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当初为什么要答应她,跟她结婚呢?
一
施宁生下午出门的时候想到一件往事。他坐在出租车上,感觉高温和阳光过于直接,把这件往事晒得皱缩,干巴巴的。他不该想这个,这次高温天出行的目的,是把岳父岳母从火车站接到老房子。
走进火车站,人那么多,施宁生却一眼就看到了他要接的那一对老人。怎么说呢。他挠着头。他们是他“崭新”的岳父岳母,比起从小就熟识的,旧的那对,这对新的十分扎眼。
“等久了吧。”他感到不好意思,“路上有点堵。”
他把手伸向岳母磨破了面的旅行袋,岳母却本能地抱紧。
“干什么?”
施宁生一怔,立刻想到的是,这两位根本没认出他来,他是不是应该自我介绍。但岳父笑眯眯地,对他说:“她不要你拎呀,小施。没事的。”
施宁生只好转过身去提岳父的旅行箱,岳父随他,并问起自己的女儿。
“她要上班的。时间不像我这么灵活。”施宁生不想怠慢岳母,一直朝她看,并笑着说话,“她不忙了,会去看你们的。”
“我随便她。”岳母的眼睛瞪起来,直视前方,“死老头生了病,我不得不来。不得不来。你要告诉她。”
施宁生点头。岳母不满意,定住了看他。
“你一定要原样告诉她。”
施宁生“哎哎”地应着,转头又看岳父,“医院就在你们住处附近,做检查什么的特别方便。”
岳父没有言语,只顶着不小的肚皮走动,大笑,姿态一点不像病人。他率先钻进出租车后排,岳母紧跟她的丈夫,抱着旅行包、鼓囊的塑料袋、水壶和一只地产公司的纸袋子也挤了进去。施宁生坐进副驾驶位置,系好安全带。他努力回忆一年前那个草率的婚礼场面,想起岳母曾拒绝参加婚礼,继而想到婚礼上她也是这样一张冷脸。
“那么她还是反感我的咯。”施宁生只好笑自己,在出租车的后视镜里,他看到岳父也在笑,只有岳母盯着前方,双手抓着旅行袋的手柄。这倒视的情形让施宁生后悔起来。妻不想看到她的母亲,而她的母亲,施宁生怀疑,她不想看到任何人,包括她旁边笑哈哈的那位。
“唉,小施,你那个老房子,”笑哈哈的岳父声音洪亮,“听说有一半是你以前老婆的?”
施宁生真不愿岳父此时询问这个。他感到司机师傅瞄了他一眼,彷佛要他如实作答。
“是,那个房子以前是两户,我爸妈和我前妻她爸妈,以前是一个单位里的同事,一家分了一间。”
“哦呦,”司机师傅感兴趣似的,“是门内邻居变亲家咯。”
施宁生哑笑。
“是倒是,不过已经离婚啦。”岳父凑往前排,在司机与施宁生之间,大声说着,“他现在是我女婿啦。”
“有劲,蛮有劲。”司机听到乘客愿意聊天,声音也高起来,“那现在,房子算谁的?”
“还是两家的。”岳父的指头环起来,捏住施宁生的肩膀,“谁都不想腾,就那么放着。两家孩子结婚离婚,都没能把两间房捏起来。不过我女儿说可以出租,走两家水电,也挺好啊,赚点租金。”
“是,挺好。”施宁生象征性地点头。他不知道有关这老房子的事,岳父和妻子居然一起聊了这么多,还这么透彻。看来妻子还是有些介意的,施宁生背靠在椅背上,向左瞥见岳父的耳朵上戴着一只助听器,一阵恻隐,便原谅了这个老人的多事与超大的音量。然后他脑袋右偏,看到一条条白色的直线划在玻璃上,玻璃窗外,天忽然大黑。
“下雨了。”
施宁生听到岳母在后排说,声音清晰有力。不知怎么,她的声音终结了司机师傅与岳父没完没了的对话,结束了车里的聒噪。施宁生出于隐隐的感激,扭头去看岳母,但她看向窗外,留给他一张冷漠的侧脸,以及汗落下去后,一绺绺的头发。
施宁生这才注意到岳母的脖子很短,窝在黑白碎花的连衣裙里,几乎等于没有。
“就到了。”施宁生安慰似地说。
他拜托司机师傅开进小区里面,但因为小区里到处堆着装修垃圾,司机表示无法通过。三人于是各自抱着大包和小包,冒雨走了三排楼,来到小区最深处一栋。楼门口一盏黄灯照出三人的狼狈,施宁生看到两个老人都淋了些雨。
还好吧?他想问,但没问出口,只是拎着岳父的行李率先上楼。他希望岳父能帮岳母分担一下手中的行李包,但岳父问也不问,跟在施宁生后面。快爬上顶楼的时候,施宁生发现岳母还吭吭哧哧停在三楼休息,赶忙下楼去接,岳母考虑再三,塞给他一个水壶和看着鼓囊其实很轻的塑料袋。
“那个包我帮你提上去吧。”施宁生再次向旅行袋伸手。
岳母推开他,自己朝上走。施宁生却像较劲一样,硬要去拿那个极重的尼龙包袋。老房子昏漆漆的楼道里传来岳母极不耐烦的声音,和有些亢奋的尼龙面料摩擦的声响。
声控灯亮起来,施宁生看到岳母的眼里仓皇且恼怒。他终于不再较劲,放开了旅行袋。岳母怀抱着她的行李,好像抱着什么要命的东西一样,一步两个台阶向顶楼上攀。施宁生在恼恨的同时,担心岳母一把年纪会摔倒。他跟在她后面,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在这里受这样的罪。
到了六楼,他们发现老房子里有人。施宁生掏出钥匙拧开门,在落满头发的地面上看到前妻的平底鞋,一个任性的八字,放在门口。
与正门相对的那扇屋门打开了,前妻罗叁一头浪漫的大卷发,出现在眼前。
“你这几个月不是在红河采风吗?”施宁生把两位老人让进来,罗叁走到狭长的厅里,倚靠着厨房里的洗衣机。
“出了点事情。提早结束了。”罗叁向两位老人笑,善意地欠身。
“啊你就是那位,那位——”岳父朝女婿递眼色,然后向罗叁递出他的手,带着雨水,湿淋淋的,“你好啊。”
罗叁与老人握手,同时看向依然站在门口的那位。
“阿姨您好。”罗叁主动笑道,但对方反应冷漠,避开眼睛,她只好又朝向施宁生的岳父,“之前施宁生跟我说过的,这里你们放心住,有什么事情跟我说好了。”
“跟你说什么。”岳母的声音从门口处传来。施宁生惊讶地看到岳母抱着她的行李,挤进屋内正中央,在狭长的厅和厨房间,撩开湿发,“哪间是我们家的?”她朝施宁生看,施宁生忙走到卫生间旁边的房门口,用钥匙打开门,摁开了灯。岳母迅速把行李都拖了进去,并把岳父也拽进屋里,“啪”一声把门关上。
施宁生与前妻被晾在客厅,两人相视一笑。
“不好意思,我跟他们也就第二次见,”施宁生小声说,“我真不太了解他们。”
“我无所谓的。”罗叁听到自己屋里传来手机的响声,便摆了摆手,走进屋内,关上门。
施宁生想到下午出门时,脑海里浮现的那件往事。他想敲开罗叁的门问问清楚,但隐隐约约地,他听到罗叁的声音,黏稠起来,像花蜜。那是罗叁特有的,谈情语调。
而她的隔壁,施宁生的岳父岳母寂静无声。
“一进屋就藏起来了啊。”
施宁生不合宜地想到小时候,想到罗叁的母亲总是这样取笑他,笑他腼腆。他环望这间不到六十平的两室户,不敢相信,这里曾经住过那么多人。现在,他盯着手上的黑色皮屑,意识到那是由岳母旅行袋上脱落的。于是离开老房子前,施宁生移开洗碗池里堆放的一碗一碟,拨开两根筷子,冲掉手上的皮屑。
二
转天,施宁生正准备早饭。他从冰箱里拿出一包粉条猪肉煎饺,拆开,瞥见妻讲电话的表情。
“你妈?”施宁生把一碟煎饺放到餐桌上。
妻摇头,拿起包和钥匙,“我爸。他今天非要去松江看战友。”
“唔。”施宁生佩服似地点头,“那今天是去不成医院了。”
“烦吧。我早说不要管他们。”妻带上门上班去了,留下施宁生一个人迷惘。他盯着墙上那个带摆锤的钟,一下下地,想起妻是怎样辗转拜托朋友的朋友,从日本运回这个一千多块钱的东西。那时他庆幸自己终于找到一个耐烦的人,可现在吃掉两人份的煎饺后,施宁生不得不推翻这个判断。洗好碗碟,打扫过家里,又把咖啡机的盛水盘和冰箱的制冰盒拉出来,洗过,擦过,完全晾干,施宁生终于走到街上。
照理,暑假期间,他不应该这么闲的。不需要备课的时候,他应该去做那篇有关非洲政党的论文,埋头于乌干达、肯尼亚和埃塞俄比亚。但在阅读乌干达内战的尾部片段时,施宁生幽暗的心情升起来,他坐在电脑前,向往烈日,于是宁愿出去走走,去与妻的家人,产生实际的联系。
昨天,他就是怀着这样的心情,到火车站去的。可见过了新任的岳父母,施宁生意识到,他和他们不会产生什么实际的联系,他最多只能表现些善意罢了。施宁生抬头看蓝天白云,想到两个小时车程才能抵达的松江,为岳父的身体担忧。手机这时响了,施宁生看到了罗叁的名字。
“你这个岳母怎么回事啊?”
罗叁震怒的语气和放大的音量让施宁生吃惊。
“怎么?”施宁生预感不妙,但决意控制局面。
“我昨天跟她说了,大门不要上保险,里面锁上,外头打不开呀。结果我早上出去了一下,她就在里面把门锁上了。”罗叁生气的脸似乎就贴在眼前,施宁生把手伸到背后,拉了拉贴在背上的T恤。
“敲门她不应吗?”施宁生的眼睛转起来,他在找路上的空出租车。
“不答应,一点声音没有。”
“唔。老人家可能耳朵不好,你再敲——”
“再敲扰民了。”罗叁重重地“哎呀”一声,伴随着钥匙伸进锁孔,无力转动的声响,“我进不去。你给她打个电话行不行啊?”
“好,好。我马上过去。”施宁生拦下一辆出租。
“你过来我也进不去。给她打个电话就行。”罗叁的语气缓和下来,但呼吸里都是烦躁,“热死了。随便你。”
“我很快的。这样,我先打给她,你在红宝石等下我。”
罗叁“嗯”了一声,挂掉电话。施宁生既怀着歉意,又带着些莫名的兴奋,一屁股坐进出租车。但直到走下出租,施宁生始终没有拨通岳母电话。罗叁坐在红宝石蛋糕店里等他,面前放着一个纸杯。纸杯旁边,施宁生看到熟悉的红格子桌布上,有一截又黑又粗的手臂。手臂向上,他看到一个穿条纹半袖衬衫的男人,衣领解开,露出黑色的背心和小半块壮硕的胸肌。
“打通她电话了吗?”罗叁见施宁生走进来,抬头便问。她旁边的男人立刻微笑起身,伸出手来。
“哦。这是瓦瓦,是一位舞者。”罗叁潦草地介绍道,“这位,施宁生。”
施宁生与舞者握手,注意到他脖子上戴的银珠子项链和手脖子上的彩色编织绳。施宁生坐下,舞者很热络地起身走到收银台,要给施宁生点杯喝的。
“不用不用。”施宁生一边婉拒,一边说着,“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一直没人接。刚好那谁她爸今天也出去了,实在是——”好像膝盖碰到了桌下什么东西,施宁生去摸,汗涔涔的手摸到了毛发一样的东西,一惊,掀开一点桌布,看到了一个土褐色的圆柱体,上面缠绕着麻绳和铁环,还有动物鲜亮的毛皮。
“是鼓。”罗叁纤细的手腕子伸进来,轻轻拍了一下鼓面,“听听,特别好听。”
“砰砰。”施宁生也把手放在鼓面上,敲了两下。这时舞者端着一杯奶茶样的饮品,放下,很热络地说:“施老师,那是我吃饭的家伙。有时间你来看我演出。”
“哦哦。”施宁生喝一口饮品,尝出是红宝石发腻的英式奶茶,继而想到上一次喝这东西的时候,他跟罗叁还没有离婚。
“那走吧?”奶茶里浓浓的炼乳味返上来,施宁生很不喜欢。
“回去看看,说不定我岳母已经醒了。”
“你倒也不担心她出事。”罗叁没有起身的意思,挎上旁边男人的胳膊,“我们不想大热天搬着一只鼓跑来跑去。瓦瓦坐了好久的火车,很累的。”
“还好还好,就是行李还放楼道里,我有点担心。”瓦瓦撩开桌布,伸手去摸他的鼓,“不过行李不怕丢,鼓丢了不行。”
“自然。”施宁生点头,确认了两人的同居关系,“瓦,瓦先生,从红河过来的?”
瓦瓦点头,“叫我瓦瓦就行,施老师。我过来有个演出,哦,还有试镜。都是罗老师帮我推荐的。”
“唔。”施宁生明白了。他倏忽想起,罗叁去红河采风以前,正与某位老明星搞不拎清。他对罗叁笑笑,咕咚咕咚喝掉塑料杯里的冰奶茶,看到了杯底褐色的粉末。
“你跟我去看看吧。”施宁生站起身来,走到门口。他不容拒绝似的,看着罗叁,“瓦先生在这里看着鼓,你跟我去看看。”
罗叁不再拒绝。她把浪漫的大卷发盘起来,露出了颈部的皱纹。然后她亲了亲舞者的头顶,戴上墨镜,说马上回来。两人于是又从红宝石蛋糕店向家里走去了,施宁生知道他们从小到大走了不知道多少回,但次次同行,甚至在婚姻中,彼此都能感觉到化不开的疏离。
究竟当初为什么要答应她,跟她结婚呢?施宁生后来想了很多次,还是不能得出很好的答案。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人,大部分时候无法互相理解,但罗叁有一天却硬说她爱他。她怎么可能爱他呢?
施宁生转头看向罗叁,在她的墨镜里看到自己热得十分虚弱的样子。
“他多少岁了?”施宁生瘦得像副骨架,“你说在红河出了点事情,就是这事情?”
“他跟你差不多大。”罗叁撇撇嘴,“人家看着年轻。”
“行吧。”施宁生想发笑,“你那个老明星呢?”
“偶尔还会打电话。”罗叁走得慢下来,摘掉墨镜,“被你说准了,他不太行。打电话又像小孩子。很烦。”
“呵。”施宁生真的笑出声来。
“你呢?”罗叁跳着,找树荫,“你岳母有点可怕。昨天晚上我听她对着电视机骂。”
“骂什么?”施宁生走进小区大门。
“也不是太清楚,好像是在放新闻,然后她就骂不知是主播还是新闻里哪个谁,骂得可凶了,越骂越长,说人家是坏人。奇怪吧?”
施宁生眼前浮现岳母硬搂着旅行袋的决绝样子,想说,也没什么好奇怪的。终于还是忍住了,想到昨天就一直想说的那件往事。
“不过你岳父人蛮好的。”罗叁哈哈笑起来,“嘀”一声,打开楼道门禁,“特别喜欢聊天,一直笑,不停笑。”
“是不是跟你爸特别不一样?”施宁生走在罗叁身后,上楼。
“干嘛说我爸啊?”罗叁白他一眼,“那么你更喜欢新岳丈咯?”
“不是。”施宁生想到罗叁父亲高瘦挺拔的模样,停下来,感到楼道里有着夏日午后独有的安静。“我是想起小时候一件事。大概我七岁,你五岁的时候,我家里来过一个老爷爷,还住过一天。你记得吗?特别有腔调的一个老爷爷,就是身体不大好,我还给他扶过尿壶。”
罗叁踩住一节楼梯,扭过身来。
“我记得特别清楚的是,”施宁生笑说,“他给了你一个很大的红包,特别厚。你记得吗?我那个就很薄,当时我特别不高兴,觉得这人住我家,怎么给你包个大红包?这事情,想了十几年我都没想通。”
“现在想通了?”罗叁继续爬楼,听到楼道里传来厨房水龙头的水声。
“老早想通了。”施宁生朝六楼巴望,“那人是你爷爷,那个长相,还有身条,绝对是你爷爷。”
“是吧。”罗叁回头笑道,“不过我爸就是不承认。你知道吧?”
“到今天还不?”
“嗯。”罗叁十分认真地点头,“跟我妈他都没承认过,一口咬定他爸死了。老早死了。”
这样。施宁生得到了罗叁的确认,跟她一起并肩走到老房子门口。透过面向过道的厨房窗口,施宁生看到岳母正在屋内淘米。她抬起脸,投出警惕的目光。
“妈,你怎么不接电话啊?怎么把保险上住了?”施宁生敲门,意识到他第一次喊这个女人“妈”。
“把门打开吧,人家都进不去了。”他又敲,看到岳母拧起的眉毛和狐疑的眼睛,猜想岳母是不是已经记不起他是谁。正要再敲,岳母抱着她的米,并不熟练地,终于开了保险,打开了门。罗叁走进屋内,刚要发作,施宁生却看到岳母指着罗叁的鼻子,几乎是痛恨地说着,并同时往自己屋里退缩,“就你会告状!你告状!”
说完岳母便迅速回到她的屋里,把门锁上。罗叁与施宁生都没反应过来,好一会儿,罗叁才叉起腰。
“她这什么意思?控诉我吗?”
施宁生被她问住了。他走出门,看到了走廊里舞者的包和行李箱。
“我帮你把瓦瓦的行李先弄进来。”
他歉疚而迷惘,只好这么说。
三
老房子外面有一条窄河。过去罗叁想要散步的时候,就拉施宁生一道在河边走。河的旁边开着零零碎碎的小花,像溪涧里才看到的那种。但河里总有难言的味道一层层扑过来,施宁生对此感到厌恶。偶尔朝河面一瞥,他常能看到满河的死鱼密集漂过,鱼身周边还围绕着跳跃的、看也看不明白的黑点。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现在是妻走在施宁生的旁边,盯着活动的黑点,不解地问。
“我哪里知道。”施宁生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接着看到天上出现半片淡黄色的月亮。
“时间差不多了。”施宁生开口。过两天就要去医院取报告,他希望妻子能遵守约定,跟他一道去把岳父母接出来,在附近的蒸汽海鲜店里,吃个晚饭。
“可我还想往前走走。”妻站在新修的步道尽头,望着裸露着水泥地的路桥北面。
“那里晚上很黑。”施宁生完全停下来,“灯都没有。我从来没往那边去过。”
可妻子不知为何很执拗,硬拉着施宁生过桥。两人于是走进桥那面高大的水杉林,天光更暗了下来,妻裸着的胳膊,靠在了水泥护栏上。
“原来就是这里。”她冷不丁地说。
“什么?”施宁生闻到河底淤泥的味道,走得离河远了些。
“你前妻以前那个剧,好像在这里取过景。”妻莫名笑起来,彷佛发现了什么了不起的事情,“那剧的男主每次散步,走到这儿就不走了。哎,施宁生,那个男主是不是就是你啊?”
怎么可能。施宁生不答,不想和妻子谈论他的前妻。
“我没看过她写的剧。都是爱啊什么的。”
“哪里都是那些。”妻子走到施宁生近前,挽住他的胳膊,“有些地方很有意思。你不懂。”
施宁生确实不懂。妻的胳膊上粘了些小小的石头子,他帮她抹掉,对眼前胡乱遮罩的树丛感到茫然。然后他想到前几日发生在老房子的那件不愉快的事。施宁生一直在考虑是不是该把事情告诉妻子,可每次开口的时候,眼前总能浮现出岳母那张控诉似的脸。
就你会告状!你告状!
算了。施宁生不想告状,他搂过妻子的窄肩,盯着她低矮的额头,因为心怀了不能告诉她的事情,而有些动情。他吻她一下,说:“好吧,就稍微走走。”
妻笑了。她的脖子在施宁生的俯看之下,变得和她母亲的脖子一样短,而渐至于没有了。施宁生感到不忍,也不顾两人的体热,搂紧了妻朝前走。盛夏的树叶都适度地卷着,翻起叶背,在三排水杉与河边有些发黄的柳树之间,两人踩着会起些灰土的道路,爬上一个坡道,眼前却忽然热闹起来。
先是河对岸的一个旧厂房引起了妻的注意。那里飘来上世纪末的流行乐,音量很大,厂房顶上晾晒着衣服与被褥,看不到人影。紧接着河岸这边,在几株白杨树后,先后传来萨克斯、二胡和小提琴的声音,曲不成调的。施宁生细看,树后三三两两都是练乐器的老人家。这时是妻先喊了一声:“有人在敲鼓。”
施宁生这才闻声望去,看到了穿大短裤的罗叁,着黑背心的瓦瓦,还有岳父。岳父此刻正弓着背,紧抓着两根鼓棒,伏在皮毛闪闪的鼓上。鼓声尽管很弱,但密集,乍一听居然还算有些章法。
“我爸怎么在这儿啊。”妻的粗眉毛拧起来,“我妈是不是也在?”
施宁生摇着头,说没看到。岳父的鼓声让他感到精神迟滞。他犹豫是不是就这样让妻和前妻见面,罗叁却已经在向他挥手了。妻立刻确认了罗叁的身份,甚至挥手回应。但走到近前,两个女人却都不言语了。这时瓦瓦撩拨开眼前的绿叶片的小红枫,伸出他的手,有力地握住施宁生的手腕子。
“施老师,又见面啦。也来玩玩?”
“不不。”施宁生摇头。
瓦瓦没有松手,朝向一旁,“这位是您爱人吧,施老师?”
施宁生点头。妻主动与瓦瓦握手,瓦瓦于是松开了施宁生,恭敬地鞠着身子。坐在鼓旁的岳父,忙向瓦瓦大声介绍起自己的女儿,接着他伸出一根鼓棒,朝罗叁一指:“唉,认识一下,小罗,写电视剧的,人很好的。”
妻主动向罗叁报以一笑,施宁生在罗叁脸上看到了熟悉的表情。当年他第一次带女朋友回家见父亲,在楼道里撞见罗叁,她就是这么笑的。
“你好。”妻的右手搭在左胳膊的手肘处,“最近真是麻烦你了。”
罗叁笑吟吟地摇头,“没有没有。没麻烦什么。前两天叔叔看到瓦瓦的鼓,就说起以前在云南插队的事情,好厉害的,他说以前偷偷跟当地人学过敲鼓。今天天没太热,瓦瓦就说一起出来玩下。”
“是啊。”瓦瓦笑起来,伸出手去捋结彩绳的小辫,“敲得特别好。以后我们可以一起演出咧。”
“唉——瞎敲敲。”岳父的大眼睛笑没了,藏在两片扫帚一样的眉毛里,“瓦师傅好水平,上电视的!”
罗叁听到此处,点着头,笑说要请大家去看瓦瓦的现场演出。妻热切地捧着场,不住地盯看瓦瓦大臂上凸出的肌肉。施宁生也笑,眼睛却只注意到天黑起来,月亮更亮了,河水开始泛出破碎的白光。
“妈呢?”施宁生十分自然地说出这个称呼,指认着他的岳母。妻看他一眼,神情莫名,也跟着问了一句。她的父亲一手拍着鼓身,一手摩挲起毛的鼓面,说:“她不肯出来吃饭的呀。我们去就好了。”
“那罗老师,瓦先生,一起啊。”妻十分友善。
“好啊好啊。”瓦瓦一副很有兴致的样子。罗叁用手抓了抓发痒的小腿,算是应允似的问施宁生:“吃什么?”
“蒸汽海鲜?”
妻替施宁生作出了回答。施宁生只好说,好啊,一起。天完全黑下来,他看到练乐器的老人们意犹未尽,纷纷在树上绑牢一只炽白冷耀的灯,乐谱翻动,他们手里的乐器更出挑了起来。施宁生从老人们中间穿过,倏忽听到了一点《红河谷》。他觉得好听,但眼前一切都跟他想的不一样。瓦瓦扛起他的鼓,岳父在一旁扶着,罗叁与妻走在前面,聊起电视剧,身子晃动,有说有笑。只有施宁生不言语,贴着河边走,看到河里黑黢黢的,有死物,也有生物。他心里想着,该去请岳母下来一起吃这顿海鲜才是。但出了靠近桥头的杉树林,他也就不再想这事情,而去想一会儿该点些什么东西好。扇贝?或者蛏子?别管什么,施宁生畅想,海鲜受热滴下来的汁水,落到蒸汽锅最底部的白粥里,极香,极鲜的。
但真到了饭店,施宁生看着一缸一缸的海货,又越发地想到岳母。妻作势请客吃饭的样子,热情地张罗着,施宁生立着不动,只点出一份皮皮虾,便有些不知所措。罗叁立在他的旁边,说她最喜欢吃椒盐皮皮虾。施宁生笑了,凑到罗叁耳边,说他要是请岳母下来一起吃,她会不会介意。
罗叁双手插在宽大的短裤裤袋里,说她有什么好介意的。然后她努一努嘴,小声说:“你老婆介不介意啦?我看她一次没来过,跟她妈关系很差吧。”
“是倒是。”施宁生看妻跟老板点单点得起劲,又看岳父跟瓦瓦介绍海货介绍得开心,便一点点朝门口移动了。
罗叁笑看他,睁大了眼睛。
施宁生走出门口,说:“就一会儿,你跟他们说一声。”
罗叁耸耸肩,把手从裤兜里拿出来,继续看皮皮虾。施宁生就这样在路灯下走远,一次头都没有回,像是赶着什么具体而重大的事情,三步并两步奔回老房子所在的小区。还没爬到顶楼,施宁生就闻到了什么东西烧糊的味道。走到门口,他看到半开的窗户里冒着烟,透过烟雾定睛一看,岳母对着一口烧黑的铝锅,正不知道怎么办。施宁生拍了拍门,岳母这次仿佛很认识他了,打开门,把他让进来。
“不能怪我啊。”岳母脸上有受惊的表情。她把铝锅放进水池,低声,却像是悲喊着,“就想烧点粥。这锅不好用。一直很难用。”
“是,是我们买得不好。”施宁生把厨房窗户完全打开,打开水龙头,水浇下来,在滚烫的锅里激出白雾,“没法用了。正好,换下衣服,跟我到楼下吃饭吧。”
“我不要去。”岳母的发丝弯曲着,但飞起来,应该是刚吹过头发,“说不去就不去。”
“锅都坏了。那你吃什么?”
“我还点了外卖。”岳母从睡裙口袋里掏出手机,“我少吃一顿粥。”
施宁生听到“外卖”两个字从岳母嘴里说出来,突然觉得安心而感觉良好。屋里的烟雾渐渐都散开了,施宁生拉开折叠桌,坐在桌边。
“蛮好。你还会点外卖。”
岳母坐在厨房仅剩的另一只凳子上,说她本来就不太会做饭。施宁生笑了,想到妻也是这样。他开始期盼外卖的送来,继而明白了他本就不是来接岳母的。他知道她一定会拒绝。
“那你坐下来干什么。你吃什么啊?”岳母依然怀疑地看他,“外卖来了想让我分你一点?”
施宁生乐意地点头,想说再叫点什么,却听到岳母说:“你那工作是不是正经工作啊,怎么那个姓罗的女的叫你,你就随叫随到啊?你到底有没有在上班啊?”
“正经,”施宁生说,“真的是在学校教书的,正经。”
“学校里能有什么好人啊。”岳母的调子阴沉下来,忽然又抬高,指着罗叁的门,“她,不行。不是好人。”
施宁生不说话。他岳母继续说了。“那个云南人有老婆孩子的。”她压低了声音,十根手指攥住桌边,“有一次我听到他打电话给他老婆的,说孩子啊,学费,这种事情。”
忽然她抬起手来,拍在施宁生的手上。
“你跟她结过婚的。你肯定受苦的。我知道。”岳母的眼睛像是不知为了什么闪烁,而迷离。她低声地,又悲喊似的,“我女儿也不是好人。小施呀,你知道吧?”
施宁生此刻能回答什么呢?
他猜想妻、岳父、罗叁和瓦瓦,已经开始享用美味的海鲜粥。饥饿让他迟钝。施宁生只能投入地去想,即将到来的外卖食品,摆上这个折叠桌的样子。
门禁电话这时应急似的响起了。
施宁生看到岳母主动推开了大门,靠在门口,听着外卖小哥“咚咚咚”奔上楼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