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大的真理应该是,人可以用任何方式活着而无需向别人解释。可我们都没有如此舒坦。
此时我坐在北方的黄昏里,看着天色一点点暗淡下来。天气乍暖还寒,天黑的时间却是结实地晚了,不像冬天黑得那么早,黄昏不再是一瞬间,而变成一个多小时。这或许是我一天中感觉最舒服的时刻:天色将晚,诸事收尾,心无挂碍,只等着夜幕降临,洗个热水澡,吃顿饱饭,头脑无需再思考,所有事都可以等到明天,开始休息。
过去几年里,我花了大量的时间来休息。放在从前,这会使我很焦虑。在别人前进时我花了那么多时间睡觉,难道不会让我被淘汰吗?后来我才想明白,这只是对都市人的规训和恫吓,因为根本就没什么比赛。社会时钟除了恐吓我们以外,根本没有实际用途。如果你认真想想,这种比赛根本就不应该存在。人在什么时候努力,又在什么时候休息,应该由自己决定。如果生活真的是比赛的话,那么赢家是不是会有奖品?那按照社会时钟生活的完美生存者,难道得到了什么额外的奖励吗?在我看来也没有,无非是能少向别人解释自己的选择的理由。
或许我本来就是个社会时钟卡点失败的人,在满足别人期待时总是左支右绌,笨拙地搞砸。失败的次数多了,我反而理直气壮地展示无能。时间长了,别人会放下对我的期待,接受我真实的样子。这真的让我轻松许多,我不是不想戴上面具生活,而是无法24小时出演完美。总有某些时刻我会忍不住叹气,让人捕捉到我的疲惫。到了最后,大家都懒得再演,我就获得了自由。
这种散漫和自由让我显得有些古怪,不那么合群,但我就保持这种奇怪的生活方式活到了现在,始终也没能成为合格的社会人呢。不过好像如此奇怪的我,也找到了适合自己生活的方式,那就是拒不反省,承认软弱,最后还是会有人接受你。至于那些不接受的人,那就算了吧。毕竟人是无法让所有人喜欢和接受的。想通了这点之后,我有些坦然,不能试图让自己成为更好的人,社会时钟对我提出了诸多的无理要求几乎都失败了,为此我痛快了许多。
痛快不是快乐,而是轻松和舒爽,我知道还有别的选择,但是在此刻,我愿意接受现状并不再改变。我会为此付出代价,但我也不在乎。如此奇形怪状的我也在畅快地活着,并且还将如此活下去。有时候我想,我付出的代价是否太多了?其实我不知道,因为除了这样生活,我没有办法做到更多了。我听着窗外的白噪音,这城市在安静下来。公交车频繁进站,摩托车呼地驶过,轿车轮胎在路面上行驶的沙沙声。我再认真听,已经没有别的声音了。有时候我想,住在城市里,最大的真理应该是,都市人可以用任何方式活着而无需向别人解释,可奇怪的是我们都没有如此舒坦。
甚至没有舒坦过。对我们来说,舒服像是一种罪过,在日落之后仍然挤轧自己的休息时间。我有时候觉得这是不对的,但城市里的对与错,并不是我决定的。我既没有发言的欲望,也没有解释的耐心,于是干干脆脆地关起门来保持沉默。
这几年我越发越不爱说话,把沉默当成修炼,此刻我练得足够好了,我的沉默无处不在。我静坐的时刻,散步的时刻,吃饭的时刻,时时刻刻地沉默着。只是我心里还有最后一丝微弱的声音在问,还有其他的办法吗?此刻我不知道答案,只是看到天已经完全黑了,路灯亮起来,马路上偶尔有红色的车尾灯滑过。这城市里的所有人和我一样在黑暗里沉默。
我叹了一口气,时间会继续,日子也会继续,我还要再在沉默里待上多久呢?或许在未来的某个时刻,我突然又能说话了,把沉默甩在一旁,但不是现在。此刻我盯着全黑的天色,让奔腾的大脑安静下来,告诉自己——这只是一个普通的夜晚,你只需要睡个普通的觉,在普通的早上醒来,又过了普通的一天,就这样普通地活着直到沉默结束,再静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