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跟我不一样,你的未来不应该在这里。
陈飞牵着潇潇在医院绿草坪里一直走,似乎血脉相连的两副躯体从未像此刻这样将彼此烙印在对方的手心里,最近一次放疗过去了小半个星期,潇潇并未完全脱离手术后的戒断反应,她浅浅往前迈步,陈飞有意识地配合她无力的步伐。
潇潇说当她看见那台能够发散出未知射线的巨大机器又一次对准她身体的时候,她从未有过那样一种强烈的,视线里即将失去这座城市金灿灿的一切的预感。陈飞支支吾吾地说,别……别诅咒自己。
陈飞是个结巴,面对潇潇的时候,他说不清话的症状能够适当缓解一些,但长时间的恶性交流已经促成了他自卑的习性,因此始终不善表达。两人沿着密集的灌木植物来回地走,潇潇的白色裙摆像蝴蝶在太阳光线下飞舞,她对陈飞说很多有关她在肿瘤医院住了这么长一段时间,亲眼见证的一切关于生死的故事。
陈飞用单音节字回复,这是他唯一擅长的表达认真倾听的方式。
夏末城市,和风依旧,潇潇的光头顺着逆光方向闪耀,突然她在一株巨大的梧桐树下站定,抬头问陈飞一个问题,哥,你说,如果当时我没有查出来这个无底洞一样的乳腺癌,妈是不是就不会走了。
陈飞说,想什么呢,妈……妈走跟你,跟我都没有关系,每一个人的离开都只是因为……他们只不过恰巧应该在那样的一个时刻离开,跟其他人都没有关系。陈飞用力地咽口唾沫,努力使自己表达连贯。
陈飞从裤兜里将十几张百元大钞工整地折叠成一个长方形,一千八百,除去日常开销,已经是这段时间从事非法摩的运输的全部所得,到收费窗口只能补缴这几天术后住院的费用,房子卖了,也办了退学,但就像潇潇说的,癌症患者的治疗周期就像无底洞一样虚无而漫长。只有没日没夜地拉客,才能勉强吊住妹妹最后的生存希望。
医生说,潇潇的癌细胞已经有了新一轮扩散趋势,简单放疗收效甚微,需要同时配合化疗治疗,必要时切除单侧乳腺。陈飞问,要多少?医生说,算上医保能报销的那一部分,至少得准备这么多。陈飞问,能拖……多久?医生说,三个月。
二十八路公交车从医院到城中心的火车站,缺少了人才招聘市场的小县城,只有火车站存在一些举着牌子的人。陈飞打算压缩自己的空闲时间,白天找一些零散的体力活,晚上赶在管制松散的时候载客。今年二十一岁,陈飞坐在公交车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看向窗外划过的华丽装扮下每一张同龄的脸,忽然想到自己如钻石耀眼的童年时光。
陈飞想到他们作为单亲家庭的一对稀有双胞胎中途转学到那所学校,第一次上台自我介绍的时候,他就因为自己的口齿不清受到了全班的耻笑。想到高他半个脑袋的同桌将课桌上的文具全部打翻在地板上,恐吓他当着全班朗诵课本上的古诗。潇潇将自己迷你的个头跳离地面三十公分,一巴掌打在那人的脸上,这一巴掌换来了陈飞安稳的三年时光。
同样想到潇潇对他说的,口吃是因为你心里紧张,以后每一次你感到紧张的时候,你就用唱的方式。陈飞说,那不是更紧张吗?潇潇说,紧张就对了,你一紧张就忘了自己是个结巴的事实,自然就能把话唱明白了。于是陈飞开始在每堂课程展示的时候唱歌,高二的时候,他站在校园音乐大赛的舞台上代表班级演唱张学友的《吻别》,荣获比赛第二名,潇潇将一束花环套在他的脖子上。
潇潇说,歌唱可以让人忘记一切糟糕的事情。
陈飞的手机被摸掉了,有史以来第一次,他的机警让自己感受到了肉体碰撞时传自口袋的细小震感,但反应过来只看见公交车门缓慢合上时沉入人潮的一席背影。他奔到车厢尽头冲司机呐喊,快,快……司机一脚油门回应道,没见过你这么猴急的,再快也得遵守交通秩序知道吗。公车转到下一条街道的时候,陈飞才吐出完整的一句话,快停车,我……被人偷了。
丢出去的手机就像泼出去的水,陈飞在公交站台仰着头张望小半天,彻底丧失寻找的希望。在人挤人的火车站,他长了教训,将自己的裤兜捂紧,找了处公用电话给最好的朋友灰子打了过去,接着一头扎进天桥下鳞次栉比的手写牌与横幅当中。
最终他找到一份建筑工地搅水泥的工作,包工头用手掌轻而易举地握紧他纤细的小臂,吐出一个工整的圆形圆圈,嘴里报了一个价格,瘦得跟猴子一样,五十块一天,我怕你累死在工地上。
粉红色的捷达在火车站前猛得转向,灰子操纵方向盘左拐右拐,胸口上的白金吊坠闪闪发亮,转头对陈飞说,实在不行来我爸公司,司机、秘书,做什么都好,包吃包住,半个早上比你辛苦骑车一整天挣的还多,还不用说话。陈飞用鼻音回答,嗯。灰子说,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长了这么个用不上的嘴巴。接着熟练地将车斜插在筒子楼下。
陈飞与绮丽认识,是在高考结束填志愿的时候,潇潇的成绩一向稳定,毕业后去到了省城的财经大学,陈飞和绮丽留在当地的同一所职业院校。大三那年,潇潇晕倒后的第一次血常规检查、母亲借出差名义随一辆奔驰汽车一去不回之后,陈飞做出了辍学陪护的决定,在距离学校两个街区的城乡结合部,陈飞找到这座断壁残垣的筒子楼,租下二十平米的廉租房。绮丽偶尔在每一天的实习结束后过来,洗衣做饭,顺道指责陈飞那位躺在病床上毫无生存能力的吸血鬼妹妹,不止一次将洋瓷碗砸在地面上,指着陈飞的鼻子愤怒咆哮,别忘了将来要陪你一辈子的人是我。
陌生面孔的到来让一向剑拔弩张的晚餐主题难得缓和,绮丽与灰子不停说话,从实习、基金,到每一种奢侈品牌当季的女士背包。陈飞插不进嘴,只能埋头吃饭,灰子拍着胸脯对绮丽发出同一句承诺,实在不行,你们都可以来我爸的公司。绮丽开始对着餐桌的另一头追问工时和工资情况。
餐后陈飞去那个只能容得下两只脚并着站立的厨房洗碗,隔着木板门向沙发上与灰子继续着火热聊天的绮丽,吞吞吐吐地说起潇潇急需新一轮疗程以稳住病情的事情。绮丽顺着音浪来时的方向反问,要多少钱。陈飞刻意地抹去零头的数字,绮丽一瞬间就扔掉了餐桌的矜持,走过去伸手将陈飞推倒在洗手台上,接着窝在廉租房的角落里嚎啕大哭,你的未来里永远只有那个连自己母亲都嫌弃的亲生妹妹。
灰子将绮丽扶了起来,在旁边打着哈哈,实在不行也可以找我,刚好有点闲钱,人民币怎么能难倒英雄汉呢,陈飞,你说是吧。
绮丽上了灰子的捷达车扬长而去,廉租房的老旧水管又一次从内部爆裂,五颜六色的污水溅落一地。陈飞脱下外套堵住排水口,无奈收效甚微,只能关掉了水闸,将沾满洗洁精碎沫的餐具放在饮水机零星的水流下。
房东敲门又一次提到催租的事情,语气半带着遗憾,小伙子,看你情况特殊,给你的报价都低于市场价一半了。陈飞勉强许诺,最多半个月,半个月就补上全部欠款。房东斜着眼睛扫视满地的淤泥污水,发出最后通牒,到时候我可就不客气了,都是苦命的人,大家相互理解。
陈飞在电风扇叶止不住的汗流如注和下水道的恶臭里再次度过一个晚上,在约定前半个小时就到了城北的建筑工地。他将摩托车停在长满倒刺的大铁门前,一只半人高的狼狗猛得从角落里扑了上来,被提着公文包、西装革履的男人呵了回去。
老板姓王,扔给了陈飞一件紧身的白色t恤和一顶破了道口子的安全帽。狼狗的品种是德牧,性子并不像开场时所展示出的那份面目狰狞,甚至相处下来还有着异于其紧凑五官的温顺。陈飞从小就喜欢狗,曾经那个温馨的三口之家,背面就是一个占地巨大的流浪宠物收容中心。潇潇总是缠着陈飞从两米高的围墙翻进翻出,隔着铁笼子和流浪狗说话,并且在日复一日的无效工作里,锻炼出了陈飞对于生活的耐心。
粉尘飘扬的工地里,十五个白天,狼狗成为了陈飞在这里唯二要好的朋友。另一位是上了年纪的酒鬼,名字叫根实,喜欢在每天的盒饭时间一口喝干二两白酒,接着躺在露天滚烫的黄土上进行二十分钟的午休。陈飞将每一寸白昼时光耗费在莫比乌斯带般循环往复的搅拌动作里,接着赶在夜晚来临,回家脱掉那件与泥土混为同一种颜色的工作服,到另一个方向的职业学院接绮丽下课,在一处陌生的路边摊共进晚餐,迎接来自朝夕相处的另一个体对他的不满与指责,接着去管制宽松的环城路做自己载客的老本行工作。
他试图说服绮丽去认可自己打算省去更衣这一步骤,无缝衔接到下一份工作中去的决定。绮丽严实地捂着自己的鼻子,一把将他推开,说那就别来学校,被同学们看到多丢脸。
工人们的友谊并没有在各自的苦难人生中演变得更加深刻,陈飞仍然时不时地受到一些讥笑挖苦,针对于他不得已胡乱断句的语序,以及工作时生涩的正反手。唯一能说上几句话的就是堪称忘年交的根实,陈飞与根实在每天夕阳呈现出四十五度倾斜角的时候,并坐在塔吊下一座建材搭成的小山包上聊天,狼狗偶尔也会过来,两人一狗在夕阳下。
酒鬼清醒的时候总是能说出一些特别的话,根实说很多话,有关他在车祸里去世的儿子老婆,有关如何在枯燥的机械工作里浑水摸鱼,有关他年轻时组建的那只摇滚乐队。
根实说,他是乐队里唯一的吉他手,十年前代表本土乐队去参加省城最大的音乐节,几万人的体育场正中央,聚光灯就像火焰一样将他的浑身点亮。
陈飞告诉根实,他也喜欢唱歌,小时候的梦想就是成为一名歌手,不过随着亲妹妹检查出绝症的那一瞬间就正式破灭了,只有在唱歌的时候他能够不结巴。根实鼓励他清唱一两段,接着用手敲打半空的酒瓶为陈飞伴奏,陈飞有些羞涩,象征性唱了两句《海阔天空》,在刺眼的太阳光线下,大狼狗配合着汪汪叫个不停。
陈飞被工地开除,是因为帮根实出头。王老板在一次反常的探班中发现了窝在角落里呼呼大睡的根实,用坚硬的牛皮鞋尖猛踢根实的后脑勺,接着抬手将散落在泥土中的二锅头玻璃瓶砸得烂碎。大狼狗企图用脆弱的脊背将根实与它的原主人隔开,被一脚飞踹到了围墙旁粗糙的大理石围栏上。陈飞从建材中央捡起一块完整的砖头,推开了看热闹的人群,啪得一声敲在王老板的脑门上。
十五天的工资,最终只讨回来了可怜的五百块钱。王老板鼠一样的小眼神穿过被鲜血染得通红的绷带,嘴里流畅地放狠话,我这伤口深度报警能把你关进去十五天,你竟然还胆敢来问我要钱。根实推开了办公室大门,指着新鲜打印出来的一张白纸上,劳务法的最新条例,说我要是拿这件事情报警,你也得进去十五天。
最终达成了和解,扣除工资二百五,当作伤者的包扎费用。陈飞离开的时候与他朝夕相处的两位朋友挥手道别,不无担忧地询问根实,你……得罪了王老板……他要是给你穿小鞋……语言表达跟不上关切的思路,根实打断了他晦涩的发言,我不像你,孤家寡人的,也没什么羁绊,人的一切烦恼都是来自于自己的羁绊,倒是你,年纪轻轻的有什么打算。
陈飞笃定地点头,用手指来回地搓捻狼狗粗糙的背毛,说你不用担心,我……有打算。
陈飞欺骗了根实,他从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学会了如何去欺骗,每一次因为自己的生理缺陷出丑,他总要拍着胸脯努力模仿出一种大度的面目表情,接着告诉潇潇自己根本就不在乎,到后来才发现很多事情根本就由不得你在乎不在乎,它们就只是自然地发生,在一个特定的时间点,唯一能做的就只是哭着去面对它,或者笑着去诉说它。而这一次的善意谎言,在陈飞的内心里正如同先前的任何一次一样,都只是那样一种微笑的诉说。
他没有打算,什么打算也没有,勇敢笑完始终要面对一些无奈的既定事实,五百块钱在十年以前是一笔巨款,但现在什么都算不上。首先是补缴拖欠了很久的房租,房东将几张钞票在白炽灯光下来回清点,一番争执与解释下,陈飞手提着大包的行李箱连夜搬走。离开一个熟悉的住所总是会给人以无根的漂泊感,绮丽打电话说你怎么搞的,我受够了,分手。灰子打电话说,实在不行就带着东西来我家。
陈飞答应了前者,拒绝了后者,两方面的抉择都是出自于他那廉价且所剩无几的自尊心。摩托车带来阵阵午夜的风,十到两点,几乎整晚上他都将自己扔在那片无垠的大马路上,他将行李寄存在小区的门卫室,载着形形色色的乘客从电影院到台球厅。
飞驰夜风迎着四十迈的速度打在他的脸上,陈飞能够感到久违的自由,然而当轮胎一旦从运动状态划向静止,自由感也就随风散去。他几乎在每一次客人上下车的瞬间都在心里默数一晚上的所得,收成一如既往地糟糕,甚至还不能为今晚找到一个体面的容身之所。
接到大单是在夜深到极点的时候,目的地在三十公里外的隔壁小镇,来回一共一百。整个旅程持续半个小时,在后视镜那对青年男女贴面亲吻的反光中陈飞将车停在镇上一抹黑的小胡同口。他脱下头盔用手擦汗,一边扭着车钥匙一边说,我可以打开车灯……给你们照明。回头时看见男人拉着女人的手头也不回地向着黑夜飞奔。
陈飞象征性地顺着他们离去的踪迹迈了两步,接着放弃了自己的追逐。他总觉得对于一个脸皮比金子还宝贵的同龄男人,不得已放下矜持去干这种事情,背后一定有很不容易的地方。回到廉租房在的小区,提起十多斤重的行李箱,门卫一脸和蔼地问,一定是挣到钱换去其他地方了吧。
陈飞将箱子卡在车龙头下,笑答,对……换去一个居住条件更好的地方。
医院二十四小时的充分光照足以将一切阴暗的角落填满,陈飞将行李箱以金字塔的姿态层层堆放在大厅的拐角处。幸运是潇潇已经安然睡着,只留下一盏橘黄色台灯的浅光,这让他能够在自己的双胞胎妹妹面前免于一切徒劳的解释。
陈飞搬来小板凳坐在床头一旁,用手理清搭在潇潇身上一床杂乱无章的棉被,紧握住潇潇的手。潇潇从小就有睡觉时吧唧嘴的习惯,时不时发出一些模糊的呓语,陈飞隔着昏黄的光线凝视她深渊一样的眼眸,将头埋进膝盖里,发出了近乎于无声的啜泣。
他睡得很死,尽管是以一种趴在床头的扭曲姿势。醒来时潇潇已经不见了踪影,只留下了一个削掉外皮的苹果,以及一张写满了字的便条:谢谢哥哥抽空来陪我。潇潇用不说破的方式表达出自己无声的温柔。
行李丢了,像铁块般沉重的行李,不知是医院的清理还是小偷的盗窃行为。陈飞甚至感到了一种由来莫名的解脱感,上了摩托车,早高峰的时间,交警查得正严,担不起铤而走险、继续拉客的损失。陈飞漫无目的地骑车游荡,在ktv门前一处拐角的电线杆子上,看见了三则醒目的小广告。
第一是重金求子,第二是有偿献血,第三是一家唱片公司举办一年一度的歌手大赛的参赛告示。陈飞忽略了求子广告上暴露的女性图像,撕下了排列在后面的两张。
乌泱泱的黑心工厂大门时刻以半掩状态,进行着一种掩耳盗铃式的伪装,两三百平的巨大空间,仅存着一吊微弱的白炽灯将工厂照亮。当针头像光线刺穿了污浊空气一样刺穿陈飞坚硬的肌肤时,他紧张地面对杵在眼前的口罩发问,是第一次使用吗,会不会不干净。
口罩懒得回答,将棉签用力地往鲜血淋漓的伤口上一戳,慵懒地伸出了手指,在那边领钱。
一千毫升的血,两千块报酬,高于行业共识的收入让陈飞对于违法行为的配合产生了心安理得。他拿出所得的一小部分开了一间还算正常的酒店,洗了一个热水澡,接着去超市购买豆制品,医生说适当的豆制品摄入,对潇潇的病情有一定的好处。
陈飞手提着一大袋速溶豆浆回到病房,潇潇正百无聊赖地趴在床上看书,对于陈飞昨晚的窘迫境地只字不提。
潇潇问陈飞一个问题,他相不相信有命这种东西?潇潇手举着蓝色书皮,保罗科埃略的《牧羊少年奇幻之旅》,她告诉陈飞,我相信人定胜命,就像这本书里写的那样,没有一颗心会因为追求梦想而受伤,当你真心渴望某样东西时,日月星辰都会连成一条线来帮你完成——哥哥,你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潜力,你跟我不一样,你的未来不应该在这里。
根实给陈飞打了一通电话,约他在工地外一公里的烧烤摊见面,话筒那头的声音一反常态地拥有一种摆脱酒精重度依赖后的清醒,陌生的电话号码让陈飞有些意外。
根实随着离开了那份每天将规则形状的建筑材料挂在塔吊上的枯燥工作,他的眉毛就好像毛虫在夕阳下不停地蠕动,一边用手来回抚摸着餐桌下探出小半个眼睛的狗头,一边面对着陈飞夸夸其谈,其实在你因为我被姓王的开除了之后,我当时就想走了,只是最后决定沉住气先把一个月的工资拿到手里,喏,这里面有你的一半。
根实扔过来一叠沉甸甸的百元大钞,陈飞将钱攥在手里,感受到了无比重量,问根实,有……这么多吗?根实说,我是正式工,一月六千,包吃包住,跟你们这些廉价劳动力不一样。陈飞指着狼狗,你怎么把它也带过来了。根实说,这么久有感情了,想着它每天被锁在工地大门里,时不时还遭到王的毒打,走的时候顺带着就把它带了过来。
陈飞将钱退了回去,王飞说,你妹,不,你妹妹不是急需手术的费用吗,留着,后面再想办法还我,接下来你准备干些什么。陈飞说,没有什么具体的准备,住的地方也没有,跑摩的只能放在深夜,其他时候不安全,想去试试这个。
他掏出在裤兜里被挤成了一个球的第三张小广告,继续说但报名还得交钱,参赛期间需要自己安排食宿,没什么太大的头绪。根实将传单直端端杵在距离老花眼一米的位置,笑说你孙子还想当明星啊。陈飞说,第一名奖金有十万,刚好凑得上手术的钱,我想去试试。
根实将展开的传单又一次揉成一个球形,隔老远抛进了路边上的垃圾桶,说试试就试试,我刚好是专业的,能对你进行最专业的培训。
动物仨住进了根实杂乱得仿佛山顶洞人巢穴一般的家,到达了一处完全陌生的全新空间,狼狗矫情地对着墙壁上一副西方女人的画像叫了两声,接着卧倒在布制的沙发上睡觉。根实跪在卧室粗糙的水泥地面上,在床头柜抽屉里翻出一垛积了灰的老相片,指着当中每一副陌生面孔向着陈飞一一解释,这是他死去的老婆和儿子,这是乐队五个人在那次音乐节上的合照,鼓手、键盘、贝斯、主唱、还有他自己——那几年全省排的上号的一把吉他。
陈飞问他,为什么不继续做下去。根实与陈飞四目相对了小十秒钟,以沉默回答陈飞的拷问。他从床底摸出了那柄弦上带着铁锈的木吉他,先是对着琴板吹了口气,接着找来一个抹布通身清理了一遍,根实用手指刷了几个简单的和弦,让陈飞跟着吉他声随意地哼唱几句,他解释说,想要试探一下陈飞唱歌时是否有配合伴奏的乐感。
陈飞认识这段熟悉的音乐,小时候在地方电视台的点播节目间隙,总是用来转场过渡的《卡农》,他哼哼唧唧了老半天,几次张嘴闭嘴,一个完整的音符也没发出来。根实停下了来回扫弦的右手,将吉他放回原来的位置,拍着陈飞的肩膀,说不着急,时候还早。接着翻身关掉卧室的灯。
一米五的双人床,看样子根实有着长期盘踞着左侧床沿睡觉的习惯,整个右半张床受潮严重,陈飞仿佛躺在湿漉漉的游泳池里。根实的鼾声响彻狭小室内,像刮着黑板表面的手指甲一样来回拉扯,陈飞实在难以入睡,走上了两平米大小的露天阳台仰望星空,忽然在某一个瞬间想到了绮丽。他拿出手机拨通了那个倒背如流的电话号码,话筒里传来空号的提示音。
四次比赛,从海选到决赛,地点都放在三百公里以外的省城,长达两个半月的漫长比赛周期,衣食住行、资格报名、礼仪培训,算了算至少需要这个数,根实伸出一个巴掌,接着默默地又添上几根手指。
最终是根实填补了这项庞大的开支,陈飞骑着摩托车去找灰子,闷热的阴天,被别墅群的安保人员拦在了马路对面的位置。奄奄一息的夏日空气里充斥着生命力逐渐变得衰弱的腐败气味,他在对成排别墅的注视中从早上等到晚上,接着看见绮丽与灰子在粉红色小轿车里拥吻的场景。陈飞回去告诉根实,如果实在筹不到这笔钱,反正也没什么获胜的希望,不如就这样算了。
根实嘴里的红塔山随着呼吸的节奏上下微颤,从工具箱里摸出一根一米长的铁棍,卡在缝隙里翘起厕所的一块大理石地砖,露出一卷些许泛黄的存折。
烟灰点点散落在缺口处一块凹下去的洞槽里,根实说,算我倒霉,本来是给儿子结婚的时候准备的份子钱,现在儿子也没了,你以后要不像亲儿子一样孝敬我,都对不起这张年龄比你还大的存折。
一连十多天的时间,陈飞耳朵里时刻被根实乐此不疲的吉他和弦给塞满,从简单的《卡农》,到十六小节的《眼泪》,陈飞逐渐跟得上跳动乐符的每一个走向。根实将满瓶白酒哗啦啦灌进自己的喉咙管,用拳头紧抵在陈飞的小腹上,教他如何去气沉丹田,接着扔给他一盘磁带,让他模仿着磁带机里的声音学习如何用声调去表达感情。
陈飞沉浸在悠长且忧伤的男低音当中,问这人是谁?根实说,他的老朋友,乐队主唱。根实指着电视上正在进行的一个大明星的访谈节目,说就是他。
陈飞的眼睛跟随着屏幕聚焦在这个人的脸上,对根实说,我知……知道他。
阳光正烈的三到八点,陈飞几乎将每一个时刻都安放在那个逼仄的小阳台上,他对着不远处的高楼大厦与居民住宅不停地唱歌,时而引来一些玻璃窗户里探出来的好奇眼光或者污言秽语。傍晚的狂风让他的声音一天天变得平稳,到后来甚至可以脱离帮助他找到音准的吉他声音。隔着木门就能闻到根实口腔里那股浓郁的酒精味道,这里是do调,那里是fa,fa,fa。陈飞问,酒这东西真的有那么让人神往吗?根实说,就和音乐一样。
陈飞仍然骑车载客,在环城路与滨河路之间,飞驰车速带来的风就像润喉糖一样温暖且治愈着他过度使用的嗓子眼。潇潇的病情得到了肉眼可见的好转,在陈飞与根实第一次出发前往省城的前一个晚上,他买了一大束礼花来到医院正对着的一处小山包上。
陈飞打电话叫潇潇从七楼的住院部探出头来,五颜六色的烟花就像是七彩祥云一样点燃了县城的夜。
六个小时的绿皮火车,海选前一天在省城密不透风的小旅馆度过一夜。根实不停地用同一句话警醒着陈飞,上台自我介绍的时候一定要用唱出来的,现在比赛都讲究打造完美偶像人设,千万别让人发现你是个结巴。陈飞就连睡梦中都在默记与根实的这番对话,但上台时还是漏了馅。
在台下排成长龙的参赛人员汇聚成的众目睽睽当中,陈飞有些过于紧张。摄像机正端端地打在他的脸上,主持人对着话筒问你叫什么名字?陈飞回答,陈……陈……主持人说,好的陈成,请开始你的表演。陈飞紧闭着眼睛,将浑身的力气都集中在自己的声带上,好不容易加上了自己的名,陈飞。台下哄堂大笑,主持人严肃纠正说,原来参赛选手的名字叫做陈成飞,马到成功,一飞冲天,让我们以最热烈的掌声祝他成功。
比赛就在一次自我介绍的失误当中陷入了更多失误的轮回,陈飞唱错了不少句歌词,但最终还是侥幸通过海选。两人沿着来时的路径返回,在火车以无与伦比的速度划过沿途风景,根实紧盯着视频软件上陈飞海选时的出丑录像,眉毛皱成了一团,说你得听我的,下次真得用唱的。
广告公司的人打来电话,千万别用唱的!话筒那头的喜悦溢于言表,观众看了那么多选秀节目,对什么完美偶像都审美疲劳了,就是没见过结巴的人设!陈飞口齿不清的丑态在网络上引发铺天盖地的讨论,可贵的同情心理让他意外收获大批粉丝,以及一个叫做“飞”常时代的后援团。
广告部派来的专员将一顶印着男性用品商标的棒球帽与写满了大小数字的合同一道摆在根实的茶几上,告诉陈飞,审丑时代一定要充分利用观众的猎奇心理和新鲜感,跟我们合作,保证你大红。
合同的数额不大,但足够撑起潇潇化疗费用的大半部分,潇潇欣喜地翻出报纸上关于陈飞草根星路的一则报道,说我早就说过,当你真心渴望一样东西的时候,日月星辰都会连成一条线来帮你完成。
在广告公司的推动下,越来越多的类似通稿出现,电视节目上甚至出现了以陈飞一夜爆红的现象为话题的讨论专栏。根实始终对这一切保持着质疑与不信任感,他说永远不要将自己的成功寄托在别人的喜好和口味上,所有人的喜欢都不能平白无故地长久,只有不断强大,才有赢的可能。昙花一现的庆功宴之后,根实开始了对于陈飞一系列残酷的魔鬼训练,他用一根牛皮绳将陈飞与摩托车的尾部所连通,以十二公里的配速使陈飞在追逐过程中收获马拉松运动员般的耐力;将一根棱角分明的木条固定在陈飞的后背上,尖碎的木屑让陈飞的白色衬衫被鲜血浸透,以此调整他站立在舞台上的佝偻姿态;以及强迫他站上大马路凑近陌生路人的耳边,不停地唱歌。
根实用手指随着香烟的点点火光,划过街道上繁华的车水马龙,说这里的每一个奔走在生活当中的人才是世界上最严格的乐评家,他们从不在意你身上的那些戏剧性的悲惨故事,征服了他们,你就可以征服全世界。
根实的酒瘾犯了,在初赛的前一天晚上,他将自己锁在旅馆半透明的卫生间里用冷水一遍遍地浇头,冲着运作中的花洒声嘶力竭。陈飞忧虑地叩响紧闭的木门,问根实,要不要我下楼去给你买一瓶。
根实的声音断断续续,感染上了陈飞结巴的毛病,被吞噬在哗啦水流声里,只有我自己,我自己能够支配我自己。
那晚根实一直在喝水,矿泉水、开水壶,宛如饕餮消灭视线内所出现的一切液体物质,接着将嘴巴对准液面像海浪般上涨的洗脸盆。接着呕吐,跪在马桶前呱呱地吐,整个过程持续小十分钟,最终一切变得像没有发生时一样安静。硕大的双人床左手边,根实用两只手发狠地卷住被子的边角,蠕虫似得将自己裹了起来,在微凉的空调冷气下瑟瑟发抖。陈飞起身关掉了空调和电灯,为根实躯体上的严实包裹打开了一道透气的裂缝,不由得想到第一天搬去根实家的那个晚上,他不知道两者的联想之中存在着究竟什么样的相似点,唯一的相似是一整晚的彻夜不眠。
陈飞的比赛状态并没有受到睡眠不足的影响,他在第二天发挥得很好,五十个人的赛组,勇夺小组第三。他站在那个足以容纳两千人的大礼堂舞台上,在演唱小虎队的《爱》之前,他对着话筒急促地喘息,说要将这首歌献给他正在医院里等待化疗的妹妹。舞台下此起彼伏的欢呼声几乎像黑洞一样将他淹没,迎面的聚光灯与相机闪光照得他睁不开眼。
赛后的红地毯环节,他作为异军突起的黑马选手抢走所有人的风头,密密麻麻的话筒杵在他的唇边,记者不停地向他询问有关他说的,那位得了癌症的亲生妹妹的事情,死忠粉丝站满了红毯两旁,举着横幅让空气里充斥着呐喊与尖叫。陈飞的眼睛像监控仪,缓慢地扫过以自我为圆心的二十米圆形范围内魔幻的一切,走马观花般想到很多事情,死去的父亲,离开的母亲,病倒的妹妹,他们用尽全力才能将半个身体跨上去的宠物收容中心的大铁门,以及永远戴着口罩不知道在当中干什么的那些人,所有的一切无关于幸福或痛苦,他只是觉得琐碎。话筒距离他的脸颊愈发接近,他甚至感受到海绵的话筒套接触面部所产生的微微痒感,他几乎快要窒息了,又是一道强烈的聚光灯打来,蒙住了他警惕的双眼。
根实将他从人群中心的窘境拽离了出来,他伸手推开了水一样的人潮,将面红耳赤的陈飞挡在自己的身体后,说不方便回答这个问题。
根实开始教陈飞弹吉他,速成,十天时间,陈飞为复赛准备的曲目是朴树的《我去,2000年》,根实撕下了一本《吉他自学三月通》的关键几页,贴在陈飞睁眼醒来就能够看见的床头位置。每一天接近十五个小时的演奏训练,陈飞手指的茧长了又破,最终几乎是在以裸露的血肉掌控每一根弦的松紧。
第九天的时候,他已经能用比原曲快上十拍的速度毫无差错地演奏完整曲目,根实用自己的后背面对陈飞,点着自己的后脑勺啧啧地说,其实你本来就很有天赋。
不只是根实,陈飞一夜之间熟练掌握的自弹自唱的技能给了所有人一个惊喜,随着美好音符的娓娓道来,接近的梦想也就真的一步步地到来了,复赛小组第一,毫无悬念,陈飞以头号种子选手的身份杀进了歌手大赛的总决赛。
闻讯而来的新闻媒体挤满了根实的逼仄房间,主持人紧握着话筒作为见证者,向摄像机的长方形画面发出虔诚的誓言,本届大赛冠军热门陈飞草根生活经本人见证,确定属实,并不像很多报道中的揣测,背后有资本推动的原因。根实自称为陈飞的经纪人,面对记者的每一句提问从容作答,诉说那些有关于两人过去一切真真假假的励志故事。
潇潇的化疗手术和总决赛凑巧地安排在了同一天时间,手术的前一个星期,陈飞买了两张前往海南的飞机票,牵着潇潇的手从海的这边走到海的那一边。回来的路上陈飞告诉潇潇,你当时说得是对的,当你真心渴望一样东西的时候,日月星辰都会如何如何。他意外地收获了一番过程里毫无中断的完整表达——陈飞的结巴症状已经在日复一日的声带锻炼里有了一些好转的迹象。
比赛当天的彩排,陈飞见到了那个电视里才能看见的大明星,同时也见到了根实回忆里的那支乐队中,填满了一张张老旧相片的每一个人,贝斯、键盘、鼓手,大明星将吉他绳从脖子上取了下来,斜挎在根实的肩膀上,拍着陈飞的肩膀说,我来帮你唱和声。
两个小时的彩排时间,或熟悉或陌生的乐器声音就像陈飞习惯的安全头盔将他牢牢罩住,陈飞一遍又一遍地演唱他亲自挑选的这首摇滚歌曲。确定曲目的时候,陈飞还因此与主办方产生了一些分歧,主办方的意思是,陈飞应当配合观众对于他的同情心理,选择一首悲伤的音乐作为保险。陈飞的脑袋摇成了一只拨浪鼓,发出了斩钉截停的一声拒绝,陈飞说,我一定要在舞台上留下这样的一首歌,我也一定要在生命里留下这么一首歌。
接近比赛开始,陆陆续续已经有观众进场,工作人员紧锣密鼓地在硕大的幕布后调整每一处的音响和灯光。陈飞回到了属于他的化妆间,很快收到了医生打来的视频通话,屏幕那头潇潇正躺在一尘不染的洁白病床上,冲着陈飞不停地笑。房门外不远处的五万人体育场不断漂浮而来一些起伏的声浪,以及主持人提示距离比赛开始还有半个小时的声音。
潇潇问陈飞,比赛有没有信心啊?陈飞反问,手术有信心吗?潇潇笑着说,没有。陈飞回答,我也没有。
潇潇说,都到现在这一步了,信心不信心的还重要吗?陈飞说,是啊,一点也不重要。
主持人再次报时,距离比赛开始还有二十分钟。
当广告公司的同一张脸将几叠鼓胀的信封扔在化妆桌上的时候,墙头的大摆钟结实地指向了八点二十分,当分针再一次划过一个工整的六十度,所有的所有都会迎来它真正的结尾,除去陈飞就像舞台般即将拉开帷幕的人生。
那人说,公司已经决定力捧另一位选手夺冠,小伙子,悲剧的卖座只是出于观众的猎奇,只有那些永恒的美的东西,才能够一直被人喜欢。当初签你的原因也是因为你的特殊身份有利于炒作比赛的潜质,但也就仅限于此了,我们从没想过你能赢到最后,如果你答应在最关键的这场比赛中故意失误,事后你还能拿到这个数。
化妆间的门被人一把推开,大明星走了进来,翩翩对着眼前这人留下了一句,没有任何人会故意在比赛中失误,他最后一定会拿到冠军,不只是关于他自己,也关于台下翘首以盼的五万个活生生的人。
无边的鲜花拥簇,火一样的炽热灯光。
陈飞站在花海中央,仿佛重回十六岁的那个自己,和潇潇并肩站在校园围墙上,所看见的那片无垠的油菜花地。
两把吉他将他左右包裹,整个世界都未曾像现在这样安静。耳返里传来工作人员“testing”的声音。根实往前轻微地迈出了一步,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说在心里想想这首歌词的意义,《海阔天空》,多少次,迎着冷眼与嘲笑,从没有放弃过心中的理想。
接着前奏中的吉他声配合着耳朵里的节拍器响起,陈飞闭上了眼睛,深深地咽下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