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医生,自己生病的时候才知道医学并不能解释所有的问题。
在世人的眼中,医生是不生病的。
有次我重感冒没有请假,值了夜班之后,进展成肺炎,结果一样留院了。在观察室留观过程中,旁边床的老太太在得知我是这个科室的医生后,极为震惊地问道:“你们医生也生病啊?”
从此我知道了在普通人眼中,医生是从不生病的,或者说医生能发现自身存在的任何疾病的苗头,将其扼杀在摇篮里。
事实上不是这样的,医生也是人,口入五谷杂粮,是一样会生病的。只是医生生病后他们的反应和普通人是截然不同的,在当今医疗水平高速发展的今天,医生生病后的反应,仍是一种可以借鉴的高级哲学。
说起这个话题,就不得不提到我们科室的神秘医生浪东,浪东本身是有个普通的名字,只是其人过于放浪形骸,三十多了还不肯安定下来,并且以每月相亲四次的频率,每周会被一名相亲对象拉进黑名单的速度不断前行着,所以被我们称为“浪东”。
当然,浪东的名字或外号到底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得的神秘疾病——贫血。可能所有人都会问贫血有啥好神秘的,血液科那么多人贫血,是个普通疾病啊,但是发生在浪东身上,那就绝对够神秘。
我们且看下浪东的就诊记录。
一年前,浪东体检发现贫血,血红蛋白只有8.0g/L,这其实是比较低的一个数值,浪东心急如焚,这么低的血红蛋白是没有办法维持他放浪的生活的,让他不得不放弃西藏旅行的计划,更要命的是普通的熬夜唱个KTV对他来说也变成了危险的事情。他迅速找到了我们科里血液方面的专家祖老师,祖老师为什么突然变成血液科专家了呢?主要是因为他的在职研究生就是师从血液科顶级教授,算是除了心内科外的第二专业了。
祖老师也一脸震惊地看着浪东的化验单:“浪东,哦,对不起,这位患者,请问你有没有慢性失血的病史。”
浪东说:“没有啊,我没有发现过啊,连刷牙都很少出血。”
祖老师轻咳了一声:“哦,那么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失血吧……”
浪东骂道:“他妈的我是男性好吧,哪来的月经。”
“哦,对不起,你的外形上不好分辨男女。那么这位男性患者,请问你有没有痔疮呢,或者有没有经常流鼻血呢?我看你经常会有对路过的美女多看几眼的习惯,请问你是不是会继发流鼻血呢?”
“我说了我没有慢性出血的情况,你再废话我医务处投诉你。”
祖老师尴尬一笑:“呵呵,这位患者你又没挂号,我这会儿又是中午休息时间,你无处投诉啊。好了,不闹了,浪东你最近有没有减肥啊,要知道青年女性贫血的最主要原因就是减肥过度啊……”
浪东怒道:“再不好好给我看我就发飙了啊,下次别想找我再换班了。”
祖老师终于怕了:“认真看,没问题,贫血的主要原因无非就是三种,要么是失血过多,主要是因为外伤、肿瘤、结核、消化道溃疡、痔疮和妇科疾病,咳咳,当然最后一条你排除了哈,剩下的你自己想想,看看有没有这方面的原因。”
浪东想了想说:“没有,我最常见的都是内伤,最近被甩的次数有点多,心理伤害,另外肿瘤应该没有,我没有消瘦,也没有什么地方不舒适,最近还胖了几斤。另外结核没可能吧,我拍过胸片了,上述所有失血的原因都没有。”
祖老师说:“另外两种原因,一种是红细胞破坏过多,也就是溶血性贫血,一般会出现黄疸、脾大等现象。”
浪东说:“这个也不会,刚做完腹部超声,肝、胆、脾正常,胆红素指标也正常。”
“好,那么就剩下红细胞生成减少了,这个可能原因就很多了,是不是有合成原料缺乏啊,比如缺铁或者缺维生素啥的,要么就是造血微环境出了问题,比如再生障碍性贫血啥的,这方面的原因要去好好查,我给你开些单子,你去做检查。”
结果,浪东查了一大圈,连骨髓穿刺都做了,但是始终没找到贫血的原因,检查都是正常的,但是贫血又是客观存在的。甚至在浪东的不停的骚扰下,祖老师找了他的血液科导师会诊,仍没有找到原因。因此,浪东的贫血成了急诊科最大的秘密。
话说人们对神秘疾病的看法是完全不同的,有次浪东在流水出诊,一个患者在凌晨四点多来挂号看病,根据目击者——当天的挂号室护士口述:“那个老太太我认识,经常半夜跑过来,每次来的时候拿一大摞病历,各医院的都有,再加上一大摞化验检查,都捂着胸口,让一堆家属搀扶过来,来了好多次好像也没查出啥问题,但是她每次都表现出症状很严重的样子,嘴里哼哼呀呀的,所以没医生敢不给他查。那天浪东医生看过这个病人之后,只见老太太笑呵呵地走了,从此再也没有半夜回来看过病。”
整个急诊科沸腾了,我们的热情被浪东点燃了,甚至有想过在调查清楚浪东的诊疗方式后要深层剖析他的工作方法,进而向全国五百万医务工作者推广,发扬光大!
当我们满怀崇敬的心情向浪东取经时,浪东只是淡淡一笑,伸手缕了下额前下垂的青丝说:“其实,我只是把我自己的所有血常规化验单给老太太看了看,然后告诉她我之前的血色素只有8克,看了很多专家都没有发现原因,最后我放弃了继续深究这个问题,然后经过打太极拳、跳广场舞后,现在升到了11克。我从头到尾没有抱怨生活,修身养性,皈依佛道,还说我作为医生,自己生病的时候才知道医学并不能解释所有的问题,不纠结、不折腾的顺其自然才是碰到这种情况的最高哲学。”
我骂道:“你跳个屁的广场舞了,你贫血恢复了一点的最主要原因就是以贫血为借口和主任申请少上了不少夜班而已。你这给人家瞎建议一通,万一老太太回家出了事情,你就完了。”
浪东一笑说:“我自始至终都在讲自己的体会,我什么时候给老太太建议了呢?老太太听了我的故事自己不想继续查下去了,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我心下骇然,好深的心机啊!浪东果然名不虚传,用的是劝说的最高境界——润物细无声啊!
接着祖老师坐不住了,跑来问浪东:“你贫血这么严重,你打算不再继续查下去了吗?”
浪东一笑:“我查了这么久,有什么结果吗?算了,不折腾了,人类能够理解的事物,只占到了宇宙的5%,能够理解的疾病,不到疾病的二成,如果真的无法解释,就选择放手,选择积极的生活。”
我和祖老师都问:“什么是积极的生活?”
浪东眼神毅然地看着远方:“妞照泡,舞照跳!”
其实,生死才能见真章,上面说的浪东的病情算不上什么重大疾病,顶多是伴随终生的慢性病而已,只能给大家小小的提示,不能算是生死抉择。而真真切切地发生在一名外科医生身上的故事才是真正能够反映出医生在面临生死时的态度,才是真正对大家有参考价值的哲学。
那天我如常接班,交班的时候夜班的医生告诉我在复苏间的1床刚来一个脑干出血的,人已经完全昏迷了,特殊的地方在于患者两口子全是本院的工作人员,患者是心外科的,他老婆是手术室的护士。这种情况比较少见,毕竟我们平时接待的都是一些退休员工,只有三十五岁的在职年轻医生患这么重的病还是极为少见的。夜班医生简单叙述了一下病情,脑出血的张医生之前没有特殊征兆,只是最近两天感觉特别累,又赶上“五一节”即将到了,因过节期间常规手术要停,所以科里大加班,目的是在节前将在院的病人的手术赶快做完。张医生加完班回到家后要改个幻灯片,凌晨两点才睡觉,中间可能不舒服,醒了后去了趟卫生间,结果很久都没有回到床上睡觉。他爱人心生疑虑下床查看,然后就看到了倒在卫生间马桶边的张大夫。张太太极有经验,判断完患者生命体征尚可后,马上叫120送到我院急诊了。到了急诊张大夫仍没有清醒,神经内科的医生判断是脑出血,赶快去影像科做了头CT,发现确实是大面积脑干出血,于是先送到抢救室过渡。
正当我们还在交班的时候,张医生科里的主任和部分医护人员来了,一起参加了神经内科、神经外科医生的联合会诊讨论。会诊讨论得如火如荼,但其实事情很简单:要么由神经外科开颅手术,要么由神经内科保守治疗。当然,两种方式都有风险,保守治疗也就是用药物继续治疗,需观察一段时间,好处是避免了手术带来的创伤和风险,坏处是如果颅内继续出血,可能会耽误病情。手术治疗的好处当然是可以及时开窗减压,及时止血,如果一切顺利,自然是对患者受益最大的,坏处是手术本身风险就大,无论是麻醉还是开颅,本身就有一定的死亡率,另外,在开颅减压后,部分患者已经凝固的出血点可能会因为压力骤减而再次出血。
任何急诊手术都是一次赌博,胜负概率自有变数,但必定是有胜有负的,所以即使是本院医生也不得不用最常规的方法决定患者下一步治疗方式——让家属决定!
张太太是个老资格的护士,长相颇为清秀,眼角带着因为长期夜班而特有的长纹。在听完神内、神外科医生的讲述后,我看到张太太眼角的长纹更深了,但她还是有着长期从事临床而历练出的特有的冷静。张太太平静地说:“我选择做手术,我知道手术有风险,但是我爱人很年轻,我不想耽误最佳治疗时间,能够让他有机会站着活着,就绝不让他躺一辈子等死。”
张太太话音没落,路易绷着一张胖脸跑进来,推门就嚷:“1床不行了,血氧掉到60%了!”所有人一窝蜂跑过去看,果然张大夫的血氧明显有往下掉的趋势,呼吸频率也降到了每分钟5次左右,这个数值已经比正常频率的一半还低了。神内科医生急道:“压迫呼吸中枢了,快憋死了,插管吧!”路易手脚麻利,转身就去准备可视喉镜,准备插管。
正当大家在做快速准备工作时,我偷偷看了一眼张太太,她似乎在犹豫和挣扎,眼角的长纹皱成了L形。张太太咬了下嘴唇,突然说:“别插了!”
众人了然,一起看着她。
张太太说:“我和他刚结婚的时候就曾经商量过,将来等老了,重病躺在监护室的时候,谁也不能让对方身上插满管子死去。这个决定我们早就下了,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早。”
其实,这是个在医生之间讨论已久的抉择问题:在生命走向终点之时,到底在哪扇门前谢幕?是ICU(重症加强护理病房)门口插满管子的落幕,还是在子女膝下承欢,平静地离去?现在的人有一个新形成的观念:不作寻常床箦死,英雄笑卧复苏间。这是一个笼罩在现代医学急速发展光环下的无底黑洞,是人们对科学的盲目信任,以及对打破自然规律的一种狂热心情。可是,现实总是残忍的,有位国内的医学大家说过:“医学对于人类,能够治愈的疾病不到10%,40%可以尽量控制,另外50%最多只能延缓,却无能为力。”更有国外的同仁说出了“有时去治愈,常常去帮助,总是去安慰”这样的话,这并不只是让医生注意自己的工作态度,照顾患者的情绪,更说明了不管医学技术进步了多少,不管人们花费了多少金钱,人类依然会生病和死亡,医学不能治愈每一个疾病,不能治愈每一个病人,因此,不管是医生还是患者,都必须明白自然界强大的规律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也许你用尽一切方法,患者的生命会得以延续,但是,没有生活质量的生命是对上帝意志的挑战,是对自然规律的亵渎。
医生在面临这种问题的时候通常会选择放手,这种放手并不是轻易地放弃,如果疾病处于可治愈的那10%之中,当然要放手一搏,甚至在40%的可控制范围内也要全力一试,但是如果是无能为力的范围,医生则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放弃。张医生的情况就是后者,脑干大量出血,脑室已经压成月牙形,甚至脑实质也受到了极大影响。张太太看过他的脑CT片子,已经清楚地认识到那触目惊心的快占了大脑一半体积的出血量不可能让她的爱人清醒过来,最好的情况是及时手术,换得瘫痪在床。可是,现在的情况如江水东流、大势已去,出血压制了呼吸中枢,插管后上呼吸机虽然可以苟延残喘,但可能永远无法脱机,张医生可能永远会躺在ICU里插满管子。这绝不是一个读到医学博士的张医生会做的选择,所以张太太选择了放弃。
张医生走的时候大家都默默地看着他,真诚地为他祈祷,真心地为他娶了这样的一个老婆感到庆幸。并不是所有人都敢于做出这样的决定,承担着未知的风险的。也许将来张医生的父母会怪她太武断,没有他们在场就敢决定他们儿子的生死;也许会有不明所以的风言风语说她担心丈夫会瘫痪在床,拖累她一辈子……但是,我们知道,在场的所有医护人员都知道,张太太说出了昏迷中的张医生自己的决定,这是夫妻间最伟大的感情,爱一个人莫过于尊重他的生死抉择,爱一个人莫过于有勇气说放弃对方的生命!
他走得很平静,处于昏迷中的张医生没有一丝的痛苦。张太太拉着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摩挲,眼角的长纹里溢满了泪水。整个下午张太太一直陪着张医生凉去的身体,我们默默关上了复苏间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