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


文/阿尔

 

本文作者阿尔是意大利人,中国某大学哲学博士。本文初稿为意大利语,由作者本人翻译至中文。


十二月的倒数第二个周六,我意识到了那个房间。那是一个特别寒冷的早晨,我刚刚起床,正在去厨房煮咖啡的途中。

事实上,和本世纪的大部分人一样,我也对咖啡因上瘾。上瘾的感觉使我的早晨变得很平常(这让我的早晨有它固定的模式)。一醒来,我的身体就强烈索要其每天需要的咖啡因剂量,所以半睡半醒的我的每一个动作都是为了完成这个指令。我承认,有的早晨,尤其是那些密布着黑暗和雾气的早晨,只有那杯又黑又苦的东西才能让我鼓起勇气离开由毯子和床单组成的温暖的窝,去面对寒冷的早晨。那个星期六就是那种早晨之一。

那个星期六,我一睡醒就明白了外面很冷,因为我的白色的猫咪蜷缩着睡在我腿上。我的猫并不深情,所以其任何看起来是爱意的表达总是隐藏另一个含义:整夜睡在我的腿上意为寒冷。我生硬地使猫移开,并站了起来。被子外面真的很冷,就是那种中国东南地区的湿润的寒冷,是我最讨厌的。我赶快穿了便鞋,并包上了一个起绒织物的被子。我离开卧室,眼角余光看到那只猫像刚睡醒的猫一样拱起身子,看起来有点生气,然后蜷缩在我老婆的脚上,变成深蓝色毯子上一个毛茸茸的白色的斑。基于其猫科动物的直觉,它知道我老婆还需要很长时间才能醒来,这段时间就足够完成被打断的小睡了。

现在,我正在往厨房走。当我经过起居室时,我心里已经在复习煮咖啡要做的一切动作。这是我早晨的仪式。按照我的咖啡之道,需要:从柜子里把摩卡壶拿出来,拧开它,在小锅炉里装满水,研磨咖啡豆,将磨碎的咖啡粉放入过滤器中,拧上摩卡壶,把它放在火上。我似乎已经闻到咖啡的香气。这阵醇香气直扑我鼻孔而使肺陶醉,然后从此登到大脑去,这儿它打开谁知道哪个记忆之门,而我感觉就像在家一样,虽然我离家几百万里。

预尝着这个早晨的小快乐,我穿过起居室。然后,我看到了向我睁大注视的一双橙黄色的眼睛,像两块古铜钱一样。它们属于一只黑乎乎的猫。除了那双眼睛之外,在房间的黑暗里几乎无法分辨黑猫。它坐在衣帽架的下面,在门口的旁边。当我设想它是从哪里进来的时——从厕所的窗户,还是从阳台——猫居然失去对我的所有兴趣,转身在阴影中消失了。就在那时我发现了一扇门,引向那个房间的门。

我很确定我们的房子一共有六个房间:卧室、书房、小的客厅、厕所、厨房和起居室。我同样确定,起居室的门口的左边有一个高大的圆柱形花瓶,我们把它当伞架用,其左边有一个衣帽架和一个鞋柜。但是那个早上,鞋柜离衣帽架长达一米,它们之间出现了一扇半掩的门。

我一看到它,就吓了一跳,倒不是因为忽然在我家无中生出来了一扇门,而是因为我认识那扇门。它是一扇落叶松木门,有两排四块矩形磨砂玻璃板,和在意大利我长大的房子的门一模一样。但是为什么它在这儿,我真不知道。

显然,黑猫进入了那扇门。但是要怎么做?我站着盯着它看了一会儿,决定不了是要去厨房煮咖啡并忽略那些奇怪的事情,还是要跟着猫去看看那扇门到底通向哪里。首先,我假设那只猫和那扇门是睡眠的某种延长而已,一杯咖啡就会让我清醒并回到现实。但是好奇心战胜了我。

我靠近了门。一束昏暗的暖光透着门上的玻璃。一开门我就看到了燃烧着的壁炉。整个房间的光亮就是从此来的。壁炉旁边,在左边,有一小堆木头,在右边,有破旧且满是灰尘的枕头。在枕头上黑猫在理毛,一点都不管(搭理)我。忽然我认出来,它是十五多年前我养过的一只母猫。

关于那只猫的惊奇很快就让位于关于房间大小的惊奇。虽然房间很黑暗,但它看起来巨大,乍一看比我们整个房子大。我进入的门的对面有一扇很长的窗户,但是因为外面天还暗,看不见什么。壁炉在房间门口的左边,其对面的墙壁有一个被它的火焰微微照亮的书架。壁炉和书架之间可以看到两把安乐椅的影子。前面,离窗户很近的地方,有一张桌子和五六把椅子,桌子上看起来有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从天花板中央挂着一盏玻璃罩的吊灯,灯关着。

我自然地向左边伸手寻找电灯开关:我找到了,灯亮了。顿时窗外的风景也亮了起来,好像我刚刚按下的开关不仅会控制房间里的灯光,而且会控制天空中的灯光。我走向窗户去看看外面有什么。我以为会看到对面公寓楼的混凝土墙。在我看来,该景象已经很熟悉了:灰色的窗户中,老奶奶时不时浇花盆探出的头,衣服跟鸭子和干的娃娃菜一起挂着晒太阳。但景象并非如此。窗外有一座山,其底部有一个宽大的山谷和一条河。我毫不怀疑,那座山就是阿西埃塔山的北坡。在山顶我还可以看到纪念1747年皮埃蒙特军队战胜法国人的史诗般战役的纪念碑。该景色与从意大利阿尔卑斯山上的我家的窗户可以看到的景色一模一样。我低头一看,房子的楼下有花园,并在其中还有一棵老樱树。 山、山谷、花园,一切都覆盖在白雪之下。我非常想出去,却无法把窗户打开。所以,我只好转身更仔细看看这个变亮的房间。

虽然这是我第一次进入这个房间,但是一切在我看来都很眼熟。我感觉,我和那些家具和物品已经一起生活了很长时间。壁炉就是我外婆家有的壁炉。并且,其前面的两把安乐椅无疑是我父母家客厅里的那些。我走近一点观察它们。安乐椅套是深蓝色的,上面有绿色的阿拉伯纹样,四处都有黑毛。其实,我记得,我的母猫挺喜欢在这把安乐椅上睡觉,虽然我母亲竭尽全力试图不让它这么做。但是现在母猫在壁炉旁边的一个枕头上睡着了。我看着这两把安乐椅,忽然想起来,我和圣诞老人通电话时就坐在其中一把安乐椅上。

小时候,我父母告诉我什么,我就无条件相信什么。有时,我的父亲会过分地滥用我的轻信。四五岁的我在圣诞节的几个礼拜前做了某个顽皮的事情,具体我也忘了是什么,但是我父亲借圣诞节传说的机会教育我学习礼貌。按照传说,圣诞老人并不随意给任何小朋友送任何礼物,而有一个精确的程序需要遵守。首先,必须给圣诞老人写一封小信。其中要写想要的圣诞礼物的清单。信写完了,要去真正的邮局把它寄到圣诞老人的地址,即“驯鹿路1号,北极”。每年的十二月,在意大利,邮局都被寄给圣诞老人的信件塞满。然后,圣诞老人读信,并且由于其无所不知,他知道写了信的孩子的表现好不好,而基于此他决定这个孩子值不值得收到礼物。

那一年,在信中,我先向圣诞老人祝好,并向他保证我的表现非常好。在请求礼物的部分,我认为最好不要写玩具,这样他就不会觉得我是一个自私、物质的小孩。因此,我首先请求他给天下所有的小朋友带来幸福和快乐,然后请求他为世界四处带来和平。这是不是天下最好的小朋友的愿望?最后,我羞耻地请求圣诞老人给我带来一个无线电控制的小汽车。但是,如前所述,那一年我的表现很差。所以我的父亲告诉我,圣诞老人给他打电话说这一年的圣诞节他不能给我带来礼物了,因为我表现得并不好。我哭了一整天,才说服我父亲让我给圣诞老人打电话。我父亲打了一个虚构的电话号码,假装与圣诞老人说话并把手机给我。当然,电话那头是沉默的。“圣诞老人太生你的气了,甚至一个字都不要跟你说,”我父亲告诉我,“但是他会听你说话。如果你答应以后成为一个好孩子,也许他会带给你你请求的礼物之一。”我哭着答应我会变成天下最乖的小朋友,我恳求他原谅我,我请求他至少带给我那辆无线电控制的小汽车。于是圣诞节来了,我收到了我最想要的玩具。但是我也不可避免地想,在本体论的层次上,我是一个坏的小孩子,并且天下所有的战争都是因我而起:我宁可要一个玩具,也没有选择世界和平。我发现圣诞老人是不存在的那一天,对我来说是非常快乐的一天。

我从思想的流动中再次惊醒,转身向桌子走去。桌子的周围有五把椅子,桌子上有一个桌游。好像有几个人刚才就在玩儿。桌子的中间有一张世界地图,上面安排了一些不同颜色的有坦克兵。地图的周围有其它乱七八槽的兵、一堆卡片、六个骰子(其中三个蓝色、三个红色)。我立刻认出来这个游戏,它叫《RisiKo!》。并且,这不是该游戏的任何一个随便的版本,而是我拥有的、和朋友经常玩的版本。实际上,在地图的右下角,就在澳大利亚的下方,有一个黑暗的污渍。它是一个酒渍。我记得很清楚这个酒渍是从何而来的。元旦的前夕,我、我弟弟和三个朋友决定玩着《RisiKo!》等待新年。我们都在我阿尔卑斯山上的家,有壁炉,也有朝向阿西埃塔山的窗户。在游戏中最激动的阶段之一,我朋友掷骰子时用力过大,用手敲击了酒杯,酒都洒了出来并浸湿了地图。“该死,小心一点!”“没事儿,酒而已,来年好运!”。那应该是2012年的元旦。从那年起,元旦的前夕相约一起玩桌游变成了我们的小传统。而我是第一个背叛该传统的人,因为我选择生活在离阿尔卑斯山的最远的地方之一。

我的情绪变得怀旧而阴沉。我渴望从那个房间出去。怎么会有这种房间?其内怎么会有那种的家具和事物?那个地方非常迷人,但是也有一点险恶。要出去。我向门转身并大步穿过房间。

出了门,从厨房窗户射进来的光线让我意识到已经过去了很长一段时间。 已经九点多吧,我想。我寻找挂在鞋架上面的时钟,它奇怪地就(待)在那里而没有换位置。时钟表示九点十三分钟。我无知无觉在房间里度过了两个多小时。

由于刚刚发现的奇怪的东西我还迷茫着,忽然我听到我老婆的困困的嗓音叫我的名字:“托托,你可不可以煮咖啡给我啊?”。显然她刚刚睡醒了,很有可能她什么都没有意识到。于是,我准备了一顿意式的早饭:一杯咖啡、一个可颂、一个苹果和一个橙子。我们在起居室吃的时候,因为看起来她还没看到那扇门,所以我问她有没有发现在这个房间出现了有所不同的东西。她的目光扫过整个房间,并且,在我看来,停了一点时间在晨间出现的那扇门上。但是她犹豫不决地回答:“不知道,你吸尘了吗?”。“哈哈,是的,你真没有听到吗?”

 

过了好几天,我养成了早上在我老婆醒来之前去那个房间的习惯。每次我在那里呆了大约两个小时。我做什么呢?最初,我喜欢观看里面的事物而沉入回忆。不时有新的事物出现,有老的事物消失。那个房间真的好像有人常去,或者它真好像是活的。一天,窗边的墙上有一对滑雪板,是我以前和舅舅一起去滑雪登山的旧滑雪板。第二天,它们消失了,一辆我小时候寒假常用的小雪橇出现了。一天,窗户外的风景变了,我看到了尼布乐山的雪峰,这就是弟弟、舅舅和我一起去过的避难所的窗外的景色。

很快,我开始对日复一日出现和消失的事物不再感到惊奇。这不是因为它们让我感到厌烦,而是因为我已经习惯了每天发现又新又熟悉的事物。就像日常去一家小农村的酒吧:你知道所有会到那里的客人,但是你不知道那一天他们之中谁会来。于是,我对房间里的书柜越来越感兴趣。

书柜上只有两种书。一种是我已经读过的书,它们勉强地装满了一个架子。另一种是我还没读但是想读的书,它们装满了二十几个架子。我很想说我将把我在房间的大部分时间花在看书上,但是并不如此。相反,我一直在考虑先要读哪本书,并为未来制定雄心勃勃的阅读计划。因为我知道时间是有限的并且我只能读到想看的书之中的一小部分,所以我认为必须进行排名,必须做一个选择。我激动地、紧张地看封面、标题、作者:什么值得读?什么是必须读?按照某个重要性的标准,我把书按照次序堆起来,然后我改变标准,把这一堆书推倒,再一次做新的一堆。简而言之,我计划看许多书,却一本都没读。

这两个星期,我每天在房间里待两个小时。我老婆却一点都没有注意到。有一天,吃完饭之后,她问我好不好,因为最近我看起来比平时心不在焉。最后,2023年一月的第一个礼拜六,和每天一样,我在早上七点醒来。那一天我非常确定,我要进去那个房间并直接开始读我碰到的第一本书。我起床,穿了衣服并快步走去起居室。但是衣帽架的旁边只有鞋柜而已。

我笑起来,去煮咖啡。

责任编辑:讷讷 onewenzhang@wufazhuc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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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阿尔
阿尔  
慢慢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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