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视这样颜色的月亮一会儿,空虚和孤独的感觉油然而生。
遇见她已经是一年前的事情了,只是我最近才有时间把这件事情原原本本地记录下来。
一年前,也就是去年5月下旬,我去青岛参加一个大大小小穿西服打领带的企业家云集的会议。当时我供职于一家销售大型企业管理软件的跨国公司,在那个会上有一个主题发言。说是发言,实际上就是花钱买下一段时间,在会上给自己公司的产品做做广告。
这个会照例开得大家兵荒马乱人仰马翻,就在我和同事准备收拾行装回北京的时候,接到一个电话,说是亚太区老板下来巡视,想到青岛来拜访几个大客户。“这几个客户你都很熟,总部这边就不另派人去了。”我的上司在电话里说:“赶紧把事情办妥,然后陪老板一起回来。”
于是我取消机票,独自留在了青岛。
等几通电话打完,事情安排妥当之后,已经是晚上9点半。大老板第二天下午2点到,刨除掉睡觉的时间,还有将近7个小时没有事情做。自从做了这份职业以后,这几年自己的时间几乎都是按分秒来计算的,一个月倒有一半以上的时间是在全国各地飞来飞去。难得这次居然有了点空闲,一时间我竟然感到百般不适应起来。
我自嘲地想,照这样下去,大概终有一天我会除去工作外一无所有,一无所知。现成的例子就是我的上司,他每天工作至少12个小时,整天和我们这些下属混在一起,吃饭、娱乐、工作……“比和你们结婚还惨。”说这话时,他本人的婚姻早在3年前就已经宣告结束。
“和你在一起,觉得你根本不属于任何人,甚至包括你自己。”男友说:“问题不在于你工作忙,问题在于你没有目标。”他说。人生的任何阶段都应该有其归属,这是男友的意见,哪怕现阶段是结婚,下个阶段是离婚也无不可,只是不能像我这样无目的地晃悠。他就是这样携带着全部衣物和所有NBA联赛中有关乔丹的纪念品离开的,剩下我和我的不确定性在一起。
对于他的指责,我耸耸肩。
或者说,我也只剩下了耸耸肩的时间,何况,我又能说什么呢?
结婚也罢,离婚也罢,问题在于临睡前这3个小时我不知道该如何打发。
电视统共就7个台,翻来覆去看腻了,游泳也游过了,我有点莫名烦躁,于是随手拿起外套,往酒店外走。
路上遇见两个其他公司的熟人。这个行当的圈子其实说大也不大,他们所在的公司和我们是竞争对手,大家都在一线干活,几乎总是能够遇见,久而久之就混熟了。两人冲我挥手,问这么晚了去哪里?我说出去走走。他们回答说好极了,你总算不用整天参观酒店和会场了,出去转转找点艳遇吧,这对软件销售也有好处。
我摇头叹息,是是,去找个艳遇。
一
我们住的酒店和海只隔一条马路,玻璃门刚一打开,五月夜晚那特有的温煦味道夹杂着一股湿润的海洋气息便扑面而来。我陶醉地呼吸了几分钟,这当口,酒店的侍应生好心问我是不是要车。我摇头:“就是想走走。”
“走走的话,要小心点。”
“知道了。”
“是不是要找个什么地方坐坐呢?”
“附近有么?”我来了兴趣。
“沿着海滩往那边走有个酒吧,去的人不少。”侍应生说:“这条路有路灯,很好走。走不到10分钟,就能看见酒吧的灯笼。”
我点点头。
如侍应生所言,通往酒吧的路一马平川,异常平坦好走。但是路灯雪亮,让人多少有点兴致索然。我顺着堤岸下到海滩,好在潮水退下去后的沙滩硬邦邦的,踩上去丝毫不下陷,只是留下一个个浅浅的脚印,于是便兴致勃勃大走特走起来——估计从海滩上走过去也能顺利到达目的地,如果不行,回转也罢,反正也没有什么事情可干。
更何况,如人所言,我本来就是无目的的人么。
如前所述,酒店和海只隔一条马路。白天在阳台上匆匆一瞥,大海似乎只是个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大池塘,然而夜间走在海滩上,感觉完全不同。整个海岸线在酒店所处之地凹陷一块,实际上形成了一个天然的小小海湾。低沉而柔和的波浪声令整个春夜的空气带上了某种奇妙的纵深感,岸边各种建筑的灯影在波浪中荡漾开来,再加上路边梧桐等不知名的花儿怒放,感觉上只要呼吸一下,全身便浸透在妙不可言的暮春里。
酒吧确实离酒店很近,走了不到8分钟,它的灯笼便已在望。海滩上有条石子路,直通门口。酒吧建在路边,周围树影婆娑,阴影里也看不清楚是什么树,大约多是梧桐,暗香袭人。
在这当口,我偶然抬头仰望月亮,发现它竟然惊人地巨大而且近切——准确地说,月亮摇摇欲坠地挂在天空,似乎一不小心就会滚落到我面前小小的海湾中去,“扑通”一声,溅起无数的水花。
我屏住呼吸,眯起眼睛——从未见过这样的月亮,它呈现出一种奇异的橙黄色,而非一般的青白。这个巨大的球体上的一切都近在咫尺纤毫必现,我甚至能够用肉眼分辨出上面的环型山和阴影,它已经不再是我们所司空见惯的那个耐心围绕地球旋转的温和天体,恰恰相反,那晚的月亮是一个久经岁月侵蚀和磨损的古老星球,冷酷而神秘,其粗糙的表面一览无遗。让注视者如同中魔,无法移开自己的目光。
注视这样颜色的月亮一会儿,空虚和孤独的感觉油然而生。很难解释那是种什么样的感觉,只是觉得自己不再成为自己,觉得有什么事情即将发生。月光把四下照得一片皎然,岸边的树木也罢,沙滩也罢,包括我自己都已经被涂上了一层不可思议的银灰色。我伸出手,在月光下原本便显得苍白的手掌似乎在逐渐变得透明,手微微颤抖,血液仿佛在被慢慢从肌体中抽离,空虚感一点点由手指上升到手臂,到肩膀,进而侵蚀到内心。
怎么办呢,再这样看下去,要不了多久,酒店也罢、春夜和海滩也罢,甚至包括千百年来永恒不变的潮汐和我自身,都将被一股脑吸入月亮的阴影中去,一去不复返。
我闭目半晌,慢慢调匀呼吸,随即如逃离般走上通往酒吧的石子路。
在酒吧门口伸手推门之前,我叹息一声,叹息声亦奇迹般无影无踪,大约已经被月亮吸走,不复存在。
得,得,最终我们都将一无所有。
推开门,酒吧面积不大,但是人挺多,大约都是附近酒店的客人。我刚刚挑了个角落坐下,一个机灵的小酒保便递上来酒单。
我心情多少有点平复,打开酒单一看,不禁失笑。在他们酒单的特饮栏里,所有的饮料都冠以目前国内各种大小报纸的名称。其中一种饮料叫做经济观察报,这是一种从推介图片上看来是橙黄色的饮品,大概是取其色彩和该报纸印刷纸张颜色的一致。另外一种饮料的名字是和它竞争颇为激烈的一家南方报纸,淡绿色,为何如此呢?仔细想想,大概是因为该报纸的报头是绿色的吧。此外,还有“财经”、“南方周末”、“新民晚报”等等不一而足。
我忍不住问:“真是你们自己发明吗?”
小酒保大概对此种问题已经见怪不怪,颇为自豪地回答说那是,全是我们自己调配出来的。
都是鸡尾酒么?
大都是含酒精的饮料,不过不一样。他指着那绿色的饮品说,这个报纸够火暴,取这个名字,不含酒精不刺激点哪行。不过类似这种,他指点“经济观察报”说,就是爽口清淡的饮品,女孩子喝比较合适。
听上去还真有点道理,我来了兴致:那来杯“经济观察报”好了。
环顾四周,我发现这个地方充斥着大量的报纸杂志,在一个书架上放着从1985年开始的全套国家地理杂志。联想到他们的饮料,看来这里的老板大约和媒体有些渊源。我拿了本最近一期的财经,又随手拿了本时尚——奇怪的组合,确实如此,谁说不是呢。
回到座位上,饮品已经送过来了。不过不是酒保,端饮料过来的是一位女子。我早已口干舌燥,于是喝了一大口。女子问我觉得如何,我闭目半晌后回答,清淡而有余味,感觉像云雾一样。
女子微笑,这倒是我听过的最有趣的评论。
我抬头看了看她,也就是10秒钟的工夫,我忽然意识到自己曾经在什么地方见过她。女子显然也被这种熟识感所击中,她眨了眨眼睛,我们都笑了。
我上次见到女子时应该是两年前,那时她大概是某家报纸的记者。我当时被市场部的一个同事拉来陪同客户接受几家媒体记者的采访,她是其中之一。
很难具体说明她身上的那种东西,总之,此人并非美人,但是气度从容娴雅,衣着十分得体。而且最为重要的是,她身上有种让人亲近并且感到信任的气质,这种气质和她的年龄、衣着一样极为熨贴地罩在身上,就连第一次见面的人都能立刻感觉到。尽管当时包括她在内的人问的问题有的在我看来愚不可及,有的则火药味道十足,但她的微笑却自始至终奇妙地给人一种放松的感觉,仿佛在说好啦,你知道这不过是工作而已。这样一来,在那场极为乏味的采访中,她是唯一一个让人心生好感并且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人。
你是在这里出差吗?女子问。
是。
还在那家公司?
是,我回答,有些怅然,因为一个字就总结了我的两年。
你呢?也是出差?
我么,她微笑一下,我现在在这里生活。
看来,还是有人的经历并不能用一个字来概括。
二
女子走过去招呼了一下柜台里的人,随后走过来坐下。
我又喝了口面前的饮料:“确实不错,清凉而且柔和,适合女孩子。”
她点点头。
“颜色像我今天晚上看到的月亮。”
我脱口而出。
话音未落,女子的表情发生了极为细微的变化,仍旧在微笑,但是眼神瞬间变得相当微妙,仿佛在重新打量我,又仿佛在注视我身后10厘米左右的地方。
当然,在这个变化发生的过程中,整个谈话还在围绕着这个酒吧的饮料继续进行。我这人虽然不甚细心,但是工作几年,对人周遭所散发出来的某种“气味”也开始敏感起来。刚开始时遇见女子时,无非是熟人见面而已,或者与其说是熟人,还不如说成是有好感的陌生人来得恰当。我们之间的谈话纯属无目的的闲聊。但是渐渐地,谈话开始被一种奇特的气氛所笼罩,简单地形容,如果说谈话本身是一个旋律的话,那么,有某种来自哪里的乐句正渐渐插入到这个调子里来,形成了一种干扰。
女子有些若有所思,但是并非心不在焉的敷衍,看得出来,有些什么东西,或许是记忆或许是想法在困扰她。这些东西,和我或者我周遭的什么有着微妙的关系。而且这个外来的旋律越来越响亮,我们的谈话先是断续,然后不得不慢慢停下来。
我和女子都沉默了半晌,最后,她猛然回过神来似的,冲我露出歉然的笑容。
“出去走走好么?”她问我。
我点头,顺手拿起外套准备付帐。
女子伸手拿过我的账单,冲柜台里的人打了声招呼,一面转头对我解释:“就算我请客好了。”
我说谢谢,女子回答说别客气,今天特别想出去走走,过一会儿说不定还要劳烦你听我絮叨呢。
我没有答话。
我们走出酒吧,来到沙滩上。大海在月光下呈现出神秘的银灰色,我用力呼吸湿润的空气,捡起一个小石子扔进海中。
女子眯起眼睛望向月亮:“你刚才说月亮是橙色的?”
嗯,和你的“经济观察报”一个颜色。
可你看现在。
我闻言抬起头,发现所见过的橙黄色月亮已经不复存在。刚才那个近在咫尺纤毫必现的巨大的球体已经变成了我们所司空见惯的温情脉脉的银白色星球,遥远而矜持地高挂空中。
我抬起手腕看看表,10点30分,仅仅半个多小时之内,我所看到的一切都已经发生了不可逆转的变化。
“这是什么天体现象么?”我有点张口结舌地问女子:“我刚才看到的可不是这样的。”
“你看到什么了?”
“刚才的月亮好大,而且,是一种我从来没有见过的橙黄色。”我回答:“看着那样的月亮,感觉像有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将要发生或者正在发生。”
或许是有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在发生。
不可思议的事情?
是啊,关于这个,我有个故事,你想听么。
……
想,当然想。
“你刚才说的那句话,让我想起了些事情……”女子低头注视着自己的手指说。那手指纤长,在月光下也显得十分苍白。她只说了这一句,便没头没脑停了下来。
我耐心地等着,波浪在我们周围轻轻地鸣响。
“是‘像经济观察报一样的月亮’么?”
“嗯,‘经济观察报一样的月亮’。”
“你有焦虑感么?”女子先问了我一个问题。
“焦虑感……”我哑然失笑:“焦虑感谁能没有,尤其是生活在这个世界上。”
“是啊,焦虑感大家都有。”她说:“但是一般来说,焦虑感分成两种,一种是可以被缓解的,也就是说,是针对具体事情的,比如稿子没有写完啦,遇到挫折啦,被拒绝啦……凭经验来看,这类型的焦虑感是可以消除的,你说是吧?”
我点头:“那倒是,像是按照地图上的标志走出雷区一样。但是即便是这样,有时候也会中招,踩上地雷。不过正像你所说,这类型的伤害凭经验是可以捱过去的。”
“看起来你倒像是对焦虑感非常熟悉。”
“那是。”我笑起来:“在这方面,我怎么也算得上半个专家了。”
“但是还有一种焦虑感基本上和人现实所遇到的事情无关,在外人眼里,或许你顺顺利利,甚至走在上升的道路上,但是你自己心里知道自己即将遇上无法突破的障碍,这种焦虑感你有么?”
我沉思片刻,焦虑感,障碍和虚无,大概这是如同孪生兄弟般生长在一起的两种东西,如同得到与失去,痛苦与快乐,终点和过程,结婚与离婚……
“或许是吧。”我回答:“在我身上,这种焦虑感更多地体现为对自己人生的不确定性,而且不清楚焦虑感从何而来,也不知道该如何缓解。正如不知道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地球是如何诞生的一样。”
女子好看地一笑:“那就给你讲讲我经历的一个故事。”
“我今年35岁,现在住在青岛,和几个朋友合伙开酒吧。不过在两年前,我还是个记者,这你是知道的。在换工作之前,我有很长的一段时间,两三年左右,总是感觉到自己处于一种莫名其妙地被卡在生活中间的状态,不上不下,动弹不得。具体描述来说,就是做什么都觉得没有意义。这在外人看来是非常古怪的事情。按理来说,工作不坏,人也和同事相处得好,丈夫虽然和自己不是疯狂地相爱,也是有商有量。
“但是还是不行,感觉上就像是走到半途中的机械手表突然停顿了一样。总体来说就是动力没有了。因为首先从工作上来讲,我对升职并不是那么感兴趣,通往天堂的楼梯那么窄,上面挤满了人,搞不好大家还会磕碰推搡骂骂咧咧。我从心底里讨厌这种事情。但是如果在一个庞大的机构中,你对于从行政管理序列上向上爬没有野心的话,那么做记者这种工作,如果说要有乐趣,基本上是属于操作性的。也就是说乐趣来自每一次采访,更加简单地说是跟人打交道。
“但是就连这点乐趣也在逐渐消失——因为我逐渐开始发现,工作所带来的人和人之间的了解永远是暂时、片面和功利的。换句话说,任何人这样匆匆忙忙花上两三个小时所达成的理解永远不可能到达你所希望的地步,更不要提贴近他们自己的愿望了。而这种关系如果要保持下去,势必是建立在利益和职业的基础上的。换句话说,我们这个职业在外人眼里看起来认识的人很多,其实完全是人一走茶就凉的架势。”
“大多数人的职业恐怕都可以用这句话形容,”我插嘴道:“不过,有时候,很罕见的情况——在工作时也能遇见真正的朋友。在普通人眼里,或许你遇见喜欢的人的机会要多一些。”
女子微笑:“到了我这个年纪,你就会发现,其实人的机会来来去去就那么几次,并没有因为见的人多而有明显增加。从量变到质变是一个非常漫长的过程。”
“真的么?”
“不骗你。”
三
“连职业的乐趣都在急剧下降,这样一来,我确实感到茫然和焦虑。”
有一段时间,她试图说服自己,恐怕是钻了牛角尖,或者到了职业和年龄的倦怠期。当然,这事情说给别人听,别人的结论也无非如此:有人劝她换换工作,或者暂时出去休假,有人劝她多运动,甚至有人劝她换个丈夫,或者找个情人……但是似乎这些办法都不起什么作用。
即便找情人恐怕也同样无法缓解她的焦虑。她的婚姻状况很普通,唯一有点特殊的是,结婚这些年,她和丈夫没有要孩子,丈夫是一个公司的销售代表,成天在全国各地飞来飞去。双方都忙,已经忙到甚至忘记自己结婚多少年,忘记了当初是怎么开始第一次约会的地步。在她眼里,丈夫是个比较沉默的人,还算体贴,但是对她的内心所需求的东西一无所知。她也并未希冀他知道,或许这跟一开始和丈夫是经人介绍的有关,两个人并没有经历什么轰轰烈烈的恋爱过程,这样的开头也许先入为主地把一些东西屏蔽掉了。但是不要误会她的生活不快乐,恰恰相反,她认为双方的这种距离感反而有助于两个人客客气气舒适地生活在一起。在她看来,如果和丈夫像情人一样对彼此太了解,或者说太试图了解对方的话,那是要出问题的。
“当然了,结婚这么长时间,我并非没有情人。”女子微笑:“但是激情过去之后,两个人之间那种生分的感觉简直比和丈夫在一起的距离感还要严重。”
恐怕是作为情人,两个人始终无法到达某处所致,女子说。
她和情人的问题毫无例外地表现为同一种情况:一开始当然是激情荡漾,愉快无比,但是久而久之,一旦两人的关系演化为一种习惯性的交往,便会感觉如同在过另外一种家庭生活。但是双方,起码是她,想必希望到达的并非这个地方,肯定不是家庭。因为这样下去无非是又找了一个丈夫,而且麻烦还多得很——这种关系势必有暴露的一天。从本质上来说,她又不是那种喜欢哭哭啼啼戏剧化结局的人,更何况,她不希望伤害这种关系中的任何人。因为建立这种关系的本意是寻找快乐,而且是那种不需要负责任的快乐,其纯度和感觉尤其重要。
因此在她看来,一旦快乐的味道减弱,这种关系便没有保持下去的必要了。
“因为我不想勉强和委屈自己。”女子说:“若是在情人身上都无法获得真正的快乐,那么两个人又何必耗在一起呢?”
这种交往有了两、三次后,连带着她对快乐的要求和标准也变得苛刻起来。在她看来,已经经历过的高峰体验要想再重来几次无异于刻舟求剑南辕北辙,对同一个人和不同的人都是如此。她在这种关系里总是最先感到厌倦,然后便不管不顾地败下阵去,掉头便跑。当然,有人为此指责她过于自我,也有人被激怒甚至做出过激举动,但是无论如何,这些行为只会让她想更加迅速地逃离现场。有的时候,她也在想,或许自己一直没有遇到合适的人,一个比自己先厌倦的人……但是归根结底,这些问题最后的根源恐怕是在自己身上。
“不过考虑到我自尊心的问题,”女子微笑说:“我倒是很庆幸没有遇见过比自己先厌倦的人。”
她的言语和表情在月光下显得通透清朗,统统变成了银白色。
“你这样把一切想得太清楚有什么好处呢?”我终于忍不住问。
“没有好处,纯属个人习惯。”她有点抱歉似的回答,恐怕这些东西是不由自主在脑子中运转的,并未刻意思考,只是到时候就明白了。
就这样厌倦到了一定的时候,她忽然发现了丈夫的一个秘密,似乎他有情人了。
事情非常偶然,她打开丈夫的笔记本电脑,电脑直接登陆到了丈夫的聊天软件上,一个女孩子上来和丈夫聊天,口气非常亲昵。她并没有打算查看丈夫和女孩子的聊天记录,但是丈夫之后很紧张地拿走电脑的样子初步证实了她的猜想,之后丈夫把聊天软件加上了密码。再有就是有几次丈夫的手机响了,他人不在,她代替丈夫接,对方一听到立刻便挂断,随后丈夫随便乱放手机的几率便少了许多。
“那是两年前5月的事情。”女子说。
“发现了这件事情,你有什么感觉呢?”
女子抬起头来,眯缝着眼睛看了看月亮,它似乎在迅速地西沉。
很矛盾啊,她回答。
很矛盾?
是的,很矛盾。
一方面,她是个理性而且公平的女性,不会用平常的道德标准衡量约束他人,自己也并非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之辈。更何况,凭借她对丈夫的了解,这段关系恐怕也不会影响到他们的婚姻;另外一方面,她女性的自尊微妙地受到了一点小小的挫伤,这在所难免。不过在这之外其实还有一种对丈夫另眼相看的惊讶,一种微妙的尊敬和好玩的感觉。第一次,她仿佛觉得丈夫和自己变成了一类人,可以平等相待了。她幻想自己拍拍丈夫的肩说,原来你也有这种需求啊。不知道到时候一向沉默的丈夫将做何反应,一想到这个,她就忍不住要笑。
然后呢?
没有什么然后,之后15日的晚上9点,他的飞机失事了,我并没有来得及问他任何问题,也没有拍成他的肩膀。
我目瞪口呆:“这不是真的。”
随后我想起了那次空难,媒体对此有过铺天盖地的报道。但我之所以印象深刻,是因为在消息传来的时候,我正好在一个城市的机场候机,因为我们要坐的飞机机型和失事的飞机类似,当时有几个同机的乘客立刻神经质地取消了自己的行程。
女子微笑了一下。
“这简直是奇幻人间电视剧。”
“有的时候,人生是比电视剧要奇幻。”
“说来奇怪,丈夫死后我并没有悲痛欲绝。”女子说。
与其说是她没有悲痛欲绝,不如说其他人比她悲痛欲绝得多。她得照顾其他人,包括双方家人,还要办葬礼,应付各方面的慰问和考虑保险赔付问题,忙得一塌糊涂完全麻木,她觉得自己没有时间悲痛欲绝。
“当然哭是哭了的,难过也是难过得不行。”她说:“但是是那种眼泪没有真真正正流下来的感觉,不够痛快。”换句话说,她哭的时候没有那种是自己在哭的感觉,她觉得是别人在哭,至少,她觉得躯壳后的自己被什么东西挡住了,就跟眼镜上蒙了层水汽看不清楚人似的。但是也没有别的办法,对她而言,每天有无数的事情需要做,至于真正的自己在哪里,真正流泪的那一天会是什么时候这类问题,恐怕得等把这些复杂之极的现实事情应付过去了再考虑了。
四
最后等她多少清静下来,已经是半个月以后的事情。“到那时侯,我才开始真真正正地感觉到他这个人已经不存在了。”女子说。
家里丈夫所有的东西都在:拖鞋放在门口,衣橱里挂满西装,书柜里是他的读物,牙刷甚至还摆在口杯里——看到这些东西依然如故,再想到丈夫本人却已经不存在了,对她来说,这种感觉确实古怪。
单位里的领导格外体贴,允许她放一个长假。她不知道这到底算是个好办法还是个馊主意。她干什么都无情无绪,睡觉睡不着,吃饭吃不下去,好像有块结结实实的东西堵在了身体里的某处,光线、水流乃至空气都透不过去。平时拿起本书来可以一口气看上7、8个小时,这回连看上10分钟的耐心都没有,即便勉强自己看下去,也是一点内容都记不住。电视就更加不用说了,她对身边出现稍微大点的声音都感到厌烦,也无法和人交谈——一开始有朋友好心自荐来陪她,大家闷坐在一起,她往往想不出什么话来跟人家说,只好一言不发,不久朋友也就只得知难而退,起身告辞。
就这样在家里呆了一个月,人迅速消瘦下去,而且呆的时间越长,她越害怕和周围的人交流,任何人的电话,除非万不得已,基本上她统统不接,包括情人的在内。也有的人劝她出去走走,或者把丈夫的东西收拾一下,以免睹物思人,减轻刺激,但是她都没有做。倒不是觉得有什么对不起丈夫的,而是她彻底地丧失了行动的能力,甚至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也不想有——这到底是丈夫的离奇死亡对她造成的影响,还是她之前的焦虑感加上受了打击的总爆发,到现在为止她都不得而知。总之就是坐卧不宁,心烦意乱,濒临崩溃。
有天晚上,她从梦中惊醒,觉得心中郁积的情绪已经到了饱和点。
“做了个噩梦,”女子说:“醒来的时候浑身都湿透了,大汗淋漓。”
虽然忘记了之前的梦境,但是梦境在她心里留下了极端不快的印象,嘴里还有苦涩的余味,衣服也冰凉地帖在脊背上。她下床走到阳台上想呼吸些新鲜空气,于是与那晚的月亮劈面相逢。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月亮,这个巨大的球体上的一切都近在咫尺纤毫必现,人甚至能够用肉眼分辨出上面的环形山和阴影。那晚月亮的颜色是如同经济观察报般的橙黄,让注视者如同中魔,无法移开自己的目光。注视这橙色的月亮一会儿,一种巨大的孤独感和恐惧感便油然而生。很难解释那是种什么样的感觉,只是觉得空虚感在一点点由手指那里上升到手臂,到肩膀,进而侵蚀到内心。”
在这样的月亮下,女子如遭梦魇,被巨大的孤独感牢牢地钉在了地上。她依稀觉得这就是自己刚才的梦境。这时候她想起丈夫,这是第一次,她意识到他已经不在人世,已经一去不复返,而他曾经有过的一切,梦想也罢,痛苦也罢,孤独也罢,已经统统被月亮吸入其表面的阴影中去,成为了过去……
这是从丈夫去世以来的第一次,她感到悲痛欲绝。
“不是为我,而是为我们,或者说,为他。”女子说:“我这是第一次意识到他也是一个孤独的个体,意识到我们这些年来实际上一直在擦肩而过,意识到我忽略了他的内心,他的孤独和他的情感。假如我不是那么轻率地认定他不了解我的话,如果我做出努力,或者给他机会的话,我们本来有可能缓解对方的孤独感。但是现在一切都太迟了。”
泪水于是汩汩而下,如同决堤的洪水,一发不可收拾。这是她头一次真真正正的哭泣。
也不知道哭了多久,但是哭罢发现刚才那奇异的月亮已经不知去向,心情也奇迹般放松下来。于是她回到床上,一夜无梦地直睡到了第二天下午。
醒来后发现,那堵在身体某处的物质已经在不知不觉中稍微松动了。
“你是对他感到内疚么?”我问。
女子尚未回答,我们背后的酒吧传来开关门和人们的喧哗笑语,声音渐渐远去,大约是有些人结帐离开了。我抬起头,月亮已经西沉,但是天空仍旧被一种神奇的柔光所笼罩,连空中状若飞絮的云朵都看得一清二楚。
“并不完全是。”女子沉吟片刻回答:“内疚无疑是一种太过自私和冲动的感受,仍旧是在以自己的得失为出发点——似乎我一内疚,所有的一切便可以得到原谅和恢复,就此解脱。内疚的意思是说如果重新来过一次,我有可能不这么做,结果或者会截然不同——但是生活实际上并没有那么简单,有可能重新来过的话,我和丈夫即便充满互相了解的好意,也仍旧会擦肩而过。因此,我并不想用一个简单的‘内疚’两字便把自己的感觉一带而过,但具体又很难形诸语言。”
不过虽说没想清楚,但是以往那种心里被堵得严严实实的情况已经结束,块垒在逐渐变小,虽然不知道何时消失,但是体积确实有所减小。
既然心情有所松动,她决定出去休假,顺便看看朋友。
那已经是丈夫去世后的第2个月了,她在南方老家呆了一阵子以后来到了青岛。
青岛是以前就是来过的,她一直喜欢这个地方。但是以往都是出差,而且每次来去都匆匆忙忙。这次来到青岛,女子得以好好在这个城市中游览了一番,更加确认了自己对这个城市的好感。
“的确如此,”我表示赞同:“气候凉爽宜人,花木繁盛。而且整个城市建在微微起伏的丘陵地带上,颇有意趣。”青岛老城区中有许多过去留下来的美丽老房子,散落四处,例如青岛海洋大学那样殖民时代德国风格的建筑。虽然是匆匆一瞥,但是青岛人对待老建筑那种并不急于翻新,又不刻意雕琢经营其古旧的从容态度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一点,和什么都重新粉刷一遍的大连与世故的上海相比,更让我喜欢。
“还有大海,啤酒和烤鱿鱼。”我补充:“还有崂山。”
是啊,还有啤酒和烤鱿鱼,女子微笑:最有趣的是,我发现自己在这里有种既视感,就是以前似乎在这个城市中生活过,有些地方让我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在这里,我还遇见了不少大学同学,他们听说了我的情况,劝我不妨考虑搬到青岛来换换环境,其中几个人正在准备合伙开酒吧,邀请我入股。这对于处在当时心中堵了些什么的我来说,不啻为一个很妙的选择。
“于是你就搬过来了?”
“是想重新开始么?”
谈不上重新开始,女子说,我没有想那么多,只是下意识地想换个地方。
我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女子怀揣块垒,独自一人漫步在海边的情景。
“不过这并不是我和丈夫故事的结尾,也并不是像经济观察报一样的月亮的结尾。”
五
“搬到青岛来的第一天晚上,因为白天比较累,我早早睡了。”
睡到晚上10点左右,女子忽然醒来,完全是出于本能和某种预感,她来到房间外的露台上。如同经济观察报般的月亮高挂天空一角,仿佛一直在耐心等待她的出现。那个巨大的球体上的一切都近在咫尺纤毫必现,她甚至能够用肉眼分辨出上面的环形山和阴影。注视这样的月亮良久,空虚感照样袭来,虽然有所减弱,但是仍旧存在。
女子的手机就在这时候响了,铃声在这个寂静的时刻有些刺耳,她接起电话,对方显然十分紧张,半晌才开口。
是个女孩子,声音有些颤抖。
那个女孩子找她丈夫,问是否能和此人联系,问完后便一言不发。女子只好据实回答说丈夫已经在几个月前的空难中去世了。对方倒抽一口凉气,随即挂断电话。
“你认为这是谁呢?是他的女友么?”
“或许。”
“你确认是那个号码么?”
“或许。”
然后呢?
“然后我穿起外套到海滩上转了一圈,顺便坐到一个酒吧里喝了几杯啤酒。”
女子的头脑中一片混乱,那感觉仿佛是许多事情在脑子里如同一百多只印度次大陆的大象奔跑一般纷至沓来,又似乎空一无物。在最终结账回到家里时,她注意到天空中的月亮已经无影无踪。她的心情也从喝酒之前的大起大伏变成了平静,仿佛有什么难以解决的事情已经得以澄清。
手有点抖,虽然还有些空虚感,但是正逐渐消退,从内心消退到了四肢。
回到家,她上床睡觉,就在即将朦胧睡去之时,她意识到自身发生了某种微妙的变化,心中堵着的东西已经消失,那玩意究竟是什么来自何处,她始终不知道,但确实已经消失。同时附带还有些什么,是她自身的一部分,也随着块垒的溶解永远消失掉了——如同丈夫在那个夜晚后不在人世的事实,如同被吸入月亮阴影般一去不复返了。
“这么说,她直到跟你通话,才知道他的死讯?”我问:“不论他们之间是否有什么,对于突然失去你丈夫联络的那个女人来说,这几个月是很不好过的。”
“你想过没有,她当时对你丈夫不再联络她可能有过各种猜测和心理不平衡,乃至最后不得不冒险向你寻求答案……”
“你觉得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幸福么?”
“他是否真的喜欢她?”
我的问题如同一百多只印度次大陆的大象在方寸之地奔跑般纷至沓来。
女子沉默了半晌:不知道啊。
这想必是她和丈夫、女孩三个人之前没有预料到的结局。在女子眼里,焦虑也罢孤独也罢,如同张张交叠倒下的多米诺骨牌一样在他们之间传承着,从她到丈夫,从丈夫到她,从他们到其他人——按照她过去的经验,如果在既定的组合中,人们无法寻找到所需求的东西,就只好转向组合之外的其他人。在这个过程中,焦虑和孤独也同时被“传染”到他人头上。这种复杂的载体和宿主关系原本会没完没了地继续下去,却由于丈夫的死而奇妙地划上了个完满的句号。
一切都因为丈夫的不复存在而失去了答案。
也正是因为这样,每个人似乎都可以在这个简单的事实里找到满意的答案。
“你认为他想过离开你么?”
女子没有回答,只是嘴角泛起一个若有若无的微笑,这个微笑异常清晰地留在我的记忆中,直到后来很久都没有消失。
告别女子回到酒店,我的头脑一片混乱,那感觉仿佛是许多事情在脑子里如同一百多只印度次大陆的大象奔跑一般纷至沓来,又似乎空一无物。我站在阳台上仰望天空,月亮已经消失,但是后半夜的天空仍旧被一种神奇的柔光所笼罩,连空中状若飞絮的云朵都看得一清二楚。
这么说,你的焦虑已经解除了?
焦虑并未解除。女子静静地回答,从中我学到一件事,那就是——缺失、错过和焦虑恐怕是我们自身的一部分,承认并且承担所有这一切是我们唯一的选择。另外,我意识到人是多么孤独的个体,这也是无可更改的事实。我的错误在于试图一次寻找一个完全解决方案,一劳永逸地消除它。因为遍寻而不得,故而焦虑。其他人也莫不如此。一旦明白这一点后,焦虑对于我而言便不再成其为焦虑,最起码不再是过去那种焦虑了,它已经变成了一种可以平心静气接受的既成事实。我说的这一切,你可明白?
“有点糊涂。”我老实回答。
女子微笑:“或许你以后会明白。”
这是她的最后一句话。
我确实有些糊涂,但是又像明白了什么,到一年后的今天,依然如此。
但是需要补充一句的是,在这之后,我再未见到过她和那晚那样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