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客


文/厂刀

 

走在世间路上,心中得有信念,才能让困难打了折扣。


他出现在驴肉火烧店前的时候,没有人看见他。他戴着灰唛呢贝雷帽,上身套着羊毛呢子大衣,脚下是特地从鄂尔多斯买回来的羊毛保暖棉鞋,穿这鞋很舒服,但也容易捂脚。

最后他拿上了几乎从未脱手过的藤木拐杖。刚把这根拐杖弄到手时,他上漆后,隔三差五地擦拭。有老头说,没必要,趁手的东西,靠的是时间去养,去滋润。的确,这么多年的摩挲,充分吸收油脂,已比少女的皮肤更加光滑。

没事的时候,他就喜欢坐在墙根下,阳光拂过他的身体,他也将阳光切割成几部分。他把拐杖横放在胸前,两手来回抚摸,如同把玩珍爱的佩剑。在某些时候,拐杖的意义已经远超于实际价值。剑客的剑不能离手,哪怕根本用不上,他的拐杖也是如此。

他来这家驴肉火烧店的动机,和他的伙计有很大的关系。他在小区的矮墙后,足足等了三天,都没有等到他要等的那一个老头。他们经常在矮墙下相遇,并肩坐在一起,有时候胡乱地说几句话,有时候什么也不说,但好像这样就已经足够了。

他依旧每天都来矮墙下小坐一会儿,不是为了等伙计的消息,而是一种习惯。他知道,三天没有出现,要么他的朋友身染重病,要么人已经没了。

这一伙人中的一个说,他们叫作“等死队”,总会一个轮着一个的,今年已经少了四五个人。

最初他没那么在意,但他等不到好朋友,促使他审视自己。他还记得,那老头子还惦记着重庆的烧烤,说把土豆、苕皮和豆皮烤好,剪在一块儿,简直不要太安逸。那老头为满足吃这一癖好,还专门镶了一口烤瓷牙。

老头是重庆人,他的儿子来到了北京工作,也接他到北京来度过晚年,这让他很是恼火,他总认为北京的吃食远不如重庆。人总是在做选择,那老头在儿子和对家乡的归属感中,选择了前者,但也为没有选择后者而惋惜。得到,往往也意味着失去。

看样子,老头是吃不到他满意的重庆烧烤了。即便他还没死,只是病了,也吃不了,人一病就不再由自己说了算。好多人,平日里想吃什么,不舍得买,到最后了病了,买特别多,又吃不下,事情的发展总是背离人心的希望。

由此,他便联想到了自己,他特别想吃一顿小吃街边上的驴肉火烧,足足想了二十一天。

其实店铺不远,距离居住地大概两公里,他之前提出过去吃,但被阻挠了,孩子们说太远,而你又有腿痛的毛病,经常疼得睡不着觉,哪敢让你走路。有什么想吃的,子女们从店铺路过,顺手就给买了,根本不费事。他确实腿脚不好。年轻的时候,腿发痒,但老找不着地方,随着年岁渐增,就朝着痛的方向发展了,越来越疼,走路都得拖着脚,歪歪斜斜的,他也很久没有出远门了。

他起初还很开心,但等了好几回,子女回来几次,手里要么空荡荡的,要么满满当当的,但都没有临街的驴肉火烧。

他们都把这件事忘了,他有些不满,但没挑明,他不爱给人添麻烦。但内心,他还是有些不满意的,他觉得他们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指望别人远不如靠自己来得实际。

他的伙计的悄然消失,唤醒了他的心,他非得吃上不可。这两年,他养成了习性和简单的生活轨迹,基本只在小区附近转悠,他决定打破陈规,自己去买,不假借他人之手。

此刻,他已经走到了街上,就在驴肉火烧店门口。他没有看表,无法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到达时,他都不敢相信。心中有信念,一路走来,让困难打了折扣。到达目的地,他为自己的耐力而讶异。

而今抬头往上望,在三级台阶之上,就是那一家心心念念的驴肉火烧店,必然要拿下它,在绝对的意志面前,一切困难都是纸老虎。

他来得太早,街上罕见人迹,冬天很冷,寒气山呼海啸,裹挟刀剑,朝人、朝万物无差别攻击。店铺口的一道帘子,如城墙般将寒气阻隔在外。

他心情不错,他走过来花费了一些时间,流失了一部分体力,但让他颇有成就感。他就站在三级台阶下面,微笑着看驴肉火烧店的晦暗的招牌,任凭萧索的风流过多骨的脸庞,这家店也很老了,他年轻时经常在这家店吃饭。他心想,还要多来几次。

好了,现在该解决切实的问题了,就是处理这三级台阶。他没把这三级台阶放在心上,以前他可以一步跨过四步台阶,现在他肯定做不到。不过没关系,可以慢慢来。他对自己即将要做的事情很有把握,他是多么的欣悦。

他拄着拐,慢慢地抬起了自己的脚,这次他打算跨两步。但当他抬起来时,他发现自己抬脚的高度是不对的,不足以放在第二个台阶。刚走过来太轻松了,让他高估了自己的能力,认为台阶根本不会造成什么阻碍,看来不宜贪大,应徐徐图之。

但这没什么,并不能让他为自己而失望,他慢慢放下脚,小小地调整一下,跨一个台阶就够了。

他放下来,轻轻呼吸了两口,然后上台阶。这次他尽量用心去感受,他抬起脚,感觉还是有些困难,还不够台阶高,他用拐杖撑地,把这只脚往前挪了一下,然后往里蹭,擦着边让大半个脚掌撑过台阶。

他把重心放在第一只脚上,有戏,他努着身子,果敢地拿起了另外一只脚。他的心骤然紧缩,仿佛就快往前蹿了出去,他凭借拐杖的力量,才在风浪之中勉强撑住。但还没有结束,他感觉到一阵风吹过来,这是熟悉的北方的风,萧索强势,在周身缠绕,冰冷刺骨。他不觉得冷,因为在要求自己,在调动身上的肌肉,他还感觉到小腿在颤抖,因为恐惧,他的手死命地抓住桅杆,那是一座虚妄的避难所。

船从风浪中穿过,海水淋湿了他的一部分。他立在那里,在骇浪中飘零,狂风吹得衣襟瑟瑟作响,时间并不久,却如一个世纪般漫长,好在他控制住了,安稳地站在第一级台阶上。他大口喘着气,检查着自身,检查每一个部位,如同一丝不苟的船长在检查每一个零部件。他发现自己粗糙的大手苍白如纸,手有些抑制不住的微微颤抖,一定是刚才握拐杖,太过用力。

冷静下来后,他又觉得热,有把外套脱下来的冲动,但冬天是不能贸然脱衣服的。前年为热而激情脱衣,结果冷热相激,在床上睡了足足五天,差点背过去,年纪大了,干什么都得万般小心。

收拾好心情后,他回头望了望这一步台阶,看上去并不高,他仔细地打量,更不足为虑,但已经对他造成了不小的困难,接下来还有两步,须小心翼翼。

他打算一鼓作气,上到第二步台阶,但他发现自己的腿无力,抬了两次,三次,他的脚,都高不过台阶。他发觉自己的腿不听使唤,变得疲软,绵延的日子一下一下地,斫断了人的经脉。

这让他有些懊丧,但还不至于悲观,他想多做些准备,所以他的两只脚在第一级台阶上,轻轻踱步,为上台阶做热身。他有一种感觉,或许腿也是有主观意识的,得趁腿不注意,突然把它放上去,那样就容易多了。

中途,他这么尝试过一两次,先慢慢地踱步,然后猛地抬脚,但很可惜,没能骗过它。在一次次的尝试中,抬脚的高度也越来越低,他的脚尖都只能抵在台阶高度的三分之二处了。街上有人走过,远远地看着他,这让他很不安,他只好低着头,那全神贯注的样子就像是要看清楚什么东西似的。

幸好那人没有看他,而是有什么急事,压根没有过这边来,在风中,朝另外的方向逃遁而去。这也让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认为自己还没到需要人帮助的地步,他不需要,这是他的态度,而且是不可动摇的。

他站在第一级台阶上,停下了踱步,他改变了原来的看法,并非没有热身,而是自己的体能消耗过大,需要休息。当他站在第一级台阶,停止活动时,他觉得这会儿很凉快,背后的汗也正在慢慢消失,很多事都这样,从哪里出现的,就会在哪里被抹去。风在吹,树木晃动,连带着吹翻他的衣角,估计用不了多久,他的鼻子会被吹红。

他已经有了不好的感受,鼻子有点痛,等会儿就该流鼻涕了。果然如他所料,鼻腔有一些刺激,又有一些湿润,液体在鼻子里流动,让内壁发痒,他用力吸了一下,又用手轻轻推了一下鼻子右侧。他没有带纸,如果没办法,他只能把鼻涕摔在地上了,在鞋后跟把手上的鼻涕搽干净。

他在哈气,在阴冷的空气中,形成一团薄雾,罩在他的头顶。狂悖放肆的风,正在侵蚀他发木的骨头。

风从空气中刷过,细小的灰尘,从身边仓皇败退。没有人活动的地方,入目可见霜冻的结晶。

他的目光,又回到了就生生摆在眼前的难题,他要攀第二级台阶了。这一回,他把自己看得更低了一些,要是当时造台阶的人,能造得更低一点就好了,然而现实就在这里,他跌落至了信心的极地,一时颓丧起来。

与之伴随而来的,是持续的恐慌。他抬头望望,侧耳倾听,有人在开门、关门,有人漱喉咙,有人交谈,有人鸣笛,他们开始活动,他的不完美的表演,将呈现在人们面前。或许没人会注意到他,但这些声音,是一种接近于直白的暗示,他们即将注意到他了,好似怕他听不见似的,趴在他耳朵边上喊,老头,等着吧,你要在我们面前出丑了。

所谓想象就像是已切实发生了,他的脸顷刻绯红,红得透彻。上一次这么红是在火塘边上,那个冬天,太冷,他们这一批人,就堂而皇之地在院子里烤火,木柴架得尤其得多,眼看着火苗越来越高,燃烧过的灰烬,在空中逸动。风向给予它们生命,烟尘在裸舞,时不时火星跳跃,探子一般悄没声息地落在他的棉鞋上,他发现得不及时,烧出了一个孔。

而他离得太近,鞋底都快烤化了,很快来了警察,还以为发生了火灾,吵吵嚷嚷的,最后火被灭干净了,真不过瘾。

休息一阵后,他重新收获了体力,积蓄体力的同时,也给予了他很大的信心。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后,打算再试一次。他用摇摇欲坠的牙齿,咬住嘴唇,脸上全是使力的表情,好似这些多余的动作真的可以帮助到他。

腿很沉重,他咬着牙,在一点一点地接近台阶的高度,他宛如背负着一袋重物,他给自己定了一个小目标,一定要背到目的地。因为一旦来来回回放下歇气,到达终点的时间就延长了,那么就要忍受更多的痛苦。所以必须坚持,暂时忍受肉体上的折磨,然后长时间享受生命的悠闲与欢愉,他背着重物,嘴里咿呀,有如神助,居然小跑起来了。

现在他也是如此,他一鼓作气,腿好似有了无穷的力量,将腿放了上去。他实现了,他一把将肩上背的东西扔了出去,他沉浸在兴奋之中,一身轻松,到了第二个阶段的目标,把另外一只脚挪上来。其实最难受的就是第二只脚,挪动第二只脚,重心会移动,而一旦把握不住,就会被风浪掀翻。

这会儿,风又开始吹了,一阵一阵地,风过之处,鬼叫不止。他在思考时,陡然听到了脚步声,循声望过去,他看见了一个女人,在斜上方的平地里,立在那里看着他。

女人似乎看出来了,不远处的这个行动不便的老人要上台阶,当然她也看见了他干裂多纹的面孔,死板的脸,给人难以接近的感受。中年女人的唐突,打乱了他的节奏。当然女人是好心,她站在那里,在门市前打转,时不时看他一眼。她专注的样子,就像是静止的灯塔在守候着晚归的船舶。也如一个第一次独立执行任务的哨兵,在等候着即将降临的危险,既兴奋又恐慌。

她在等着,等他发出求救的信号,言简意赅地说,过来扶我一下。或者不借用语言的力量,而是渴求地,希冀地,盼望地看她一眼,然后她就会尽到自己的职责,帮助他,把他扶上台阶。

看来,她也很少做这样的事,尽管她有雄心,更有慈悲的本性,但伴随着的是她的腼腆、内向,和有所欠缺的主观能动性。她怕他抗拒,她的好心惹人反感那就不太妙了。她竟然在如同刀刮的寒风中,打起了电话,与人随意的交谈。天太冷,她丢却了保养的意识,将葱白的手指裸露在外,去扯干枯的紫荆花树枝。

而他呢,用余光看见了她的踌躇和犹疑,听见她在打电话,但他洞若观火,女人正在对他严防死守。他的视力并未随着年龄递增而退化,他的听力也依旧敏锐,这也是让他受到伤害的系统中的一个核心原因,见她久久站在这里,他生出一种感觉,她肯定在等着我摔倒,然后好趁机上来扶一把,当一回好人。

就这样,他们形成了莫名其妙的对峙,一种虚无对峙另外一种虚无,一种现实对峙另外一种现实,在一个共同的时空里折叠。

风仍然在鼓噪着吹,吹在墙上,玻璃上,门上,树梢上,发出鸣响,一如骑兵队在竹林中穿梭。

在风的入侵下,他感觉到冷,冷得发痛。但他没有行动,而是在等。他低着头,故意不去看她,他恍然看见地上有两只黑蚂蚁,一只咬住另外一只。冬天蚂蚁要过冬,外面如此严寒,怎么会有蚂蚁。再定睛一看,压根没有蚂蚁,蚂蚁钻进他的心里去了,专门咬他心上那一块儿代表着自尊的肉,咬得他痒痒的。

他听见一个男人在说话,好像是有人叫她,她回答说:“知道了。”

她挂断电话,边走边把手机揣进裤兜里,冬天穿得多,很费劲。她逐渐地走向一家门市,然后听到了关门的声音。他虽然始终低垂着头,但他知道,那女人在一脚踩进屋内时,还特地回头关照了他一眼,想看看他是什么情况。

不用怎么想,就可以知道,她忙完手头的一点事,她又会出来的,继续观察他,忠诚地等着信号,力求把握住做好人的机会。

于他而言,留给他的时间并不多,因此,他必须得更努力一些,尽快地,完成这一庸常的却折磨人的行动。

他更努力了,使劲儿抬第二只脚,不断提起又放下,拐杖一会儿在左手,一会儿换到右手,他试了很多方式,想提起第二只脚,但那一只脚好像是要和他拧着干。而他心里想着的,全是怎么办,怎么办。有人快来了,他们要观赏我。我上不去,他们就要看我笑话。

他心有戚戚,又感觉身上发热,而脚和身躯没有统一,他的脚是冰凉的,像是赤足在风雪中过了一个夜晚。这冷还不一样,是湿冷,汗在鞋内挥发不出去,脚下黏糊糊的,主要集中在脚趾上。这给了他两重体验。他不想关心脚趾,如今不是在朝鲜打美国大兵,是冻不坏的,他集中在发力上。

事情的结果没有和情绪对应上,他手忙脚乱,他的心在胸腔里膨胀了,洇开了,把他撑得很难受。他搞不懂,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上台阶就这么难呢?他妈的,操。他轻轻地吐露着这些粗俗的字,生怕被人听了去。

他的声音很小,只够自己听得见,他为此愧疚。手脚好似不听使唤了,他完全沉浸在这样的巨大的落差里,他居然连小小的台阶都上不去。

他毫无警觉,他的眼前出现了一道河流,正在涨水,浮力越来越大,水越来越深,慢慢地,慢慢地,摧枯拉朽地推倒一切。

他的脚在地面摩擦,表情严肃,他捏紧拐杖,涌现出了暴力的冲动,连那些静物,没有生命力的东西,都在嘲讽他,嘲讽他木在这里,不知所措。他在忍受着,但忍耐越发困难,终于他忍无可忍了。他妄想摧毁一切,爬上儿子的推土机,启动,加油门,推倒路边的垃圾桶,再爬坡,连带着驴肉火烧店一并铲平,叫你娘的把台阶修这么高。

现今,他用拐杖敲打周遭的一切,一下比一下用力,鞭挞着土地,鞭挞着怅惘的自我。他目露凶光,和牲畜共语。

他仿佛回到了数十年前,他还在乡间劳作,到了夏季,野猪横行,踩踏庄稼又暴饮暴食。他设下铁夹子,夜半,听到了刺耳的哀鸣。

那一个有薄雾的早晨,他带着钢钎,往陷阱而去,露水打湿衣衫,草籽黏在身上。他走过去,看见野猪卧在草丛里,带有锯齿的铁夹正附在它的腿上。他刚走近,野猪突然抬起了上半身,正盯着他。他知道野猪的威力,他不假思索,便疯也似地冲了过去。趁野猪措手不及,欺身上前,抡起钢钎,打断了野猪的脊柱。

野猪趴下去了,但哀鸣之声险些刺破了耳膜,野猪眼睛充血,凶光毕现,阴沉如水。

而他如今,和那条被打断了脊柱的野猪一模一样,就快晕死过去了,再也无法拱卫好胜的尊严。

他想,这拐杖没有用处,砸碎算了,放在脚下,用手撑着,构成一个受力的角度,一脚一脚地踹,把它毁掉。或者直接把拐杖扔出去,没用的东西,让它在大街上翻滚。

骂骂咧咧几句后,他又看了看台阶,结果没采取那样的做法。首先是没劲儿,踹不断的,而拐杖的质地又是那么好。要是扔出去,那么他就寸步难行了,他会僵持在那里,上不得下不得,形如雕塑。周遭的人来来往往,都会看见他的。而他的体力会逐步流失,直到支撑不住,一头栽倒,发出闷响。

到时,那个女人听到动静,推门而出,尖着嗓子喊,天老爷,有一老头摔倒了,他想说,别喊,别喊出声。女人听不清,反而更大声了,如同刻意似的。她把手圈成喇叭状,大声疾呼,快来看啦,快来看啦,有老头摔倒啦,有老头摔倒啦。他越听越气,干脆闭上眼睛,心想,去你妈的吧。

很快,身边围拢人,都出谋划策,商讨如何送医,最后来了救护车,把他拖走,那么他就又处于风暴的中心了,会更难受。

真是难堪的场面,千万不能这样。继而,他的剑回归了剑鞘,变得安静。脸上核桃般的纹路已走到尽头,再度展现了它的层次。如一条条如洪水冲刷留下的沟壑,也被一铲铲的土掩上,又变得平展展的。

他听见内心的那个蚂蚁正跟他说话,蚂蚁告诉他,就这样吧,不必逞强,这没什么,是所有人的必经之路,没有人会看你,没有人会奚落你。已经有人先到达了那里,如你的那个伙计,他在终点等着你。你也走在另外一部分人的前面,你走过去,就可以等着别人了,这并不可怕。

他觉得蚂蚁说得对,他劝慰自己,没有什么好生气的,吃驴肉火烧而已,自己也吃不了几口,他的食欲很弱,总是吃一两口就饱了,因而老浪费东西。吃或不吃,关系不大。

再说,实在上不去也没事,侧着身子下来就可以了,下来总归是不费事的。如果一个人老和自己扭着劲儿,那么还不如死了呢。

要是那个女人再出来,就让她扶一下,没什么大不了的,他这么想。

但现在她没有出来。叫她?麻烦别人不太好。所以他打算再试一次,他把拐杖靠在自己的身体上,风刀割过的双手相互揉搓着,然后哈一口气,原来已冻红的手,色泽又更丰富了些。其后,又用拐杖敲了敲自己的小腿,胫骨发冷,又疼得明显。

等身体稍微暖和一点,他开始了新的行动。他提着脚,侧着迂回上台阶,他发现,这样要方便好多,他憋着一口气,什么也没有想,就专注在抬腿上,专注于脚与地面的距离,一拃,一寸。天空阴翳,风雨如晦,他不为所动,坚定地抬着自己的腿。

终于,他完成了抬脚的动作。已经把第一只脚,放在最高处的台阶,他发现心里不想着上台阶,反而更容易。

须臾间,场景变换了,他不像是在大海上航行,浊浪顷刻排空,现身于山脉,他要攀爬一座大山。

现阶段,他只剩下最后一只脚了,这一只脚提上去,就完成了这一趟艰难的跋涉,短暂地达到了一个终点,可以喘息,一旦完成这样的征途,他将无惧同样的凶险叵测的路。

最后这一只脚,难度是存在的,他的体力已经耗散得足够多,腿如同灌铅般沉重,又有失去控制的绵软之感。

他要加把力,完成这一使命。他整顿一二,又握紧了自己的第三条腿,即手中之剑,他已经根据仅有的物资做好了不算充裕的准备。他用手撑着,重心落在台阶上的脚和拐杖上,有一些吃力。

他把重心往里靠,好抬自己的第二只脚,他又感觉到身体的灼热,那个冬天被扑灭的火,在今天重新熊熊燃烧。那一把熄灭的火,好似就是为了今天。而外面风,都是这熊熊大火的帮凶,冷不丁地就往上蹿,妄图舔舐漏底的天空。

有一说一,他行进得十分艰难,动作也僵硬得让人费解,但他死死撑住自己,不让自己后退。

就像成年人,要爬上最高峰。他已经紧紧抱住附近的石头了,把自己紧紧挂在万丈悬崖上,一撒手,就得重重摔下去,只要他能坚持住,一点点蠕动,让自己的一部分慢慢过去,再撩腿,那么也就能顺势翻过去。

他现在就是这样,他用他的剑嵌入石头缝里,他的一部分,已经到达了高点,需要一点点挪移,他不敢放松,哪怕是再微小的距离都是伟大的进步。登山过程中,外部的条件会更加恶劣了,风遮住人眼,冷气凝结,天空顶上,似乎还有反季节的细碎的雪。

他沉浸在这一点点的移动中,感受着身体的颤栗,他的额头上刚有过一阵疾风骤雨,豆大的汗在他的额头凝聚,顺着脸颊流下,他没有精力揩拭掉它。他忽略了一切,眼里、心里只有挪动。他慢慢抬脚,把身体弯曲,往上,再慢慢放上去,最后再调整自己的姿态,确保安全无虞地站在那里,不会因为疏忽而惊悸,更不会摔下去。

终于,他完完全全、整个地站在上面了,他又发了一身的汗,觉得背后发冷。他背对着台阶,一股恶风在吹他的背,他站在了最高点,像是害怕失足掉进悬崖似的,慌张往里挪动几步,到达安全地带,才返身,居高临下眺望。

这三步台阶,乍一看平平无奇,但自己摸索着上来,耗费了不少体力和心力,最终他顺利地完成了,他把拐杖夹在胳膊肘,拍了拍衣服,将委顿远远地甩在身后。他刚把帽子取下来,又戴上去,就听见啪嗒一声,循声看过去,他看见那个女人掀开帘子出来了。女人双手插袋,轻轻跺着脚,她用颇有见地的目光看着他,虽然什么话也没说,但他已经读懂了那一双眼睛里的惊诧和赞许。这老头,居然爬上来了。

一时间,他感觉眼眶有温热的液体流转,因心潮澎湃而产生一种无穷的张力,他亲切地看着她,感谢她的关怀,她也是他攀登的证人,只是错过了精彩的过程,但无所谓,她把握住了一个美好的结果。

他们对此,都很愉悦,他们看着对方,两人猝然相视一笑,这笑容来得腼腆,真诚,发自肺腑,却也万分热烈,越是平静的,也就越深邃。他为她送上了他的祝福,同时也笑纳了她凝望的目光。

驴肉火烧店就在眼前,已经唾手可得了。他可以悠闲一点,过一会儿再走进去。他的目光深深地陷入了那三级台阶,他观赏着,如同看着精美的艺术品,也像是看着自己那些长得周周正正的孙子孙女,眼里的宠溺一展无遗。

他长久地凝望,他注视着眼前的三步台阶,就像是回望着自己仓皇一生的岁月。身边人流如织,他自岿然不动,握紧手中之剑,一如绝世的剑客,任山雨袭来,任身上披满无边的风雪。

责任编辑:讷讷 onewenzhang@wufazhuce.com

本文选载自《安徽文学》。

作者


厂刀
厂刀  
小说写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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