巡。他们冲里头喊道:“都回去吧,小区管控了,大家先回去吧,等我们消息。”几个邻居愤愤地上前骂了几句,被他们赶了回来。我有些手足无措,不敢上前,堵在门厅又不知往哪走,手上还拎着公文包。随后我花去几秒想明白了,封控就是这么一回事,一夜之间,当突然有人告诉你不能离开自己家门的时候,这件事情就发生了。我一边悻悻地往回走,一边给妻子发消息。“小区封了”,我说,“事情就是这么巧,幸亏你们前一天赶回去了。”
灾难也许要降临,我想。不过所幸家里已有不少囤积的食物,即使一个月不出门也不会轻易饿死。公司发来消息,说可以居家办公。妻子说:“那你好好照顾自己,做饭的话记得,一个人只要量一杯米就够,冷冻层里有肉食,做的话要提前化好,蔬菜要洗干净些。”我说:“我都知道的。”
事情并没有多可怕,但几天之后,我突然觉得孤独,在房间里踱步都只有自己的回响。妻子说:“要记得多通风,勤打扫,不要整天窝在沙发上,要多运动。”我说:“我知道了。”
渐渐地,我又因为据有大把的时间而空虚,开始胡思乱想。妻子问:“医药箱你知道在哪吗,就在电视柜底下,有感冒发烧的迹象的话记得及时吃药,千万不能拖着。”“好了,我知道了”,我说,与此同时我已经实在忍不住向她问道,“万一,我是说万一,如果我哪一天就死掉了,你会不会记得我?”她怔住了一会儿,随即我听见她开始变得愤怒。“你在说什么啊”,她生气地说,“我要不记得你谁还会记得你!”我瞬间意识到我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对啊,她不记得我谁还会记得我啊,这并不是我的忧虑,这是毫无疑问的事情。
在家憋了几天后,我想下楼走走。我透过窗户看见外面阳光明媚,树木自由生长,小区里各种动物也都开始活跃。我下楼去,但门口的白衣服拦住了我。我说:“就出去散个步。”“不行”,他说,“大家都不让出来。”我朝外面看了一眼,天气真好,阳光下一切都发着光,满眼的蓝色,几乎看不见一点云。我突然感到一种莫名的愤怒,我看不见那几个人的脸,但是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他们像一串白色的符号,不为所动。外面的一切太好了,我愈发感到气愤,胸口憋得难受,要不是他们人多势众,我也许早就冲了出去。
气冲冲地回房后,我坐在窗前往外看着,一切距离我这么近,一伸手仿佛就碰到了。我忽然想起许多天前试图从阳台逃走却不幸丧命的人,一腔怒火从胸口直烧到颅顶。我打开电脑,上网,翻出前几天的那个帖子,在早已沉寂的评论区里气愤地写:冷漠!不近人情!简直是一群禽兽啊!写完之后,又顺手转发出去。
一会儿后,妻子突然发来信息。“发生什么了?”她问。“什么?”我说。她截图给我,说:“就这视频,你刚转发的,什么意思?”我回她四个字:义愤填膺。她不解问:“之前也没见你这反应啊,没发生什么事吧。”“没事”,我说,“别担心。”忽然间也琢磨出来自己奇怪,对啊,前几日我还不这样呢。我想不太明白。
因为不能下楼,我开始每天在楼梯间上下散步。多锻炼身体总没有坏处,我想。有几次我碰见几位陌生的邻居,他们同样在楼梯间往返跑,一开始口罩拉到下巴,见到我又捂了回去,我们总擦身而过,但不打招呼。后来我每天能碰见三四个人,但都不认识,说不上话,我开始疑惑,整栋楼里我究竟认识谁。我想了想,那几天便总会溜达到楼下老太太家的门口,我想可能某一次就正好撞见她出门,可以打个招呼,说上几句话。妻子以前总教育我,楼下的老太太对咱们挺好,你碰见了记得跟人打个招呼,她认得你的。要在之前我可没这习惯。
但那几日我从未见老太太家里有任何人出来,我回想起前几日她正要下楼买东西时碰见她的场景。她个子不高,大概七十多岁,一张脸堆满皱纹和笑,手提着个白色塑料袋,另一手轻轻扶着墙壁。我记不清她是从哪一扇门出来的,也许我找错了地方。
我问妻子:“你确定楼下老太太是住在308吗?”妻子说:“那当然啊,我进去过。”我说:“这几天我总往三楼溜达,也没见着老太太出门啊。”妻子说:“兴许是时间点不对,你换个时间试试,老人的作息不一样。”“好!”我说。再看了眼门牌号,没错,确实是308。要不敲个门,我想,但是说什么呢,又有什么好说的呢,兴许人家这个时候在休息。想着,我走开了,一步一步晃荡在楼梯上。我突然想朝着窗外大喊一声,但实际上发出的声音很小,声音回荡在垂直的楼梯间内,似乎没有传出去,几个白衣服的人也没有听见这动静。我伫立了一会儿,也没有等到同样的声响从大楼的别处传来,只好扫兴地回家去了。
 
房间里变得十分冷清,我有点不适应,于是打开电视,持续放着抗日剧。就那样放着,无论我去做饭还是工作,它的声音总会渗透到屋内的每一个角落。我翻了翻手机消息,赵晓东还没有回我,为什么呢,我想,不应该啊。我突然很想找他聊几句,告诉他我正因为疫情被控制呢,但是我得等他先回我,要不然我怎么说呢?我们以往虽然许久不联系,但见面总感觉往昔岁月又回来了,几杯下肚,掏心窝子的话一股脑就出来了,我不明白是他出了问题还是我出了问题。
忍不住,我又给老张发了消息,我说:“老张啊,最近怎么样,我们小区被封了。”老张说:“妈的,啥时候的事啊?”我说:“两星期前,你没看新闻吗。”老张说:“最近忙,没注意。”我说:“难受着呢。”老张说:“心情咱理解,但保重身体最重要,等你出来,咱们好好吃一顿。”“好。”我说。没再继续。不知为啥,我最近很想找人说话,却又感觉说不了几句。
一个人在屋里子呆久了,就容易出问题,即使每天出门跑一个小时楼梯也一样。某一天我瘫倒在床,突然间又想到,如果我就这么死掉,也没有人会立刻发现的吧。妻子已经回到乡下,一面砖墙之外,没有人会注意到的。我想着,突然间想到楼下的老太太。身为邻居,我似乎有责任下楼去问候一声,许多天没见她出来了,万一没准,她就像我这样子躺在床上死掉了呢。我心里一阵发毛,感觉她就在我正下方不远处这么躺着,以同样的姿势,仅隔着一层楼板,紧闭双眼,已无呼吸。万一她真的出事了呢,我想,就算没有死,但是如果需要帮助呢,我应该有责任去看看她。
琢磨着,我起身穿好衣服,一口气跑到楼下,站在三楼她的门前,我又望了一眼门牌号,深吸口气,便开始敲门,咚咚咚,很轻。咚咚咚,又三声,依旧很轻,没有回应。咚咚咚——有人吗?我说,不知不觉声音小了下来。我是在干什么?声音在楼道回响并穿过我时,我突然想,我何必要多此一举呢,万一她好端端地开门出来我要说些什么?犹豫着,我仿佛已经听见了脚步,不知从哪传来,天花板上或地面以下。我仿佛做贼心虚,蹑手蹑脚地从楼梯间逃走。一个中年男子牵着一个孩子正从楼梯上蹦跶下来,他拽着孩子的手,孩子双脚悬空,越级而下。我贴着墙壁,转过身,孩子戴着口罩看我,笑声从眼睛里传来,我躲了过去,匆匆跑上了楼。
我回想起最初见到老太太的情形。我打开门,她就站在我面前,矮我一头,发丝灰白有些黯淡,手里捧着一张瓷碟,几块桂花糕摞成规矩的九宫格状,香味朦胧。
见到是我,她有些惊讶,但仍笑着:“你好,408是吧?”我说:“对。”一脸不解地看她。“我做了点桂花糕,给你们送些过来。”她说着,将瓷碟推到我面前。“啊不用了。”我说。有些不知所措。我从未见过她,很难接受这来历不明的好意。“谢谢您,真不用”,我说,“多谢你的好意了。”老人在门口有些困窘,失落爬上嘴边,欲言又止。
走道传来妻子的声音。“谁啊?”她说。“一个老太太。”我说。“噢噢噢”,她在客厅里叫了一声,趿拉着拖鞋,啪哒啪哒走出来道,“你先等一下,是咱楼下那个奶奶。”我回过头看老人,她又笑着,问我道:“你是她老公?”嗯,我点点头。妻子从屋里出来,跟老人亲切打过招呼,看着那一碟桂花糕兴奋道:“这么多啊,麻烦您了,还亲自跑上来一趟。”老人笑呵呵说:“没事,就当是活动腿脚了,这口味偏淡,你看看喜欢不?”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仿佛我是多余。事后我问妻子怎么和楼下老太太认识的,她一边嚼着桂花糕,一边得意道:“就前几天在楼下碰见她,帮她搬了趟米,进了她家,然后她给我尝了块点心,我当时夸了句好吃,她就记住了。”“那老太太像是一个人住”,她说,“也没个伴儿,看着挺孤单的。”后来一段时日我才发现原来我经常碰见她,只不过一直没在意。我脑中一直有个身影,盘桓在小区门卫附近,隔着窗户和保安闲聊,如今终于对应上了。有好几次我再遇见她,心里想着打个招呼吧,没走两步身子便转了过去。妻子屡次责问:“你为什么见面都不跟人问好?”我愣一下,马上知其所指,但自己也说不清楚。
回到房间后,我给妻子发了条信息,我问:“楼下那个老太太是不是被家里接走了?”好半天,她回道:“这我怎么知道,我也没见她家孩子来过,你怎么突然这么上心?”“没啥,有些好奇”,我说,“总碰不见她出门。”转而我开始陷入沉思,我想起来之后她还来过我们家两次,头一次送来了她在自家阳台种的一些生姜蒜苗,后一次送来了那些新鲜的豆子。妻子说得对,老太太人挺好的,今早我还喝着她家豆子磨成的豆浆,比任何一家早餐店的现磨豆浆都可口。
我开始逐渐觉得自己可恶,可恶那番见人匆匆绕道的模样,可恶那说两句话便含糊其辞的习惯,继而我开始陷入自责,想起最后一次见她。说不准那天她没能买到口罩,悻悻而归,身体如同心情般一蹶不振,假若她真的一不小心死去了,这也许是构成死因的一部分。想到这些,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第二天醒来,我铆定心思,吃过早饭便来到楼下。敲门前,我对自己说,希望一个头发灰白笑眯眯的老人迎面开门出来。咚咚咚,我敲得很大声。咚咚咚,我敲得手指关节清晰作痛。咚咚咚——有人吗?我几乎开始用拳头捶门了,与此同时扯开了嗓子大喊。
空荡荡的走道回响着敲门声和我的喊叫,从一扇门跑到另一扇门,最后回到我的耳边,并没有带来任何讯息。我把耳朵贴上门扇,屏息凝神地听着,房间里似乎没有一丝声响。心脏不安地加剧跳动起来,甚至撞向了门扇。
我继续敲了几下,唤了几声,对门开了,一个年轻男人从门缝里露出半个脑袋,抛出一句话:“吵什么吵,找谁?”我说:“找你们对门的老太太。”年轻男人说:“找人就找人,小点声。”哦,我点点头。门哐啷地关上。我没再敲门。兴许老人太耳背了没听见,我安慰自己,哪有人那么轻易死掉,下午再来试试吧。
下午,我更换了策略,维持一个力度敲门,仿佛一个打点计时器。好半晌,没有回应,我注意到我的手已经开始发抖,喘息已不均匀,渐渐地几乎叫不出声来。还是对门开了,我应声停住,看见半个脑袋。“给老子小点声!”那半个脑袋说,用一只眼睛瞪了我一下。未及我反应过来,门又一下子关上。不会出事的,我安慰自己道,前几天还好好的人,怎么就可能突然死掉呢,就算是疫情这么严重,中美关系这么紧张,俄乌冲突这么激烈,也都还和一个老太太的生死差着十万八千里呢,兴许第二天再来就有人开门了。
我扶着墙壁,像个老人一样走回了屋子。
后两日,事情同样离奇,我在这边敲门,总是对门有人出来,我为此挨了不少的骂。我逐渐寝食难安,失眠多日,豆浆都喝不下去了,枪战片听起来像一场无声电影。我一定要去楼下的房间里看一眼,我想,我有这个责任。站在阳台上,我探出大半个身子,看见楼下的阳台窗户间隐隐约约露出的一道缝隙。两片光亮间,如罪恶般模糊的缝隙。
那天下午,我脑海中的计划已经基本成型。我从杂物间取来几段麻绳,再找来一些破旧的床单,我将它们打结系牢,结成一条十余米长的绳索。每隔一米左右,再打上一个结,方便抓取。将这些做好后,我将绳索一端系在阳台的窗间墙上,另一端则从阳台外甩开,绳子如响尾蛇般贴着墙壁溜走,垂落下去。
在屋内逗留的十分钟里,我抽了根烟,想起来那个视频。我定定神,告诉自己,没事的,你不是他,但你不这样做,相当于你就害死了另一个他。我深吸口气,提起劲,趴下做了几十个俯卧撑,热了热身,才准备真正动手。
这个决定我没有跟妻子提起,也没有跟任何人提起,当然更没有和老太太提起,它只与我有关。我看了一眼手机,妻子没有发来消息,其他人此时也销声匿迹,我发给赵晓东的消息记录被埋藏在一系列无用的对话框深处。
下午四点五十分,我开始从阳台往下攀爬,在阳台外感受到双脚临空的那一刹那,我突然间又不禁想到,如果此刻我就这样摔下去死掉,会有多少人记得我呢?当然这个答案我永远不得而知,此时亦不重要,我要做的,只是一点点往下爬。
事情并没有我想的那么简单,粗粝的麻绳很快勒得我掌心灼热,还没往下挪动两三个结点,我就已经感觉手心在火辣辣地刺痛,仿佛早已经揭开一层皮。爬到三层的时候,我停在了半空,或者说悬吊在了半空。透过阳台的玻璃窗,我想看清屋里是否有人活动,于是试图贴近窗户,将身子在半空中摆开。每距离三层的阳台更近一次,我都会冲着那一道窗户间的缝隙大喊,有人在吗?
屋子里面没有开灯,也看不见有人活动,虽然只是下午,客厅里却是灰蒙蒙的一片。有人在吗?我又问了一次。那时我已经发现自己的全身都在发抖,两只手臂已经疼痛到麻木了,仿佛干死的树枝,随时都会断裂。
我停下来,滞留在半空,费劲地往玻璃窗内看着。屋子里阴森森的,我的视线掠过餐厅的棕色桌椅和地面,扫过厨房发黄的瓷砖和案台,停在最远处,是隐隐约约绣着各色花纹的沙发,铺着桌布的茶几,以及模糊的地面。
地面上似乎有什么东西!
我忽然警觉起来,那东西皱成一团,轮廓并不清晰,隐隐约约像一个人倒下的身影。我咬着牙,从未想过原来仅靠一根绳索支撑自己竟是如此艰难的事。还是翻进去吧,我想,我盯着那团阴影,心里始终布满恐惧。它既像一具蜷缩的身体,披头散发,又像是一根倒地的拖把,凌乱不堪。我睁大眼,眯着眼,无论怎样,都无法确定那是身体还是拖把。我几乎想大声乞求着它让我看清。但是一切都来不及了,我从未想过我如此脆弱,如此体力不支,当我伸手去够那窗户间的缝隙,我发现右手如枯枝折断般失去生命力,整个身体拖着我的意识往下坠落。
我想起来视频里那人坠落时并未发出尖叫来,原来我也没有,在空中坠落许多人根本无法呼喊。那一刻我想象我就是视频中死去的人,追问究竟会有多少人在我死后想起我——但是我也忽然想到,我不过从三楼摔落下来而已,这个高度,很有可能根本不会死去,最多只是骨断筋折,更何况下面还是一片草地。

责任编辑:舟自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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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邱寻
邱寻  
建筑跑路人,业余写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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