谎言是一段感情的良方。
1983:
陈力的母亲常说的一句话是,正义是不会缺席的,就算你们所有人都缺席,正义也是不会缺席的——小时候奉为圭臬,长大后发现这也是一个悖论,要是每个人都这么想,这世道就完犊子了。
1983严打期间,陈力的父亲因为偷摩托车被枪毙。半年后陈力出生,两眉之间长了块大拇指粗的疤,当时不说胎记,说是多少世的恶人,从畜生道转世过来给他爸赎罪,疤痕是留在这个轮回的标记。鉴于此,陈力小时的人缘一直不好,他的母亲最早在旺苍供销社上班,住在红军城八户人家的四合院里,院子有一棵三人粗的梧桐树,隔壁住一孤寡老大爷整天拉二胡,拉样板戏的主题曲,旋律的走势是呜呜呀呀。
陈力在石板街尽头的一家幼儿园度过自己的童年,一学期五块钱的学费,午休时一个房间塞六十多个人。上下铺,上铺的那小孩是县法院院长的儿子,指着他的胎记骂怪胎,格林童话里三只眼睛的巨人,后来全班所有人都骂他怪胎,从巨人升级成了死刑犯的儿子。放学的时候小伙伴把橡皮绳搭在两根电线杆子上跳橡皮,陈力加入不进去,坐在两层高的瓦片上俯瞰同龄人像惊鸿逾越。
院长儿子每每在跳绳比赛里拿下第一之后总朝天吐口水,骂怪胎怪胎,身边的小跟班起哄。但拉二胡的老大爷说陈力不是怪胎,在朱德的自画像下面,老大爷教陈力用手指去感受二胡最粗糙的那根弦,说《西游记》里的二郎神也是三只眼,法力通天。
1987:
二胡爷爷去世是在陈力的五岁,大班,此前陈力以为他无儿无女,五年了一直没回来过。死后才知道有三儿一女,站在碗盖状的梧桐树下面对着房产的归属问题争论得不可开交。梅雨季节给整个旺苍县城加了一抹暗色,搬家的货运卡车卡在石板街的入口动弹不得,十多个棒棒军走到大爷的房子里把家具搬走,用了二十多年的板凳、木床、朱德的自画像。为了节省一个来回的人工费,大爷唯一的女儿把二胡从箩筐里抽出来扔在垃圾堆里,陈力卯着劲要冲过人群把二胡拾回来,被自己的母亲一胳膊拽了回来:死人的东西,晦气。
命运特意给正义凑了个整,二十八平的小房间,法院判一人分七平米,人的一辈子被一纸合约瓜分得干干净净。姐姐就是在这个时候搬了进来,沿海地区人,姐姐会唱英文歌,长得漂亮又说普通话,院长夫人一开始在背后说,估计是成分不太好,被发配到内地来的;后说是旺苍某官员包养的情妇,一看那打扮就知道不是好人。
姐姐的打扮确实和大家不太一样,摩登,时尚,戴淡黄色的鸭舌帽,在那个大家伙普遍穿黄胶布鞋的年代,姐姐已经开始学着电影里的美国女星穿露肩膀的t恤衫了,这让她成为了四合院除了陈力之外的第二个怪胎。怪胎与怪胎之间存在着一种无形的力,姐姐在二胡爷爷呆了小半年的时间,傍晚出门上班,正午站在阳台上唱歌,跟供销社前的国旗隔岸相望。一年级夏天的时候,一群初中生爬上了旗杆偷看姐姐洗澡,陈力站马路边上大声呵斥他们,被当头的那个一脚踹飞了三米,站马路牙子上哭了老半天。后姐姐把头从阳台上探了出来,手上握着一块紫色的大大泡泡糖,葡萄味的,让陈力上来。
二胡爷爷的房间被改造成了粉色,不到三十平的面积因为一张更小的床被放大了一倍,整间屋子从木头的腐臭味道变成了薰衣草的香水味道。掀开粉红色的门帘,姐姐问他叫什么,陈力反问同样的问题,姐姐说自己的名字叫一一,陈力问姐姐是幼儿园老师吗,幼儿园老师也会唱英文歌。姐姐说她是一个歌手,在新城的一家歌舞厅。
陈力一边咀嚼口香糖,一边用手抹干嘴唇上的清鼻涕,说新城他和妈妈去过,过年的时候买鞭炮就去新城,过了东河小学又要经过一座大桥,很远。一一姐姐摸着他的后脑勺说,自己的家乡更远,中间要经过很多很多的大桥,其中有一座比旺苍县加起来还要大的大桥。陈力问,在山的那边吗?姐姐噗嗤地笑出了声,说那边的那边,在一个接近大海的位置。
一年级的陈力并不知道什么是大海,他所能联想到、最宽广的海域就是沿着坦途向嘉陵江不断流逝的东河。那之后一一姐姐成为了陈力生命里第一个真正的朋友,姐姐二十一岁,周末的时候总带着陈力去东河边上的砂石厂打水飘,手把手给陈力示范:选表面最平整的一块石头,挥舞小臂,唰的一声,石头像羽毛轻飘飘地飞过,后坠入湖心深处。陈力小时候的身体不好,力气也小,选最工整最端正的鹅卵石也只能堪堪地打出两个水漂。
他真正一次像一一姐姐那样把一块石头扔到理想的目的地,是在姐姐搬离四合院,也搬离旺苍县城的那天。在粉红色帘子被同一批棒棒军拆下来的时候,院长夫人说,原来这姑娘并不是被人包养了,是在歌舞厅里卖,得了性病。陈力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涨红脸捡起比脚还大的一块砖头,啪地一声扔进了院长家的窗户。
姐姐离开之前送了陈力一本书,海明威的《老人与海》,还送了他一整罐大大泡泡糖,说自己要回到大海里去了,等陈力长大了就来海边找她。陈力问,大海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姐姐说,下次见面再告诉你。当着全院子的人挨完母亲的毒打之后,陈力坐在一尘不变的瓦片上,对着一副世界地图幻想大海的样子。童年的时光像东河的旱期汛期般无限循环,最后像沉底的石头汇入庞大的嘉陵江里,陈力当时想自己肯定得花好多年的时间去思念自己唯一的朋友,但小孩子的思念是这个世界上最经不起保鲜的东西。他发现自己很快就不记得一一姐姐的样子了——他唯一记得的是那顶鸭舌帽。
1997:
香港回归那年,十五岁的陈力开始超社会。旺苍县开了第一家电影院,放古惑仔系列电影,当时最流行的就是叶倩文和王杰,其中陈力最喜欢的歌就是叶倩文的,《珍重》,“纵在两地一生也等你”。
超社会是那时候的陈力贴在自己胎记上的一块遮羞布,拳头是他试图融入这个世界的方式,同时相当好使,至少没有人再敢当面说他是死刑犯的儿子了。龙大是他在电影院担钱认识的,跟他一样也是单亲家庭,父亲考上成都的成人大学之后一去不回,母亲是擦皮鞋的,凌晨起点准时背上木箱去新华街路边,旁边就是新开张的新华书店,跟电影院一街之隔。龙大母亲的职业一度让他无比自卑,对外说这是他家的保姆,但给陈力说了自己的秘密。
按道上的道义来说,秘密就是投名状,是龙大把陈力当作真兄弟的证明,陈力对这事心怀感恩,决心两肋插刀。当时龙大骑一辆偷来的嘉陵车,载着陈力从县城的这边到那边,沿途物色所有穿进口球鞋的低年级学生,那是他们担钱的首选对象,运气不景气的时候就去高速公路工地里捡废钢材,两三块钱一斤。
升旗仪式之后俩人骑车去南山上的废炮厂,龙大胸前的红领巾被气流飘到陈力的脸上,在拐弯的时候空出一只手,把红领巾翻了个面,反向戴着。公路与田野在风力发电机之间穿行,龙大一路解释说,这条路的尽头就是国道,一直往北走可以到青海,是他最想去看的地方,还有一条道路是省道,编号是202,是通往南方的,可以到更繁华的成都。
陈力问,难道北方就不繁华。
龙大说,南方更繁华。
陈力问,那为什么还想去北方?
龙大说,他从不向往繁华。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摩托车左边刚好吹过来一阵妖风,又把红领巾吹到他的正前方去了。
临近初中毕业的时候龙大恰巧认识了一个远在青海的笔友,在协和医院妇科宣传手册的交友栏目看到的邮件地址,说是少数民族,十六岁,自己有个在海里打鱼的爷爷,跟一条大鱼搏斗了几十天终于获得了胜利。陈力说这不是书里面的内容吗,龙大说也有可能是书里面在以她的爷爷为内容。当时每逢周五就看到龙大站在校门外给笔友寄信,小小的邮筒就像是缩小版的绿皮火车头,龙大给陈力说,自己一定要找时间去青海看看那姑娘。陈力说,青海是一片海吧,那不是还得坐船?龙大说,也可以用游的,自己平时也没啥特长,就从小擅长游泳。终于在有一次对方以交学费为由向龙大借两百块钱,俩人到银行一问,被好心的柜员提醒说校门口的邮筒早就废弃好多年了,才意识到对面根本就不是大海里的人,其实是本地的骗子。
改革开放的春风吹进了西南县城,新城到老城的大桥被扩宽成了四车道,日新月异的变化扫干净了陈力成长路上留下的一缕尾气。陈力他妈学朋友搞自主创业,做服装生意,卖荷花池批发过来的衣服,对外说是日本的舶来品,97那一年挣了不少钱。初中毕业之后决定把陈力送去广元市念书。而龙大一没成绩二没钱,最后则去了乡镇里面的一所职高,期间两人以写信的方式交流了一段时间。高一寒假,龙大喝醉酒后与同学打赌,脱了衣服在东河里冬游,抽筋之后再也没有上来。
龙大的母亲一时之间接受不了这件事情,觉得是同学和学校害死了他的儿子,精神失常之后也不做擦鞋生意了,整天在校门口拉横幅,逢人就诉说学校的暴行。一个月后不知道怎么混进学校的,在食堂里投毒,被工作人员抓了个现行。陈力收到了派出所的电话,问龙大平时有没有什么心理上的问题。陈力说,除了对抛弃家庭的父亲不满之外,其他一切都很正常。警察说,他的父亲没有去成都,是在三年前因为车祸走的。
2001-2002:
陈力最后没有考上大学。他妈的生意一度做的很大,从服装生意到一款保健品的地区总代理,一度被评选为千禧年旺苍县十大企业家之一。来年就在315上遭到了查处,说其中含有一种致癌物质,可能会涉嫌刑事犯罪。他妈四处找关系,打点,一夜之间倾家荡产。陈力一开始想着在广元开一家火锅店,后来就只能回旺苍县,在一家叫做“天涯”的莎莎舞厅做了保安。鉴于自己有过充分的街头经验,也算是专业对口。
舞厅的老板名字叫做虎哥,人如其名,胸前戴二十克的大金链子。舞厅对外布置成一个茶楼的样式,正中间空出一片空地,两边摆铁皮凳子。到了晚上迪斯科球打开,空地里站满了各个年龄段的女人,看中就拍肩膀,带到一个阴暗的房间里跳舞,期间上下其手,两块五一首歌的时间。看对眼能够出台,但是得加钱,快餐一百五,在两千年初是一笔很高的消费。
也就是在天涯,陈力遇到了自己的第一个女人,真名叫杨曦,一米六八的大高个,在天涯只坐台不出台。陈力喜欢她的原因是总觉得那姑娘身上有姐姐的影子,例如遇到男人献殷勤帮忙点烟的时候,总是用把手背反过去护火,这在一个乱七八糟的环境里营造出了一种洁身自好的腔调。同时杨曦也很喜欢叶倩文,会唱整首的《珍重》,但其实她的声音很像王菲,说话唱歌有一种拉丝的延绵感。
杨曦不出台,但也不是处,对陈力的说辞是小时候骑自行车的时候破掉的。谎言是一段感情的良方,陈力知道杨曦是骗他的,但是他并不在乎,叶倩文——或者说是杨曦的歌声能够让他忘掉生活虚与实的边界。第一次做爱的时候,陈力用杨曦家从民国时候就传下来的留声机,放从歌舞厅里偷过来的一张黑胶唱片,唱到一半的时候就卡住没声了。杨曦就坐在陈力的生殖器上接着唱,“假如能,不想别离你”,陈力铆足了劲把胸口挺了起来,用力地捏住杨曦的后背。
爱的感受让两个平凡的灵魂明媚了起来,冥冥中也让整个县城明媚了起来,那是在陈力记忆里唯一晴朗的梅雨季。杨曦对陈力很好,每天都把新鲜的水果切成标准的小方块,放进塑料饭盒里带到歌舞厅。开工前俩人总坐在台阶前看日落,看金光像降调一样鱼跃,杨曦用手轻抚陈力的胎记,形容看上去可爱的像一只大花猫。陈力说,你是第一个不嫌弃他的人。杨曦问,你以前的朋友呢?陈力说,他骗过我,所以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不嫌弃。杨曦又问,那你怎么就确定……陈力伸出食指堵住了她的嘴。
2002年,《农村土地承包法》正式通过。陈力的外爷是米仓山上的农民,活着的时候分到了七亩地,但死了后也被当地的煤老板以搞经济建设为由占了。2002年,大小挖掘机驶进深山,财务报表上gdp的数字一年比一年高。陈力和杨曦在一起了大半年,到谈婚论嫁的阶段就开始商量辞职。年末的公司聚餐上,虎哥把金链子取下来挂在陈力的脖子上,承诺天涯是一个大家庭,他绝不阻挠每一个人的职业规划。把陈力灌醉之后带他去打牌,炸金花,一块钱的底,封顶十块,当晚就赢了五百,陈力的赌瘾在那时候埋下了根源。
后来就开始输,五十一百,接着成百上千,先是借钱,后来抵货,把虎哥送的金链子往水里一泡才知道是铜做的。最后输的没办法,只能找虎哥预支工资。虎哥趾高气昂地抽烟:提离职之后我们都招到新的保安了。陈力说,自己马上要结婚了,需要补上打牌的窟窿。虎哥说,按人道主义来说是该帮你,这样你们两口子都留下来,毕竟是我们这里的老员工了。回去之后和杨曦说了这件事,杨曦说,你王八蛋,你他妈把我卖给歌舞厅了。大吵了一架,陈力抬手把桌上的烟灰缸砸在了地上,说,二手货,贱货,骗子,你和他一样都是骗子——他指的是自己最好的朋友龙大。杨曦木在原地,陈力啪地一声把门摔上,出去喝酒,喝酒的时候遇到隔壁桌来修高速公路的陕西人过来挑事,冲进厨房捡起一把菜刀就砍劈在了那人的肩胛骨上。
2005:
三年有期,在监狱里度过了非典。陈力出来的时候是杨曦接的,当时她已经嫁给了虎哥,擦边的莎莎舞生意也没做了,改成了一家正规的ktv。杨曦开一辆桑塔纳2000,戴墨镜,卡带机里在放王菲的《约定》,陈力问,有叶倩文的磁带吗?杨曦说,叶倩文已经过时了,现在出来了一个新的歌手叫做周杰伦。陈力问,也唱粤语吗?杨曦说,算是。
俩人一起吃了一顿简饭,期间杨曦的诺基亚手机不停地响,那是一种自带一段钢琴旋律的律动,跟bb机和大哥大的声音完全不一样。杨曦塞给了陈力一个黄色的信封,里面是五千块巨款,没有拒绝。分别后陈力绕着县城走了一圈,从日落走到月升,遍地的台球厅都没了,取而代之的是被拳皇97和合金弹头充斥着的游戏厅,路过新华街出租dvd的一家店面时,陈力花了两块钱,租了前台上最显眼的周杰伦专辑,就着帘子里的dvd听完,才知道他唱的是普通话。
有一个叫耗子的同乡从外省回来,学生时代也是跟着陈力和龙大混的马仔,说力哥,现在已经不是以前那个靠拳头打天下的年代了,现在都讲开放、贸易、wto、gdp,你看杨曦这女的就想得很实在,人得挣钱才能讲以后的事情。陈力问,什么东西挣钱。耗子说,跟我去广州,广州挣钱。
三天两夜的绿皮火车,落地之后才知道是被骗过去搞传销,先是把杨曦给的五千块钱搜刮干净,二十多个人住一间小屋子里,早上念成功学,下午打电话骗同乡到广州。期间陈力逃跑了两次,第一次到广州南站被抓了回来,在狗笼子里断水断食关了两天;第二次还是到广州南站,因为关于广州就知道个广州南站,原地等了半小时还不见有人来抓,身处在一座陌生城市的无力感涌上心头,心想缘分至此,就呆下来吧。于是学着四面八方的方言开始做黄牛,白天卖二手车票,晚上用卖不完的车票上火车倒卖零食杂志,困了就在车上睡觉,渐渐在广州扎下了根。
两年时间,广州的楼很高,但离他很远。车很快,南站旁扎堆着凝视女人耳环的飞车党,满大街都在放beyond的《光辉岁月》。陈力在芳村的城乡结合部里待满了整两年,也是几家人共用同一个公共厕所,跟四合院没有太大的差别。
两年时间,目送结合部里不同的口音背着行囊来了又走,看见火车南站外面的围栏向主干道的方向越扩越宽。第一年春节,陈力带着攒了一整年、足足两万块的所得回到旺苍县,在修车行租了一辆奥迪车驰骋在大街小巷,逢后辈就发五百。给自己的母亲说是在广州做一位包工头的秘书,母亲则对外说是在广州做包工头。回到广州之后,恰逢互联网的大范围兴起,挣了钱就去网吧的前台充传奇点卡。后玩上了网上聊天室的同城交友,说自己来广州做商务,是搞外贸的华裔,花言巧语聊两句就能骗女人出来睡觉,唯一一次受挫是遇到了同是骗人的酒托,开口就让陈力请她喝酒,一到才发现五百块钱一瓶的珠江,卫生间里窜出来四个壮汉,说你他妈不给钱别说是华裔,就算真是白人也给你办了。
两年时间,陈力在广州几乎没有任何的朋友,他一度觉得黄家驹才是自己唯一的朋友,因为每天都听他唱歌,听着听着听出了一种神交的感慨。当时他继续呆在广州的唯一动机就是想跨过大桥去见见黄家驹,后面才从网上知道他其实也死掉了,遂决定离开返回旺苍。
07年的阳光里都是备战奥运会的味道,国际化大都市里的每一个角落都在修房修路,一楼更比一楼高的水泥建筑拔地而起。来到广州的第三个夏天,陈力离开了广州城,风雨里抱紧自由。
2008:
回到旺苍县城的那一年发生了三件大事,一是艳照门事件,二是汶川大地震,三是北京奥运会。陈力搬回四合院,和母亲讨论接下来的安排,母亲说,你爹走的时候也才二十五岁,没多少时间让你在生活里挑选和试错了。于是绞尽脑汁想自己除了打牌和打架以外还能干些什么,陈力蓦然回想到自己年轻时候唯一的梦想,是在龙大的一本赛车杂志上看到的关于曼岛tt的赛事报道。他告诉母亲,自己一直想成为一名摩托车手。他妈说,你看你有思路了不是挺好吗,我建议你拿着攒的钱去买一辆摩托车,跑摩的,先养活自己再谈比赛的事。
陈力最后成为了一名三轮车夫,纯粹是因为交管所对两个轮子的管制比三个轮子的更严。比起理想,现实的黑色幽默之处往往体现在:它总是不合时宜且自作主张地多给你一个轮胎。三轮车不太好跑,跟其他高大上的事业一样也讲究拉帮结派和领地归属问题,例如人口最密集的新华街就属于交管所长二叔的孙子,他们承包的三轮背后有特殊的绿色标记,其余车辆进去拉客都会被人找麻烦。像陈力这样初出茅庐的散户,就只能在更偏远的近乡镇一带拉客,人少收费也低,还多是崎岖山路,一趟下来身上的汗都能掉两斤。
车前有一只铁皮做的框子,平时挣到的五块十块的车费就放里面。四月份的时候,陈力载着一客户从嘉川镇到白水镇,五十公里的距离,五十元钱的车费,足足蹬了四个小时。停车点在一个死胡同里,那人下车之后把裤腰带解开,背后掏出一把三十厘米的开山刀,两个字:给钱。一里一外净亏三百,离开前车龙头还被人砸了个稀巴烂,回去路上只能在山路上用脚蹬地前行。
大地震来的时候陈力正从老城发车,坚不可摧的地壳几乎是在一瞬间被一股庞大的引力掀翻,双行道上所有的人都在惊叫着向空旷的东河边逃跑。陈力骑车逆着人流去四合院寻自己母亲,到东河堤上,半天的时间两公里的河堤已经驻满了五颜六色的帐篷,俩人错过了抢点的最佳时间,只能住在最毗邻东河最危险的一个桥洞下面,同住的还有一些无家可归的赌鬼醉汉。自然灾害往往面临着人文信仰的崩坏,震波幸运地与旺苍县城擦肩而过,但精神上的恐吓作用持续蔓延,地震初发的时候整个县城的商人都忙着发国难财,一瓶矿泉水卖十块,方便面卖二十。陈力和母亲贫瘠的存款很难应付水涨船高的生活成本,只能坚持每天蹬车,把吃喝玩乐的富太太从棚户区的这头载到那一头的麻将馆,半个月的时间几乎都是这么过来的,期间还遇到了几次六级以上的余震,一个人蹲在三轮车和梧桐树的夹角间瑟瑟发抖。后来国务院的雷霆手段下渗至县城,商品物价回归平稳,但陈力还是保持着朝九晚九的蹬车。那时候他觉得自己心里特别没铺,想很多的事情,只有不间断的机械运动能提醒自己还保持着一个人形——
陈力也不知道自己的没谱究竟是来自没钱,还是来自灾害本身。每一次看着电视机上像金字塔日益叠加的数字时,他在想人是为什么而活的。尤其是自己,自己他妈的到底是为什么而活的。
8月8日晚8点,跨过美丽绢绸的李宁就像是跨过了两个世纪。灾害进入尾声,全县近万人坐在玉龙广场上,凝视大屏幕的直播画面。看完了奥运会开幕仪式,陈力绕着人流在东河边茫然地走,在新老城交界的那座大桥上看到了把身体探出围栏的何新。
何新是煤老板的女儿,当时才刚满二十一岁,被人哄骗怀胎三月,医生警告说以她的体质打掉可能无法再生育。当天晚上正准备跳河轻生,陈力赶在临跳跃前的最后一刻把她拽了回来。何新用牙齿咬陈力的脖子,烙进了一毫米的齿痕。陈力说,我最好的朋友就是在河里淹死的,捞起来的时候浑身肿得像鬼一样。
08年末,俩人结婚。次年初,百废待兴的旺苍县城建起了一栋堪比白金汉宫的政府大楼,竣工仪式那天陈力的小女儿出生,取名叫做潇潇,“潇潇暮雨子规啼”,陈力唯一能背下来的一句古诗。
陈力在想,自己和何新究竟是爱情吗?爱情似乎只是他们这种平庸之辈一辈子也抓不住的奢侈品。但他真的很爱潇潇,那是跨越了血缘,自己在亲生父亲身上从没有体会过的一种爱,他从没想过自己能为一个陌生男人的种有付出生命的勇气。那一年,他已经二十六岁了。
2014:
在老丈人的支持下,陈力的家庭和事业迎来了转机。一开始想要把三轮车生意做大,包多几辆车自己做老板,谈妥收购事项后,县政府发了新的政策:即日起,取缔全县范围内的所有三轮车。
也试着在煤炭生意上对家族形成一些助力,被他妈的在酒桌上称兄道弟的人骗得一愣一愣的,几次之后也明白自己确实不是能挣大钱的料。最后向老丈人借了笔钱,开了一家火锅店,名字叫做“萧何”,潇潇,以及何新,算是实现了自己最初的创业构想。
14年全国范围内展开了扫黑除恶,四川省公安厅特派专员前往各大小县城,虎哥应声落网,原因是在ktv里被人举报有摇头丸交易。时隔十年,杨曦第一次给陈力打电话,当时的奥迪车已经换成了一辆路虎,昂贵的化妆品也盖不住鱼尾纹下面的憔悴,约陈力在旺苍大酒店吃饭。挂电话之后,陈力对何新说,自己是去谈火锅店加盟的事情。
潇潇已经五岁,到了自己遇见一一姐姐的年纪,面对车窗外面一朵漂浮不定的云展示出了小诗人的天赋,说爸爸你看,天上飘着棉花糖。陈力说,那是天上的一片海。潇潇说,手机里海的图片都是蓝色的。陈力说,有一个人对爸爸说过,世界上有一片白色的海。潇潇说,那肯定是个骗子,语文书上也说大海是蓝色的。从东河小学接完潇潇之后,陈力在家楼下和俩母子严肃道别,母亲恰巧也提着一塑料袋的蔬菜前来,已到退休年纪,隔三差五就来找潇潇。
陈力在后视镜里认真调整自己已经秃到后脑勺的头发,戴上墨镜,用车载mp3放叶倩文的《珍重》。半小时后跟杨曦在“天涯”歌舞厅的旧址见面,两辆车一前一后宛如做贼,掐着时间差停在了酒店楼下,穿西装的保安比自己在歌舞厅那时候还年轻,认真地向陈力鞠九十度的躬,把车一丝不苟地泊进树下面。上楼,杨曦比十年前衰老了很多,但也有女人味很多,外面套一件大黑色的风衣,里面没有穿任何打底的衣服,鲜红色的蕾丝胸罩露出一截花边。应该是隆了胸,还没有生育的身材在风衣的摆子里若隐若现。
杨曦毫不掩饰地冲包厢角落待命的服务员摆手:有需要我再让你进来。
阅历让一个女人在表达需求时直白了很多,俩人点了一瓶飞天茅台,半小时就互相灌了一半。先是聊十年的经历,多是杨曦说陈力听,跟俩人十年前一样。杨曦嘴里的烟没断过,一百一包的和天下,诉说房地产行业的暴利,虎哥在一段婚姻里如何如何不负责任,ktv生意有多么难做,以及自己两年前的一段不为人知的出轨经历:一位被分配至旺苍县城的选调生,北京本地人,名牌大学毕业的,做爱的时候喜欢用脏话羞辱她,奇怪的是她发现自己竟然也喜欢这样。
陈力就着酒盅喝了一满盅,茅台的味道像棉花糖。他问杨曦要了一根烟,忙手忙脚地点燃,烟的味道像更呛人的棉花糖,那是他这辈子第一次抽烟。
杨曦脱掉了风衣,里面果然只有一整套鲜红色的胸罩和内裤,陈力讶异地发现她的胸口上有无数的伤疤,或红或紫。杨曦直奔主题,希望陈力能找自己作为法院院长儿子的发小说说情,她从始至终都不爱虎哥,但她承担不起家里少了一个男人的损失。
陈力说,你知道我小时候是怎么被院长儿子欺负的。
杨曦说,但你不知道我当时,答应虎哥其实是为了救你,我听他们说你那种故意伤人的情况是可以私底下和解的,但那需要很大的一笔钱。
陈力又抽了一口烟,发现自己还是不喜欢烟的味道,踩在了脚下灭掉,抬起头直视着杨曦的眼睛。陈力问,那最后呢,救了吗?问出这句话的时候,陈力才幡然意识到:原来人真的是会变的,生活也是会变的。生活它就像是点标点,给不同的人生阶段点上不同的标点,一旦下错位置就会很别扭。
2019:
潇潇继承了自己外公的聪明才智,以全县第一的成绩考上了广元市最好的一所私立中学。送她去读书的时候,正好碰到电台新闻栏目上在放黑老大虎哥处刑实录,两年的公开上诉,两年死缓,一个本该在15年就画上句号的人,像叶倩文歌里的间奏将自己苟延残喘的生命延续到了2019。
2019是一个很好的年份,能源政策改革,国家大力发展绿色能源,老丈人凭着自己敏锐的商业嗅觉全身而退,母亲的身体也日益向好,年轻时候因为操劳过度还有些哮喘的毛病,随着城市环境的改善也好了很多。一家五口商量着在这个冬天去武汉度假,潇潇说,她想要去看看黄鹤楼。
比自己年轻好多岁的何新也有点衰老了,但字里行间也还是小女生的作派,扭头看着陈力说,哟,这不是那个谁的老公吗,你最忘不了的那位。
窗外有云飘过,不像棉花糖,也不像海,云就只是云,在翻涌与幻灭的过程里见证着一座城市的变迁。车逐渐远离了城市庞大的车流,接着汇入到另一片更加庞大的车流里。堵车了,陈力转过身捏后排潇潇的脸蛋,说自己要下车抽根烟。烟刚掏出来就被何新夺了过去,说,你真想死啊?陈力对潇潇说,爸爸只给你送到校门口,到时候你和妈妈进去。说完指着自己额头随着时间褪色不少的胎记,潇潇说,不要,我们仨一起进去。
陈力打开了车门,近四十年的新旧交替随春风吹进了车厢角落,很舒服。一旁的东河又迎来了每年的汛期,浅绿色的河水表面飘满了大大小小的浮萍,站在高速公路的道路围栏上向一眼望不到头的车队看去,何新也从副驾驶上走了下来,从背后环抱住了陈力,陈力说,送完潇潇之后他打算去米仓山上看看,他们都埋在那个位置——他们指的是龙大,自己的父亲,二胡大爷,还有波及涉黑事件跳楼自杀的杨曦。何新说,我们一起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