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为会有更多的可能性,其实你没有,你远没有,每一节台阶都实实在在。
齐戈得穿过大半个印度才能到加尔各答,就为了见他前女友一面。天知道加尔各答在哪里,都快到孟加拉了,他从小就分不清楚加尔各答和加德满都。他有些懊悔,起码不该答应得那么轻易,就好像出了国门还追着人家不放。但都太晚了,他已经坐上了往东的火车。
这不在原本计划内,不在计划的还有很多。齐戈记得五年前茉莉最后的话,他以为她会表现得更激烈一些。那是个晴朗的上午,茉莉半个身子笼罩在窗帘的阴影里,光线穿过灰尘打在阴影外的脸上。她显得很疲惫,把头往椅背上靠过去。她说“你走吧”。
五年前走出房门就不该再回头,他知道,但还是很没意思地偷偷回过几次。齐戈不想为年轻时的错误买单,茉莉则不想重蹈覆辙。她没回复过好或是不好,事情就这么搁置了下来。齐戈不相信“人一辈子都忘不了初恋”这种话,但他却盲目地认为茉莉势必心中还保有念想,去加尔各答的邀请就是最好的证明。
背包有块凸出来的地方,硌着头不舒服,他把包踢向脚边,枕到火车提供的枕头上,现在舒服了一些。齐戈掰开手指数了数,跟茉莉整整五年没见了,五年前他们之前的聊天软件甚至还不是微信。那会儿自己什么都不是,但没有烦恼,面前的每一条路似乎都能到达罗马。五年前的自己会来印度吗?齐戈边玩手机边想,那会儿没钱,时间充足,有冒险的心,缺乏勇气,还真不好说。但五年前就该来。
本来不是印度,是几年前风靡的艳遇之都。齐戈不喜欢那里,也不信无数回头客的宣传——“给都市男女的精神spa”。庆功宴上齐戈就是这么讲的,主管坐在他旁边,压了压他的大腿,告诉他别扫大家的兴。那天齐戈喝得有些多,谁都不放在眼里,何况是主管。主管是他的大学同学,毕业那会儿一起参加的面试,分甚至没自己高。只是自己最终选择继续读书,花两年拿了硕士文凭,主管则花两年稳稳骑到了他头上。主管人不坏,可齐戈不服他。他不理解为什么每次主管提出注定会失败的方案时总有人叫好,也不理解为什么资历会排在能力前面。他已经被教会世界往往不按自己的想法运行,但还是没被教会逆来顺受。
精神spa是主管提出的,他们刚结束学期最后一个月,大部分人会在寒假班开始前把攒着的年假用了。由公司补贴一部分经费,把年假用来旅游团建是这几年的传统。庆功宴之后没人再提这茬,齐戈以为今年是特例,直到看到同事晒出的碧蓝天空。
同事跑来跟齐戈打招呼,说不是故意瞒着他,部门人数是单数,都去不方便分房间,正好庆功宴那天他表达过不想去不是。他没有回复同事,转而点进刚下好的旅行APP,想找到一个足以让同事们羡慕的地方,甚至在搜索栏赌气似的输入了“精神spa”。印度在第一页的末尾,那是他的钱包唯一能承担的地方。他犹豫了下还是点了进去。
除去中学课本上的泰戈尔、泰姬陵、东印度公司和非暴力不合作,齐戈对印度的了解就只有国内新闻的负面报道了。“一口恒河水,拉稀满裤腿”这类的顺口溜他记得不少。那篇攻略中出现频率最多的词是“误解”,他看到这个词一下想到了自己,同事总觉得自己不好相处,他并没有因为硕士学历自傲过,可还是能不断听到关于自己的议论:“年年在说考博离职,现在不还在这儿,他要考得上才有鬼呢。”他只是觉得在这里发挥不出毕生所学,他不明白考博离职损害了谁的利益,更何况这还只是个想法。像是跟所有人一起爬楼,齐戈也不知道哪一步没走好,忽然就踩空了。
火车慢慢悠悠地往东开,来印度才十天,感觉已经过了很久。那天看完攻略齐戈就买了票,现在回想起来,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不出意外加尔各答是最后一站,很快要回到真实的世界,想到这儿他有点惆怅,下意识地去掏皮夹克里的烟。还没有碰到内袋他就把手拿了出来,手机屏幕闪了一下,18点04,现在才是上车的第四个小时,一切还早。
来印度带了两包中华,现在还剩下六根。印度人买烟习惯一支一支买,齐戈想过买一支当地烟尝尝,但远远看见昏暗而陈旧的小商店就望而却步了。天花板垂下的一条条泡泡糖似的儿童食品,总能让他想起《围城》里方鸿渐在客栈看见垂下来的腊肉上长满了蛆,老板反驳方鸿渐的指责说这不是蛆,这是肉芽。
四个小时之前齐戈想靠烟把脾气压一压时被乘务员制止了。他以为破破烂烂的印度铁路会比中国高铁在规矩上宽松一些,但还是被乘务员一口一个“sir”拦了下来,他只好把烟倒插回去。
想到抽烟得去站台,齐戈就觉得麻烦,火车停靠然后再次启动。这次抽烟的机会溜走了,他索性换了个更舒服的睡姿。“duo duo”清脆地两下,包厢的门被敲响。齐戈把腿蜷缩起来,看着门一点点被打开。
想到即将有人睡上自己的上铺齐戈心里还是咯噔了一下,他既害怕来的是个印度人,又害怕不是印度而是别的什么国家的人。
齐戈自以为跟大多数国人不同,他并不厌恶印度人。他不是没遇到过坏人,去新德里一家声名大噪的咖喱店的出租上,司机绕路绕出了两倍的价钱,最后声称店已倒闭,问齐戈需不需要再被送回主城,同时索要好评不肯找零。齐戈能包容这些,他知道会在这个国家看到误解,看到自己的影子,他来之前就知道,他就是为这个来的。即使这样,他仍没想到自己有可能被微小的善意所打动。
那天去琥珀堡下山山路有些堵,前面的电动三轮溜坡把齐戈所坐的出租车撞出一个凹槽。司机熄火下车,骂了几句三轮师傅,心疼地摸了摸车凹进去的部分,很快重新上车。齐戈看到有些难过,又没法为他做什么。之前健谈的司机忽然不说话了,沉默地开了半个小时,在半山腰开阔的地方停下车,告诉齐戈这里拍照好看。齐戈下车才发现太阳和月亮并排悬在空中,“月亮升起来了,但是不是夜晚”是齐戈很喜欢的一句拜伦。司机看着景色心情又回来了,说自己跑了这么多年都没见过这么美的落日。他不停按着手机快门,说要发给女朋友看。齐戈知道旁人的随遇而安不能与自己的生活作比较或者给以指导,但仍被真实地打动。回到宾馆洗澡时他忽然明白精神spa该是什么样的,来之前他一直以为这只是商家的噱头。那一刻齐戈忽然想发条朋友圈抒发,可又觉得一个大男人做种事过于矫情。现在是在印度的第十天了,他厌倦了吃不到牛肉和猪肉的生活,还远没有厌倦这里的生活态度和人。
自从被赶到这个包厢之后,他就一直躺着。躺了快四个小时后他坐了起来。进来的是一个印度小哥,简单地点了下头就爬到上铺去了。齐戈想去过道走走,但想到出门可能会碰到隔壁的英国夫妇,还是选择赖在床上,把头转向窗外。
车从新德里出发,齐戈在阿格拉上的车,上车的时候那对夫妇已经在了。他把行李停在过道上,敲了敲半开的车厢门。
“你好?”齐戈叫了一声,中年夫妇背对着他,第二声才转过头。
齐戈的英语不算好,大致表达了一下这个车厢是我的。英国人语速很快地说了一长串,齐戈仿佛在做雅思听力。他仔细地寻找男人话中能听懂的单词,他找到了一些,但没有找到“sorry”。
他小幅度地摇了摇头,想表达不解。男人把话放慢又说了一遍,“我和我夫人没能买到一个包厢的票,可以麻烦你坐到隔壁车厢吗?我们的行李都已经收好了。”
换位置不是什么大事,齐戈理解得慢了一些,英国男人等了两秒,脸上闪过不耐烦的表情,叫来了乘务员。乘务员对着齐戈把男人的意思重复了一遍,齐戈忽然就生起气来,乘务员的话让他感受到了两种不同的态度,而英国人对自己甚至都没有礼貌地笑一下。
齐戈一瞬间想告诉他我不换,让他后悔自己的傲慢,起码在车上跟他夫人分别的十八个小时里后悔。英国男人站得笔挺,还在跟乘务员交涉着。乘务员不比英国男人矮,但他把腰弯得很低。齐戈说不上来哪一点更令自己生气,只是斜靠着窗户,等待交涉的结果。
火车经过一段不太好走的路,乘务员看到路标,事先做了提醒,但齐戈和英国男人还是晃了个踉跄。齐戈的行李箱滑到了前面,乘务员把它推回来,向他又做了一次解释。齐戈听到了第一句“sorry”,这句sorry让他有些泄气,但他一下意识到自己把这些想严重了,地位尊严本来就没那么重要,他忽然觉得很没意思,不过是换个座位而已。
“所以,你的包厢在哪里?”
英国男人有些意外,但说“thank you”的只是乘务员。齐戈现在已经不在乎了。英国男人指了指包厢,然后向齐戈伸出了手。齐戈没有消气,但还是伸出手轻轻握了一下。
齐戈是被上铺小哥插插头的声音吵醒的,插头在半高的地方,得从上铺伸手往下够,齐戈就是插进去的那一下醒的。
看见齐戈睁开眼,小哥连着说了好几声“sorry”。齐戈脾气不算坏,“没事的”,他告诉小哥,“正好提醒我要吃点东西了。”他甚至还开了个玩笑。
上铺看见下铺醒了,索性开始拆火车提供的枕套被套。齐戈这才想起自己什么都没拆,枕着塑料套子就睡了一觉。齐戈小时候羡慕在各种场合都能轻易睡着的人,自己不是,可能真的是这几天太累了。
学着上铺的样子,齐戈很快就套好今天过夜的行头,小哥开始敲击他的新款苹果电脑。齐戈觉得可笑又惭愧,最夸张的印度指南上说在公共场合最好不要拿出智能手机,穷苦的印度人随时会向你下手。他决定忘掉那些不靠谱的指南,然后从背包最里层拿出前年双十一打折买的老款苹果。
十天旅游下来,他对印度已经有了自己的想法。齐戈没做过别的精神spa,但他能想象是什么滋味——不过是两个同样充满魅力的地方罢了。可人们总觉得去一些地方心灵会得到放松,去印度则会死在那里,就跟对主管和对他一样。这就是现在的世界,每个人都带着偏见,这句话是在一起时茉莉常爱说的一句。
要不是临时决定去加尔各答,现在已经在回国的飞机上了,今天是十天年假的最后一天。乘务员进包厢给车票打孔时齐戈刚结束跟主管的聊天。那时天还没黑,他还能凭借村庄在他眼前消失的快慢来判定火车的速度。边打孔边在后悔,他就该跟主管说自己还没回来。
微信提示主管发来一条微信,“小齐,回来没?”这又是一个齐戈不喜欢的地方,主管明明跟他同年,明明他们曾是同学,偏偏单位里总爱叫他小齐。
“在候机了,晚上到上海。”他想了想,还是决定撒谎。
“怎么样,印度还挺好玩的吧。”
“就那样,又脏又乱,咖喱还不如上海的印度菜馆,也就泰姬陵好点。”
“挺好的,不虚此行。”
他不想再说印度的坏话了,回了主管一个笑脸表情等着主管说出来意。
“小齐,”两分钟后,主管发了过来,“我们这边航班出了有问题,可能后天才能到上海,你今天回去后还有事吗?”
“应该没什么事了。”
“总部那边需要学期总结以及寒假安排,催得比较急。这个跟大家的年终奖有关,挺重要。我们这边信号不怎么好,总断。材料都是现成的,你能不能加个班,回去请你吃饭。”
“收到。”
齐戈发完这句锁上了手机。他想过回去后主管会找个理由为这次旅游踢掉自己道歉,可没想过主管会让他代大家完成工作。其实他不是不会拒绝的人,但今天没办法说不行。上午早些时候他接到一个电话,那时他刚买好下午的火车票,笔直地站在太阳下。
是他硕导的,去印度前他给硕导发了邮件,告诉他今年考博材料已经提交完成。今年是齐戈第三年考博,导师是学界大拿,每年报的人很多。导师倒也公平,严格按排队来,前两年入选的分别排了四年和六年。齐戈不怕排队,反正总有轮到他的一天。
他没想到导师会给他打越洋电话,具体的话齐戈回忆不起来了,大概就是告诉他,今年也很危险,竞争者里有个从美国回来的小孩,硬实力软实力都很强,劝齐戈做多手准备。齐戈当然明白软硬实力是什么意思。他是遵守游戏规则的人,但没想到有人会插队。导师接下来给齐戈推荐了别的导师,说可以去看看他们那儿还有没有名额。齐戈忙在电话里表忠心,“老师,我知道我还不够优秀,我再等几年没关系的。”导师告诉他不是这样。
“小齐,我快到退休的年纪了,按惯例今年就已经不能带学生了,明年有没有名额得看系里的安排。”
这句话反复在齐戈脑子里回荡。这几年下来,读不读博本身对齐戈已经不重要了,它更多的是一个信仰,一个相信自己跟别人不同的佐证,一个在磨难面前说服自己坚持下去的借口。他想象着以后不能再感叹“老子再在这儿待几个月就读博去”就觉得沮丧。
也许导师在电话里安慰了齐戈,也许没有。齐戈只是站在那里,火车站广场的绿化很好,但没办法帮齐戈挡住十一点的太阳。这会儿是整个印度最热的时候,可他只是觉得冷,任汗爬满了整张脸。
他想大哭大叫,但他不能。他忽然懂了那天为什么茉莉只是坐在那里,说你走吧。他想找人聊上两句,在微信通讯录里看到了很多需要想一下才能记起是谁的名字。齐戈很喜欢的一个作家说过,年轻人总以为自己有很多朋友,但其实他们只是伙伴,伙伴就是站在你身边看你长大成人,然后淡出你生活的人。齐戈只想倾诉,朋友和伙伴都行,他连伙伴也没有。
上铺小哥敲键盘的声音把齐戈的思绪拉了回来,去了加尔各答不一定有时间,今天晚上必须做完。搁齐戈上大学那会儿,今天发生的每一件事单拎出来都够消化一天,而现在忘掉这些需要的不过是一场睡眠。
车厢里空调打得很足,盖不盖被子都行。活儿并不重,只是齐戈很消极,做做停停,等完全弄完已经快两点了。
一点的时候印度小哥躺了下来,齐戈回报好意似的调暗了灯光,敲击键盘都小声很多。印度小哥没有异味,也不打呼,齐戈觉得幸运,一路下来都是。二点四十八分会到一个大站,在那里停十五分钟,他决定下去抽支烟再上来睡觉。电脑往枕头下面塞,齐戈拿着手机和烟下了车。站台空荡荡的,只有一两个送行的人。不远的地方有一块显示屏,点上火之后齐戈看过去,他以为会是甘地的头像和语录,没想到泰姬陵的旅游宣传。视频里一对情侣在泰姬陵面前拍婚纱照和跳舞,就像那些印度歌舞片一样,莫名其妙就跳起舞来,他从来不理解他们想干嘛。
在泰姬陵他也看到无数依偎在一起拍小视频的情侣,他同样不理解为什么印度人会在坟墓前面见证爱情。齐戈试着了解过他们的爱情观,那是在去梅兰加尔古堡的路上,那时他还远没有想到会去见茉莉一面。
那天司机一路开着免提打电话,直到被交警拦下来。下去交涉了几分钟上来后简单地跟电话那头的人说了两句,然后用英语告诉齐戈这是新来的警察,不懂规矩,不过现在已经处理完了。
“刚才那个女孩一直在叫你,她看起来很着急。”齐戈把身子往前倾了倾。司机已经挂了电话,看起来有些害羞。
“那是我女朋友,她在五百公里之外,我们每天都打电话。”
司机看起来已经五十多岁了,这么大了还女朋友,印度男人玩得挺野。齐戈笑了笑,“五百公里,挺远的。”
“是啊,”司机左手握着方向盘,右手挠了挠头,“我无所谓,她一直打电话找我,离了我不行,女人嘛。”
齐戈附和了几句等着司机说下去,他很爱聊这个,“我们已经相爱了五十年,她当然很爱我,我也很爱她。”
“五十年。”齐戈的英语不太好,但“true love”他还听得懂,司机连说了好几遍。
“而且我们从没有发生过性,从来没有,我们只是纯洁的爱,我很爱她,她也很爱我。”
“你们没有结婚嘛?”齐戈想了想还是没忍住。
“结婚?不不不,不行,不能结婚,可能这辈子都不行,家庭不允许的。”
齐戈瞬间就明白了是什么意思,他猜了几种可能性,每一种都令他难过。他想起来奈保尔写的一个小故事,说有个英国人特别喜欢他的一个仆人,但仆人是低种姓,英国人担心自己回国之后仆人没办法很好的生存,便用关系给他安排了一个银行出纳的工作,可以保证一家能维持体面的生活。两年后英国人回来,发现仆人还是去做清洁工了。低种姓的人即便获得了高种姓的工作,也没法融入高种姓的生活,同时低种姓的圈子还会抛弃他,认为他忘记了自己的根。现在印度已经立法禁止公开谈论种姓了,但观念的东西可能还要时间去改变。这还只是种姓,横亘在这段爱情面前的可能种族、政治以及别的什么东西。
齐戈没忍心再问什么,司机看他没什么要问的重新打起电话。齐戈把左腿放在右腿上,划开了手机,他想起几天前茉莉发的微信他还没有回。微信里她问他“你也来印度了?”他点了进去。
不知不觉齐戈在站台上抽掉了三支烟,火车离站的最后一声提醒想起来,他看见穿蓝制服的乘务员卖力挥手冲他喊“sir”,他用力吸了一口烟然后踏上了最近的一扇门。
齐戈记得头等空调软卧在车尾,穿过车厢往后走,走了两个就到头了。他意识到不同价格的车厢是完全隔开的,他理解这一点,用手机查询了下一站的到站时间。得知这一段要开一个小时,齐戈决定钻进车厢找位置先坐下。他不知道自己所在的是哪一等,车厢很挤,大多都是行李,他一进去就感受到空气中的汗臭味和温度,他把衬衫扣子解开两颗,左手边的窗户开得更大了一些。这个车厢连空调都没有。
他又想抽烟了,食指和大拇指不断摩擦着。在这里他第一次看见了行李锁,绕了好几圈缠在椅子腿上,桌子椅子尽可能地保持了清洁,但依然满是油腻。这里的人都整齐了穿着鞋子,这还不是最差的车厢。他朝四周望了望,很多人也在看他。他们肯定很少在这级车厢上看到外国人,他现在已经习惯了这种目光。大部分人都醒着,看着很疲惫,坐在这里应该很难睡好,他能理解他们的绝望。
齐戈对面的独腿男人忽然睁开眼睛,瞪了他一眼。自己没有盯着他,齐戈也是这时才发现对方只有一条腿,但还是被吓得低下了头。他想起自己买票时的心理活动,他还曾为自己这么想感到羞耻。他当时很感谢英国发明了头等车厢,让他可以像个贵族一样旅行,不用听见妇女的吵闹和婴儿的哭声,他庆幸自己工作处境再糟糕也买得起一张空调软卧的票。他不是心理强大的人,他看不见便可以假装这个世界会更好。
乘务员走过来要他展示车票,齐戈不明白为什么单单向他检票,但他还是拿出了手机,调出了购票信息的截图。我被困在了二等车厢,齐戈试图用手势让乘务员明白。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敏感,齐戈感觉证明身份后乘务员态度好了起来,甚至小跑着给齐戈拿了一份咖喱饭来表示歉意。凌晨三点还有热咖喱饭,齐戈觉得不可思议。作为回应,他立即打开吃了一口。那一口他咀嚼了很久,嚼到乘务员离开,他才偷偷吐到包装盒里。米饭又硬又干,没怎么熟。他看见独腿男人用艳羡的眼神看着自己,他不在乎,他把饭盒合上,边合他还边想,米饭还是中国的好吃。
茉莉邀请他来的那句是“要不要来加尔各答吃咖喱饭”,邀请就只有这么多,没有说是她做,甚至没有说是和她一起吃,只是冷静而客套地问他要不要来。他仿佛面对的是一个陌生的女人,这种陌生令他着迷。
齐戈想象着其他女人,甚至只是以前的茉莉,她们会说“来加尔各答陪我吃咖喱饭嘛”或是“我想你跟我一起吃,在加尔各答”。那样他总有方法,他驾轻就熟,可这样让他手足无措。他试着也冷静客套一些,仿佛一切都没被放在心上。他说了什么来着,“在孟买和德里净吃咖喱配囊,换个口味也不错。”
最早是在孟买,齐戈发了几张宝莱坞和印度门的游客照,一小时后茉莉便在微信上发来了“你也在印度?”齐戈屏蔽茉莉好久了,点进去朋友圈才发现茉莉在加尔各答做义工。
齐戈记得他们的上一次见面,甚至见面都谈不上。齐戈去北京出差,问茉莉出来要不要叙叙旧,茉莉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说你来吧。等到真来了,茉莉却怎么也联系不上。齐戈本来没打算做什么,但被放鸽子总让他觉得窝囊。想到这儿他有点生气,直到听完司机的故事,他才决定回复。
“是啊。”他告诉茉莉,他编了个借口,说自己这两天没怎么看微信。
“没看微信,光发朋友圈了?你来几天了,现在在哪儿呢?”茉莉很快就回过来。
“今天是焦特布尔的最后一天,明天要去德里了。”他把行程跟茉莉大致说了一遍。
“真好,我也挺想去德里的。”
“来呗。”他知道她不会来。
“我要在这儿待一个月,结束了回去过年。”
“做义工还这么严格吗?又不拿他们的钱。”
“当初说好坐满一个月,他们这儿人手也紧张。”
之后的日子,他们断断续续也有聊,只要茉莉不忙就常给齐戈发。茉莉不像是齐戈认识了七八年的姑娘,每一句话每一个决定都让他意外。她告诉他加尔各答有特蕾莎修女当年的救助站,现在还有很多人来凭吊并做义工,她觉得挺酷的,就来试试。
是挺酷的,但他没说出口。在他这儿茉莉象征着一种可能性,这种可能性像童话一样吸引着他走进去,去发现更多。五年前茉莉想要结婚,她觉得是时候了,而他还想要更多,他不想让婚姻杀死他生命中为数不多的可能性。而现在五年过去,一切倒是反过来了,他需要重新追寻茉莉,去重拾生命中属于他的可能性。
齐戈觉得自己长大了,不再是五年前的自己,他能把一切想通。他又看了一眼茉莉发的“要不要来加尔各答吃咖喱饭”,然后把车次和明天到达的时间给茉莉发了过去。
齐戈钻进空荡荡的车厢,看见床和被子被收拾得齐齐整整还以为走错了房间。他退出来看了一眼门牌号,然后把床上床下翻了一遍,仅仅在枕头下面找到那台老旧苹果电脑而已。
仿佛是有人在跟他开玩笑,但一切又比玩笑严重得多。他试着让自己冷静下来,上铺下铺都很干净,眼前只有被打扫过的房间和一台旧苹果。他不相信会有人无聊到偷走或藏起他的一堆破烂行李。可这里是印度,他不相信的事总在发生。
齐戈坐在床上按下服务铃,他费了一番口舌才让赶来的乘务员明白发生了什么。乘务员冲着对讲机讲了几句,很快那边回复过来,跟齐戈同屋的印度小哥在上一站下的车,也就是齐戈回来那站,火车不可能倒着开。这节车厢现在还有九个人,都在包厢里,如果要找,乘务员可以协助敲门。乘务员换了个更严肃的站姿,“我可以提供帮助,但我不认为行李会在那些包厢里。”
齐戈知道,他不可能像东方快车谋杀案一样把所有人召集起来,就为了他那破行李。现在快四点了,他做不出这种事。但行李确确实实丢了,护照和卡都在箱子里,没有了这些他寸步难行。
“先生”,齐戈意识到乘务员在跟他说话。乘务员站得笔直,倒显得自己矮小。“请问行李中的贵重物品多吗?头等舱的车票涵盖保险。如果最终不幸没能找到,保险公司会根据您的估价进行理赔。”
他最贵重的物品并没被拿走,“大部分都是衣服和纪念品,只是护照在里面。”
“护照?那是比较麻烦。放心先生,我们会尽力帮您找的。”
说完乘务员就又站在那儿了。齐戈试图让脑子运转起来,钱包和卡都在箱子里,好在手机有移动支付。重要的还是护照,加尔各答该有中国领事馆,到时候总有办法,想到这儿他轻松了一点,用手指了指房间的四周,其实已经又被他翻乱了,“这里看起来像打扫过了,有可能是清洁工吗?我是指被清洁工收在某个地方了吗?”生怕有冒犯,他又补上了后一句。
“不可能”,乘务员斩钉截铁地摇手,“房间里有客人的情况下,清洁工是不会闯入的。”
“我刚刚有一段时间不在。”
“只要您买了到终点的票,程序上会显示这个位置有人。”
最后的希望也破灭了,齐戈有些沮丧。乘务员还是笔直地站在那里,齐戈能看出来他想离开,但又害怕离开会造成对客人更大的伤害。已经快凌晨五点了,齐戈没有一丝困意,他也不打算让任何人睡觉。
他不愿这样想,但阴暗面还是占据了上风。他开始相信是人模狗样的印度小哥偷了自己的行李。也许他以为电脑被装进了箱子,于是提上便走。或者他想拿走自己一箱中国制造的衣服,再便宜也比印度制造好很多。即使不是印度小哥,也是车厢其他人、乘务员或者清洁人员。民族的劣根性是对的,狗改不了吃屎也是对的。
要是有人问起印度,齐戈大概不会有好话了。他发现自己很软弱,一件事就把他击垮了。中国人不爱来印度是有原因的,脏乱差就不说了,哪里有猪和牛马在路上并驾齐驱的城市?哪怕是最豪华的头等软卧也得注意财产安全,这太离谱了。
“先生,先生。”乘务员连叫了两声。
“怎么了,是找到了吗?”
“还没有。我们正在联系您上铺的客人,如果有消息我们会第一时间通知。同时在下一站的时候,麻烦您下车去站台办公室打一份证明。”
“证明?”
“对,证明,证明您是在这段行程中丢了行李。到了加尔各答之后就能取得保险公司的赔付。”
“打个证明就好?”
“对,您直接跟工作人员说丢失行李的证明,一分钟就好了。他们会优先给您办理。因为需要本人签字,我们没法代劳,抱歉。”
乘务员仍然站得笔直,齐戈有些于心不忍,毕竟这一切不是他的错。乘务员告诉他车将在七十分钟后到达下一个站,到时候六点四十,天大概已经亮了,这一夜终于要结束了。他向乘务员点了点头,做出了“你可以走了”的手势。乘务员鞠了一躬,退了出去。
齐戈看着出发铃响了三声,载着他走了十五个小时的火车缓慢驶离站台,他意识到自己没有任何反应,他有些麻木了。
车站办公室不难找,窗口只有一个亮着灯,一个趴在窗口的男人跟窗口里的工作人员调笑着。他想起乘务员说的“他们会优先为您办理”,试着把男人挤到一边,往窗口里说话。男人瞪了他一眼,伸手从篮子里取出一张等位卡扔给齐戈,卡片写着“4”。齐戈张口想说句什么,工作人员冷漠地告诉他“wait in line”(等在队伍里)。
这里不是头等车厢了,众生平等,他看着缓慢升起的太阳抽掉了最后三支烟。车随时有可能开走,齐戈决定再试一试,他打好了腹稿,说得很快,把十几年学的英语都用上了。窗口里的女人只是摇头,齐戈看得出她脸上的烦躁。她给齐戈展示身前男人的号码,号码的数字是“1”,然后他又听见了“wait in line”这三个单词。
他泄了气,不明白为什么有人大早上就开始打情骂俏。他想起了八岁那年被母亲带着去书店买书,那时父母还没有离婚,齐戈还拥有着一个完整的家庭。结账的时候母亲和男收银员聊了很久,他想回家看新买的书,可是后面没有排队的人,他们仿佛可以聊到地老天荒。出门后齐戈埋怨妈妈,问她哪儿有这么多话跟不是爸爸的男人说。母亲的回话齐戈一辈子都记得,她说“女人需要男人。”
女人需要男人,男人也同样,即使不发生些什么仍彼此需要。这个道理齐戈长大后才明白,要不然他也不会费心费力地往加尔各答赶,要不然也不会闹这么一出。
他甚至已经想好和茉莉见面后的第一句话要说什么。他从火车上下去,她站在站台上,他们可能会拥抱,可能不会,可能要并排走上一段他才会开口。“你好吗”或者“在加尔各答待得还习惯吗”或者像她一样客套一句“我们要去哪里吃咖喱饭?”但这些现在不会再发生,明明爬楼爬得好好的,他又踩空了。他想象茉莉会骂他,骂他东西都看不好。会责怪他,责怪他这么远的路程为什么不坐飞机来,一了百了。甚至茉莉一句话都不会说,在火车站没等到自己就转身离去了。或者茉莉连火车站都不会去,一切都是自己自作多情,就像上次在北京一样。
最早踩空这个词还是茉莉告诉他的。他们分手前的几个月茉莉忽然开始炒股,说要攒结婚的钱。有一天突然跑来告诉他他理解的踩空其实不对,才没有人爬楼会踩空呢,每一节台阶都实实在在。踩空是你以为你能赚钱,但是你错过了。齐戈五年里都没把这句话放在心上过,但现在忽然想了起来。你以为会有更多的可能性,其实你没有,你远没有,每一节台阶都实实在在。
齐戈一瞬间意识到自己其实没有那么想见茉莉,他只是重新证明自己的魅力。他甚至连印度都不想来,只是被大潮推到了现在这个境地。一切责任都可以推给茉莉,如果茉莉不在加尔各答,如果她不邀请自己穿越大半个印度,如果茉莉不想吃那该死的咖喱饭,这一切都不会发生。意识到这点让他感到羞愧,但如果可以重选,他宁愿待在上海的家里,熬上整整一宿,做完所有同事们的材料,然后拉上遮光窗帘爬进被窝。
想起材料他才想起九点之前得发到邮箱,现在电脑没有电也没有网,几乎是所有的意外堆积起了他的人生。他放弃了,把身子放下来,把苹果电脑紧紧抱在怀里,像流浪汉一样,在长椅上躺了下来。
过了很久,齐戈才被弄醒,一个带着孩子的妇女想把齐戈的腿往里推一推,他一个人占了四个位置。他有点不好意思,立即站了起来,让出了整张椅子。
睡了四个小时,已经十点多了。手机显示两条未接来电,一条是主管的,一条是茉莉的。齐戈不想给他们回过去,起码现在不想,他现在很平静。
隔不了几分钟,火车车轮就会吭哧吭哧地在铁轨上压上一阵,这不是个热门站,很多班次在这里都不会停。齐戈左手抱着苹果电脑,右手抓着夜班排队四号的牌子,慢慢走进大厅。
新的一天开始了,五个窗口都有人,不再有调笑的男女。齐戈不知道要不要重新取号,环顾了一圈,一个穿制服的男人走了过来,看到齐戈的号码,问他要办什么业务,怎么会等到现在。
齐戈并不想告诉他,他觉得这个制服男不会给他任何帮助,他甚至连办公室都坐不进去。齐戈厌倦了在陌生的地方让外国人听懂他的意思,每一句话都说得很慢,说完他连肩膀都没有耸起来。
“您怎么不早来找我们呢?请您在这儿等一会儿。”
齐戈懒得复述早上发生的事,他只是看着制服男跑向一个看起来职位更高一些的人,然后打了个电话填了几个单子。制服男跑回来,用奇怪的音调问了他的名字。
“气格?”
“齐戈。是,我的车次是×××,车厢号是××。”
“对,您的行李一直在火车上,您的行李被同行人送到了上一站的失物招领处,请问你有同行人吗?”
齐戈没有说话,只是向制服男点了点头,他不想解释自己和“同行人”的关系,也没有感受到失而复得的喜悦,他只是觉得疲惫。
之后还要完成一些列的手续,然后就是等待下一列发往加尔各答的车进站,行李会随车到加尔各答。“您当然还是要去加尔各答的吧?”
当然了,不管怎样加尔各答都是印度的最后一站,印度他可能会再来,可能不会,怎样他都不会感到惋惜。他之前听到过一句话说你踏下的每一个脚印都是告别,因为你可能不会再来。他不信这些,可还是回头看了看自己睡了四个小时的那张长椅,现在长椅上已经坐上了六个人。
去加尔各答可以看看著名的泰戈尔,但去不去看茉莉,他还没想好。车上还有三个小时,足够让自己再想明白一些事情,好好想想自己生命中的可能性,之后自己再回那两个电话。而之前,齐戈决定先发一条只有自己看得懂的朋友圈,就像那些沉迷精神spa的人一样。
他说,每一节台阶都实实在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