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岁的夏天，我提着一个旅行箱，一个编织袋，坐上了县城到成都的火车。那之前，我是个烂仔，差点坐牢，差点卖了身份证，差点变成公众平台上看不到的那种人。火车上的想象里，成都的一切都像旗帜，飘扬着，闪闪发光，提醒着我，你终于有机会跳出来了，来吧，重新开始，一切都还来得及。

彼时我还想不到，异乡人到大城市打拼，其实就是在不同的出租屋间流浪。

我在成都做过很多工作，编剧、自媒体、销售、运营、流水线、工地、外卖小哥、烧烤师傅、语文老师，几乎见过每一条地铁的每一个出站口。五年里搬过很多次家，学校边的合租单间、主城区的老破小、公园附近的精装套房、CBD边的单身公寓、城郊的老式商住楼。

这些出租屋像一艘艘小船，从十八岁那年开始，载着我和我的一个个梦，从支离破碎的此岸驶向大雾弥漫的彼岸。

第一个梦是成长。大学新闻课上，我对老师说，我要当作家，要让学校图书馆里放上我的书。老师知道我的过去，没笑我，下课后对我说，你要去见见不同的生活，去感受生活的质感。那时我不懂什么叫“生活的质感”，但照着做了，学习之余，不计成本地疯狂工作，周末兼职，假期全职，交到许多朋友，见到许多故事。生活辛苦又兴奋。我以为我会像那些疯狂的梦想家一样持续燃烧，但迎面而来的却是深深的疲倦。

那时每个假期都住在学校旁的合租单间，房租每月八百，双人床和衣柜，带一个小阳台。我失眠严重，夜里常坐在阳台上抽烟，什么都不想。眼前是辽阔的城市，许多工地彻夜作响，许多窗户明了又暗。我感受到了一些冰冷而庞大、飘渺而魔幻的东西。那些夜晚，我像城市的流浪汉，无数次幻想着自己已经属于这里，但又明白自己不会属于这里。

那间出租屋因此带给我很多慰藉、痛苦与孤独。我能感受到体内的某一部分正在生长、蜕变。

后来我写了人生中第一篇小说，发在ONE上，有一句就是那时的感受：我们有时像过客，有时像主人翁，有时又像城市的孤儿。

第二个梦是爱情。快毕业那年遇见前女友，她送了我一幅画，画上是天空下的花田与羚羊。这是陪伴我许多年的梦，她把我的梦画了下来。刚毕业，很穷，我们住在老破小里，老鼠家族不分昼夜地在房顶跑马拉松。她在家画画，把生活经营得温暖浪漫，玻璃瓶里永远插着鲜花。我白天工作，夜里兼职，给她带回一些小吃和好消息。转正啦，升职啦，加薪啦，兼职的稿费又涨啦，就快可以搬去好点的房子啦，今年应该能贷款买车，你爸爸也许就喜欢我啦，猜猜我手里是啥？当当当，小狗可爱吧。

不久后我们搬进一间很漂亮的房子。她非常兴奋，对着空荡荡的墙壁指挥，这里放这幅画，那里放那幅画。我说，你要开个展啊？她笑嘻嘻地说，房子是租的，生活是自己的，我们的生活要比展还精彩才行。

分手后她搬走了。后来我创业失败，生活不稳定，她来接走小狗，我陪她等网约车，我说，你要好好的啊，至少要比我好。她说，你也是。我说，真心话。她说，我也是真心话。车来了，我们礼貌地告别。

说来巧，新租客也是对情侣。搬走那天我站在夕阳下久久驻足，看着那间房的窗亮起来。我能想象到女孩欢呼雀跃、热情布置房间的样子，男孩一定在一旁看着她笑。他们的新生活要开始了。

而我们。我们感谢对方，我们给过彼此一个家，我们不得不奔向各自的人生。

第三个梦是未来。大学室友阿杰陪我创业，同吃同住，轮流睡沙发，客厅当办公室。过程很不顺利，我后来整天失眠，凝望着窗外的成都，感觉自己被吞没。搬走后，阿杰找不到房子，我就联系了大学时的房东。帮他搬家那天，我才发现，五年前我贴在那间出租屋的墙纸居然还在。那年我十八岁，在墙纸的空白处写下：和生活战斗到底，去向他妈的浩！瀚！宇！宙！

五年过去，下面多了几行字，每行字迹都不同，显然来自不同的租客。

“我一定要考上！”

“温馨提醒，隔壁妹子睡觉打呼噜，建议买耳塞。”

“我叫XXX，微信是XXX，找我聊天呀。”

“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今天除夕了，你们想家吗？”

我和阿杰沉默地看着这些句子，都笑了。我们都不知道自己的下一站在哪儿。

那天我忽然明白了，什么叫“生活的质感”。

五年过去，我终于活成了另一种人。很巧合，此时此刻，写下这些时，我也正坐在出租屋里，身边是收拾好的行李，一个旅行箱，一个编织袋。我就要离开成都，漂向下一个城市。我是个念旧的人，少年时代的养分滋养我走到今天，成都五年的养分，也会滋养下一个五年。

人在告别时，总是会清醒一些。

在这个时代，我们很难属于任何城市，也很难属于任何一个人，即便买了房，即便结了婚。很多人透不过气，向往流浪和自由。可回头看看，大都市里人潮汹涌，无数的爱情、友情、梦想、疯狂、隐忍、狂欢、落寞，无数个故事，无数种命运，在城市建设、信息狂潮中化为泡影。

漂泊的人，哪一个不是为了一场场幻梦，在生活里流浪呢？

这些出租屋和它们承载的梦，都是我们的养分。所以，不要怕孤独和失败，不要放弃生活，哪怕我们一样，还困在出租屋里，在苦苦挣扎。我们自己的船，就让我们自己来掌舵，即便许多结局已注定，也不要失去勇气。

朋友们，一切都还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