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医院能看到世间百态,其实宠物医院也一样。
01
如果时间倒流,2021年12月31号,我不会出门。
写下这句话,当时的场景又浮现眼前——2021年最后一天的上午,我眯着过敏而通红的双眼,在街上寻找药店。车流疾驰,我只能慢速行驶,然后在车轮前方看到了一只灰色的小猫。
选项很清晰。要么停车把它带走,要么开过去;或许还有第三个选项,把它从车轮前挪开,挪到别处,让其他人选择。但如果放任它卧在马路上,我晚上会睡不着觉。
为了睡眠质量,我带它去了附近的宠物医院。去的路上还在想跨年晚饭要吃什么,看什么电影。我没觉得自己和它存在任何正式关系。
医院里,一个温和帅气的医生接待了我们。这时,我才好好看这只灰色的小家伙——它因为害怕而僵直,身体紧紧地贴在地面,四肢蜷缩在身体下面,本该立起来的耳朵折在头顶两侧,如同一支随时准备出发的火箭。毛发干枯成团,胡乱地点缀在皮肤上。这些毛发不像长出来的,更像是一件随时可以撕烂的衣服;它双眼被分泌物黏住,只能睁开一条小缝。
“欸,它身上这是胶水吗?”正在检查的宠物医生停了下来,充满困惑。
很快我们发现,它凝结成团的毛发,是因为涂满了胶水,而且耳朵里也有;眯着的眼睛,是被钝器戳伤。医生翻开眼睑,看到它的眼球覆盖着一层浑浊的膜,呈淡灰色,这是受伤后导致的角膜溃烂。严重的溃烂,使得它几乎什么都看不到,只有微弱的光感;身上布满用小刀划的伤口,有的已经结痂、有的至今还在流血……
我知道这个世界上有虐猫的变态,这个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变态。但“杰作”呈现在眼前,感受完全变了。我满身鸡皮疙瘩,如同恶劣天气的海浪,消下去又涨上来,越涨越高,到最后甚至想吐。
必须声明,我不想成为一个别人口中的“好心人”。同时,迅速想到了很多收留它的后果——它身上有严重的猫癣,或许会传染;家里什么都没有,为了它还得添置不少物件;而且,我和家人同住,他们都不喜欢宠物。我也想不到任何理由解释,为什么出门买过敏药,却带了一只过敏源回家……简而言之,理智在提醒,别惹上这个麻烦。
但它躺在那里,孱弱而无助。我买了一袋猫粮,敞开口放在桌上,想找个碗装进去。再回来,发现猫不见了。接着,我听到了咔嚓、咔嚓的咀嚼声。往袋子里一看,这家伙正蜷在猫粮袋里狼吞虎咽;不难想象,它到底挨了多久的饿。我抚摸着它的身体,能清晰感知到那些人为的伤痕。可它依然凭着微弱的光感,踉跄着走过来,把头靠在我的肚皮上,以微小的幅度蹭来蹭去。
理智被感情淹没。情感在尖叫,带它回家!如果有补充的话,只有“立刻”。
02
第一晚,我就后悔了。
它完全不像在宠物医院那样乖巧听话,简直原形毕露——在精心搭建的猫窝里拉屎(因此牺牲了两件卫衣),在猫砂盆里睡觉;脚缝间全是猫砂,搞得房间里到处都是。它精力过人,始终保持着高度戒备,一有响动立刻躲进马桶和墙的夹缝里。每次抓它,都需要两个人围追堵截。好不容易抓到,它还会故意尿在人身上,以致我连换了三件衣服,每一件都有尿骚味。
按照医生的叮嘱,要每天给它上三遍药,每一次都能累得半死。它的牙就像一把万能钥匙,上好药后,不管怎么绑绷带三十秒之内都能被它全部咬开。流血的脚踩得地上四处是血掌印。我给它戴上伊丽莎白圈,它便直直地往墙上、门上撞。我狠心想,撞一会儿它就累了。结果,哐哐响了整整一个下午,直到我崩溃给它解开。
它从小宝贝瞬间变成一个老赖皮。我又累又生气,为什么要冲动把它带回家。难道这是冲动的惩罚?也是因为生气,它有了名字——叫“柯镇恶”,因为又瞎脾气又大同时还很饿。
整整一天,我什么都没做,只是追在它屁股后头,为其擦药、收拾残局。对它的同情,随着疲惫越发稀薄,最后只剩下后悔。一个念头不自觉地浮现出来“我到底图什么?”
元旦假期,朋友在约麻将,三缺一;该做的工作,也躺在电脑里一点没干。这些才是我该花时间的事,但我在伺候一只猫,在浪费一去不复返的时光。
我当下决定要为柯镇恶找领养,同时约了第二天的麻将。必须让生活回到正轨。
做出决定——不到一分钟——柯镇恶竟然我怀里睡着了。它从医院回来,始终保持着高度戒备,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好好休息。或许是过度疲惫,刚闭上眼就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怎么摇都不醒。但我想把它轻轻地放回猫窝,立刻睁开眼,喵呜喵呜要抱。我一边骂着烦不烦,一边把它抱在怀里。据说母亲会爱自己的小孩,是因为大脑疯狂地分泌催产素。或许吧。或许那一刻,我也在疯狂分泌这种东西。我抱着它,像抱着一个破败的洋娃娃,笨拙地左右摇晃。
那一刻,才有机会好好端详它的脸——一张满是伤痕的脸。脸颊的毛被伤口流出的组织液沤住了。受伤的眼睛,分泌物怎么擦都擦不干净。暗红的鼻子随着呼吸,上下起伏,成为这张小脸的靶心。
我抱着它看完了一部无聊的电影还看了几页晦涩难懂的书。因为必须抱着,没有办法抽空刷社交媒体,反而效率奇高。两个小时后,它醒了过来,挣扎着要离开。我放下它,以为自己会松一口气,然而却怅然若失。
随后,它就像白天一样,乱尿乱拉并且一脸坦然。但我已经不生气了,心平气和为它换了水和粮,又一次垫上猫窝(虽然知道是无用功)我安慰自己,这至少说明它生命力旺盛。
03
前段时间,问一位写作的朋友,短篇小说需要设计在哪里反转吗?她说:“我时时刻刻都在追求反转。”有反转的故事才好看,柯镇恶比我更懂这个道理。
凌晨还在喟叹它生命力,早上推开门它直直地倒在地上。看到的那一秒,我还在想“这家伙终于肯躺在地上睡觉了。”然后,摸到它身体像冰块一样扎手。
忘记是怎么到的医院。只记得回家,才看到自己头发飞散,只套了一件单衣,连外套都没穿。
医生说,它休克了且严重脱水,连留置针都打不进去。我很吃惊,明明昨天还好好的,不过一个晚上为什么会休克?是不是它误食了房间里什么东西,中毒了?医生摇了摇头,用司空见惯的语气说道:“你知道它是折耳猫吧?所有折耳猫患有先天骨科疾病,一旦发病疼痛终生伴随。猫是非常能忍痛的动物,你根本不知道它到底有多疼。市场就不该有折耳猫,是人觉得塌着耳朵很可爱,才一直在人工繁殖。”
说完,医生举起柯镇恶的爪子。它的两只前爪与身子不成比例地肿大,看上去像小孩戴了一副大人的手套。“它的关节这么大,百分百是发病被主人遗弃了,你根本不知道它有多少基础病。”
检查过程中,医生还发现它肛门也有烫伤。这些伤口,每个都可能造成致命的感染。医生长长叹了口气,表示无能为力:“它病太多,已经不知道这次休克到底是因为之前的基础病,还是伤口太多造成的感染。很难有好转了,安乐吧。 ”
安乐,不止一个人提过。它承受了太多不该它承受的痛苦。因为人觉得折耳可爱,它只能忍受周身的疼痛;因为人怕麻烦,它只能在寒风中流浪;也是因为人想满足自己变态的癖好,它被虐待到遍体鳞伤。如果活下去,将要面对无尽的痛苦;那么安乐,不偿是一种解脱。
还是那个温和帅气的医生,用第一天一样的语气对我说:“去前台交钱,安乐费260,然后在同意书上签字,这只猫就和你没有关系了。”
我交了钱,签字前,提出再去看它一眼。当时它已经挂上水,在做最后的抢救,双眼紧闭躺在笼子里。我蹲在地上,摸着它干涩的毛发,随后准备离开。此时,它却踉跄地站起来,用尽最后的力气站起来。嗷呜了一声,叫声凄厉而绵长。随后失去控制地向笼子撞去,恨不得撞上什么尖锐的东西顷刻粉碎,化为乌有,才肯罢休。
我怒不可遏,它看上去太荒谬了。病成这样,竟然还想站起来。那些被虐待的时刻(之前我一直避免想这件事),肯定也这样顽固,不管被戳瞎眼睛,还是烫伤屁眼,都要站起来。
然后,我听到自己说了一句电视剧才会出现的台词:“不做安乐了,它要转院。北京最好的宠物医院是哪里?”
04
我一路开着双闪飞奔,用合法范围内最快速度抵达医院。它躺在旁边,盖着毛毯,与此同时依然无数次想站起来。
到了转诊医院,医生们非常专业,立刻安排抢救。柯镇恶严重失温脱水,身体冰凉。急救医生们拿着吹风筒,一点点帮它恢复体温。同时,安排了一系列更专业的检查。B超显示,它肾肿得很大,导致医生不管输什么液体进去,没一会儿都会被尿出来。当下,柯镇恶几近失去意识,必须立刻补液。医生只能将它尿湿的毛毯称重,算出每次的尿量,然后根据差值,一轮轮地注射液体。它的半边身体总是吹干又被浸湿,循环往复。尽管休克,医生往柯镇恶的嘴角灌水,它还能靠本能咽下去。
抢救时,护士拿来病危通知书,说:“这种情况可能扛不过今夜。如果再休克,要放弃抢救吗?”
我知道床上躺的是一只猫,不是一个人;我们只短短相识两天,没有深厚的感情。世界上有很多流浪猫,不可能每一只都得到救助。如果它死了,没人责怪我;我或许自责,但很快会过去。我劝自己理智一点,赶紧签完这份病危通知书,拿笔的手却在关键时刻跳出来反对。
医生看着我,想必她处理手足无措的宠物主人经验娴熟。最终她帮我做了决定——为了钱包考虑,为了不让小动物痛苦。如果它再次休克,医院不做价格昂贵的侵入式抢救,也就是不切开喉管,不上呼吸机。只做基础性质的抢救。
“如果它半夜不行了,医院会给你打电话。”我机械性地点头,连完整的句子都说不出来。记忆中最后的画面是,医生说:“回去吧,没有消息,是最好的消息。”随后,他们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如果在12月31号,能预料到这个画面,我肯定不会出门,不要遇到它。可我出门了,遇到了。事情因此发生了改变。北京的风很大,很冷,无法遏制想象,它拖着这样的身体,走了多久。我不想哭,咸湿的液体却不断涌到嘴里。
它对我很重要,这一发现令人心碎。
05
好消息是,经过一夜的治疗和检查。医生确定柯镇恶的肾肿大是急性的,它没有任何器质性的病变。意味着它没有不可根治的绝症。突然的休克,是因为皮肤溃烂,眼睛化脓,包括流浪时吃垃圾引起的败血症。换而言之,只要身上的炎症得到控制,康复的概率很大。
为了更全面地治疗,柯镇恶开始住院。入院需要称重,周围朋友养的成年猫,体重都在10斤以上。柯镇恶入院时,只有4斤。又因为严重的皮肤病,需要把全身的毛剃光治疗,瘦削的身体更无处遁形。干瘪的皮囊包裹着整个骨架,没有脂肪,肋骨清晰可见,随着呼吸凸显,快要刺破那一层薄薄的皮肤。
比起猫,柯镇恶更像一头单峰骆驼。
但它迸发出惊人的求生欲。住院的前几天,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它每天以匍匐的姿势,爬到碗边大口大口吃饭。后来经过几轮检查,始终没找到具体的病灶,只能进行抗生素治疗。意味着柯镇恶需要近二十个小时不停地输液。本就肿大的前爪,因为输液肿成了两个圆球。不管身体指标多么糟糕,它对食物的热情从未改变,每一次都会吃光碗里最后一口食物,边角也不放过。
一次它执意要出笼子,着急得几乎站立起来。我揣测是输液太久,需要活动一下。打开门闩后,柯镇恶如同受训的特种兵,首先以倒栽葱的方式飞速落地,随后后爪用力,拼命往前蹬,接着张大嘴将散落在地上的几颗猫粮尽数舔净。这才懒洋洋地回到笼子里,安心睡去。从此,照顾它的护士都很注意,它的粮食千万不能落在地上。
医生一再强调,食欲就是动物的求生欲。有些小猫病了,疾病本身不严重,但小猫厌食,强饲都没用,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天比一天虚弱。相反是一些得了绝症的猫,因为食欲好,寿命远出预料。柯镇恶因为格外能吃,深得各位医护的喜爱。据说,柯镇恶的主治大夫每天下班前,都要给它加餐,只是为了看它像推土机一样大口大口吃饭。
06
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直到1月17号。
之前柯镇恶一直有鼻塞和呼吸沉重的问题,我们都没当回事。但1月17号的晚上,它像一根煮熟的面条,无力地瘫软在床上,喘气急促;平时被舔到锃光瓦亮的饭盆,竟然满满当当一口没碰。
说来奇怪,那天我没办法去宠物医院。但一整天,我都心神不宁,总是想着它。我说不出来任何依据,只是隐隐觉得它的病又严重了,并把这种担忧讲给朋友听。朋友不以为然,批评我捡这个猫已经有些神经质。
最后,我还是去了医院。推开门,看到上述那个场景。
我立刻喊医生来看,医生面露难色,其实这样的状况已经有一天了。他们怀疑柯镇恶可能是杯状病毒感染引起的呼吸道疾病,或者是,猫传腹。猫传腹极为凶险,以柯镇恶的身体状况,活下来可能性微乎其微。现在样本已经寄去实验室了,要明后天才能知道结果。
我心急如焚,怎么会突然感染病毒?医生解释,这两种病毒是大多数小猫自身携带的。只是它们免疫力强,所以不会发病。然而,柯镇恶的基础病太多,身体太弱。住院以来,它每天都在用美罗培南抗生素——这是动物医院能拿到最好的抗生素,再往上只能找关系拿人用的第四代抗生素——但炎症还是反反复复。这些疾病如同地雷,因为体质弱,加上折耳猫的遗传病,谁也不知道什么诱因就将这些地雷引爆了。
“为什么会突然恶化?”尽管知道答案,我还是一遍遍问。
柯镇恶住院期间,我每天往返四个小时去医院看它,去的路上总是堵得水泄不通。北京的防疫政策越加严格;某次为它买治腹泻的妈咪爱,导致健康码弹窗,哪都不能去。它占据了我太多精力,之前按时按点完成的工作,因为它的各种突发状况统统脱序。这些付出,对于它的病都没有任何用处。
各种怀疑席卷而来——它真的能康复吗?以后我能不能照顾好它?照顾它会不会挤占我全部的时间?……唯一已知的,是这些未知的麻烦。
接待我的住院医是一个可爱的女孩,脸圆圆的。她陪我坐在楼下,声若蚊蝇,语气却很坚定。她说“主人的愿望和宠物的病痛是两套系统,要接受它们相悖的状况。主人能做的,只有尽力,然后靠动物自己的造化。”
离开医院,天已经黑透,旁边车流疾驰而过,寒风卷起灰尘,北京的冬天让人无力。
还好第二天结果出来,柯镇恶不是猫传腹,而是相对轻的杯状病毒感染。只需要打干扰素,进行抗病毒治疗即可。感染引起的鼻炎使它暂时失去嗅觉。即使如此,柯镇恶仍乐观坚强,勇于求存——只要精神一点,就奋力吃饭;长时间输液,它的爪子肿到站立也会疼痛,只能长时间趴着,医生给它打针却从不挣扎。它能做的不多,但都做得足够好。
07
同时,养猫经验丰富的朋友介绍了另一位宠物名医。想到柯镇恶住院十几天,依然无法确诊病灶,我决定带它换家医院看看。这家宠物医院的候诊区很热闹,都说人的医院能看到世间百态,其实宠物医院也一样。
和我一起等化验单的,是独自带猫来看病的女孩。她拿到单子,从诊室出来,打了一通电话。前几句还很正常,突然双眼通红。像被人揍过一拳,猛一鼻酸,两大颗眼泪应声涌出,毫无预兆。猫没察觉到主人的异样,还在专心致志舔零食;
还有一位中年男人,身型高大,微胖,在寒风中叼着一支烟,矗立他的车前。风吹着他不多的头发四处飞舞,时不时抬手猛吸一口烟,惆怅地吐出烟圈,对着车窗降下的一条窄缝祈求:“你出来吧,没事的。”我走近问有什么能帮忙的,才看到一只柯基躲在副驾驶,透过车窗的窄缝能看到那双惊慌失措的眼睛。男人语调哀愁:“它在这里受过罪,之前剖腹产,不容易。”说完,扭头一脸愁容地看着柯基,劝慰道:“没事,咱们这次就是来体检。”直到我从医院离开,他才刚刚抱着那只颤颤巍巍的柯基进去。
新医生与上家宠物医院的诊断几乎一致。当时临近春节,干扰素治疗后柯镇恶的杯状病毒感染已有好转。它的体重从入院时的四斤,涨到了六斤。医院花销每天都要上千,为省钱考虑,我决定接柯镇恶回家疗养。我姐是医学博士,之前做过几年临床,现在转做科研。我想着人和猫都是哺乳动物,治猫是向下兼容,特聘她为柯镇恶的“家庭医生”。但我姐如临大敌,特意买了两本《猫病学》回家研究。每天晚饭后,都是她学习“猫病”的时间。学习认真程度,让人误以为她要转行做兽医。
但我和她都忽略了一件事,人和动物最大的区别不是五脏六腑的位置,而是动物不受控制。
柯镇恶的吃喝拉撒都需要人的帮助。首先,每天要喂四顿饭,有严格的克数要求10g干粮拌上40g罐头。为了改善它吃饭速度过快,也是因为眼疾,需要人举着勺一口口喂给它;其次,它有肾小管疾病,每天的饮水量需要严格记录,没有喝到足量的水,要用针管强饲;以及每次大便后必须用温水清洗肛周;最后才是喂药,它每天的眼药有五种,分别要上六遍,且每种要间隔五分钟。意味着,每次点一轮眼药就要花掉25分钟。这还不包括它有五种口服药以及一种皮肤外用药。其中最失控的项目是喂药,每每临近给它喂药的点,我都头疼。
起初,买了一种叫“药丸袋”的零食,它中间有洞,可以趁猫不注意把药藏在里面。但柯镇恶好像早就知道我琢磨往零食里放药,它连闻都不闻。最后没别的办法,只能每次用喂药器往它嘴里塞——听上去很容易,实际步骤分解起来就像人和猫共同配合的杂技。首先我要把药夹在喂药器里,然后抓住柯镇恶的脑袋,轻轻地把它的头往上掰;下一步,用另一只手伸到它尖牙后面撬开它的嘴。当它开口的零点一秒,立刻把药片塞到它舌头的最远处。最后,准备一只注射器,迅速把五六毫升的水从它的嘴巴侧面喷进去。
给水是为了促进它咽药,也是它挠我一爪子的最佳时机。最严重一次,我刚喂完药被它反咬一口,因为伤口过深,结痂后右掌小拇指的伤口变成了一颗暗红的痣。
被挠次数多了,我也学会尊重它的“个体意识”。大年三十前一天,我带了很多东西去医院,想让它也“过个年”。我和我姐想象中应该是个热闹的场面,事实是柯镇恶不为所动。我拿出逗猫棒上下飞舞,希望它能表现出——哪怕一丁点——兴趣。它只是转身尿了一泡,随后进了猫窝,再也不出来。最后我只能忍着肉疼,把原本给它买的玩具、垫子、毛毯送给其他养猫的朋友。
08
我开始注意到一件之前在生活中隐形的事情——城市到底有多少流浪动物。在北京的环路上,如果留心,几乎每天都能看到猫狗形状的污渍;经过无数次车轮碾压,污渍只比地面高一点,最终车轮会把这块污渍磨平到与地面融为一体。
但我每次把这个发现讲给别人听,他们都以为这是邀请赞美,接着顺水推舟说:“对啊,柯镇恶多幸运。幸好它遇到你,否则早死了。”这让我脸红。不是这样,我在心里小声辩驳。所有人都觉得我是心肠柔软的救助者,柯镇恶只是幸运的流浪猫。表面是老套的救助关系,但真相比含混的表象复杂得多。
遇到柯镇恶这段时间,我想得最多的是放弃。太多可以放弃的理由。后悔如同冬季干燥的皮肤,时不时瘙痒。最逼近放弃的一次,走到宠物医院门口,当天路堵得水泄不通,突然一个声音问为什么要花这么多时间在它身上,那一刻真的想掉头离开。如同宠物医院其他有着各式苦衷的主人——他们含着泪签弃养协议,然后头也不回地走掉。之前我会鄙夷会谴责,现在却有角落在隐秘的共情“照顾患病动物真的很辛苦”。
能坚持到今天,不是高尚,不是怜悯,不是善良。
坚持下来,纯粹是因为柯镇恶无言的鼓励。不断说它真的、真的很想活下去——失去嗅觉、视觉,进食再困难,它仍然会埋头狂吃;被人抛弃、虐待,全身炎症随时会夺走性命,它仍然把头放到人的手心蹭来蹭去;不间断地输液使它的爪子肿大,它仍然在坚持踩奶。
我只是帮它完成心愿的人罢了。
真正善良的,是那些与它素未谋面却每天记挂它、帮助它的陌生人。之前看到别人这样讲会嗤之以鼻,觉得是场面话。现在真切体会到,一只流浪动物想要在城市的冬天活下来,背后需要太多人的恻隐。
当时柯镇恶在医院抢救一晚,预存的5000,第二天只剩下39。我之前救助过流浪猫,但它们都是健康的,也很快找到了领养。柯镇恶的情况超出了经验范畴。我竭力让自己思考,情感不能甩手不管;理性却被一夜五千的花销吓退,猫能花这么多钱吗?
结果实在想不到别的办法,仓皇写了一篇募捐的文章,介绍了柯镇恶的状况,发上了豆瓣。随后把手机放在后座拿不到的位置,开车去宠物医院。路上满脑子都是如果别人质疑,我该怎么办?
再次拿起手机,微信收款几乎爆炸,收到五百多人的转账,共计两万九千元。其中有陌生的网友,有很久没联系的朋友,甚至之前装修的设计师,专门发红包“给小猫”。
有网友说她几个月前做了手术,现在还躺在病床上,她觉得很懊恼。柯镇恶的求生欲鼓励了她,现在她想好好复健,希望柯镇恶也能好好活下去;还有人说,她的小猫也生病了,当时没有全力救治,此后每天都很后悔,所以这一次一定要救柯镇恶;还有网友给柯镇恶寄罐头和处方粮,担心它营养不够。
《欲望号街车》有句经典台词:“我总是依赖陌生人的善意”。柯镇恶的康复也是依赖所有陌生人的善意。
如今小柯长到了七斤五两,且体重每天还在上涨。它曾经瘦骨嶙峋,像一只单峰骆驼;曾经皮肤干枯斑驳,像《狮子王》的鬣狗。但现在,它是一只猫了。
捡到小柯的第一张照片
现在的小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