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味之味


文/ONE编辑部

 

眼下的生活不是没有快乐和安慰,只是所有快乐和安慰里都暗含着一层谨慎的底色。


气味是神奇的东西,可以把人在一瞬之中拉回从前,你经历过吗?

我曾在陌生城市的街角,闻到一股老旧墙面、蜂窝煤和塑料小凳混合的气味,它让我明明睁大着双眼,却在意识里回到、甚至看见,我的童年老屋。老屋中的一切人事物如一片柔软的云,带着安全感和慰藉从心底涌出,包裹全身,终身难忘。

生命中有这样的气味,应算是福分。

 

2022年12月中,ONE位于北京的办公室在因为集体感染而空荡了长达一周的时间后,终于恢复了些许人气。

而我,失去了嗅觉。

 

那天早上出门前,眼看镜中的自己神色憔悴,于是拿出香水想振奋精神。喷一下,毫无气味,再喷一下,依然无味,喷到四五下,终于意识到自己和传闻中的那些人一样,失去了嗅觉。因为担心喷得太多出门闹笑话而询问和我一样刚刚转阴的家人,谁知家人却问,你喷了吗?我也闻不到。

回想起来,失去嗅觉几乎成为了一个哲学问题。它大概并不发生在那天早上,只是在那天早上才被我发现。而当我没有意识到自己失去嗅觉的时候,算是失去了嗅觉吗?那时我的大脑也许单纯地以为全世界都失去了味道,寡淡灰暗,却不知那并不是世界的真相,而是我有病。

 

人生里第一次失去了五感之一,心中自然慌张,是否还能恢复?难道要这样过后半生?别人如此,我便要如此么?上班路上的情绪复杂难言。拖着乏力的身体走进公司,却看见编辑同事肿胀着半张脸坐在工位上,一问才知道她也有后遗症,全身莫名过敏。

人就是这样,看他人受苦,自己的苦竟也有所缓解。

那天起,我的世界变了。

 

办公室位于一个低矮写字楼的二楼,曾经我不爱去同层楼的厕所,坦然拉撒和鬼祟抽烟的人为它调和出一种令人作呕的味道。而当我失去嗅觉后再次步入时,竟因为里面的凉意而感受到些许清新。理智、回忆和感受在这一刻交战——理智告诉我这里与从前并无二致,依然是这写字楼里最糟粕的所在;回忆则不断提醒我过去无数次走进这里时的难受,驱使我逃离;但我鼻腔里的感受,却切断了和理智与回忆的连接,驳回了它们的发言。没什么味道,挺好的,我的感受如是说。

如果嗅觉无法恢复,未来便要在此等矛盾中度过吧。要如何平衡对眼前世界的全然不同的认知?或许终究无法平衡,甚至无法选择,只能接受。

 

作为北漂多年的二手文艺青年,三楼的咖啡厅每天总归要光顾。

“热美式,要巴西的豆子。”

这发言看似内行,往往唬住一起来开会的作者和同事,事实是我压根就喝不出咖啡与咖啡之间的区别,只因这巴西豆子泡出来的咖啡气味好闻(也分不出什么果香木香十三香,仅仅是好闻)便锁定了它,甘愿每天为它掏钱。

如今倒好,捧着这二十九块钱的巴西咖啡深吸一口气,宛如楼下饮水机里打出来的免费开水。失去了嗅觉的辅助,甚至喝起来的味道也大变,丝毫不是旧日里的好味道,生生多出许多酸涩。

好笑的是,我依然在每个工作日的上午准时出现在三楼咖啡厅,拿捏着腔调点上这么一杯并不好喝的咖啡。我以此为例询问身边一样失去嗅觉的朋友,如果是你,你会继续喝吗?得到的答案各不相同。我想失去嗅觉这件事或许会在生活最细小的细节里映照出我们内心深处的某些习性、情感和意识的运作方式。

“搞不懂你,现在不好喝了,为什么不换呢?为什么还要继续喝呢?”被我问到的朋友如此反问我。我想说出些复杂的,乃至可以彰显我对生活有深刻理解的答案,却找不到哪怕一个合适的字眼。

“但是,它过去真的很好喝呢。”我唯有诚实。

好似突然眼盲的人面对一个旧日里美艳或帅气的伴侣,即便在黑暗中发现TA失去表皮后已不再让人舒适,而只要回忆依然是美好的,又有几个能放下?

那些拥有美好童年的人,最难承认世界正在变坏吧。

 

两三周过去,嗅觉依然失踪无影。办公室里一度恢复了往日热闹,却又在元旦钟声里少了几个人。请假审批上大都写着“私事”,他们悄然回乡,有的送别老人,有的在朋友圈里拿出远超薪水的钱也买不到传说中可以救命的药丸,奔波在床和床之间,生和死之间,各自沉默,满面木然。

人们相见终于不再问“你还好吗”,彼此都知道,能见面就是还好。熟人之间的关心变得小声而含蓄——“怎么样?家里还好吧?”

生活进入了一口无形的高压锅,一些朋友家中的老人生病入院,即便相隔千里,却仿佛每一声咳嗽都足以震动这些远方的游子。笑话也不再好笑了,原本计划好的周末娱乐也尽数取消,似乎在这个当下去放肆愉悦是一件极不孝顺的事情。朋友圈里那些哀悼的长文,点上一个红色的赞会感到冒犯,想评论些什么却几近失语,最终唯有发出几个合十的表情。

过去这一年,如天气,收到很多灰暗压抑的稿件,选内容变得更难了。我们擅自猜测,大概没有人进入这个空间是为了变得更加压抑吧?如果这就是所求,看看新闻就好了。可即便曾经温暖治愈的作者也不免堕入这暗影之中,开始思考一些艰涩甚至危险的事情,曾经那些可人的温柔,大概也消失在了某种后遗症之中。

其实眼下的生活不是没有快乐和安慰,只是所有快乐和安慰里都暗含着一层谨慎的底色。我也不确定,究竟是它们在这跌宕之年里藏起了自己的气味,还是我们终于也失去了那一种嗅觉?

 

这篇稿件是为除夕而写的,正在阅读它的你,你在哪里?是继续使用那个被时代捏造出来的词汇“就地过年”?还是已经早早回了家?又或者和很多人一样,此刻正在火车上?在候机厅?在路上?

想起一个“烂俗”的词组——故乡泥土的芬芳。在过去如果看到有人如此用词,多半是要拒稿的,但现在,忽然明白了它的珍贵。

你闻到了吗?烟花散尽后的二氧化硫,二舅那件闻起来并不像真皮的皮大衣,姥姥独家秘方的红烧肉揭开锅盖后升腾而起的烟雾,那床父母为了你回家而急忙拿出来晒太阳的老被子……你还能闻到它们吗?它们有没有带着你回到一个足以短暂安抚你满身创伤的时刻?

如果你和我一样失去了嗅觉,如果这一切气味都成为了虚无。请相信,它们没有消失,只是你我短暂地失去了感受它们的能力。

唯有相信,它们才会存在。

 

祝福你,无论身在何处,依然可以闻到,依然可以回去,终于可以向前。

除夕快乐。


ONE编辑部

责任编辑:讷讷 onewenzhang@wufazhuc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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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较为可爱,偶尔严肃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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