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容就是虚荣吗?我倒觉得整容和看病没什么区别,都是完善生命。
一
今天下午,我在飞驰向亦庄线的地铁十号线上接了两个电话。
第一个电话说:“储丽君女士,上次您登记的日用品打折优惠券集点够了,可以送十二卷厕纸,请问您什么时候有空来取?”
第二个电话说:“储丽君女士,我们医院的美容科还有一次价值九十九元的水光针体验机会,可以赠送给您,请问您什么时候方便过来一趟呢?”
我问:“请问储女士是在你们医院做过什么项目吗?”
对方迟疑了一下:“您是储女士本人吗?”
“不好意思,我不是,她已经换号码了。”我挂了电话,风穿梭在地铁车厢内,初夏的北京还是有点冷,我裹紧了那件穿了两三年的风衣,任风呜呜灌进我的耳朵,像哭声似的。
从十号线的宋家庄换上亦庄线后,我给策发微信:今天又接到两个电话,一个关于打折券赠品的,一个是私立医院的美容科,说有个水光针体验。
策很快回复了我:估计整过容。
我没好气地回了他的消息:你怎么净把人想那么虚荣呢!万一人家是给家里长辈看病时给美容科留了电话呢?
策说:整容就是虚荣吗?我觉得整容和看病没什么区别,都是完善生命呢。
我正想怎么怼回去,他发来一句:我开庭了,晚点聊。
我就不好再回复了。车厢里眼看着亦庄线从地下爬上地面,在飞驰中它将北京的繁华一点点褪成城乡结合部的荒凉,我所到的终点亦庄站,已不再有半点帝都的大都市姿色。我在亦庄国际幼儿园和孩子们做了一个下午的沙盘游戏,又给领导交了几份教学报告。
事实上晚点我和策也没有再聊。不知道给孩子们上课和写教学报告哪个更费体力,总之天黑我才忙完,头昏脑涨地踩着几个初夏的蚊子包回到教职工宿舍。躺在单间宿舍的小床上,打开微信想和策再聊几句,但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把消息栏里打好的字都删了,什么都没发。
策最新的朋友圈是二十分钟前发的,只有两个字:胜诉。下面附了一张图片,是灯光闪烁的酒吧里七八个酒杯碰在一起,握着杯子的手有男有女,有美甲也有劳力士,有只美甲的手就坐在他旁边。看得出上海已经进入了夏天,照片扫到的人都穿着半袖短裙。策今晚肯定在庆功宴,刚入职上海律所就首战大捷,今晚春风得意的他不会想起我,也不会关心储丽君。
其实我和储丽君没什么实质上的关系,只是碰巧用了她的号码。用上储丽君的电话号这件事,还得多亏了我那份被策诟病过数次的工作。
今年我在首都师范大学心理学发展方向读研三,导师给我争取到了工作落户的名额——在公立的亦庄国美幼儿园做老师,给孩子们上心理辅导课,每周两节,每节一个半小时。我当时还在实习期,有论文要忙,不方便住职工宿舍。首师大到亦庄国美幼儿园坐地铁往返要足足三个小时,也不能怪我因为在地铁上打瞌睡才给了小偷可乘之机。
策是无论如何都看不上这个工作的,劝了我好几次,这次他劝得更用力了,还带了种指点江山的意味:“一个月三千,研究生毕业出来赚这么点,你怎么说也应该找个商业机构月入一万五。三千,还是在北京,你玩呢?”
“可是做够五年就给北京户口。”我一句话堵回去。经历这场对话时,策还在北京。他正陪我在海淀区的移动营业厅里办手机卡。那天我去亦庄国美幼儿园给小朋友们录视频,记录他们的沙盘作业,上完课在折返回学校的地铁上被人偷了手机。电子时代失去手机后,我站在原地手足无措,没有电子支付,没有微信、通讯录,我一时间感到肉身尚存但精神残废,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幸好一个路人帮我报了警。坐在派出所冰凉的椅子上,除了远在千里的父母,我只能想起策的电话。
作为当时的男朋友,策很尽责,花了半小时就到了派出所,他有条不紊地向我解释,因为人员密集,小偷跑出地铁后去了没有监控的地方,警方可能没那么快找回我的手机,最坏的情况可能就是这会变成永远的“悬案”,所以他会帮我处理接下来的事情。他殷勤地拉着我走出派出所,去朝阳大悦城旁边的酒店住下。第二天他请我吃饭,掏钱给我买手机,办电话卡……我拍的视频素材并没有成功上传到云盘,它们和手机一起被偷走了,于是策还买了冰激凌安慰我。
但冰激凌并没有起到安慰作用,反倒成了我们争吵的道具。策用“真不知道你钻个什么牛角尖”回应了我的“北京户口”。我赌气把冰激凌扔在营业厅的瓷砖地上,啪地变成了一滩,一地的香草奶油味烟花。我用这个漂亮且充满甜味的行动向策宣告了,我不想再谈这个让我们争执过无数次的话题。尽管他当晚就要坐飞机去上海,我依旧毫不吝啬地又给他留下了一道不甜蜜却满是甜味剂的回忆。
作为我的青梅竹马,策从小到大都有个让人恼火的优点,就是我越生气他越冷静,我越暴躁他的行为和语言就越充满逻辑。这个性格特质非常适用于他的律师梦想,但也让他在我们的爱情中被我三振出局。
他先是向周围等号的营业厅客户们道了歉,然后问清洁工阿姨能不能借他拖把一用。他有礼貌又亲切的态度,让清洁工阿姨都连忙摆手,表示自己马上就会替这位文质彬彬的小伙子收拾他不懂事的女朋友祸害出的烂摊子。
阿姨开始打扫时,策在我身边坐下,把自己的冰激凌让给了我,平静地向我解释:“我是觉得你学历不低,能力也强,以后机会多得是,不必这么委屈自己,你最近快毕业了压力大,我不激你。”
策性格的优点只适用于法庭上原告和被告用法条聊天。他为什么就不知道情侣之间的火山需要偶尔喷发迸出岩浆才能解压呢?我们又不是生活在法庭上,离谱!
这时营业厅窗口的喇叭叫了我的号,策好脾气地陪我去选号码,他说:“随便选个先用着,如果过阵子你去上海找我,肯定还要换上海的号吧?”策本硕连读期间顺利过了司法考试,今年春天,他已经拿到了上海一家十大律所的入职通知,月薪五万起步。
营业员热情介绍了两种套餐,全新的号码没套餐,靓号要再加五十元手续费,他人用过作废的号码有五年的北京本地流量套餐,但是只能在北京本地使用。
“给我来个作废过的!”我不理策期待的目光,咬了一口原本属于策的冰激凌,听到他的一声叹息。那张135的手机卡就这么顺利地安在了策给我新买的手机上。
除了五年工作落户,我还做了申博的准备。读北师大的心理学博士生一直是我的目标。但以我的研究生成绩和获奖状况,很难在北师大申博。我向导师表明决心,说已经做好连申五年的准备。导师为我指了条买彩票般的明路:申请国际心理学研究项目奖,如果能申请成功,可以获得用于研究的项目扶持基金二十万,还有国际奖章,比发十篇一作的文章有用多了。
之后我做过一阵子关于项目奖的功课。历年申请成功的项目主题可谓八仙过海,有海豚声波疗愈孤独症的、有反社会人格预防的……有个学姐结合催眠引导,开创了“黑洞疗法”,用特制的“羊水睡袋”模拟子宫来治疗狂躁症;有个北师大的师兄还用佛学为引子,做了个“正念法”,旨在通过树立人心中的积极理念,达到净化心灵、平静生活的目的。
“正念法”项目启发了我。我后来决定要做的项目主题就叫“负念法”,旨在通过让人看清自己内心的负面念头,理解自己的负面行为、生活困境,以及分析其情绪,让人接纳真正的自我。导师听我说了一下觉得还行,同意挂指导教师的名字,然后就让我自己去做案例调研了,我的研讨信息基本不怎么回复。后来我才知道我导师每年要给几十个这样的项目挂名,一根藤上也就结二十几朵花吧,哪里顾得上我这一朵,我只有自己拼命去找调研案例。
储丽君成为我的项目研究案例之一,纯粹是天降惊喜。用了这个135废弃号码后,我准备重新绑定微信,却在用手机号登录时看到了一个陌生的头像,我知道这是这个135号码原来的主人,看来她还没有解绑。出于心理系学生习惯性好奇,我用截图功能把那张头像图放大了看。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储丽君。照片中瘦弱的她抱着个约莫三四岁的孩子,穿旧的米色吊带,头发随意扎在脑后,几缕碎毛在额角朝天炸开,微微枯黄的面容是我国千万主妇或普通职业女性中任意生成的一种,过目即忘。微信名是妈妈辈的风格:静待花开。
手机验证绑定成功后,我用搜索微信号的方式顺利找到了这个微信。我隐隐觉得她可能会成为“负念”的研究案例之一。不敢轻举妄动加好友,幸运的是她的朋友圈是非好友可见十条。朋友圈背景是一个不怎么高大的男人牵着小孩的背影,看起来像是孩子的父亲。男人上衣是海澜之家,下身是皱了的西裤和皮鞋,还算体面的上班族模样。她的微信签名是:女子本弱,为母则刚。
“听起来文化水平不高。”那天晚上当我把储丽君的朋友圈念给策听,他在语音通话里这样回答了我。
确实,这十条朋友圈里,不是题目为“女人嫁后日子都是苦中寻乐”的主妇心灵叩击,就是“女人要爱自己才会被人爱”的大众鸡汤。有条视频是混乱的钢筋建材正在卸货,配文:老公进货我来看看。有三次发的是儿子的照片,配文清一色是“妈妈的一生全部给了你”之类的。
“这孩子长大了不是妈宝男就怪了。”策的结论从无线电波的另一端传过来,我听得出他那边在下雨,我仿佛嗅到了南方梅雨季腐败的湿润。他聪明地听出我的沉默是在听雨,调侃着炫耀起来:“怎么说我也是比你抢先一步逃离沙尘暴的人,羡慕吧?”
我想起我们七年前一起从小城市考到北京读书,这座城市给我们两个的初体验很差,空气干燥,常有沙尘漫天,节奏感极快的同时,人也冷漠功利、满面疲惫。偶尔我穿着好看的裙子去政法大学找策约会,我会发现单身男人的眼睛会射精,策会在西餐厅里发现情侣们隔着人民币接吻。
现在策起码摆脱了北京干燥的天气,代价是“暂时离开”我,离开我们原本就疑似靠时间堆砌起来的爱情。当然,“暂时离开”这个定义是他给的。
“沙尘暴”的事儿我没搭茬,而是将今天的新发现对策细细数来:“我添加她的好友没反应,她朋友圈确实一个多月没更新过了。但我在登录购物软件时碰巧又登上了她的账号,她叫储丽君,实名认证也是这个名字,住大兴区,买过五升汽油桶装的那种牛栏山,我查了一下一般是炒菜用,也买过二十九块九三件的家居吊带给自己穿——就是她头像上那款,却给丈夫买过六千八百块的皮鞋,而且从头到尾所有账单里就只有这么一次高消费,估计是家里难得的奢侈。”每次对着策梳理细节,我的逻辑性总是会不由自主地变强。所以不管他想不想听,我都经常借着聊天的借口和他把要做的工作叨叨一遍。
“那她对她老公,可真是像我对你一样好啊,我现在用的还是两年前的手机,苦命的储丽君啊,不知道她有没有香草冰激凌吃。”策在关窗,啪嗒的落锁声让我觉得雨可能下大了。
我自顾自地说自己的计划:“我翻了一下购物软件,从收货地址上知道了她在大兴区的详细住址,既然加不上好友,我要亲自拜访一趟,花点钱也要让她当我的项目观察对象。”
“你非要去就去吧,别让人告你侵犯隐私权就行。”策打了个哈欠。
二
储丽君必须从漫天黄沙的城中村菜市街走出来,沙尘暴粗暴地钻进她的袖口、领子。她得穿一件咸菜绿的旧外套,左手推着幼儿代步车,里面是被小蚊帐包得严严实实的儿子,右手得拿个循环使用到起毛边的环保袋,里面装满了菜花和油麦菜之类的在蔬菜中具有一定观赏性的“蔬花”,“花”们齐刷刷在她的寒酸中绽放着,肯定有种别开生面的美感。储丽君这时要走回城中村的小破楼房去了,她拎着一大袋打折菜十分吃力,但偶尔望向儿子时,眼光的另一端仿佛连接了某个童话宇宙,充满了令人深信不疑的快乐。
想回到一室一厅抑或可称为一居室的房子,路上得穿过不少平房和老破小待拆楼房,一群大爷大妈七嘴八舌,嘘寒问暖的内容主要是:买了什么菜?储丽君得挨个答过来,光“圆白菜”就得说五遍,但是没办法,街里邻居的关系不能差,不然在城中村没法混。
到家安顿好儿子,一看表发现还有一小时丈夫约莫就到家了,时钟的分针尖得扎屁股,一刻也坐不下休息,开始忙活普通家庭的两菜一汤,得是一荤一素。偶尔她忘了按下电饭煲的煮饭键,丈夫常因为吃不到米饭生气,几次下来她写了个小纸条贴在抽油烟机上,养成了炒菜时回去看一眼电饭煲的习惯。
旧得发薄的米色吊带在她瘦弱的身体上晃荡,甚至看起来有些飘逸了。但如果拿起来闻一下,能嗅到长期被油烟和婴儿口水腌透了的糟味儿。她早忘了多久没打扮过自己,甚至想不起自己是否有过青春期这奢侈玩意儿。
丈夫做的建材生意她不懂。丈夫生意小赚钱不多,好在算顾家,每个月的家用给得不少,达不到小康,但温饱之余满打满算能剩个几百块,还告诉她剩下的钱就归她支配了,算是家庭主妇的“工资”。她把这份每个月一百到五百元不等的“工资”看做丈夫对自己的宠爱。于是丈夫偶尔晚归,身上有什么不该有的骚味儿,她也就装傻装过去了。实在想不开生闷气,最多看几篇公众号鸡汤,告诉自己“为母则刚”,要么趁儿子睡了刷两集她百看不厌且奉为圣经的甄嬛,告诉自己不要像华妃一样指望做皇帝唯一的女人,要像纯元一样做他心中的无可代替,不然没有好下场。
但她到底把每个月多出来的几百元家用省下来了,攒了足足七千块,没有什么收入的她一直想有一笔可观的钱来做件大事。别误会,她的“大事”可不是做个小生意,投个小基金,在理财圈的风浪里打个小滚儿,这么有前途的理财构想不是她储丽君的风格。
她一直想做的“大事”,是给丈夫买个礼物。让他清楚她对这个家庭来说是真的很重要、很有分量的。让他明白她是个无私爱他的笨女人,又蠢又天真。这不正是他当初相中她的原因么?就像有次她问丈夫,那种她穿久了的家居吊带他会不会看腻了?他果断地摇头说,不会。他的态度是那么坚决,像他平日里买卖钢筋水泥时那样具有斩钉截铁的男子气概。他还夸那种家居吊带说,很实用!
于是储丽君在购物软件上逛了一个多星期,对着页面上各式各样的商品自言自语地品头论足,这个华而不实啦,那个质量一看就不好啦……手上握着那笔积少成多的巨款后,她第一次惊觉自己原来对这么多事物都有话语权——可以批评的原因,居然仅仅是因为她有能力购买它们。
有能力购买它们,就等于有能力丢弃它们或者干脆不选择它们。唉,买家之于商品,多像……多像丈夫之于她?想到这里,她逛购物软件时那份洋洋自得的心态,一下少了一大半,再冷静一会儿,她把腌黄瓜从坛子里夹出来剁碎后,再返回去看手机,已经彻底没了在各色商品组成的花花金钱世界里闲逛的心情。
最后,储丽君认真地在购物车里的诸多备选中选了那双名牌皮鞋,在向专卖店在线客服砍价被拒后,狠下心付了六千八百元的巨款。付完款,她发现还剩一百多块钱,琢磨着也该给自己买点什么,最后她选定了一项二十九块九三件的家居吊带,还有一桶五升装的牛栏山,炒菜炖肉都好用,偶尔丈夫出差时她还偷着喝一口,只敢到微醺的程度,不会影响带孩子,这酒也便宜,喝着不心疼。
下单后的第三天快递到了。储丽君双手捧着那双漆亮的皮鞋,用干家务生出的老茧摩挲好几遍,对自己的眼光赞不绝口。丈夫套上脚后也夸赞了几次这双鞋,但晚回家的次数并没有因此变少,昂贵的皮鞋装饰不了丈夫日益横向发展的身材,更装饰不了储丽君的心情。这双六千八的皮鞋带给她的幸福,也就止步于付款时那股奉献感带来的粉色陶醉,如梦幻泡影一样。
储丽君依然要每天去城中村菜市街买菜,回来的一路上要熟练地报菜名来接受街坊邻居的“审查”。六千八的皮鞋给了她教训吧,毕竟人总是要吃一堑长一智,她决心下次攒够两千元就给家里买个沙发,软得屁股一挨就陷进去的那种,她去商场给家里的冰箱报修时试坐过,这样使用的东西她在家能用,丈夫也能下班回来了舒服一下。构想中的沙发就像是未来这老破小房子中,马上要降临的一颗星辰,整个家必定要因为这个沙发的到来蓬荜生辉。
作为丈夫附属品的储丽君,作为“忍者神龟”的储丽君,想必整个人生一定有很多“负念”吧?
但此刻我就站在储丽君家的小区门口。这里是知名地产公司旗下开发的高档“府”系列小区,根据公开房源信息显示,小区内最小的房子在一百七十平方米左右,最大的有四百平的复式,配有三个卫生间的那种。目前整个小区根据不同的房屋朝阳位置定价,售价大都在五万元一平米左右,最高价的坐北朝南的复式,一平米七万元。
保安做登记后也没让我进去。他认真地在门卫的电脑系统上核实后,礼貌地告诉我说我要找的储丽君之前确实住在这里,是一户中档房屋的业主,但是一个月前她和家人已经搬走了。
三
“按这个情况,你之前的案例构想不就都被推翻了?”策马上调侃起来,“还两千的沙发?这种高级住宅里的业主,估计两万的沙发都嫌太便宜。”我已经能想到他刚下班,穿着西裤坐在沙发上跷二郎腿和我打电话的样子了,他的电话里传来REPLUS的音乐,昨天他刚和我炫耀过他买了个价格不菲的音响。
亲自登门拜访储丽君无果,我却有了新发现。为了增加亦庄国美幼儿园的影响力,院长让我作为青年教师率先开展一些“新时代宣传业务”。他天花乱坠讲了半小时,其实总结起来就一句话:开个短视频账号,把孩子们上心理课的视频传上去。
当我用135手机号一键登录短视频软件时,我不意外地发现这又是储丽君的旧账号。
账号昵称叫木妹妹,视频内容只有两条,一条是开通账号后自动生成的欢迎视频,一条是她的自拍视频,用了古装特效,美颜开得太大,像葫芦娃里的蛇精,背景里能看到一些不便宜的家具。通过点赞和关注,我发现她对手指舞很感兴趣,就是一种没有任何技术含量,只需要用十根手指来跟随音乐节奏挥舞的短视频舞蹈。
我正准备注销账号重新注册,却发现有未读私信。发消息的是一个蓬头垢面的男人,主页视频不少,大多数是他在炕上油光满面的自拍,配着一些劲爆舞曲的视频里,他通常在农村的院子熟练地干着木工、吃着盒饭,周围还有鸡鸭跑过,扬起的尘土飘进他的饭里。偶尔他在别人家里,背景看起来是城市里正在装修的楼房,配的文字是“户主要打家具”之类的文字。
“有条视频我直接举报了,你猜他拍了什么?杀猪!”我想起那个画面气得直拍桌子,“就一只死猪直接赤裸裸拍出来,血淋淋的,都不打码!”
策叹了口气:“唉,你说一个农村木匠,怎么会打码这项技术活呢?这对他要求有点高了。”
这个杀猪木匠男的昵称叫:快乐木哥。他给储丽君发的三条私信,直截了当地点明了他们的关系。
第一条:木妹,怎么不给哥发脱了的照片了?哥想你的肉。
第二条:木妹怎么不回哥了,是你男人不让你用手机了吗?
第三条:木妹,哥想你了,哥活到现在,只有过你这么一个女人。
我实在念不出口,截图给策发了过去。
策先是笑了一阵,说他杯子里的红酒都快被他的笑颠出来了,然后他出于职业病,又一本正经地和我普及法律知识:“这大哥是真不聪明,觉得和别人老婆偷情要被发现,还发这么过火的消息,要是储丽君老公找证据,就这厮都不用找托儿倒钩,这是妥妥的电子类书证。”
“你说储丽君该不会是那家有钱人的保姆吧,这穿的衣服、睡的人,都不像一平五万的住房里女主人能干出来的事儿啊。”
策马上纠正我:“但保安已经证明她是业主,你又忘了细节,差点又做无用功往歪道上跑了。”
我在教职工宿舍的书桌前托着腮:“唉,那我还挺同情储丽君的,她可能内心真的空虚,另一半又比自己强那么多,只能从别人身上寻找安慰……”
“这是什么话?”策打断了我,“空虚是出轨的正当理由吗,自卑就可以找别人寻求安慰了?”他的声音突然变冷了,“所以我一边读研一边在律所接案子赚钱时,你才找了个饭搭子?”
我一下有些急切,心口被戳了一下似的:“你什么意思?”
无线电波里,策的鼻息重了起来,我第一次感到他生气,他居然也会生气,“我的意思就是如果不是我碰巧遇到,我都不知道你和体院那个男的每天一起吃饭的意思。”
“你又旧事重提了是吧,我再说一遍,我和他没什么,就是吃个饭而已!”我的声音一下放大了不少。心理学上总说声音大是心虚的表现,可我却总觉得大音量只是在表达愤怒与烦躁。
“我没指控你们有什么,从前到现在,我都没有怀疑过你,”策突然沉默了一会儿,再开口时已经有些哽咽,“你以为我是介意你和他吃饭?我是介意你为什么不快乐却不坦白地告诉我,原来我在你心里那么不可靠!”
我讥讽地笑了:“告诉你?怎么告诉你啊大律师,你那么忙,我是跑到法庭上告诉你啊,还是……”
策那边传来有东西碎裂的声音,他嗓音颤抖着,又一次打断了我。从小到大,我说话从没被策打断过,今天我却被打断了两次,他直接开了口:“就像今天,我真正失望的不是你和那个男的吃过饭,而是:一,你太自我为中心,代入了自己就去同情一个背叛了婚姻的人,觉得这种事理所应当;二,你从来没想过修复我们的关系,从你选择找别的男人倾诉开始,一直到你不顾我们的感情,为了打败被你当做假想敌的我,想用自己的成就和我一较高下,非要找个破烂工作拿个户口来赢我!”
“够了!又绕回来了!”我吼了起来,一把将玻璃杯推下桌檐这个悬崖。杯子碎出水晶炸裂的声音特别好听,策那边变成了嘟嘟嘟的忙音,而我趴在淌水的书桌上哭了起来,挂钟的分针、桌檐滴落的水、我的眼泪,全都滴答滴答敲打在房间里。
四
如果继续推演储丽君这位研究对象的生活,或许她短视频软件上被我发现的秘密是个新的出口。
我猜,储丽君一开始是觉得他口哨里的《梁祝》吹得实在是好听,喉咙里住了只百灵。再聊几句,还是个小老乡!家乡话说过几句后,一下关系就近了,密了,稠了。《梁祝》这曲子在北方农村里人人都听过,每个村的村支书广播大喇叭能没有这首歌呢。储丽君必须对这首歌有着本能的生理反应,村口的电线杆子上,村支书的大喇叭总是那么让人紧张。
储丽君就这么在婆婆正在装修的房子里认识了“快乐木哥”。他个子高,虚胀的胖,肿眼泡,两眼的间距分得很开,但正因如此看起来有股无由的快乐和天真。
老公有钱,公婆家自然更有钱,要么怎么子承父业呢?婆婆这辈子最难受的是儿子找了储丽君这么个老婆,家在河南新乡,一嘴子土话,管她的宝贝孙子叫“小小”。其实储丽君其实也嫌弃婆婆把“孙子”叫成“孙贼”,但婆婆更气自己纠正好几次,储丽君还是习惯性地蹦出那些土话,这个河南村姑,还不如儿子大学时谈的那个承德乡巴佬,好歹人家一嘴普通话,开口不让人臊得慌。
在婆婆眼里,储丽君应该就是个在家吃闲饭的,建筑公司的忙帮不上。婆婆看不上储丽君,却把孙子放在心尖上,最近想住得离孙子近点,就又买了个新房。眼下有新房装修这个机会,储丽君天天跑过去盯装修,想好好表现一下,一根螺丝钉恨不能都要打车亲自去买。
婆婆的床和衣柜都要纯手工打造,不能是挪进去的。尤其衣柜,必须是红木刷亮漆,嵌进墙去的。婆婆说了,这才是家,挪不动的、稳稳当当的家。
快乐木哥作为当时负责打家居的木匠,指出了这种漆法的弊端:这大立柜要是做大亮面儿,只要稍微刮了一小道儿,看着就旧了,划不来!
储丽君听完觉得有道理,她想起婆婆之前住的房子里,红木柜就因为布满划痕看起来旧旧的。快乐木哥还一边说一边用磨具打了一小块磨砂表面的红木给她,储丽君拿在手里时感受到了那块木头被快乐木哥攥过的温热,拿着这块温热她鼓起勇气去找婆婆询问,果不其然被婆婆拒绝了。
彼时婆婆正在训斥一对负责贴卫生间瓷砖的小夫妻,让他们不要用卫生间的马桶小便,有需要就去物业那边借厕所。储丽君其实很喜欢那对小夫妻,他们两个干活从来不说话,有股天然的默契,男的负责贴,女的负责刮缝,安安静静的,只能听到刷子唰唰蹭墙和几块瓷砖碰击的叮咚声,他们的配乐让快乐木哥吹的《梁祝》更好听了。
婆婆大约一周来“视察”一次,每次两小时左右,这期间,《梁祝》没了,小夫妻的配乐也没了,大家都心惊胆战的。
婆婆拒绝储丽君的“磨砂面儿”提议后,还批评了她不听长辈的话,想法太多,不孝顺!储丽君都一一点头和婆婆道歉。
婆婆视察走后,小夫妻很明显松了一口气,快乐木哥倒是似乎没受什么影响,口哨更响。
其实储丽君也许不是不喜欢京片儿,她最开始在这个城市和丈夫看对眼儿,就是因为丈夫那口京片儿让她觉得自己终于能离开那个让她饱受重男轻女之苦的家了,算是找了个靠山。
婆婆当时不乐意,却也因为她肚子里的孩子让她进了门儿。生完孩子后有段时间,储丽君一听京片儿就反胃,婆婆一口京片儿,满嘴都是让她多喝猪蹄汤,“猪蹄儿汤”,她感觉自己不如老家猪圈里的那头母猪,成了个喂奶机器,猪每天泔水里的菜还不一样呢。这时储丽君开始想念家乡话了,她隐隐明白了,她喜欢哪儿的话,取决于她那一刻可能在哪儿过得更好。起码在喂奶这件事情上,她总希望自己平时住在北京的高级公寓里,但只要开始喂奶就能瞬间移动回没有婆婆的老家。
所以,当快乐木哥看她站累了,说出那句“你坐门各老这个蹲儿吧(你坐门后这个凳子吧)!”储丽君一下就忍不住和他亲近起来,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说,河南新乡话在某种程度上唤起了她对生活的热情和自我认同。到了行黑(晚上)的时候,她吃过晚饭又赶过来给快乐木哥送了碗扁食(馄饨)。一来一往,她知道快乐木哥家里有个常年重病的老娘和残疾哥哥,嫂子早跑了,留下个不大的侄女,三口人靠他一个人养,所以他三十好几也没娶亲。快乐木哥知道她上了个普通大专,在北京之前打过工,结婚后是个家庭主妇,丈夫不大爱和她待在一块儿,婆婆总给她气受。
有时候两个人聊着聊着就沉默了,在空荡荡的房间里,伴着四处飘浮的灰尘叹气。有时候他们聊天还关了灯,为的是能更好的从露台看到远处星星一样的万家灯火。
真正出问题是快乐木哥快收工那几天。红木大立柜的门内侧要安个镜子,储丽君吃过晚饭过去监工。丈夫那天恰好出差了,儿子也被婆婆带走去她家住一晚。储丽君灌了一矿泉水瓶的牛栏山带过去,路上还买了两盒鸭货。
或许是因为那天气氛里带有了浓厚的送别意味,红木大立柜内侧的镜子在安装时,合时宜地碎了一次。快乐木哥把备用的那块贴上,储丽君却因为收拾碴子手割破了,快乐木哥不由分说抓着她的手去冲洗,还涂了点牛栏山上去。这是第一次肢体接触,但两人好像都没有什么抵触心理。
松开手后他们重新开始聊天,喝着牛栏山吃着辣鸭脖,脸胀红,嘴上全是油光。快乐木哥夸储丽君长得“时辰(美丽)”,储丽君夸快乐木哥长得“派仗(帅气)”,人也“实受(实在)”。
两人都喝到微微有点飘的时候,关了灯,一起上了露台。快乐木哥说这万家灯火,像好多“火明虫子”。储丽君乐了,几乎开始吼了:“去他的萤火虫,就是火明虫子,我妈小时候就这么教我!”她突然愣住了,呆滞了一小会儿,低声说了句,“我好想我妈。”
快乐木哥点了点头,说;“我从小没见我妈从床上起来过,我一出生她就因为生我瘫了,每次过年,她都哭,说对不起我,没让我喝上母奶,不然我不可能肾不好,脸常年肿着。”
借着酒精,储丽君也放开了,她张着双臂,向无数霓虹组成的火明虫子施以自己最无畏的拥抱;“我爱你,北京我的家,我爱你,妈妈!”
快乐木哥颤抖着手,激动地掏出手机,用手机铃声播放了一首《月亮之上》,他的手机没有音乐功能,用设置手机铃声的试听播放的,就那么一段高潮循环播放,喇叭还是呲的。可就算这样,两个人也似进入无人之境般,在被光污染照得微亮的房间里手拉手跳了起来。跳的可不是别的,是河南乡下每逢大年十五“办会”,每个年轻人都会扭的秧歌。地板上还有零星的镜子碎片,像星光托着他们两个的双脚,就这么跳着乐着,飞起来似的。
“我快走了,”快乐木哥突然把肿眼泡努力睁开睁大了,原来的一条缝隙变成了一条黑亮的目光,是真正的灯火和星辰,也是真正的两只火明虫子。他身上廉价的烟草味,让储丽君想起童年时家中院子里的菜畦和牛圈里垒起来的牛粪团,“天天要跑活儿,不可能专门回来见的。”快乐木哥说。
储丽君点点头,这时她发现他们已经站在了敞开着门的红木大立柜的镜子前。快乐木哥转过来,面朝她突然跪了下去,双手抱住她的大腿根,下巴抵在她的胸上,以一种极其温热虚弱的声音说:“你的嫫嫫有股奶香。”
储丽君看了他一会儿,又看了一会儿镜子里的自己,把上衣的所有口子一颗不剩地解开了。快乐木哥含住了她的乳头,他的头扎在她的胸前,蓬乱的头发里散发出一股河南棕壤和青草汁液的气味,这湿热的舌与参差不齐的牙,让她热泪盈眶。
后来储丽君无数次回想那次的经过,可她无论怎么往脏了想都只觉得纯净。他身上有那么多泥污和灰尘,可她怎么就一点都不觉得脏呢?
可后来他们两个都无法确定那天到底有没有“弄事”,一起复盘了好几次,却都无果。那夜之后,储丽君第二天发现自己躺在自家的床上,身上裹着浴袍,是回到家后洗过澡的样子。快乐木哥则在光板红木床上醒了过来,发现自己只穿了内裤。两个人都不记得那天是怎么分别的,也不记得分别前做过什么。
保险起见,他们后来互删了微信,用短视频软件的私信功能联系。储丽君其实不怎么想起快乐木哥,只是偶尔发几张性感照过去,纯粹为了享受一下被痴情汉捧成女神的快乐。但偶尔她还是会在深夜疑惑,那夜镜子前,到底是什么让她热泪盈眶了呢?
五
亦庄国美幼儿园心理辅导课的沙盘游戏,是一如既往的形式主义。每当孩子们在沙盘里用人、家、树、狗等道具摆出各式各样的场景时,我都得按照领导的要求为那些沙盘场景拍照,课后还要给每个小朋友写一百字的沙盘心理分析。说白了就是要向花了学费的家长们展示一下,这门课挖掘出了多少他们对自己亲生骨肉不知道不了解的地方。
但其实幼儿沙盘的真正意义并不在于幼儿摆了什么,而是心理教师的引导。幼儿并不是吝啬表达,而是词汇的缺乏导致他们的表述通常较为抽象。沙盘只是个媒介,我的任务是通过沙盘引导孩子们说得更多。
当我把对沙盘的解释告诉孩子们的时候,一个穿格子裙的小女孩问我:“那大人也会有吝啬表达的时候吗?”
我点点头:“有些,不,许多人都会吝啬表达,大人的世界比较复杂嘛!”
她托着婴儿肥的腮部问我:“那大人怎么才能说出真实的想法呢,也摆沙盘吗,也是家、树、人吗,大人的沙盘里会有更多人吗?”
我想了想回答她:“也许大人更需要学会的,是从远处看着自己,像个旁观者那样。”
储丽君的朋友圈一直没有更新过,但我接到过几个令人吃惊的电话,是放贷公司的。
有一个电话说:“储丽君女士,请问您什么时候能还下一笔钱呢,你现在二十万的贷款里还有十五万没有还,后天又要开始算利息了。”
还有一个电话说:“储丽君女士,请问您还需要从我们这贷款吗?”
我问他:“以我的额度可以贷多少呢?”
“如果您还像上次一样抵押一辆车,三十万以内都是可以的。”
似乎是在借机缓和关系,也似乎是真的想找策讨论。接到电话的几天后我还是发了微信过去:储丽君借了贷款,前后加起来五十万。
等了十多分钟策还没回复我,我又补了一句:你说这个钱她会不会拿去赌博了?
过了一个多小时,策直接打了电话过来,电话屏幕蹦出他的名字时,我居然松了口气。
“我刚才在开庭,”他周围传来许多人说话的声音,有些嘈杂,“这个嘛,有没有可能找小木匠去私奔了?”
我忍俊不禁:“什么啊,你当影视剧呢,有家人有孩子,怎么可能说走就走?”
策似乎走到了一个公园里,周围有阵阵林涛传来,他清了清嗓子:“我今天的这个案子,就有点这个性质,一个女的和一个男的都谈婚论嫁了,见了男方母亲吃了顿饭,吃完饭男的还怕女的穿高跟鞋累,把她背到了家门口,结果你猜怎么,之后那个男的就失踪啦,什么微信电话全都拉黑打不通,租的房子也搬家了。”
“啊?怎么有这种事,被绑架了吗?”我歪着头听着这个离奇的故事。
“法庭上,那个女的告男的要赔精神损失费,还想要个说法,结果男的说,‘我妈不满意她,告别分手太麻烦,她肯定会闹,就直接走了’。”
“唉,真是什么人什么做法都有……”我不禁叹了口气,但很快我决定,在这次谈话里我要比策更先开始调侃,“所以是不是很多人说离开就离开了,就是一瞬间的事情啊,比如你这么呲溜一下就上海去了。”
“你当我是蚯蚓啊,还呲溜一下。”策笑起来,但又很快沉默,林涛代替了他的发言,表述着一种夏天将尽的心情,“其实我还挺想你的。”
我故作轻松:“嗯,但是你这种大律师,这么理性,应该会觉得我们暂时失去彼此也没什么,对吗,有心总会重逢。”
策也轻松起来,又习惯性地开始了调侃:“你要我切除前额叶吗,你这美好记忆的主演,我爱情的绑匪。”他深吸一口气,继续说:“以前以为爱情是以卵击石,爱情是鸡蛋,现实是石头,现在才发现,爱情是石头,而我是个鸡蛋,被击得稀巴烂!”
“有意思,你去了上海说话都越来越小资了,”我笑了笑,“但是我也许下个月辞职过去找你,现在幼儿园的领导事儿太多了,每天都加班。”
“也没准儿我去找你,北京也蛮好,上海湿热啊,也没有很舒服。但是如果你来,我记得你以前一直想去NGO工作,我认识个给留守儿童写信的NGO,你应该会喜欢……”他说着说着又来了精神,说了好多个有意思的人,好多件有意思的事。
我打电话的时候正在地铁上,是毕业季从学校把行李都分批运到了教职工宿舍,策说要去忙案子后挂了电话。我拎着一包被褥,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座位,习惯性地打开手机,决定和储丽君来个道别似的,我又搜索了那个微信号。
储丽君居然更新了一条朋友圈,是今天早上的十一点更新的。内容是一张照片,照片里是个满脸纱布只露出眼珠部分的人的自拍,但是我凭借朝天的炸毛额角碎发认出了这就是储丽君。她配的文字是:新生活,新开始。她身后是糖果粉色和糖果黄色相间的壁纸,是那种私立整容机构最常见的装潢。一时间我愣在地铁上,心里又想了无数种有关她生活的可能,但最后还是在好几种想法的矛盾之间作罢了。
亦庄线的一路飞驰照旧让北京的繁华褪色,随着景色愈发荒凉,地铁上的女人们也逐渐从穿套装的白领丽人和偶尔出现的几个时尚模特,变成了较多的拎着菜的中年妇人,还时不时上来几个不知是不是逃课出来的女学生,双马尾和单马尾在车厢里打闹,粉球鞋踩了紫书包的脚,两个人互相拌嘴。
我就这么静静地坐着、看着,漆黑的隧道让车窗的玻璃映出我的脸,我只觉得她们都是储丽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