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记忆的某些片段深藏,悄悄咀嚼着成长的慌乱与苦涩。
我在前,小黑在后,鼻涕猴儿远远相跟着,手里拿着一根刚从树上撅下来的柳枝儿,一边走,一边扫荡河岸上刚刚跌落露珠的野雏菊。花儿散落一地。我看得有些不耐烦,说,你能不能老实点儿,花儿又没得罪你。鼻涕猴儿抬眼看我,脏兮兮的衬衫袖子抹了下就要过河的鼻涕,鼻腔里呲溜一声。小黑步调有些慢,我也不着急,我知道小黑疼,况且疼的地方又如此隐秘。河面上飞来几只蜻蜓,在盘旋,在俯冲,一只蓝蜻蜓像直升机在水面上停了许久,然后落在水中摇荡的水草上,像是要休息一会儿。
我不能停下脚步,小黑也不能。母亲说了,要一直牵着小黑走,走上一天就好了。在此期间,不能吃草,不能喝水,不能停留,不能躺卧在地上——躺下怕是就起不来了。躺下起不来也就要了小黑的小命。我也那么念叨着,赤脚蹚开横七竖八的野草。这些草可是真烦人,到处生长,根须连着根须,藤蔓连着藤蔓,铺展在老河滩上,就像一张巨大无边的毯子。毯子上有流水冲出的花边,有野草编织的图案,有方方正正一小块一小块开辟出的田地,长着棉花,长着青豆,长着高高的碧绿的苘和麻。苘和麻的作用不得了,看似青翠的一株,捆扎在一起,用泥块、土坯和木头压在村东池塘里,一个夏天,就沤成了结实的麻绳——譬如我手里紧紧牵着小黑的那条绳子。绳子的一端牵在手里,另一端系着一根结实的皮条,绾结成麻花状,上端分开两道岔,挂在小黑的两个嫩笋样的犄角上,另一端连着一弯发光的铜鼻环。
给小黑扎鼻环那天,我就有些不解,我问父亲,好生生的鼻子戳出一个洞来,能不疼?父亲一脸狠劲儿,尖利的铁钎子在火上烧得通红,说是能消毒,然后抱住早已拴在树上的小黑的头,另一个人用手掰着鼻孔,嗤地一声扎进去,小黑猛地跳了起来,眼睛里仿佛喷出火来,红红的,当面前的人都是仇人。有好些天,小黑不让我近身,一旦靠近,就打着响鼻跳开,挣得拴住它的横梁砰砰响。
小黑多好啊,小黑是个听话的孩子。去年杏花开的季节,我从学校回来,母亲说今天夜里怕是要下崽了,吃完饭你跟我一起守着。母牛在圈里卧着,油灯昏黄的灯光摇曳,父亲在里屋床上鼾声起伏,不大也不小,刚好贴合春天寂静的夜晚。我在床头打盹儿,忽然被一声压抑的叫声惊醒。母亲把油灯放在靠近母牛的地方,一边按压母牛隆起的肚皮,一边轻声安抚。莫急,莫急,就快好了,都有当母亲的这一天,都得受一遍生孩娃的苦。母牛前腿弓在地上,后腿直直地伸开,先出来的是一双蹬动的腿,接着是肚皮。又过了一会儿,母牛再次叫了一声,不过好像没什么动静。母亲说,你过来端着灯。我接过灯的双手有些颤抖,母亲把双手几乎伸进母牛肚子里。再挺一下就好了,娃儿这就出来了。母亲安抚着。双手一使劲儿,小黑就出世了,母亲一屁股蹲坐在地上,用衫子擦着脸上的汗水。这时父亲已经起身,站在牛圈旁看着,看着母牛,看着小黑,看着母亲,看着我,说明天给老牛炒些黄豆,加点料。
我知道一头牛长大有多不容易,从湿滑的羊水中慢慢站起,蹒跚着脚步,循着母亲的气味寻找,寻找乳房,寻找充裕的汁水。小黑睁开眼了,油灯的亮光在它的眼中点亮,眼前是破败的土墙,破败的老屋,但这春寒料峭里的牛圈是温暖的。母亲在牛屋里点了炉子。更多时候,母牛在松软的草叶树叶上安静地卧着,静静地反刍,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孩子。我跟父亲说,你有名字,我也有名字,那给小牛也起个名字吧,就叫小黑。父亲不说话,抽一口旱烟,吧嗒了一下嘴,嘴角隐隐的笑意表示对这个名字很满意。
小黑可以独自行走了,小黑可以在老河滩上撒欢了。四条长长的腿杆子还是有点细,不过跑起来一点也不输我和鼻涕猴儿。鼻涕猴儿说,小哥,跟三娘说,让你家母牛再生一个哇,再生一个小黑——不,小白小绿小红也行,我都喜欢,到时候我们俩一人一个,天天在老河滩上放牛。我白了他一眼,鼻涕猴儿正双眼直勾勾瞅着练习啃草的小黑。生,你以为那么容易啊,你以为像你娘那么能生,一二三四五没生够,又生了一个你?鼻涕猴儿好像生气了,擦了一把鼻涕,气咻咻坐在草地上。我也不知道啊,我也不知道我娘给我生了那么多姐姐,天天吃饭咸菜都抢不上。那天,我为了哄鼻涕猴儿,把小黑用一把野草引到他身边。说,你摸摸小黑,身上的毛有多光滑,你用草捅它的鼻孔,保证会打个很响很响的喷嚏。鼻涕猴儿用一根草捅了一下,小黑果然打了个响鼻,低低地哞了一声,转过头去,以示抗议。鼻涕猴儿以示回报,悄悄跟我说,小哥,跟你说个秘密,但是不许往外传。我说,你说吧,我保证不往外传。他就俯过头来说,昨夜黑儿妇女主任晃着大屁股来我家了,说让我娘还是我爹去县城医院一趟。还说不疼,没事儿,就跟蚊子叮了一下样,就跟马鳖咬了一下样,最好让我娘去,说女人做那个不伤身子。我娘当时就发了疯,把枣儿苹儿赶下床,又把我一把推到妇女主任怀里。娘喊着说,要去让那个祸害人的去,打死我也不去,我生了一群孽障啊,一群讨债鬼啊,一群要命的活阎王啊。哪一次不是打鬼门关进去又回来,哪一次不要了老娘的命。爹在旁边抽烟,双腿打颤,一不小心火星子掉在裤腿上,赶紧跳起来弹下去。那就这样定了哇,妇女主任说。我在她怀里还没闻够香味儿,她那胸脯软软的弹弹的比我娘的大好多。你不信?不信你下次凑近了闻闻。鼻涕猴儿看我鄙夷的眼神,发誓说那是他闻过的最好最香的味道。
我信啊,我当然信。长生叔家就在我家边儿上,隔着一条胡同,又隔着一堵墙,每天可以听见土墙里面传出叽叽喳喳的叫声,喊声,夹杂着哭闹声。门前是一个粪坑,粪坑旁边有一株高大的榆树,每到下雨天,我家以及很多家在高处的雨水向低处流,粪坑里就漂满了烂树叶鸡粪鸭粪羊屎蛋儿,散发着远远就能闻见的一股恶臭味儿。长生叔家有六个孩娃,按年纪依次叫桃儿杏儿梨儿枣儿苹儿,最小的当然是鼻涕猴儿——是他的姐姐们给起的,“大鼻涕,长又长,不干活儿,光吃粮。”她们一喊,长生婶儿就骂,长生叔在一旁笑。鼻涕猴儿倒觉得无所谓,喊就喊,不就是个名儿。但这次不行,隔着老远就听见战鼓鸣厮杀声对骂声。起因是家里死了一只鸭,老大桃儿给鸭子褪毛开膛破肚,在灶火上炖煮了一上午,午饭时端上了桌子。桃儿自恃有功,把一根鸭腿先放在自己碗里,鼻涕猴儿吃得快,另一根鸭腿还在嘴里,就想要大姐的那个。桃儿不给,娘就生了气,愣是一筷子把桃儿就要送进嘴里的鸭腿抢过来,给了鼻涕猴儿。桃儿先是呆愣了一下,接着眼泪就刷地流下来,然后猛地起身,一不小心撞翻了桌子,鸭啊汤啊水啊玉米饽饽啊撒了一地,长生叔就打了桃儿一巴掌,桃儿就踢了杏儿一脚,杏儿就把气撒在身边的枣儿苹儿身上,一时间乱成了一锅粥。谁也没看见,粪坑里的水咕嘟嘟冒泡儿,我父亲我母亲就喊了起来,那不是桃儿啊,赶紧下去捞。父亲就扑腾跳进去,也不管鸡粪鸭粪羊屎蛋儿恶臭味儿,湿淋淋地把桃儿从粪坑里捞出来,放在石磨上控水,母亲就帮忙掐人中,好大会儿,桃儿才悠悠醒过来。
唉,啥时候是个头啊?这日子过得鸡零狗碎,就没一天安生的时候。长生婶瘫坐在地上哭。
鼻涕猴儿说的去县城医院,我好像朦朦胧胧知道些什么意思,大概是像对待家里养的羊啊猪啊牛啊,一刀子下去,就失去了生活的某种意义,也就老实了许多。只是我不理解,为什么要对小黑下手。小黑还那么小,虽然经过一年的成长,有了点牛模样。小黑从春光里走过,它的蹄夹越来越坚实,把河岸上的草地深深地踩了一个坑,燕子飞翔,蝴蝶飞舞,小黑望着远去的水流发出一声低低的稚嫩的叫声——那哞声有些短,有些急促,但发自腔子里的喊声还是得到了呼应,在老柳树下吃草的母牛也随之发出一声哞叫,那意思好像在说,娘在这里,你玩你的去。鼻涕猴儿在后面追,小黑在前面跑,快要超过的时候,鼻涕猴儿蹦跳着,小黑甩着头和耳朵,甩着长长的尾巴,把嘴唇在鼻涕猴儿脸上蹭。鼻涕猴儿就咯咯咯地笑,抱住小黑的脖子在草地上打滚儿。而眼下,小黑好像忘记了那些快乐的日子,任鼻涕猴儿在后面用柳枝儿戳它的尾巴也不理会。鼻涕猴儿说,小黑小黑,你高兴一点啊。你要是不高兴就哭,反正哭鼻子也没人笑话。小黑的尾巴无力地指向地面,后面两条腿像是小时候刚刚学会走路,一瘸一拐,草地上的脚印散乱。我回头看,手中的麻绳松松垮垮,我不想催促它,只要它站着就好,只要它跟我走,我就好好陪着它。母亲为了犒赏我这次带小黑出门,特意烙了葱花油饼,就放在我的衣服兜里,还有一瓶水,在肩上斜挎着。
我胆子小,一大早站在大海家门口,老榆树上的露水还在吧嗒吧嗒往下掉,掉进脖颈子里凉丝丝的。一大堆棉花柴、干树枝堆放在门口,足够屠户大海半年的烧柴,除了杀猪杀羊,他家还做卤煮:猪头羊头大肠小肠兼做香喷喷的辣羊蹄。我不敢喊门,每当站在谁家门口,嗓子里就像卡了一块大石头,上不去下不来,就在那里卡着,即使喊出声来,也是结巴着嘴——大大大大海哥,我爹喊你有事儿。喊了一声没动静,榆树上的露珠又砸进脖颈子里几滴,我不得不鼓起勇气使劲拍门。大海嫂子披着一件汗衫,胸前鼓鼓的。问我有啥事我说——我我我爹找大海哥有事儿,我我我家的小牛。她好像就明白了什么,热乎乎的手掌在我头顶摩挲了一下,对着院子喊,起来了,三叔家喊你有事儿。做这事儿离不开大海哥,村里的猪啊羊啊需要阉,主家就会来找他,明晃晃的小刀子下去,嘴里衔着一根穿好麻线的缝衣针,那边嗷嗷叫着,这边就结束了手术。完事,嘴里含上那么一口烈酒,扑哧喷洒在伤口处,那些懵懂的小羊小猪就爬起身来,哼哼唧唧喊着骂着,躲去了阴凉处。我仿佛知道了一些隐秘的事情,比如父亲让我赶着我家的母猪去葛村配种站,一去一回,过不了多久猪的肚子就会大起来,再过些日子,猪圈里就有了一窝吱哇乱叫的猪崽子。
人手不用太多,大海哥是这场事件的灵魂人物,我这边刚从他家出来,咚咚的脚步就在身后响着跟了过来。还要去叫长生叔,长生叔虽然长得精瘦,但也还算有把子力气。去他家我就没那么怕了。从大海哥家出来我故意绕了一个圈,绕到村口的池塘边,池塘边上的梨树上挂满瘦瘦的果子,树老了,果子也变得枯老,都是核儿。等到秋天,我跟鼻涕猴儿爬到树上,摘一个咬一口,咬一口扔一个,惹得梨树家的主人二奶奶踮着小脚骂,不安生的兔崽子,要吃就好好吃,这不就都给祸害了。到了长生叔家,推开门,鼻涕猴儿正站在压水井边睡眼惺忪地撒尿。我说长生叔呢?他擤了一把鼻涕,睁眼看是我。小哥你咋来了,小哥今天还去不去河滩上放牛,小哥这次该让我骑骑你家小黑了,你不知道,昨夜黑儿我做了一个梦,你家小黑长出一双翅膀,我骑在小黑身上,就飞上了天,飞过河,飞过芦苇滩,飞过咱们村庄的上空,路过我家时我看也没看,只想着飞过去,再也不回这个破家了……这会子就被尿憋醒了,你就来了。我没空跟鼻涕猴儿扯飞牛的事情,我只想着把长生叔喊过去,完成我今天的使命。
长生叔在厨房里做饭,围着围裙的精瘦个子看起来有点滑稽。光头,深一块浅一块,一看就是长生婶用镰刀片子剃的。长生叔在部队负责喂猪做饭,炊事兵,按长生婶的说法就是在部队啥也没混上,就整成了一个猪倌儿、伙夫蛋子。长生叔就骂,日你娘还不是你看我排场才想嫁给我,真就是喂猪了,一天天洗衣做饭伺候着你们。长生婶这会儿倒不再言语,一边拍打昨夜黑儿那个在被单上画的地图,一边用更多的沙土敷上去。长生叔返回厨房,抽拉风箱,呱嗒呱嗒,灶口里的火苗子蹿出老高,鼻涕猴儿站在厨房门口嗅了嗅,不用说今天又是煮的烂地瓜,蒸的玉米饽饽,猪食样。转回头进了屋,倒头继续睡觉,他说他还想做那个骑着小黑上天的梦。
这时已经天光大亮,布谷鸟在远处叫着,传来不苦不苦的回声。村后的官路上站了很多人,有端着碗吃饭的,有咬着耳朵说话的,有闷着头圪蹴在地上吧嗒吧嗒抽烟的,那模样一看就像有千斤重的心事。小队长牛二和大屁股的妇女主任站在一处高台上,说这次哪个也逃不过,男的不去女的去,女的不去牵牛扒房拉粮食也得完成今年的任务。我不知道什么才是任务,我从一些人的表情上,明显看出了不是啥好事情。牛二手指粗短的手掌在空中一挥,那个谁,去开你家的拖拉机,一会都拉上去县城。
太阳越升越高,照在身上、头皮上,仿佛千万个微小的箭头凌空射来,扎得人浑身不舒爽。我家的牛屋原是给二哥娶媳妇盖的院落,后来眼见着长成大龄青年就去了东北。生锈的轧棉机还摆放在院子里,用来炼棉油的锅灶被遗弃在角落,几株枝叶茂密的梧桐树伸展开来,把整个院落笼罩在连绵的树荫下。门口有一株年轻的刺槐树,仲春开一嘟噜一嘟噜白色的槐花,那香味弥漫了整个空间。我负责哄骗小黑从牛圈里出来,小黑走到院里,抬头向着天空哞了一声。或许有点像我,嘴唇上毛茸茸的年纪嗓音也开始变得有些低沉,睡梦里也有热热的气息在小腹旋转升起,只是莫名,只是不知道这股力量到底来自哪里。
其实,这一切就要在今天揭晓,小黑和我,就要经历这生命中的同或不同。父亲把一根长长的麻绳丢在地上,屠夫大海手里拎着一根油亮的棒槌,长生叔眼神游移着,从我家老院上的土坡走下来,鼻涕猴儿跟在屁股后头,嚼着手里的玉米饽饽,嘴里还吐字不清地说着,爹,爹,妇女主任又去咱家了,说等会儿让你跟他们一起上拖拉机。我看见长生叔脚下一个趔趄,仿佛高大精瘦的身子就要从土坡上倒下来。夹棍呢?大海哥问。父亲就从院子里找来用绳子拴系一头的两根棍子,那棍子还是他让我昨天在池塘边柳树上砍下来的。我问他干啥,他说捶牛蛋。我说为啥要捶,就那样长着不好吗?小黑多听话,我在河滩上骑它赶它,它也从来没尥过蹶子。父亲说,那是你不懂,再长半年就有了性子,不听使唤,用啥拉车,用啥耕地,指望你?我再没了言语,用刀子把柳树皮刮得更干净些,不知道能否让小黑减少些疼痛。
我还是不解,躺在牛屋的黑暗中想了很多事情:为什么二哥要背井离乡远去东北,一个人过着多好,看着云朵样的棉花从轧棉机里出来,看着炼好的油在铁锅里一点点变得清澈。为什么我的腹间会时不时升起一股难以遏制的温热气息,那气息像是喘息的洋流萌动的火山找不到出口。为什么长生叔家生了那么多孩娃,家里似乎变成了一座巨大的果园,又来了一个黑瘦的天天流着鼻涕的鼻涕猴儿。为什么队长牛二会召集那么多人坐上突突冒烟的拖拉机去县城,而那些人看起来好像一点也不情愿……眼前的黑似乎在屋顶旋转,像是一个深深的漩涡,接着又出现了彩虹状的色块,每一个都有着自己的形状——圆形,菱形,四方形,最后变成一个个闪烁的星星,渐渐向更黑更深处漂移。
日头渐渐升上中天,那种万箭穿身的感觉渐渐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身体里像点起一只火炉子,汗水滴答滴答往下流。走在身边的小黑也是,本来走出家门的时候腿肚子就在打颤,现在抖得更厉害了,汗水在身上流成一道道涓涓小溪。我把小黑带到一株柳树下,枝叶间惊起两只黄鹂鸟,啾的一声向河岔深处的芒草丛飞去。来到一株老柳树下,我尽量把牵着小黑的麻绳系在靠上的树枝上,这样它就不能随便躺下了。走了一路,早晨吃的玉米饽饽早已化为乌有,鼻涕猴儿接过我递过去的水葫芦,咕咚咕咚饮了一气。他说,小哥,你看小黑也渴了,要不我用苘叶给它盛点水来。不用,我低低地说。看着小黑可怜的样子,转过身去,把葱油饼撕给鼻涕猴儿一角,两人一起坐在草地上默默地嚼,也不知怎么的,葱花油饼没有了从前的味道。
远远听见桃儿喊鼻涕猴儿吃饭的声音,越过河梁,落在面前的水波上。鼻涕猴儿咬了一口葱花油饼,用袖子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水说,小哥,你说男人长大了是不是都要去割那玩意儿,我娘说那就是个祸根儿,就知道祸害人。他说,我爹从你家回去不说也不动,妇女主任站在院里喊,多大个事,这就吓软了?早干啥了,早知现在当初就不该一窝一窝往外生。快点,别磨叽,一个队就差你一个人了,去也得去不去也得拖到车上去。娘在一旁眼里掉出泪来,说千万不能有啥闪失,这一大家子全指望这个没用的吃饭呢。我看见了那辆就要远去的拖拉机,牛二充当司机,短短的手臂抓着方向盘,使劲扭来扭去。车斗里坐满了人——多数是男人,他们一个个像萎了的茄子,眼睛里有茫然也有恐惧,头也不抬,一摆手让自家女人回去,拖拉机冒出的黑烟老长,飘出一股刺鼻的老柴油味儿。这时,我刚牵着小黑走出家门,适才经历过的恐惧还在眼前闪现。
我说了我胆子小,过年找胡大海杀羊时,扯着羊腿,背转身一眼也不敢看。可是父亲还是让我拿着一把草把小黑从牛圈里哄出来。小黑懵懂地跟着,站在门前的那株刺槐树旁。先是一根结实的皮条把脖子固定在槐树上,大海挽了一个绳套,手下一使劲儿,小黑冷不防摔倒在地上,父亲让我死死拽住铜制的牛鼻环,以防小黑探起头来。长生叔把绊倒小黑的绳套缩小,固定住四个蹄子,脸色煞白地摁住小黑惊慌蹬动的腿。母亲拿来一根木棍儿,让小黑衔在嘴里,说是怕小黑疼痛时咬了舌头。我听见压抑的低沉的哞叫声,从小黑的腔子里滚出来,一声接着一声,嘴里泛起白沫。父亲用柳木做的夹棍夹住小黑鼓囊囊的卵袋。和杀羊时一样,我看见胡大海举起手中的木棒就转过脸去,听见噗噗、噗噗如同打在棉花上沉闷的声音,一下接着一下。长生叔好像体力有些不支,苍白的脸上汗珠子滴滴滚落,父亲示意母亲帮长生叔擦一下,可还是让摁着的小黑的腿脚松了一下,小黑挣扎着想要站起,被胡大海一脚又死死踩住。渐渐,那沉闷的扑打声越来越小,小黑腔子里的哞声也越来越小,只在嗓子眼滚动几下就消失了,身体慢慢松弛或麻木了下来。我看见小黑的眼中有泪,充血的眼睛失去光泽,眼睑慢慢合上。
河岔处飞起几只野鸭,鼻涕猴儿走后,我牵着小黑走向那片葳蕤丛生的芒草地。
一条河流更像是时间的隐喻,从高原,从雪山,从草地,淙淙流淌,走过峡谷,走过险滩,流向深阔的平原腹地。而后,分布成众多支流,灌溉村庄、田野,灌溉着大地上的每一个生灵。芒草的叶子狭长,就像一簇簇青绿的绒球在老河滩上生长,夏天长细长的叶,秋天擎起羽毛状的花,风吹过,像是片片松软的云朵。我还是走得有些累了,腿肚子灌了铅样,眼皮直往下耷拉。走着走着,眼前的芒草水样旋转,旋转成一个巨大的绿色漩涡。我想奔跑,脚下却陷进污泥,怎么也拔不出脚来。这时的小黑从芒草丛中飞奔而来,像一匹黑色的骏马,像一道黑色的闪电,头一甩递过来一根缰绳,我拽住那根缰绳,身体腾空而起,骑在了小黑身上。小黑在河滩上奔跑,我在小黑身上有腾云驾雾的感觉,身边是隐隐约约的河流,是流动如羊群般的云朵……然而,只是须臾,骑在身下的小黑消失不见,我从空中重重跌落下来,跌落在污泥上,挣扎着,哭喊着,手中紧紧抓住坚韧的芒草,爬出恐怖的陷阱。天是阴沉的,芒草比平时高大了许多,如密林,像怎么也走不出去的深绿色迷宫。远远看去,在芒草深处有一座小小的土丘,我眼睁睁看见一道黑影,钻进了那座土丘——我知道,那是小黑。我知道,那是小黑死后的坟冢。
太阳缓缓落下,落在了河面上,水中升起的袅袅水汽轻纱般舞动,神秘,缥缈。我从惊悸中醒来,一条毛茸茸的尾巴甩在脸上,痒痒的,像芒草的叶片,像小虫子爬过。我知道,这时我一定是满脸泪痕,小黑躺卧的地方,松软的芒草被压倒一片。小黑竟然还在。小黑就在我身边站立,嘴里嚼着流淌出青绿汁液的芒草。
小黑伫立在暮色中,颤抖的腿脚像站稳了一些。它的瞳孔安静,血丝与慌乱渐渐消失。透过那双黑色的瞳孔,它仿佛看见了自己的未来:黎明即起,父亲把牛轭套上,缓缓走出家门。河滩上的奔跑已经远去,那些绽放的花儿、云朵和流水远去,它的脚下只有沉默的土地,绵延起伏,从少年到壮年,仿佛在一夜之间。我似乎不敢看向它的腿间,原本肿胀的巨大卵袋好像缩小了一些,从此后,它将忽略或忘怀一些记忆,一些原本属于血液中的情感与欢乐,形同一个沉默的伙伴,走过乡间沉默的光阴。而我呢,是不是也会长成父亲那样的人,站在脚下沉寂的田野上,伴随谷物的成长,或悲或喜,走过属于自己的沉寂的一生?
傍晚如期莅临,河面上的水汽氤氲,像一个个无法解开的谜团。我知道,很多年过后,我仍然会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和一头小牛走过那个让人慌张恐惧的夏日。他把记忆的某些片段深藏,悄悄咀嚼着成长的慌乱与苦涩,而后消失在老河滩上的芒草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