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相对论者的信仰


文/语冰

 

你拥有的时间就是你拥有的自由。山河岁月,任你挥霍。


我想要知道我的感觉的程度。我想把我的感觉放在一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尺度或磅秤上衡量,从而能够进行准确的了解。我想有一个刻度,就像测量温度一样,给我的快乐、我的悲伤、我的满足、我的遗憾标上一目了然的数字,在精确无误的计量中让我摆脱困惑和摇摆,获得安定和安全。我厌倦了比较和变化,我想要在确定无疑的感觉里安之若泰和高枕无忧。我想要把握我的人生,我想要把握我自己。可是我经历过的无数段纵贯线和无数个横断面都在告诉我,那是不可能的。我想要拥有的绝对,是不存在的。

我的所有感觉,都是相对的。

 

比如距离。当我还是幼童时,每年寒假,爸爸妈妈带我和弟弟回老家过年。奶奶家和外婆家仅仅隔了五公里,对那时的我来说,已经是另一方天地,另一方水土。大年初二,我们从奶奶家走路去外婆家,那一个小时的步行,山重水复,漫长曲折,需要一次又一次地歇息,一次又一次地打起精神拖动脚步,才能在体力和耐力难以为继的时刻终于走到。

后来我长大了,后来我开上了车。五公里对汽车来说,就是一脚油门。我开车到五公里外的超市去采购蔬菜,五分钟以内,我已经推着购物车站在超市琳琅满目的货架前,把西蓝花、芹菜、青椒和黄瓜丢进车里。二十分钟以后,我已经回到家,把蔬菜放进我的冰箱。五公里外的超市,近得就像在我家隔壁。

那是中间没有任何过渡和细节的隔壁。车窗外没有风景。路边的建筑和行人在一脚油门里被虚化成融为一体的背景,不复存在。但是从奶奶家到外婆家的五公里却不是这样的。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依然清楚记得我们第一次歇息时的那座小石桥。上桥三个台阶,下桥三个台阶。两米长的桥面两边各有三十公分高的条石护栏。坐在护栏上,可以看到桥下清澈见底汩汩流淌的河水。我还清楚记得我们第二次歇息时的那座廊桥。桥两面的入口都悬挂着对联。桥里有对开的雕花木格窗户,窗户底下有一通到底的长条木凳。坐在木凳上,推开窗户,可以看到桥下碧绿的河水如同静止。那个时刻如同静止。那一个小时的行程,那清风拂面的时刻,从来不曾消逝,而是比我一生中经历过的所有主动或被动的休憩都更加悠长,更加令人回味。

 

还是距离。我第一次坐火车去北京,买的是坐票,没有空调。一千五百公里的路程,火车一路晚点,整整开了三十二个小时。我为长江之宽惊奇过了,我为黄河之黄伤感过了,我的汗水在盛夏的酷热里流了一遍又一遍,我在所有停靠的车站跳下站台,只为活动一下手脚,在站台的水龙头底下用已经变得温热的毛巾擦拭我十九岁的脸庞。火车终于开到保定,然而还是要让车。火车又停了三个小时,才终于再次出发,在黄昏的混沌里缓缓驶进北京城。

后来我去了另一块大陆。太平洋上空一年一度的飞越成为生活的一部分。从我落脚的城市到北京,距离八千五百公里。这个距离无论如何不算近,是青春时的我未曾预料的遥远。可是飞机从起飞到降落,只需要十一个小时。登机,安顿随身行李和身体,吃点心,看个电影,吃晚饭,小睡,吃早饭。飞机开始降落。我刚刚离开的那座雪山般清冽的城市已经远在天边。我因为机缘巧合而离开的那块我出生的大陆,沉甸甸的、浑浊的、百味混杂的、百感交集的空气扑面而来,瞬间将我裹挟。

我应该感激能够让我走得那么远,又能够让我那么快飞回来的时代。我应该感激这时代日新月异的速度。可是不是这样的,十一个小时的飞机一点也不快。我坐在经济舱狭窄的座位上,像被关闭在一颗延时打开的时间胶囊里。九千米高空上的食物味如嚼蜡。无法倒卧的睡眠只不过是人生中另一场似睡非睡不能自主的失眠。不要告诉我这个距离近,这是不对的。这个距离一点也不近。这个速度一点也不快。远方是有代价的。这个代价就是我失去的可以随时重返家乡,随时和亲人团聚的自由。

我付出这个代价,因为我想要得到另一种自由:可以离开家乡,可以创造未来的自由。我不后悔,可是这不表示我没有遗憾。多年以后我无数次想起那趟开往北京的火车和火车上那个穿着背心和短裙,两颊通红的少女。那趟漫长的旅程是我人生决定性的起点。那时我心潮澎湃,迫不及待,恨不得下一秒就见到我心中的圣地。可是多年以后,我每次想起,只觉得那趟旅程不是太长,而是太短,不是太慢,而是太快。我多么希望我能回到那趟火车上,让从敞开的车窗里吹进来的滚烫的风,再次吹在我的脸庞上。

 

比如时间。我曾经拥有永远不必到达或者永远不会过去的天长地久的光阴。春天到来,家附近小山上桃花盛开。新鲜粉嫩的小型重瓣花朵,好像我一个接一个的、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日子。一到春天,我心里就开始感觉到酥痒和骚动。我的脑子开始被想象填满。我满怀憧憬,等待我的如同天上白云般行踪不定的想象,在一个接一个的日子里,被山,被水,被风,被太阳,被随机出现在我生命里的一些人或者一些事塑造成型。我不是不知道想象如果具化就有凋落的风险,就像漫山遍野的桃花,总归会在艳丽之后褪色,然后坠落。可是我一点也不伤感。没有什么好惧怕的。一个日子过去了,另一个日子紧接着就会到来。春天过去了,另一个春天又会到来。一些人从我的人生中消失了,另一些人又会在我的人生中出现。我拥有的时间就是我拥有的自由。山河岁月,任我挥霍。

后来我才明白,我以为的天长地久转瞬即逝。永远这件事是不存在的。日子还是一个接一个到来。春天还是一个接一个到来。按理说按着钟表走的时间长度总是一样的,可是这如果不是世界上最厚颜的谎言,就是世界上最荒谬的科学。日子和日子怎么可能一样长?当我青春年少,我的一天悠长得如同一生。我在一天里经历寻觅、热恋、痴迷、缠绵,直到平淡、厌倦、兴趣索然、曲终人散,我的一天就是一整部电影和一整本小说,而这不过是我的一天罢了,甚至不是最精彩和最跌宕起伏的一天。人生本来就当如戏剧,平淡无奇有何趣味?但是后来,我才明白,但是现在,我终于明白,分配给人生不同阶段的时间有完全不同的面目。过了某个节点,幕布不再更换。一个接一个到来的日子由于近乎复制的相似性而发生重叠和消解。记忆能力由于缺乏新鲜事物的刺激而急剧减退,反正时间所能容纳的内容也越来越千篇一律,乏善可陈。日子不再是向前延伸的直线或曲线,而变成了在封闭房间内固定轨道上的无起伏,无配乐,无风景,只是一味转圈的成人版旋转木马。连我的算术能力都在下降,当我想要数清这面目模糊的日子究竟过去了多少,究竟还有多少,竟然心生畏惧。我想要下马,却又害怕下马。我的脑子里不断重播“消消乐”的简单节奏,眼睁睁看着这局无需人工自动进行的游戏大开杀戒,一刻不停连连连,消消消,直到game over。无法重来。

可是就算如此,我知道,我拥有过天长地久。那久远的往事,是真的。那和我年轻的肌肤和年轻的心灵一样极具弹性,极易复原的时间的样本,存在过。然而让我沮丧的是,我现在正在经历的时间也是真的。连带着将我也变得面目模糊的单调、重复、缺乏张力的时间的样本,也是真的。

另一个和时间有关的问题是,我们要怎样度过我们的时间才值得?我们的时间里要有什么样的内容才算有意义?我当然不会回答,把我的时间用于工作就值得,工作就是我人生的意义。也许有人会这样回答,可是我愿意相信那是个虚伪的人。在我眼里,工作不过是出售我的时间和我的技能,换来一日不可或缺的白天一日三餐,夜晚一张眠床的手段。工作就是不得已。我用工作维系我肉体的生存,而我的肉体的生存是我的精神得以追求自由的先决条件。至少在我的现世,这个关系是真实存在的。如果我不需要为生存发愁,那么我愿意把我全部的时间都用于阅读、写作、聆听、观看。我愿意把我全部的时间用于务虚。

于是现实就来证实我原来是个叶公好龙的人。突然就出现了把我们所有人都封闭在家里的疫情。时间被按下暂停键。工作被按下暂停键。我停留在家里,所有的时间突然全部归我自己支配。这里有两点必须说明。我是在有收入的情况下,时间全部归我自己支配的。我居家隔离,所以也就没有感染的风险。也就是说,我是在没有忧虑的情况下,时间全部归我自己支配的。这是个实现理想的天赐良机。

我雄心勃勃,开出书单和影单,列出写作计划,为不再需要像原来那样见缝插针地阅读和写作而狂喜。然而仅仅半天,我的头脑和我的眼睛都开始罢工。它们用晕眩和疼痛告诉我,务虚同样要消耗体力,甚至比务实的工作消耗更甚,更难以持续。于是我只好站起来,做饭,做卫生,收拾房间,整理家务。做做停停,一天很快过去。我发现,当我处于工作状态,我在固定的时间做固定的事情,我不但一天工作了八小时,而且每天一样也在看书,写作,做饭,做家务。当我在家休息,我看的书和写的字当然是比工作时更多,但只多了一点点,和我多出来的时间完全不成比例。也就是说,当我不在工作状态时,我的时间缩水了,我的时间丢失了。我的时间变成了我不能承受之轻。我提前实现的理想生活状态完全没有我想象中的那样纯粹和完美。这反过来使我反省我对工作的看法。显然,占据我们生命大部分时间的工作并不仅仅是工具和手段。工作还是生活本身,既是过程,也是本体,更是我们心目中被认为至关重要的向往和追求的底座和衬托。我不得不承认,这是个无可奈何的相对论的结论。

与此相关的问题是和工作相对的退休。退休,这是个自带光环的词汇。我心想,难道还有人不愿意退休吗?然而伴随着退休年龄推迟而来的,是逐渐四处浮现的“害怕退休”这样的表述。我对这样的表述第一反应是惊诧。怎么还会有人害怕退休呢?退休了,自由自在,不好吗?但是事实就是,没有不需要付出代价的自由。当代价过大时,人们宁愿不要自由。进一步探讨,“害怕退休”不但情有可原,简直合情合理。退休首先意味着收入的大幅下降,退休意味着我在居家封闭中体验过的时间缩水,也就是生命缩水。退休意味着在生命的火焰仍在熊熊燃烧时退出社会,退出环环相扣的人间机制,成为多余之人,或说没有实用价值的人。这些问题对不同的人重要程度不等,但都可能产生致命的杀伤力。于是退休这个词,也变成了一个脱离绝对价值的,在主动和被动两方面都模棱两可的词。

关于退休的模棱两可,还有另一个方面,那就是对退休的讨论只适用于有休可退的人。这又是一个关乎相对的问题。深挖下去不难发现,不仅我们内部的感觉是相对的,我们外部的世界也是相对的。我本想不谈这个问题,因为堂而皇之地谈论想不想退休,这有炫耀、卖弄和嘲讽之嫌。但既然退休这个问题对部分人是存在的,那么回避也不是正确的态度。所以暂且立此存照。

 

比如食物。我在八岁时第一次吃到香蕉,准确地说,是半根香蕉。那时我的家在一个山沟沟里的三线工厂。爸爸工作的子弟学校为招待从省里来的领导,特意到二十公里远的镇上买来香蕉。当然这些细节只是我后来的合理猜测。那天晚上,爸爸带回来一根香蕉,从中间横切,让我和弟弟一人吃半根。爸爸替我剥了香蕉皮,我一口咬下去,顿时觉得自己整个人都飞起来了,自己的每一个细胞都化掉了。我从来没有吃到过这样的美味。那一口温顺和馥郁的香蕉被我包在嘴里,我的牙齿细细咬过香蕉无限细腻的质感,我的口腔轻轻挤压香蕉无限柔和的形体,我迟迟舍不得咽下。这个过程其实可能只有一两秒钟,那一口香蕉不可能一直停留在我嘴里,它很快就会被恋恋不舍的我吞进肚里,永远成为过去。但是事实是,那个第一次吃香蕉的时刻并未成为过去。那个时刻因为太过惊艳,太过惊鸿,在我永不忘却的记忆仓库中的最美妙的房间里,占据了一席之地。

但是童年的我无法预料的是,香蕉这种食物后来会成为最平常不过的食物,不管是对我自己,对我哀其不幸的这个世界,还是对我叹为观止的那个世界,都是如此。当然,或许,就在当下的此时此刻,在我从未到达的某个世界里,仍有一个孩童和第一次品尝到香蕉的我一样,对香蕉惊为天人,但对我来说,香蕉早已失去最初的光芒。每个星期的采购中,并非次次都买香蕉。原因可能是不想吃,也可能是眼前的香蕉太生,或太熟、太大,或太小。买了香蕉,也往往不能按时吃完。我只喜欢吃将熟未熟的香蕉,也就是香蕉在由青变黄的过程中的短暂的几个小时。这个阶段的香蕉脱了生味,已经变软,但是又还没有烂软,既有甜味,又有香蕉最特别的香味,只有这个阶段的香蕉才能够让我的味蕾满意。一旦过了这个阶段,香蕉迅速失去香味,甜得发腻,好像一夜入冬或者一夕白头,颓靡下去。这个时候的香蕉,只有被丢掉的份儿。但是就算丢掉,也不觉得可惜。毕竟香蕉是最便宜的水果,而且还从来不涨价。这导致我心里时常掠过一个疑问。香蕉如此平常,遍布我所见过的每一个摊位,每一个小店,和每一间超市。它们来自哪个地方?它们生长在怎样的土地里?它们的种植究竟有多大的规模,才能这样源源不断地供应和满足千里万里之外不可胜数的口腹之欲。是谁的手把香蕉树种下又把香蕉摘下?是谁的手把香蕉整整齐齐码进纸箱里,把纸箱搬进货柜里?装满香蕉的货柜不舍昼夜,前往陆路和水路能够抵达的每一个角落。然而那些站在起点的人们,他们怎样看待香蕉?

但我更想知道的是我童年的那一只香蕉是一只什么样的香蕉?那只香蕉是金灿灿,熟得恰到好处,还是已经熟烂,长出黑斑?那只让我用一生去回味的香蕉究竟处于香蕉的哪个阶段?难道它的味道碰巧就是香蕉分分秒秒的演变中,我最喜欢的那个阶段的味道?我不相信,因为我不相信在那个时代,香蕉能在恰到好处的时候,运抵我所在的穷乡僻壤,又刚好在活动上被剩下来,由我的爸爸带回来,以最理想的姿态进入我的口里。但是如果没有这么巧,那么什么才是真实的?是我童年记忆里那只完美的香蕉,还是我后来吃过的那么多具体的、实在的、就事论事的香蕉?

 

还有,就说说想念和相见。我在离家乡九千公里的地方想念我出生和长大的那方水土。那方水土上的点点滴滴始终在我眼前清晰、生动、令人心动、引人牵挂,而这里面最让人无法割舍的是那里的人们。和我一样的人们。和我有或没有血缘关系的我的亲人。我想念我的日渐老去的父母,我想念他们一日三餐在厨房忙碌的背影。如果我回家,妈妈总是会准备满满一桌好菜,叫上住在附近的亲戚和朋友前来一聚。我总是说,妈妈,不用这么辛苦。妈妈总是说,你这么久才回来一次,你不在的时候都是他们在照顾我们。我想念照顾我父母的我家的亲朋戚友们。如果不是有他们,我又怎么可能心安理得地走得这么远,又离开得这么久。我打心底里感激他们。我想念我父母家所在的单位,我想念我父母单位的同事。当初我尚未离家,他们或者是我的叔叔阿姨,或者是刚从学校毕业分配而来,和当年的我一样生涩和羞怯。而岁月变迁,上次回去,我看到住在我家楼上的阿姨头发已经花白,我家楼下的伯伯已经在一年前突然离开人世。而我在办公楼下遇到的娇宠女儿的奶爸,原来就是当年那个比我高一届,差点被介绍给我的清秀大学生。我想念父母单位门外的街道和街道上的行人。我想念几十年如一日出摊的油条摊点。那对夫妻炸的油条又大又酥,香气扑鼻,总能把我从睡不醒的懒觉里召唤起来。我想念挑着担子卖菜的郊区农民。他们的样子,就是我住在乡下的姑父姑母和舅舅舅妈的样子。他们衣服上和脸上的皱纹,都同样曲折幽深,内里填满灰尘。

我知道我的想念是实实在在的,没有一丝一毫的夸张和虚伪。我总不至于无法分辨在我心头压得我透不过气来的情感。但与此同时我暗自犹疑。我已经离乡前后二十余载。每年回到父母家去住一个月,在逾半的时间里是常态。想念无时无刻不在发生,但当我真正回到父母身边,当我和我想念的人和物相见,那些人和事呈现出的面貌和我想念的有所不同。妈妈回回不忘的大团聚,更多的是出于她爱热闹和好聚集的性格。而我所说的“妈妈不用这么辛苦”,骨子里却不过是因为源自少年的孤独,又因为过早和长期离乡而被强化的社恐。在我的童年和青少年,父母的同事和朋友都长着慈祥和友善的面孔。我以为他们和我的父母之间从来都是温情脉脉,他们对身为晚辈的我们也从来都是爱护有加。但是在我一次又一次短暂回乡的过程中,他们的形象不可逆转地丰满起来,也现实起来。譬如那个写得一手好文章,出过书的叔叔。他在四十多岁时出轨女粉丝,终于和自己读大学时就开始恋爱的结发妻子离了婚。譬如那个一脸笑容,曾经总喜欢晚饭后到我家来坐坐的伯伯,我后来再也没有看到过他。我问妈妈,才知道他的儿子经商失败,欠了一屁股贷款,他四处借钱帮儿子还贷,其中就包括我父母的五万块钱。那五万块钱如同石沉水底,再也听不到声响。至于我的亲戚。当他们问起我这些年在外面干些什么,收入多少,住的什么房子,二十岁时那个直接当作没听见,甚至沉下脸起身就走的简单粗暴的我几乎瞬间原地复活。至于街头的路人。

当我置身他们当中,我又怎么可能听不到他们在高八度的嗓门里骂的娘和赌的咒,我又怎么可能看不到他们大摇大摆横穿马路和随心所欲丢弃的垃圾。我没有谴责他们的意思,这都不是他们的错。但是我心知肚明,当我置身其中,我的心里必然泛起令人反胃的饱胀感。仿佛我从来没有能够离开。仿佛我的痛苦、我的挣扎、我的沉沦、我的愤怒,乃至我的整个人生,都重新回到起点。仿佛我被困在一盘永远下不完的棋里,不得不照原样从头来过。

 

一念至此,我陷入无法自洽的困境里。究竟哪一种感觉才是我真实的感觉?究竟哪一种体验在我的心里才真正具有价值?究竟哪个我才是真实的我?

若我在奶奶家和外婆家之间五公里的路程中已经见证了时间最美的面容,那么我又何必在未来面临的选择中义无反顾去往遥远的异乡?但若我不曾走远,没有见识过异乡的万千风景,我又怎么能够体会到桥下河水静止之美?若无对比,就算我孜孜以求的绝对就在我眼前,我终归只能是对面不相识。

若我一心想要重返那趟十九岁的火车,我就必须重新面对渺茫和不可知的未来。我说那趟行程是我人生中的决定性时刻,但那是我后来才知道的。没有人能够先知先觉。当其时,我迫切,焦虑,耐心几乎耗尽,我的心境就如从车窗里吹进来的夹杂尘土的炙热的风。我并没有我现在回忆时以为的那么珍惜我失去的青春年华,相反,我只嫌命运抛给我的空间太过局促,时间太过苍白。我一心想的其实不是出发,而是逃离。若那趟行程最后并没有出乎意料地改变我人生的轨迹,而是像回旋镖一样把我钉在原点,我是否还会在今天对其念念不忘?

究竟什么才是我真正想要的?究竟什么才能够让我的心踏实和满足?我谈到青春的无穷变化和无限可能,可是我没有提及在一切探险中都不可避免的错误、挫折、伤害、危险。我更没有提及那似乎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时光是怎么被我毫不在意地抛洒和浪费的。我感叹今日之如白马过隙,但当我在一天的劳累之后坐下来,得到片刻喘息,我一生经过的事件和场景就如用意识流手法拍摄的电影,在打破和重组之后在我眼前徐徐地展开和游走。那个片刻长达一生。这样的辽阔和从容,我在青春年少时何曾拥有?

至于说到工作和休闲或者工作和退休,至于时间的分配和时间的价值,无论我举出什么理由,都有做作之嫌,其实我哪里能够决定我想不想工作呢?其实我的时间哪里能够完全由我自己支配呢?这其实是个在我和所有人的个人能力范围之外的问题。但就是在这样并无选择的问题上,我仍然忍不住要进行比较,好像我还有讨价还价的资格。我陷入不可救药的摇摆不定,却还在假装是我自己经过思考得出的答案。

至于说到那半根形而上的香蕉,我深深知道我想要的只有无尽的回味,而不是真的回到八岁,让匮乏和贫瘠给我的香蕉戴上令人头晕目眩的光环。如果那样的美好只有通过对比才能得到,我情愿我买回来的一把香蕉被我忘掉,没有及时吃完。至少我可以把剩下的香蕉打成果汁,变成另一种具体和真实的顺滑,而不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回忆。但我仍然,一次又一次,回味我八岁时那半根令人无法自拔地香蕉。

更不用说想念和相见。我的想念是真的,就和我对相见的抱怨一样是真的。我心里的爱是真的,就和我眼里的刺一样是真的。我所有的感觉都在证明一点,那就是绝对是不存在的,完美是不存在的。孰轻孰重,孰长孰短,孰好孰坏,都不过是相对而言。但我却一点也不喜欢这个答案。我一点也不喜欢这如钟摆一样的存在。如果一切美好的事物只存在于回忆和想象之中,需要经过对比才显现出价值,那么这个世界上总有比它们更美好的事物,在更高层次的对比中,让它们黯然失色。如果说不必纠缠于回忆和想象,不必比较,不必患得患失,就活在当下,珍惜当下的每分每秒,但我显然又难以做到这样的务实。我总是无法自制地想要从我的当下游离开来,坠入不请自来的回忆和想象里。

这是一件我无法左右的事。我只好把问题抛在脑后,沉沉睡去。第二天早晨我在闹钟声里醒来,起床,煮咖啡,一抬头,看到漫天玫红朝霞。

真美。如果时间停顿,此时此刻的美就可称得上是绝对的,是完美无缺的。但是眼前的美会不会被我难以捉摸的感觉转化成无法忘怀的记忆?我不得而知。只有时间才能够给我答案。一念至此,我突然明白一点:没有当下。

 

我从来不曾生活在当下。我的生活,从来不在当下。

我所能拥有的分分秒秒成为过去的时间,尚在中途。这个此时此刻,在将来或者被遗忘,或者被记住,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此时此刻,这个当下,只有在光阴的洪流中奔腾翻滚,才有可能化茧成蝶。在路的尽头,当我感受过的所有感受和我经历过的所有时刻汇聚成一点,或许就是我渴望的确定无疑。我想要的尺度和磅秤就在那里,从来都在那里,等待着我。

那里不能是终点,那里必须是起点。那个起点通往的就是我向往的绝对的踏实和绝对的安宁。我必须相信那个起点的存在。我没有选择。若我不信,我一生中的恒河沙数,还有什么意义?若我不信,我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

责任编辑:讷讷 onewenzhang@wufazhuc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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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语冰
语冰  
非虚构或虚构写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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