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我二十岁,实在是好时光,那些冬天、湖水、夕阳。
1
如果没有绿洲呢?我问黎星。
我不知道这是我们在沙漠里的第几天。这里的白天黑夜与外面不同。现在,天色渐渐亮起,我们的前后左右都是一望无际的黄沙,沙丘平缓地起伏,沙质细腻,有风吹过时沙粒贴着地面飘动,像半透明的绸带。这里是一片金色的原野,一片坐落在南方的沙漠。
明天再看看,总会遇到的。黎星说。
2
事情要从社团聚会说起。周五孙露给我发微信:周日有个杂志社校友聚会,有不少我们级的,在广州,你要来吗?
我和她大学同在校杂志社。毕业后她在广州工作,我在深圳读研。这几年我们联系得不多,顺着聊天记录往上一翻,上次对话已经是三年前了,是我们毕业的时候。
我无意识地继续往上翻着,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在发呆,聊天记录已经翻到了最顶端,是我大三上学期加入杂志社的时候。孙露是杂志社外联部的,我在社团第一个认识的人就是她。
不,如果算上进社前认识的话,黎星应该是第一个。
“目前决定去的有王雨亭、冯天、宋晓晓、黎星、我。”孙露又发来了消息。
黎星的名字突然出现在眼前时,我把手机丢到一边。过了一会儿又捡回来。我实在是太久没有见到这个名字。
我看着对话框好一会儿,回复:我不去了,周末要参加一个会议。
我常常与自己玩一个“如果没有……”的游戏。这个游戏不由我控制,总是自动不由分说地出现在我的脑海。如果没有作业,我周末就可以出去玩。如果没有论文,我就可以去看那本标记了很久的书。如果没有手头的项目,我现在就可以和同学去看那部电影……
如果没有会议,我就可以见到黎星。
3
九点我回到那座潮湿的城市。
坐上轻轨时我还有些恍惚。周六晚上,做完第二天要用的PPT已经是十一点了,回到宿舍洗漱睡觉,躺在床上闭眼,一张干净、漂亮的脸就从黑暗里浮现,刘海是卷的,鼻尖有一颗褐色的痣,眼睛像澄澈的湖水。
我调整呼吸,希望尽快入睡,但我又想起大学,碎片的场景与事,幻灯片一样,一张一张。好像我做了一晚上的PPT不是关于明天的汇报,而是关于过去。
凌晨三点我从床上坐起来,手机在黑暗里发着荧荧的光。我给导师发消息:晚上忽然心脏疼,挂了医院急诊,明天的会议去不了了。
然后我在床上躺到天明,六点半起来,离开了学校。七点半到了火车站,冬天的早晨路上人很少,这个冬天很冷。八点半我坐上轻轨,不再看得见斜斜的晨光,城市已经彻底醒来。
学校的会议应该也已经开始。
我朝窗户哈了一口气,透过白雾,窗外的农田飞掠而过,即使是冬天,外面也是一片绿色。一年四季,绿色从未凋落。
九点我回到那座潮湿的城市。算起来,这是我第一次把“如果没有”变成现实。
火锅店在郊区,我以前没有来过这里。我到的时候已经有一大半人到了,孙露数了数人数:“就差冯天啦,我们点菜吧!”
“黎星呢?”我问。
“喔,黎星说他不来了。”
先是一片平静,然后才一点一点泛上细小的失落、遗憾、悲伤、惘然,一片片积累,逐渐漫过口鼻。
火锅热气腾腾,就着热气,周围的声音也嘈杂热闹。
林夏?林夏?
旁边的人拍我肩膀我才回过神。“问你现在在做什么?”旁边的人说。
“哦,明年毕业,正找工作呢……”我慢吞吞地说。
“准备找什么?”
“还没想好。”
话题很快转移了。黎星现在在做什么呢?听说是自由职业,可忘记在哪听说的了。毕业后黎星在朋友圈发了一个新的微信号,我当时没有加,后来再去看时已经不可见了。我有他的手机号,但没有打过。说起来也很奇怪,明明毕业前经常在一起,毕业后就断了联系。可能确实是走了完全不同的路,我按部就班地保研、读研、面临找工作、依然不知道何去何从。黎星现在从事自由职业,不知所踪。
大学时我们都想做很多事,想过很多。
火锅的热气被风一吹飘到我面前,令人眼睛发酸。我起身去上洗手间。这家店的洗手间在后院里,我穿过餐厅后门,走过一条窄巷,又拐了个弯才找到。
从洗手间出来,我碰到了黎星。
我停住了,疑心我原来一直在宿舍的床上,只是做了个漫长的梦,错过了会议。但过了许多秒,黎星依然站在那里。他穿着卫衣和牛仔裤,白色运动鞋,手插在兜里,和大学时的模样很像,可以说是一点没变。他朝我笑了笑。
“你不是不来了吗?”
“和你一样,又决定来了。”黎星笑着说。
我和他往餐厅走。我初时完全没发觉这句话有什么不对,过了一会儿才觉得疑惑。我想问他怎么知道我又决定来了,但出口却是:“你现在在做什么?”
“向导。”
“什么?”
“你去当导游了吗?”我想起来,黎星大学在旅游学院。
“嗯。算是吧。”
“这样啊。”
我们拐过了弯,走进窄巷。墙角生着些植物,把本就狭窄的路弄得更逼仄。岭南就是这样,漫天遍地的植物,哪里都是一片浓厚的绿色,哪怕是冬天。我吸入一口青苔的气息。
“真潮湿啊。广州,冬天也是这样。”我说。
“附近有一片沙漠,你知道吗?不过是一片有绿洲的沙漠,所以即使在里面,也没有很干燥,甚至还能闻到水的气味。”
黎星一番话给我说懵了。
“是么……在哪?”
“你想去看看吗?”
我们就这样从火锅店的后院门出去了。外面是一条宽阔的马路,人行道两边被白色围墙围起来,后面是茂密的树林。走出一百米我才想起我本来是去参加社团聚会。现在好了,学术会议被抛在后面、社团聚会也被抛在后面。我一边走,一边恍惚地想,也许,也许我现在依然在宿舍的床上,没有醒来。
这条路上有我闻了四年的气味。潮湿、沉重、绿色的水的气味。即使是冬天,周围也绿得发黑,榕树垂下暗红色的须。我与他并肩而行,好像大学时一样。在大学的校园里去教学楼和图书馆都要走一条种满榕树的路,树的枝叶遮天蔽日,碎金落在我们的头顶、书包上。在潮湿绿色的水汽里我们好像一直走入过去。
渐渐地两边树木消失,开始只有白墙。墙的顶端已经破损了,露出灰色的参差的水泥,好像巨兽的牙齿。就在这里,我看到前面有一片沙漠。在白墙消失的地方,两边都是无垠的沙漠。
迎面而来的风不再潮湿,却有粒粒分明的质感。黎星双手插兜站在我旁边,我回头看,后面还是一条光秃秃的路,前面则是漫漫黄沙。
我先踏了进去,脚下干涩的沙粒咯吱作响。我一边走一边问:“黎星,我们这是在往哪走?”
4
我和黎星在大学的一场文学比赛认识的。是几所学校的社团联合举办的比赛,前前后后长达半年,每个月交一篇文章,有单独写的,有两人合作的,有团体合作的。赛制搞得很复杂,我和黎星合作写过一个故事。
那之前我们一直是微信聊天,先读过彼此的故事,聊过彼此的构思,还聊过许多的书、电影、去过的城市、想做的事,才见第一面。
当时比赛进行到第五轮,是我们大三第一学期,一月底,快放寒假的时候。我和他在那个月合作写一个故事,微信上已经聊出了故事的大纲,我说可以各写一部分,他说可以一起写。
我们于是约在学校的茶餐厅。我到的时候黎星已经到了,穿着白色卫衣站在餐厅门口,背黑色的双肩包,刘海是卷的,鼻尖有一颗褐色的痣,他站在餐厅门口夕阳的光里,整个人像他写过的故事,好看又澄净。
我们点了西多士、猪柳蛋堡、鲜虾云吞面、热港奶。一边吃又一边继续讨论。本来故事的背景会在海边,和广州一样潮湿的城市,故事里还有一只鲸鱼。不知道为什么,我看着窗外的树吞下一只云吞的时候忽然噎住,咽下去之后就说:“放在沙漠吧,这个故事。”想来难道是物极必反的道理,广州的树太多太茂密。
这样那只鲸鱼就被移到了沙漠里,这只沙漠鲸在黄沙之中穿梭,就像其他鲸鱼在海水里游弋。用它的脂肪熬成的油来点灯,对着烟许愿,愿望就能被满足。这些沙漠里的鲸鱼每隔一段时间需要去绿洲补充水分,存下水分供它们在黄沙中生活。这个消息传开之后,人们纷纷来捕猎沙漠鲸,沙漠鲸的脂肪制成的油膏在黑市里流通。
有一个少年,他要实现什么愿望我已经忘记了,总之他花光了所有的积蓄买了沙漠鲸制成的油膏,在一个夜晚点上灯,对着烟许愿。灯油烧完了,烟也消散,但他的愿望没有实现。他就自己去沙漠里捕鲸。那个时候捕猎的人太多,沙漠鲸快要灭绝了,以前人们在绿洲边上,等上一个星期或许就能见到一只,可后来等上十天半月,乃至半年一年也见不到。沙漠鲸越来越少,绿洲也越来越小。看上去绿洲与沙漠鲸就仿佛是共生的关系。死在沙漠里的捕猎者已有很多。
我们写到这里的时候餐厅打烊,学校的餐厅关门很早,九点半就关了。我和黎星于是转移阵地,背着电脑,带着没喝完的奶茶,到湖边的石桌椅旁继续写。当时是个暖冬,晚上也不太冷,电脑背后是湖水的粼粼波光,不远处是篮球场,球撞击地面的声音,就好像猎叉刺入鲸鱼的皮肉。我和黎星在湖边狩猎我们的沙漠鲸。
我们写到了十二点之后,过了宿舍门禁的时间。干脆出了校门,沿江边散步,看夜里的船。
那时候我二十岁,实在是好时光,那些冬天、湖水、夕阳。那个时候我就明白我喜欢黎星会像喜欢我写的故事。
5
“黎星,我们这是在往哪里走?”
“往绿洲走。”
我们走进沙漠之后,没有多久,回头就看不到原来的路了。四面八方都是沙漠,我从来不知道南方还有这样一片地方。我问黎星,你说的向导就是这个吗,沙漠的向导。黎星说,一部分是的。
我感到口渴。我们有时候休息,休息一会儿继续走,不知道在沙漠里走了多久。天色黑了又明,但没有完全黑过,总是有一种半明半暗的胶质般的光。我什么也没带,黎星带的一瓶水快被我们喝完了。
“到了绿洲,我们就可以补充水。”黎星说。
我开始累了。
“你来过这里吗?”我问。
“可能来过。”黎星弯腰抓起一把沙子,又让它在指间流走。
我们又走过了五个天色黑了又亮的时间,但手机没电了,我不知道这样一个来回是否就是一天。天亮的时候,沙子是金色的,我们好像走在黄金的山丘上,天黑的时候是灰色,沙丘的边缘有模糊不清的影子,但影子并没有方向,于是我们也分辨不出方位。现在金色黯淡下去,沙丘再一次染上灰翳。
“我们休息吧。”我说。
我们于是坐在沙丘底部休息,背对背靠着彼此。现在吸入肺里的只有干燥的风,岭南的水汽一丝也没有了,那些潮湿、沉重、绿色的气息也被尽数蒸干。干燥是轻盈的。我想起来我们有次一起坐校车,用车载电视放荒野猎人看。当时我们傍晚从另一个校区回广州的学校,窗外是灰绿的树林,与荒野猎人里灰蓝的雪原相似,与此时沙漠灰金的色调也相似。电影里面一个裹着厚皮袄的人说,你看着树枝,树枝摇摇欲坠,你看着树干,树干坚若磐石。
我口干舌燥,昏昏欲睡。目之所及皆是黯淡。
“黎星,如果没有绿洲呢?”
黎星好像笑了,说:“你又问这个问题。”
我心惊,想到自己又开始作如果没有的假设,这个游戏总是自己出现,不是我能控制的。如果没有,如果没有。我转过身去和黎星并排而坐,他确实在微笑,我却觉得可怕。我所想的总是如果没有。如果没有会议、如果没有报告、如果没有丢了U盘、如果没有忘带钥匙、如果没有错买不喜欢的口味的饮料、如果没有走得太早而错过节日礼物、如果没有丢失时间、如果没有做错选择……我到底想着的是什么呢?一个从未到达、过去未曾存在、未来也不会到达的世界。那个世界因不存在而存在。
我忽然流下眼泪。我撑住额头,发觉所有的一切,现在乃至过去,连带所有如果没有的世界,它们总是同时流走。
“我好像不知道什么是现实,也不知道怎么接受现实。”
黎星望向我,眼睛好像冬日的湖水。
“这就是现实。”他说。
我感到口干舌燥、头脑清醒、寒冷。
“如果没有绿洲呢?”我转过头去,看着他。我的目光落在他目光里,在他眼里我总是落入回忆。我想起二十岁、二十一岁、二十二岁,许许多多个冬天,在一个冬天,圣诞节,大四的时候。那时我刚刚保研在这个专业半年,和导师一起做项目,我完全不感兴趣,又想退学又犹豫不决。我平安夜晚上从北京开会回来,第二天圣诞节睡到中午,下午起床去和杂志社的人们唱歌、玩剧本杀。我抽到了凶手的剧本,黎星是侦探,他找出了我。我们玩到半夜,成群结队地一路逛回学校,路上遇见商场门口巨大的圣诞树,上面挂满了礼物和彩灯。我们用手机放着歌,放声高歌。回想起来那其实是非常肆意的日子,没有太多的压力、没有繁忙的工作,只有不可见的未来,但我总看着未来。哪怕在那些可以飞的时间,我也因为虚构的铁而折断翅膀。
我不能想象已经过去三年。
我明白了,在沙漠里,我们确实一直在走向过去。或者从我坐上那趟轻轨就是。
黎星也望着我。我说:“如果没有绿洲,这里就是一片沙漠。”
6
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黎星摇醒了我,我刚要说话,他竖起手指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拉我站起来,指向前面。
我看到了那只鲸鱼。它与我梦里、与我故事里的鲸鱼一模一样,有着灰蓝色的脊背、白色的腹部、微笑的吻。天色已非常明亮,它在黄沙之中穿梭,沙粒流过它的脊背,像金色的丝绸一样,它有时露出沙漠表面、有时潜下去,断断续续地游向远方。
“快到了,它在往绿洲去。”黎星说。
“走啊黎星,走啊,我们跟上它。”我拉着黎星往前跑,松软的沙地很难跑步,一步就陷下一个坑,好像要吞噬跑步的人。但我渐渐熟悉了沙地的质感,跑得越来越快。沙子在鞋里硌着脚底,像密密的针刺。沙漠鲸和我们的距离没有缩短,但它依然在我们视线之内。前面仍没有绿洲的痕迹,但沙漠鲸是确凿无疑的,不会有这样跃动的、穿梭的沙市蜃楼。
“林夏!”黎星在后面喊我。我原来跑得太快,以至于脱开了他的手。沙漠鲸一直往前游去,我来回转头,看看黎星,又去捕捉沙漠鲸的痕迹。最终我停下等黎星,他跟了上来,但前面已经只剩一道银蓝的尾迹。
“不见了。”我说。
“就在前面。”黎星与我继续向前,“它停下了。你看见了吗?”
我们绕过前方的沙丘,沙丘底端原来有一个洞穴,边缘处流沙缓缓注入其中,像沙漏里的沙经过狭窄的玻璃缝隙。在洞穴的边缘,有鲸鱼尾鳍的痕迹,正在逐渐被流沙掩去。
我和黎星对视,谁都没有问要下去吗,就已经做出选择。我莫名其妙地笃定我们可以在沙子中生活、呼吸,就像沙漠鲸一样。
黎星走了下去,我跟在他身后。进入沙洞之后,周围立刻暗了下去,看不清路,但不要紧,因为前面只有一条路。
或许,或许绿洲就在下面。像是爱丽丝的兔子洞,上面盖着黄沙,下面则是一片绿洲。
7
有一个少年,叫他少年a,a要实现一个愿望,就是学会飞翔。a花了一年时间,攒够了钱,在黑市买了沙漠鲸的脂肪制成的油膏。回到家点起灯,对着烟许愿。但灯油烧完了,烟也消散,他的愿望并没有实现。他从山峰跳下去,摔断了腿。他在床上躺着的每一天,都想着遥远的天空。他休养了三个月,就启程进入了沙漠。
他在绿洲边缘等待沙漠鲸经过。第一周他什么也没有遇见,沙漠白天是灼热的金色,夜晚是寒冷的黑色。第二周他的食物吃完了,他遇到一个女孩也来寻找沙漠鲸,女孩把食物分给他,他们一起等待。第三周他们遇见强盗,钱财物资被洗劫一空。第四周女孩死了,她在第三周受了伤,伤口溃烂却没有药。a把她埋在沙漠里。
第五周他终于等到了沙漠鲸,沙漠鲸的速度那么快,明明上一秒还是远远的阳光下的一抹银蓝,下一秒就到了绿洲边缘。但沙漠鲸在绿洲边缘会放慢速度,因为它要来补充水分。就在沙漠鲸饮水的时候,a抓住它的尾鳍。沙漠鲸立刻扭动身体向前游去,鲸鱼的身体太滑了,他险些脱手。他原本带了捕鲸的猎枪与猎叉,但被强盗抢走了。他于是只能拼命抓住鲸鱼的尾鳍。
沙漠鲸往地下潜去。a以为他会在沙中窒息,可没想到地下是空洞的。原来地下是另一座城市。沙漠鲸游走在城市的天上,凶狠的风割过a的脸庞。虽然a没有捕猎成功,但他实现了飞翔的愿望。
8
周围光线逐渐亮起来,我发现我的确被浓浓的炫目的绿色包围。原来那是玻璃外正午阳光下的浓绿树影。这是大学院楼的走廊,左手边一整排都是巨大的玻璃窗,树枝几乎与玻璃窗紧贴着。
我走入我二十岁的夏天,手里拿着保研申请表,正要去教务老师的办公室交表。走廊上的光线太明亮,仿佛一条未来光明的路。正是那时我选择了一条更安全的路,看着沙漠鲸在面前游走。黎星在前面的窗户边上站着,背着光,影子向我投来。在走廊尽头楼梯的转角,银蓝色的沙漠鲸的身影一闪而过,身上还挂着金色的沙粒,沙漠鲸游走,沙粒落在楼梯上,看着便能感到疼痛。
我不能想象我那时候才二十岁。那之后的日子都变成了灰烬,迷眼使人流泪。
你明白吗?依然闪闪发光的、依然美丽的灰烬。
我不能想象我那时候才二十岁。
我推开窗户,把那张表扔了出去,它在夏天的烈日中飞舞,被风吹着飘落,被树枝裁成碎片。黎星朝我扬起手,向这边走来。我不知道沙漠鲸的绿洲是否已经到达。
黎星走近之后,我看清他的眼睛,澄澈、干净,像冬日夏日的湖水,像我们写过的故事。
我说:“如果没有绿洲,”
“这里也不过是一片沙漠。”黎星说。
后记:
能一直按照自己的心意率性选择是幸福的,而不那么幸福的人,或许幻想过错过的、不可得的东西,我们与它擦肩而过或掉头而去,没有走向它。如果能回到某一时刻,作出另一种选择呢?这样的幻想驱使我走入回忆和未来的荒漠。其实我明白回到那一时刻,也不一定有别的选择。只是语言是另一重现实,写下沙漠鲸的事,是为了让那些也许已经游远的沙漠鲸回到我身边。鲸鱼在沙漠里是错误的,但也那么珍贵。我们追逐的东西逃往虚幻的绿洲。只有在抓住鲸鱼的片影的时刻,虚幻的绿洲真实地存在了那么一刻。绿洲不是一个已经存在的空间,而是某些时刻,它被创造了出来。梦无法成为现实,但只要上路追逐,一定会有一种结果。虽然a没有捕猎成功,但他实现了飞翔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