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来嘛,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一个没有未来的人。
我是在大理古城的地摊上见到阿狸的。一个零二年小姑娘,打着鼻梁钉,裸露的四肢上刺着各式文身。我看不懂那些文身的含义,一连串的数字和无规则的图案,散发着一丝神秘气息。
那条街上有各种摆摊的,卖工艺品的,卖字画的,卖首饰的,还有算命的,摊前摆放着一堆卡罗牌。阿狸是卖照片的。在这些乱七八糟的摊位里,我一眼看到了阿狸,像是一根无形的线,牵引我到了她的摊前。
“你是卖什么的呀?”我轻声问。
她笑了起来,“卖照片的。”她笑起来痴痴的,眼睛眯成一弯月牙,嘴巴咧得很开,“买一张吧,我会在照片背面留言,送上我的祝福。”
我随手翻看了几张照片,有些疑惑,说实话这些照片实在有些抽象和诡异。我指着其中一张像花又不像花的给她看,“这是什么呀?我尽量用平静的语气问。”
她说:“是我朋友的头像,她得癌症死了,我把她的头像放大,用修图软件处理了一下,你看是不是很像一朵太阳花。”
我一时哑然,心中有些骇然。
她说:“我很喜欢我的那位朋友,她在生病的时候还不忘安慰我,那时我也病得厉害,神经上的病。”
我笑了笑,在一叠照片里选了一张落日下的洱海,付给她十元钱。
“谢谢你,给我今天开张了。”她痴痴朝我笑,眼睛眯成一道弧线,在照片背后写下了对我的祝福,并且签上了自己的名字,阿狸。我回谢了她,看了看周围的摊位,都是一些奇怪的东西,我拿上照片和她挥手告别,往洱海方向去了。
正值五月天,太阳给大地的温度刚刚好,我穿着古巴领蓝色格子衬衫,漫步在古老的砖石路上,悠闲得不像话。路上没多少游客,我随心所欲地走路,一会儿走左边,一会儿走右边,像个小孩。可是,我早已不是个小孩,想一想,今年都二十八了。
我是去年年底辞的职,辞职后没有再工作,一直赋闲,五个月了。我仍不去想工作的事。就这样走吧,心里对自己说,走到哪算哪,等兜里那点儿钱用尽的时候,就去工厂,做流水线上的纺织工,也没什么。
不知为什么,我对流水线工人,有一种莫名的向往。我的上一份工作是老师,说来也受人敬重。可我在干了整整五年后,却执意辞职了。辞职原因是套用网上的格式随意编的,我写的是想要往上爬,也是这样对身边那帮关心我的人说的。
其实我没有这样大的志向。我只是郁闷得不行,实在撑不住,逃了出来。
我庆幸自己没有结婚,没有太多牵挂,不然不可能逃得这么容易。别人都想往上爬,我不知着了什么魔,一心想进工厂,或是在奶茶店当店员。我想起初中课文里的包工头和纺织女工,好像最苦最累最不费心的工作,才能使灵魂解脱。不过,这都是以后的事,会不会发生,不知道。
我走得不快,到傍晚时,才到洱海。太阳落在水面斜上方四十五度角。一道道银亮的波光,缓缓向我荡漾而来,远处是碧蓝的。几只白鸟结对飞过,我的目光随它们远去,待它们不见了,又回到眼前的这片水面。太阳已经落了半盏,剩下半盏散发着橘红色的光。晚霞出来了。水面成了金色。它在我回神的前一秒换装,我还在等候阿狸给我的那张照片上圆滚滚红得透亮的夕阳和那红艳艳的波光。
太阳落下去后,我沿水边走了一会儿,碰上一些零散的人,谁也没跟谁打招呼,有的看了一眼,擦肩而过。我扭头望那远去的背影,对方没有回头。天幕一点点深蓝,透着点黑了,我扭转方向朝旅社走去。我想起阿狸,这么晚了,她还在街头摆摊吗,那些卖秘密卖故事卖唱歌的人都回去了吗。想来这有些凋零的街头,生意是不好做的。不过,日子再难,总见得他们是洒脱随意的,像风。我笑了,这次是笑自己,不也是这样吗。
白鸽在前台为客人调制酒水,见我回来,笑着跟我打招呼,“回来啦,今天去哪玩啦。”她是个人前爱笑的姑娘,见了客人,笑得很好看,陷出两个酒窝,甜美的声音给人愉悦的感觉。我本来是没心情笑的,见了她,不由自主笑着回应了,这样的姑娘忍不住想跟她多聊两句。
“还没忙完吗。”我问。
“一个姐姐点了一杯玛格丽特,马上就好啦,之后就没事啦。”她的脸圆圆的,眼睛大大的,皮肤白皙。笑起来眼睛瞪大,很明朗。若不是她自己说二十八岁,我还当她只是个十八岁的姑娘。没想到和我差不多大。
我坐在台前,倒了一杯热水,等她。想跟她约个时间出去散步,聊聊天。她去给休息区的女客人送酒,两个人亲密得像姐妹,有说有笑。回来后,我说明了意图,她看了看我,眼神中闪过一丝疑惑与好奇,不过还是爽快地答应了。
“明天吧,明天我休息,我们到苍山下的那条公路上散步,看云,那里的云可好看啦,下午五点钟过去,还是白乎乎的,走着走着,再抬头,就是红彤彤了,你说神奇不神奇。”
我瞧她说话,乐了起来,“我还没看过,明天一定跟你去大饱眼福。”她紧挨着休息区的那条楼梯拐角后的空地,“那边是露台,外面是小树林,还有小溪,你想不想去看一看。”
我很开心,她这么热情,说话的声音突然有些娇作。
“可以吗?”我呵呵笑道。
“当然可以啦,”她说着走在了我前面。我跟在她身后,经过休息区,她又上前跟女客人打了招呼。一个男人从楼梯上下来,她悄悄指给我看,“那是老板,他是我比较欣赏的一个老板。”男人走进拐角处的小房间,我没有看到他的正脸,背影是瘦削的。我对他说不上的有一丝嫉妒。我们来到露台,天已经黑透了,小树林黑压压一片,溪水流过,汩汩嚷着,不知在说些什么。
夜风透凉,除了自然的声音,静谧得让人不忍打乱。“明天早上你可以在这看朝阳从树梢升起,风有些大,这会儿我们先下去吧。”
我望着眼前看不到尽头的无边无际的黑暗,突然急切地想回到自己的小房间里。
“好。”我说。
早上十点钟醒,我错过了朝阳。夜里总是睡不着。收拾完,出去吃午饭,经过前台,没有看到白鸽,想来她还在睡懒觉,毕竟难得的休息天。好在我们约的是傍晚散步,有充足的时间让人闲散。
正午的太阳晒得人睁不开眼睛,我在路口眯着眼睛,寻找就近的饭店,想要迅速逃离一个人驻足街头的尴尬。阿狸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我的身后,拍我肩膀,我转过身,看到是她,叫了起来,“呀!阿狸。”
阿狸笑,“一个人在大太阳底下做什么呢,走,我带你吃好吃的。”说着她带我朝旁边的小巷里走去。
她还是上次我见到时的装扮,两颗银色鼻梁钉,在阳光下闪着晶亮的光,一眼看上去还以为戴着一副银框眼镜,衣服是那件黑色吊带裙,里面衬了一件绿色T恤。不像我上次见到她时的那一点落寞。她跳动着,挥舞着裙子,像个无忧无虑的女孩儿。在巷子的拐角处,她停了下来。这家店铺门面很小,一个老人在案板上做当地的传统美食喜洲粑粑,面团在她手里,像一个听话的小孩,任由他揉捏。烤炉在旁边烧着,锅里的粥咕嘟咕嘟冒滚泡,可我却不觉得热。反而有一丝平静的凉意。
阿狸亲切地称呼老人爷爷,“爷爷,给我们来两个粑粑,两碗白粥,两个鸡蛋。”她的语气欢快得像变了一个人,我好奇地看着她,猜测她和老人的关系。
“在这世上对我最好的就是我爷爷。可惜他去年十二月份去世了。你看我手腕处的文身,20211214,是他走的时间。”她把手腕伸给我看。我没想到那串数字原来是这个含义,她的脖颈和露出的肩膀上都有文身,她说这些是吓唬人的,让人不要轻易接近她。她偶尔把嘴唇涂成绿色,那是她心情最差的时候。她曾经自杀过两次,一次是外卖上点的水果刀,割腕自杀,缝了八针,没死成。还有一次是跳河,是与母亲发生矛盾后一气之下跳的,在桥中间跳的河中心,那一刻她是真不想活了,挑了这样一个不容易被救上来的地方。不过那次也没死成,被三个消防员救了上来,醒来后发现自己躺在病床上,三个救他的人躺在她旁边的床位上。她觉得愧疚,因为有人因她而伤。她觉得不值得。
我不知道说些什么,现在她说起来云淡风轻,谁又能体会她当时的境况呢。
后来她谈到家。我问,“你现在还回家吗?”
她苦笑,“哪个家?现在住的是朋友的房子,之前是租的房子,这些地方我从来不觉得它们是家。我爸妈在我八岁时离婚,我妈那时才二十七岁,她十九岁就和我爸结婚有了我,她要再婚不要我,我爸在我十二岁时意外死了,我跟着爷爷奶奶生活,我奶奶是老一辈人的思想,认为不听话就打,不打不成器,所以我很早就辍学了。还好我爷爷护着我,不过去年他也死了。我很少回我奶奶家,尽管小时候一直生活在那里,我也不觉得那是家。”
“我就像一只无脚鸟。”她笑着说。
我陪笑说,“那可以自由地飞,想飞哪里就飞哪里。”
“是呀,想飞哪里就飞哪里。”她感叹,“反正也没人管。”
老人端上粑粑和粥,金黄焦脆的粑粑,溢着香气,口水不争气地往外冒。“快吃吧,刚出炉的粑粑,香着哩!”
阿狸和我齐声朝老人道谢。他花白的头发,沟壑的脸,和蔼的笑,在这异地他乡,蓦然间温暖了两颗孤独的心。我们边吃边聊。
阿狸说她早些年就知道自己有病,神经上的病,她爸爸那时死了,她想让家里人带她去看病,可没一个人带她去。她求过她妈妈几次,都被搪塞了过去。吃过苦头的老一辈人,觉得她是矫情做作。奶奶对她更是冷言冷语。那是她第一次自杀前的事。她那次自杀被救回来后,儿时的朋友接她去自己那住了几天。朋友在电话里对她母亲和奶奶破口大骂。她妈妈到底还是接她去了精神病医院。在住院的那些天,她母亲开车带她散心,陪伴她左右。她说到这儿时,语气和眼神明显温和下来。我问,“那你觉得你妈妈爱你吗?”
“我不知道。”她说,声音含糊,“她生我时才十九岁,可能她那会儿也不知道怎样去爱一个孩子吧。她现在有了新家庭,又生了一个孩子,我也不在乎,可能那会儿是爱我的吧。”
吃完粑粑喝完粥,我感觉浑身充满了力量。阿狸也是,她说每次来这吃饭,像回一次血。说完痴痴地笑。我也笑,真好,我心里说。
临走时,我抢着去结账,阿狸不让。自己掏腰包给老人转了十二块钱。我讪笑说,“谢谢你。”从手上解下一个手链,是我在西藏时一个藏族姑娘给我编的平安符,送给了她。
“希望它可以给你带来好运。”我说。
她有些不好意思,在我的催促下,开心地把手链戴在了手上。我望着她离去,在即将消失在拐角的那一刻,她转身朝我跑过来,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我们挥手说再见。
我知道,我与她再也不会见了。过不了几天,我要出发去下一个地方,去哪,也没想好。阿狸,或许,也不会在这座小城久呆。她是一只无脚鸟,和我一样停不下来。
傍晚,我和白鸽在苍山脚下的那条公路看玉带云。我们边走边聊,棉白色的云横亘在天空,微风阵阵吹着,散步的人从我们身边路过。我问她为什么来大理。她微笑着说,“心情。”她的眼睛里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沉重闪过,“前段时间心情很糟糕,想换一个地方重新开始,大理很早之前来过一次,当时没太大感觉,这次想来就来了。”
“那你心情好后,还会回去吗。”我问。
“回哪里?”她笑道,爽朗而有些难以启齿的苦涩,“你知道吗,我之前三个月换了四座城市,基本上半年会换一个地方。”
我有些吃惊,“那你工作怎么办呢。”
“每到一个地方就换一份工作呗!”她好像一点儿也不为此烦心,扎着的马尾,随步伐轻轻飘扬,大眼睛里倒映着白云。
“方便问下你的收入吗。”我有些不好意思,拘谨地问。
“收入啊,大理这边工资可低了呢,我一个月才两千元,还要还一千元信用卡。”她很洒脱地笑着说,“不过之前工资都还挺高的。”
“那你之前工资有多少?”
她看了看我,眼神中带着你懂的笑,我知道自己这是在侵犯她的隐私了。
不过她还是回答了我,“之前每个月工资有五千左右,你是不是觉得还挺低的,在成都那会儿,做销售,又轻松又好玩工资还挺高。”
我慌忙笑道,“没有,比我想象中的要好。”她看着远处的云笑,张开手臂,微闭双眼,享受轻风拂过。她真的是一个洒脱的人。我越来越喜欢她的性格。
“那你的父母会担心吗?”
“可能有一点吧,不过他们也管不了,觉得我在外面健康开心就好。”
“那你会为年龄焦虑吗,我们都快奔三了,我身边有些女性朋友到了这个年纪就很焦虑,我们还在四处流浪。”
“不会呀。”她转动大眼睛,像一个小姑娘,“我觉得二十八和三十岁没什么区别,重要的是心情,心情好了天天都是十八岁。”她哈哈大笑道。
我不由感叹,“你真的很棒,走过这么多地方,这么漂亮心态又好。”
她笑了笑,“这是谁都可以做的,我从没有觉得自己有什么过人之处。”
“不是每个人都有这种勇气的。”我像一个小男生,语气中带着纯真反驳。
“没有,我觉得这是每个人都可以做的事,他们只是比我更能忍耐生活的沉重,相反我可能太怂了,不想承受那种压力。”
“你有没有想过未来,会不会找一份固定的工作稳定下来。”我感到迷茫,对于这个问题,也一直在问自己。
“应该不会固定下来做一份工作,因为我没有任何技能,也没有什么才华。未来嘛,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一个没有未来的人。没有未来,就这样往下走吧。”她的语气很平静,像陈述一件事实。
我笑道,“我也没有。”
在二十八岁那年的一个傍晚,两个没有未来的人,在苍山玉带云下散步聊天,在暮色降临时,与头顶的天空挥手,相视一笑,消失在黑暗中。
回到旅社,白鸽笑着和我说晚安,她那双大眼睛在灯光下,闪着光,明亮动人。那晚道别后,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面,听老板说她请了几天假,陪一个来大理找她玩的朋友。
我是在三天后退房走的,走的那天早上,特地起了个大早,到露台看小树林里升起的朝阳,像一朵金光灿烂的向日葵。我对着朝阳,双手合拜,许了一个未知的愿。回到前台,我四处张望,没有看见白鸽。
我买了一张西去的车票,坐最慢的一趟列车,不紧不慢前行在路上。
接下来,会去哪呢?我问窗外远去的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