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夏,大连——北京
我人生中第一次认识死亡和离别,是在2008年。
小时候跟父母生活在大连,那时候还是北方明珠,街道干净,阳光明媚,时有海风拂过,街边摊贩多,全国各地的口音,热气腾腾。我妈那时二十几岁,很年轻,在商场开服装店,对于外出谋生的农民而言,收入相对不错,因此生活过得去。我们住在离海不远的一片老楼里,四楼,门外有过道,那儿视野很好,穿过重重街道,能看到渤海湾,抬起头,就是辽阔深邃的天空。我妈常带我上过道看星星。她洗净水果,放在小桌板上,我和我爸坐好,我妈有时给四川老家的外公外婆打个电话,慢慢聊着,我爸抽着烟,翻着中国地图,只有我专注看星星。我想象着星群中的高山和河流,城市和海洋,想象一个外星小孩坐在他那颗星球上看星星,我们的目光隔着无数光年,在宇宙间轻轻触碰,渺渺星群间因此荡起一圈涟漪。
那里从前是职工楼,邻居基本都是外地的打工者和当地下岗工人,小孩子很少,因此回到家我几乎没什么玩伴。楼下有几棵大树和几座花坛,挤在一起,像座小小的迷宫,是我童年的乐园。我妈给我买过小狗、小猫和小鸡,放学做完作业,我就带它们下楼,在花园里跑来跑去,跑累了就躺在树下睡觉。这些宠物的命也苦,小狗和小猫后来跑丢了,小鸡被我踩死一只,我爸看我太伤心,就悄悄把它们做成鸡汤,骗我说送人了。
除我以外,花园里还有个常客,是个老爷爷,外地人,坐着轮椅,独占花园一角,在花坛上摆着很多金属零件和工具,还有木块、塑料一类的东西,沉默地坐在那里摆弄。他总是穿着深色的衣服,很凌乱,戴着老花镜,从来不笑,看起来有些吓人,所以我一开始很怕他。日子久了,后来他主动朝我挥挥手,说,小四川,你过来。我有些怕,但一方面好奇他在做什么东西,另一方面手心里捏了几颗石子,心里有底,于是走了过去。他双手滑动轮椅,向我靠近,我刚想说话,他从怀里掏出一艘船,递给我,说,这个送你。我说,这是你做的?他点点头。我说,厉害啊。他说,这都是我做的。我跟着他往后面走,那个角落里有个木箱,他掀开盖,里面全是些精巧的小玩意,金属的,木头的,塑料的,有船,有车,有房子,还有枪和坦克。
我说,要钱不?他说,说了是送你。我说,白送啊?他说,明天你出门装点酒给我。我犹豫了一会儿,看着手里的木船,窗户上的花纹都刻得一模一样,最终决定成交。
我们私下交易了一星期左右,我每天用塑料瓶给他偷点我爸的白酒出来,不多,他每次一口就喝完,然后像是有了精神,很满足的样子,问我想要啥,他给我做。结果我还没想好,我妈就发现我衣服上的酒味,交易只能被迫中止了。后来我没再给老爷爷带过酒,但出门玩的时候我妈会塞几个水果让我带给他。我和老爷爷从此成了朋友,我每天都去找他玩,他也不介意我摆弄他那些零零碎碎的小东西。
2008年仲夏的一天,老爷爷问我想要啥东西,他给我做一个。我说奥特曼。他说不会做,换一个。我说我没想好。他说,尽快想。我认真想了两天,在跟父母看星星的时候来了灵感,第二天找他说,我想要个飞机。他说,行。
后来那几天,我跟着学校排球队去比赛,没回家,等我回家时,老爷爷已经不在花园里了,只剩那些凌乱的零件和工具,还有那个木箱。
我上学,放学,吃饭,睡觉,想着他去了哪里,想着从他手中成型的那架飞机会是什么样子,可再也没等到。大概一个月后,我在花园玩时看见一个很沧桑的女人收走了老爷爷的那些东西。我愣了很久,不敢上前,眼看着女人扛着编织袋消失在街道尽头。回到家,有种说不出的难过,饭也不香了,电视也不想看了,我妈问我怎么回事,我说了那个女人。我妈说,老爷爷回家了。我说,我以后是不是看不到他了?我妈说,你看星星的时候,他就能看到你。我说,老爷爷是不是死了?我妈点点头。我心里像是被抽走了什么,一下子空空荡荡,说不出话。
从那以后,我没再去过花园玩,放学回家,做完作业就在家里看漫画书,看电视,可只要出门看见那座花园,就对什么都没了兴趣。如今回想,他也许是个父亲,是个偷喝酒的男人,是个在时代变迁中茫然无措的老人,是个孤独的人。我并不了解他的故事。可当时,他让我如此难过,仅仅因为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是我的朋友。
后来那段时间,我父母几乎每天吵架,可我一直在想着那架飞机和离开的老爷爷。这个世界明明是那个样子的,怎么会突然变成这个样子呢?我想不通。那个学期结束,我妈关了服装店,说老家地震了,暑假一起回去看看。临到要离开大连时,我和我爸去澡堂子洗澡,我爸才告诉我,他们要离婚了。
2008年8月底,我年满九周岁,跟随父母坐上了大连到北京的火车。
本来应该直接回老家,但恰逢奥运,为了给我过九岁生日,父母决定带我去北京看看。那是我们一家人第一次集体旅游,也是最后一次。离开之前,我在出租房的过道上看到了最璀璨的一次星群,星空下是大连这座城市的气味,腥甜、干净、清爽。坐上绿皮火车时,这种气味渐渐消失,我妈和我爸沉默着,对坐在一层卧铺上,望向窗外。我仰躺在二层,火车上的气味昏昏沉沉,我有些晕,于是翻过身,也望向车窗外,火车正驶过辽阔的平原。以前我总以为火车是从一个地方驶向另一个地方,但那时好像突然明白,火车原来是从一种生活驶向另一种生活。
我心中隐隐不安。我妈领我去上厕所时,我问她,咱们还回大连吗?我妈蹲下来,看着我的眼睛,那是她第一次这样做,像是已经把我当成大人了。她认真地问我,你想跟着我还是跟着你爸爸?我说,为什么不能都跟呢?她说,爸爸妈妈离了婚,以后就不会在一起了,妈妈要回大连,爸爸不会回去了。我说,你以后一个人看星星吗?她说,你跟着我,就是我们两个人。我说,我想三个人一起看。她说,不管怎么样,以后的路要自己走了,你一定要快点懂事。她掉了眼泪,说,爸爸妈妈对不起你。
这句话我没听懂,但心中更加不安,才隐隐察觉到他们婚姻结束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回到卧铺车厢,我爬上二层,火车已经离开了山海关,我知道我彻底失去了一些东西,有种难以形容的难过,就像看到老爷爷那些东西被收走时一样。
那天晚上,我妈告诉我老爷爷已经死了,我人生中第一次睡不着觉,在床上翻来覆去。我妈听见动静,半夜来房间看我,问我怎么了。我忍不住哭了起来。人都会离开吗?我问她。她摸摸我的头,轻轻抱着我,说,每个人都会离开,很多事情都是命中注定的。
失去的是什么呢。离开大连的火车上,我拼命地想,可想不明白。我想如果他们没有把我保护得这么好,我一定能想明白。那是关于生活的事,我还不懂什么是生活。我越想越难过,忍不住啜泣起来,车窗外的世界越来越广阔,我的人生也会广阔起来吗。
失去的是什么呢。
我再也没回过大连,再也没幻想过宇宙。我听妈妈的话,学着快快懂事,也渐渐明白了她常说的命中注定是什么意思。那趟火车不停地开着,我慢慢睡着了。那一觉很沉,我什么梦都没做。我的童年结束了。
2014年春,南充——广州
飞哥告诉我,我们打群架有三个要领,一是要狠,但不能太狠,刀子不能捅肚子和胸口,容易出事,当然最好别用刀,让人痛一下长长记性就好。二是要会跑,如果双方实力悬殊,领头的又没谈好,或者遇见警察,能跑就跑,别怕人笑话。三是要机灵点,遇上那种拿开山刀的,离远点,乱起来万一有人上头,搞不好你娃小命就交代了。
回到四川老家以后,我有了两个新爱好,读书和打架。读书是因为小镇无聊,打架是因为不打不行。刚回风镇的时候,我跟同学打乒乓球,碰见高年级的来抢球台,我不让,他骂,操你妈。那时我父亲和母亲都重组了家庭,继母怀着孕,母亲也怀着孕,两个家庭情况稳定,没人理我。那人骂我的时候,我还不懂什么是操,只知道他在骂我妈。我把手里的乒乓球拍甩到他脸上。还没打起来,上课铃响了。放学后,他们在校门口堵我,我很害怕,飞哥看见,跟他们说了几句话,放我走了。后来那人又来找过几次麻烦,我挨了几顿打,他们变本加厉,于是我还了手,一方面为了自保,另一方面的确对这样的生活灰心,从此也成了混混。飞哥是我的领路人。
2012年,飞哥已经辍学多年,独自生活。他母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跑了,十五岁那年,他父亲喝多了酒,淹死在浴缸里,他从此辍学混社会。我跟着他打过几次群架,只有两次打了起来,基本都是谈判。第一次见识那个场面时,我手里提着砍刀,双腿发抖,飞哥看见,让我到后面站着,前面没动手就别动,如果动了手,自己琢磨情况,打得赢就上,打不赢就跑,你还小,跑了也不怪你。我也问过他当时为什么帮我,他说他认识我,那个大连回来的小子,四川话都不会说,他爸爸年轻时也在大连,他一看我,就知道是爸妈离婚了。这种人太多了,他说,我比你更惨。不过没啥大不了,他搂住我的肩膀,老子们的命,老子们自己说了算。
2012年夏天,我跟着飞哥打了最后一场群架。他把匕首刺进了一个中年人的肚子里,我在雨中远远看着,那人的肠子都快流出来,一脸惊恐。混乱中飞哥对我说,快跑。我说,你呢。飞哥大声说,操你妈,快跑。可我不敢跑。我们一起进了派出所。那场群架我还没来得及动手就结束了,又是未成年人,最后只是通知了家长和学校。我被学校开除了。父亲赶回来时,抬手就给了我一巴掌,急匆匆给我擦完屁股,次日凌晨又赶回宁夏,从头到尾没跟我说过一句话。
我表面平静,实则内心慌乱,不知道还能不能继续读书,不知道远在北方的妈妈和小时候那些朋友看到我变成这个样子会作何感想,也不知道我的人生是不是就这样完蛋了。
飞哥坐了牢。我家在风镇修了两栋楼,门面多,父亲转回一些钱,我在家开了个小卖部,纯属消遣时间,基本没客人,每天看书,抄句子,写日记。时间过得很慢,继母生下了弟弟,父亲很重视,嫁到大连的母亲肚子也越来越大,继父待她很好,他们都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解决,很少给我打电话,像两位远房亲戚。我因此得到了一种孤独的自由。
那段时间读到凯鲁亚克的《在路上》,于是学会骑摩托车,常常沿着柏油路骑行,路过森林,高山,嘉陵江,湖泊,还有漫山遍野的坟墓和植物。无数次夕阳下,我在疾驰的摩托车上感受风声,捆绑我的那些绳索在呼啸的风中崩断,我试图穿越时间,回到过去或者开向未来,无所谓,我很自由,我多想一辈子都那样活着。
冬天,父亲把我送进另一所学校,我彻底离开了风镇和那些混混。在新的学校里,我成绩很好,有很多朋友,也受老师喜欢,还看了很多书,可越来越喜欢独处。我渐渐体会到孤独这个词,孤独不是一个人跟世界的关系,是一个人跟自己的关系。我想这个世界就像商店里摆放的过期罐头,每天擦拭,外表干净,给人希望,可里面正在渐渐腐烂。我也一样。我常常想起飞哥,他过得如何,也会孤独吗,在他的心里,这是个什么样的世界呢。
一年后,我爷爷去世,父亲和大伯扔掉了爷爷所有的遗物,留下了所有钱和所有能换成钱的东西。我沉默着,看着他们忙前忙后,看着一个失去主心骨的小家族摇摇欲坠,像个局外人。实话说,我对爷爷那一代长辈感情不深,因此并不悲痛。但仍然很难过,难过的是一个人就这样轻飘飘地消失了,变成星星,变成流水,变成泥土,变成遥远的风,总之,就这样消失了,可这个烂掉的世界还在,我们还要活下去。这个世界会好吗。我不知道。
2014年春天,油菜花开得极盛,漫山遍野,香气醉人,像铺散在大地上的淡黄色的星辰。清明时节,老人们在繁星间穿行,烧纸,放鞭,燃香,在万物温暖的春天,沉默地悼念那些沉默的星星。那段日子,我频繁地做梦,梦境杂乱,醒来后仍有余悸,胸口仿佛堵着什么东西,无法挣脱。
有一天我骑摩托车在山野间游荡,开进一座山中,迷了路,四周都是鲜艳的油菜花田,山下是嘉陵江的水声,遥远但真切,像梦一样恍惚。我越骑越快,越骑越快,飞哥的脸不断在脑中浮现,胸口里那块堵着的东西也在风中渐渐化开。在摩托车摔倒之前,我想明白了一件事情,无论这是个怎么样的世界,在某个远方,也许有什么在等着我。
我辍了学,伤好以后,坐上了南充到广州的火车。
正值返工大潮,车上的人天南海北,男女老少,一片嘈杂。我背着包,里面装着几套衣服,一本《黄金时代》,我的日记本,一个充电宝。我买的硬座票,对面坐着一个黄毛,十七岁,因为不喜欢读书,十三岁就辍学南下,进厂,进工地,做服务员,在社会上混迹了四年。我问,路过学校,你看着那些比你还大的学生,心里啥感觉?他说,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命嘛。
火车继续南下,我在嘈杂中睡着,梦见了死去的爷爷和年轻的飞哥。
五年后,我在成都念大学,飞哥出狱,收敛了一身匪气,有了女朋友,开始学手艺,回到了人潮中。我们重逢,说起那年的群架,他说,我找了我妈好久,你知道她是个啥吗?她是小姐。我亲眼看到我妈从那个杂种家里出来,可我妈都快四十岁了。他们都他妈是烂人。我现在也看开了,我以后再也不会回老家,你晓得吧,我们这种人,还是那句话,老子们的命,老子们自己说了算。
我把飞哥写进了故事里。故事里,他和女友结婚,有了孩子,生活不富裕,但安稳幸福。之所以把他写进故事里,是因为我们重逢的第二年,飞哥在老家,在那座已经六年没有住过人的老房子里自杀了。他父亲的墓碑,就在老房子后面,山下的嘉陵江水日复一日地、沉默地、像梦一样地流淌过这片土地。飞哥死去的第二年,他的女友结了婚,嫁给一个湖南的装修工人,比她大八岁。人间的故事到此为止。还有谁记得他呢。
火车上的那个梦里,爷爷带我放牛,在山上唱歌,夕阳几乎笼罩整个天地。牛丢了,我听到爷爷喊,快去追。于是我往前奔跑。跑着跑着,嘉陵江的水声翻涌起来,似有巨兽,十分遥远,恍惚中似乎听到父亲和母亲的声音,他们也喊,快跑。像是那些江水会将我吞没。我拼命地跑,却想起大地上的油菜花、坟墓和人们,我将会跑向怎样的世界呢。遥远的呼喊声渐渐隐没,天上下起小雨,声音又清晰起来,是飞哥。他也喊,快跑,快跑。他神情急切,我看着他,沉默许久。这一次,我迈开脚步,没说再见,没说任何一句话,转过头,奔向前方。
2014年春天,我十五岁,第一次自己给自己选择了一种命运。火车向南方开着,我从梦中惊醒时,窗外已经是黑漆漆的夜晚,飞哥此时正在高墙内,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火车离终点仍然遥远,但我知道,在终点之外,一个陌生的遥远的地方,一定有什么在等着我,它曾这样等待过大地上的每一个年轻人。
2019年秋,成都——一棵树
2015年夏天,我做了迄今为止做过的最浪漫的一件事:和一个陌生女孩在陌生小镇的山顶种了一棵树。
那年我十六岁,刚结束在广东打工的生活,准备重新念书。六月份,我回到四川,独自去找学校和老师领导,打点好入学事宜,离期末考还有大半个月,我下学期才入学,因此有了近三个月的空闲时光。那段日子人生像按了暂停键,我可以平静下来,喘喘气,短暂休整,再重新上路。刚好手里有些钱,所以我准备去摩旅。风镇老家那辆摩托车已经坏了,我用打工存的钱买了辆二手摩托,老嘉陵125,成色蛮好,主要是便宜,能跑就行。六月底,我带着两套换洗衣服、充电宝和银行卡上路了,风镇出发,没有方向,没有目的地。
骑行三天后,我在南部县的一个小镇子上遇到她。那天太阳很烈,骑车时迎面的是滚滚热浪,我想着在那个镇子上找旅馆休息一夜,第二天清早趁天气凉快再走。那天恰逢赶集,我上午十点左右抵达,街上的人已经稀疏了,大都是菜没卖完的老人和小孩,还有守在街边跑摩的的中年男人们。我找了家小馆子,里面坐着几个老人,桌上放着两碟花生米和一桶散装白酒,面色泛红,声音很大,吵架一样讨论着地里的收成、谁又死了,看起来喝得不错。我点了份辣椒炒肉盖饭,端上来只找出六片肉,盐重,辣椒很辣,几口吃完,结账时刚想问问老板哪里有旅馆,店门口突然停下一辆黑色的摩托车。
是一辆很干净的仿赛,和这个镇子格格不入,和我骑的那辆二手摩托也对比鲜明。她穿着一身耐克,脑后扎着干净的马尾辫,长得很清爽,耐看,身材极好,跟模特似的,看模样应该比我大几岁。这种人在城市里一抓一大把,但夏天出现在这样的小镇上,无疑光鲜得扎眼。
当然也扎到了我的眼,虽然才十六岁,但谁不喜欢看美女。当时我穿着一件旧短袖,在广东的地摊上花十块钱买的,路上沾了灰,看起来有点狼狈。我看着她走进店里,也不好意思说话了,结了账便走,忍不住悄悄看了她好几眼。
次日天气凉爽,我慢慢悠悠地骑着,下午已经离开了南充界,经过一座水库时又遇见她。那里离最近的镇子还有二十多公里,她的车子链条断了,站在水库边不停招手,没人理她。我远远认出了她那身衣服,边骑边犹豫,其实也没怎么犹豫,在她面前停下了车。是你,她说,我昨天见过你。我说,你去哪儿?她说,你去哪儿?我说,没定,随便跑。她说,你能帮帮忙吗,去前面镇上叫个修车的来,等会儿我给你加油。我说,这还用叫人?我下了车,从车后的工具箱里拿出工具和一根新的链条,忙了半天,给她换上了。她连连感谢,递给我一张红票子,我没要。她说,你还是收着吧。我说,你往前走吗?她说,是这个方向。我说,你跟上,下个地方请我吃饭就行。
我们同行了三天,聊了许多。她二十岁,很早就出去打工,做了五六年厂妹,但人很文艺,会骑车,喜欢看电影,会弹吉他,厂里的日子过够了,就买了辆车,出来跑一跑。她说人不能老待在猪圈里。但她从不提老家和家庭。
她问我是什么人,我如实说了,聊到广东,她说她之前去过深圳的富士康。我说,我那里可能不一样,在中山,三市交界,很乱,都是小厂,每个厂里都供着关公,过了晚上十一点不敢出门。她说,你这么小咋找的工作?我说,黑厂嘛,刚去的时候身上还有钱,找不到工作,从酒店住到旅馆,后来睡车站,半夜被人撵出去了,又在路边住了几天,看见有招工的告示,就去了,工资一千八,包住,一个小灯厂,我做搬运工,每天装库送货,汗水能洗十几遍澡。她说,回学校就好了,还是读书好。我说,那也不一定,人就没有能满足的。她说,你咋跟个小老头似的,爱感慨。我说,你不懂,这就是生活。她说,莫装逼,装逼遭雷劈。
分别前,我们在一个镇子上歇了一天,也是赶集日,她兴致勃勃,跑去买了株树苗,说走之前找个地方种下来。傍晚,我们买了卤肉和酒,准备去看星星,爬到镇子外最高的一座山上,山顶是片空旷的岩石地,岩石地外有片泥土,很松软,我买了一把铁锹,我们把树种下,夕阳已经渐渐淡去了。我们接着喝酒,等到夜里十点,星星还没出来,我忽然想起小时候在大连的日子,说,我妈说晚上有星星,第二天就是大晴天,明天搞不好要下雨。她说,你明天往哪儿走?我说,不走了,回去了。她说,你老家是哪儿的?我说,我没有老家,而且你也没告诉我。她说,我也没有老家。我说,怎么说?她说,不告诉你。
星星还没出来,我喝得有点晕了,躺在地上,望着黑漆漆的夜空,突然想起了风镇。那里其实是个不错的故乡,如果我有故乡的话。
风镇有森林,有瀑布,有高山,有梯田,有旷野,四季都有盛开的花朵,森林里有动物们的王国,秋天时梯田里麦浪滚滚,像童话。但最美的还是嘉陵江。夏秋两季,江水奔涌,像千军万马,往东方行军,去更大的世界厮杀。春冬两季,江水在沉睡和苏醒,江岸多风和雾,人们穿越过狂风,躲进雾里,跟江水一起孤独地沉寂下来,等待下一个温暖的季节。江水也像人,一路往东,奔向无边无际的大海,然后蒸发,不停地离家归家,寻找生存和意义,一代又一代。
书里说故乡是血地,生在那里时,你的一半已经在那里死去了。这句话很贴切。但也有另外的问题。人是为了留存下来的这一半而活,还是为了死去的那一半而活呢,没有故乡的人是为了什么而活呢,是为了离开还是为了回去呢。十六岁的夏天,躺在那座山顶上时,我陷入这些幻想,我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在哪里,我为此困惑。
她也望着夜空,沉默着。我问她,你还要继续走吗?她说,明天往南边去。我说,该回家还是要回家的。她说,你这人真的没意思。我说,你不用上班?她说,我梦想就是做个不上班的人,我要一直流浪下去。我说,想象很丰满。她说,你没想过这些?我说,哪些?她说,要做一个什么样的人。我说,没想过。她说,你真没意思。
她起身,拍拍手,用手机照亮,弯腰去找什么东西。我躺在地上,睁大双眼,夜空深邃,夜空下的世界之大,让人兴奋又惶恐,我感觉自己轻飘飘的,像是能被风吹起来。过了一会儿,她走过来,很惊喜的声音,说,你看。我爬起来,看见她手里抓着一大把干净的蒲公英。她说,打火机借我。我把打火机递给她,她关掉手机屏幕,点燃那把蒲公英,朝天上一扔,然后说,看星星。那把蒲公英在空中迅速燃烧,又迅速熄灭,火光闪烁着,被风吹向空中,短暂而耀眼。
我们加了QQ,此后几乎没有联系,我一直不知道她的名字。
回到学校后,我成了正常学生,再也没骑过摩托车,再也没有过人生的暂停键。那几年父母两个家庭的境况都不好,我每个假期都在打工赚钱。高中毕业,离开老家后,我忙于学业和工作,春节假期也只回去住两三天就走。关于风镇,关于那些远离正常生活轨迹外的日子,已经遥远得像在外太空。
2019年夏天,我二十岁,弱冠之年,在成都念大学,同时是半个编剧,半个非虚构写作者,半个农民工。我的对手变成了生活和欲望,它们让我充满热情,也让我身心疲惫。
二十岁生日那天夜里,我刚刚跟完组,不报销打车费,地铁也停了,为了省点钱,只好走回出租屋。我去便利店买了热狗和汽水,还买了包平时舍不得抽的玉溪,当作给自己的生日礼物。成都的夜晚寂静,我在公园的凳子上吃完东西,点了根烟,回复着手机里的生日祝贺,突然接到一个电话,是她打来的。
她说,生日快乐哟,还记得我吗?我说,怎么可能忘,你咋知道我电话的?她说,你以前换号码的时候在QQ空间发过。我说,那你咋知道我生日的?她说,也在空间发过。我说,发过吗?她说,发过,不过你这几年好像不怎么发动态了。我说,你现在怎么样哇?她说,我在重庆呢,前两年自考了本科学历,现在在学画画,想做设计。我说,挺好,你也服软了。她嘿嘿一笑,没接话。我说,我今天二十岁,跟你认识我的时候一样大,有点奇妙。她又笑了,说,骗到你了,其实我只比你大一岁,我九八年的。我愣了半天,只好说,挺好,我们还年轻。
那通电话打了很久,我在成都深夜的街头走着,她在电话那头的重庆陪我说着话,聊了很多,关于当下,关于感情,关于未来的计划。她有过男友,怀过孕,孩子打掉了,男友也走了,现在很穷,但她很努力,以后也许会好。但还是没提到她的家庭。挂电话时,我说,等我有钱了,请你到成都来玩一趟。她笑着说,那我等着。我说,谢谢你。她沉默,挂断了电话。
2019年9月14日,我二十岁生日的二十七天后,她第一次更新了QQ空间,是一条讣告,发布者是她的妈妈,她的头像从此成了灰色,我也第一次知道了她的名字。
她叫秋婷,一个普通女孩。
2019年国庆假期,我买了一张成都到达州的火车票,那棵树在达州市大竹县某个小镇外面的山顶上。我闭着眼睛,想睡一觉,可始终睡不着,感觉心里有条河流,蜿蜒着涌动着撞击着,像是很平静,又无法平静。
十六岁的那天夜里,我们看着蒲公英的火光从黑夜中消失,她兴奋得像个孩子。她说,太有意思了,生活太有意思了。我被那团火光击中,久久无法释怀。我说,我知道以后应该变成什么样的人了。她说,哪种人?我说,不告诉你。
一个温柔的人。像油菜花,像春天的阳光,像平静的江水,像时间,像风。永远存在,永远不会改变,永远包容世间的改变。就是那样的人。我这样想。
你不知道,我后来成了作者,几乎每篇故事里都有个秋小姐。我没能成为那种从容、温柔的人,生活的拳脚并不容易对付,但我依然年轻,依然在努力保持不变。我没有找到那个小镇,那棵树不知道还在不在,我更倾向于它消失了,这样它会永远存在。我从没忘记你。我的十六岁被你种在那里了。
火车沉默地开着,开着,在我的二十岁,我的弱冠之年。
2022年夏,蓬安——成都
我父母有张唯一的合照,背景是大连的海边,母亲穿泳衣,父亲穿着湿透的衬衫,敞开着,身材健壮,皮肤很干净,这是他们年轻的身体。他们头顶太阳高挂,天空上有几只海鸥,身后的海水翻起白色的浪花,被照片定格,他们望向镜头,笑得很灿烂,这是他们年轻的灵魂。
2022年,他们已经离婚十四年,各自成家,有了新的孩子。
父亲和继母前些年办了离婚,为了避免弟弟走上我小时候的老路,仍然共同抚养。父亲独自在西藏工作,条件很艰苦,他要养活一大家子人,好在我已经长大了。离开大连后,他再也没见过大海。我们偶尔通视频,他这几年老了很多,晚饭喜欢喝几两,他说那边的日子没有意思,想着我未完成的事业和家庭、年迈的奶奶和年幼的弟弟,晚上实在睡不着,只好麻醉自己。他手里有些钱,催我选房子,我说你一辈子没买过保险,有这钱不如留着自己养老。他说你懂锤子。我说我不需要你们,这十多年没你们也长大了,你手里有钱就对自己好点,别想着我,我自己可以,真心话。他说,老子这辈子就这样了,用不着你操心,你是个啥子东西。气呼呼地挂了电话。
我妈远嫁大连,那时继父还是个老板,白手起家,家产颇丰,后来投资失败,一时上了头,拼命死磕,不但一贫如洗,还欠下一笔不小的债务。继父待我妈很好,家道中落以后,我妈死心塌地跟着他,回四川打工还债。她从没做过体力活,但也愿意跟着继父去工地生活、进家具厂喷油漆,每天活在弥漫的烟尘和油漆里。继父仍有年轻时的梦,想着某天翻身,但时代已经变了,他也恋上喝酒,没瘾,但消沉,人至中年,大厦倾颓,一无所成,往事不堪回首。我妈像只鸟儿一样陪着这个她放弃了我和父亲选择的男人。
我妈常为缺席了我的成长和现在帮不了我而自责。我给她说了对父亲说过的相同的话,对自己好一点,别想着我,我自己可以。我妈在视频那头沉默,侧过头擦眼泪,我也侧过头,装作没看见。她也说了父亲对我说过的那句话,我们这辈子就这样了。
她和继父之所以从大连跑到成都来打工,一是继父好面子,在当过老板的地方当工人,他做不到。二是我妈想离家近一点。弟弟已经五年级,小学毕业后,我妈就要跟着继父回北方,继父老家的祖坟里,已经预留了我妈的位置。她漂泊半生,已经不再属于这片土地和这片土地上的任何人。她年轻时风风火火,做过那个年代的独立女性,如今回首,大半生都把命运挂在两个男人和两个孩子身上。外公外婆越来越老,她也有了些许刺眼的白发。慌乱了一辈子,如今她似乎才认了命。她在视频里给我说,儿子,你从小时候就没有家了,可是女人一辈子都没有家。
每个人都在走向各自的终点。
去年我大学毕业,工作,升职,恋爱,辞职,分手,创业,赔钱,热热闹闹,一事无成。后来的日子里,一边写东西,一边换着职业,做过销售,跑过外卖,写过剧本,当过服务员,跟过非虚构项目,做过自媒体,始终静不下心,浮躁,失眠严重,很挣扎,许多难眠的深夜里,脑中重复着一些坚硬、混乱的意象:火焰、江河、坟墓。使我疼痛,有时像潮水,有时像尖刀。
2022年5月初,我妈和继父开的快餐店垮了,为谋生计,继父去当了保安,我妈进了厂,两人都有夜班,无法照看弟弟,刚好弟弟那段时间身体有些不好,干脆请了学校的假,嘱咐我把他带回外婆老家住一段时间,我也可以回去散散心,想想以后该怎么办。我接下了任务,因为在外婆家总是睡得很香。
弟弟是个很安静的男孩,我妈说跟我小时候一点都不像。他继承了继父北方人的体格,长得很高,才五年级,只比我矮半个头,但在我妈的保护下,天真得不像现在那些小学五年级的学生。我小时候跟着父母从四川到大连生活,他从小也跟着父母从大连到四川生活,早晚会回到属于他的那片土地上,似乎某种命运的呼应。
他第一次跟着我出远门,我因此很紧张,生怕把他带丢了。我买了两张动车票,成都出发,一个半小时到蓬安,途经遂宁和南充。我把手机给弟弟,他看奥特曼,很入神,动车经过南充的嘉陵大桥时,我推推他肩膀,说,你看。他转过头看向窗外,大桥下的江面平静,时有浪花翻起,是水里那些生命。我说,妈妈像我这么大的时候,就是坐船从条江离开外婆家的。他没回答,望着江水若有所思。我说,想不想坐小船?回去我带你坐。他说,想。
到了蓬安,我带弟弟吃了顿火锅,又买了些补品和水果,坐上摇摇晃晃的乡镇大巴。弟弟在车上睡着了,我反而很精神,想起刚回四川的时候。那时我和弟弟一样大,父母离婚后,我在外婆家生活了一年,每天早上五点半起床,在村子外的国道上等着去镇上的大巴。天光微醒,山和嘉陵江都是青黑色的,我和表哥打着哈欠,手里拿着鸡蛋和水杯慢慢往村外走,总有大雾,表哥说雾里有怪物,大巴每天穿过大雾时,我都很害怕,又忍不住到处张望。外婆有时会悄悄给表哥多拿两块钱,我看见了,她立马塞进表哥口袋,我只能装作没看见。后来我和表哥长大了,外公和外婆也老了,渐渐挑不起扁担,拿不动锄头了,每天站在村口,跟附近几个村子里的老人一起聊聊天打打牌,每年春节一过,这些老人总要少一两个。寄人篱下的日子不好过,但离开那里以后,那个村子居然成了我的心安处。
到镇子里,我带着弟弟下了车,步行两公里,走到嘉陵江边,那里有摆渡的老人,现在公路修得很完善,基本上没人会坐这种小船了。我报了外婆村子的名字,老人收了十块钱。天气很凉爽,我拉着弟弟上船,小船沉了一下,他吓了一跳,立刻蹲在船上,不敢动作,老人看着他哈哈大笑。船行稳后,弟弟胆子大了起来,趴在船上,两只手伸进水里晃悠,往上荡着水花。我问他,你知道这条江往哪儿流吗?他说,大连?我说,重庆,然后从重庆流向上海,最后流进太平洋,你五年级了,学过太平洋没有?他说,书里看到过,还是海上更好玩。我说,妈妈就是这些江水,你爸爸就是海。他说,你爸爸呢?我说,我爸爸跟妈妈一样,舅舅也一样,他们都是江水。他说,那你呢?我说,我不一样,你长大了跟我也不一样。他说,为什么?我说,以后你就知道了。他说,妈妈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就是从这里去海边,然后遇到我爸爸的?我点点头。他说,原来她是这么老的。
我在外婆家住了五天,睡得非常好,难得的安宁,每天教弟弟写作业,偶尔带他爬山,给他讲妈妈在这里摔倒过,舅舅和妈妈在那里种过树,这座坟墓是外曾祖父,那座老房子是妈妈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住的地方。他对一切都很好奇。我说,你一定要记住这些。他问我为什么。我说,我小时候在大连长大,长大了回这里,分不清哪里才是我的家,什么也没记住,所以我就没有家。你现在在四川长大,以后会回北方去,妈妈以后也会葬在北方,你得记住这里,这里也是你和妈妈的家。他没听懂,点点头,说,我记住了,这里也是我的家,长大以后我会回来的,你回过大连吗?我说,没回过。他说,为什么不回去看看呢?我说,因为那不是我的家。他说,这里呢?我说,这里也不是,我的家在以后,在时间里,不在空间里,你学过空间没有?他看见田里的一只青蛙,沿着田埂追去了,没回答。
离开那天,我打了一辆摩的到镇上,走到江边,找到那个摆渡的老人,问,这里能不能到蓬安?他说,可以是可以。我递给他一百,说,划不动就休息一会儿再走,不赶时间。他接过钱,挥挥手示意我上船。这是我第一次走水路到县城,风景大不相同,江面逐渐开阔,船只也多了起来,两岸的山和坟墓沉默着,目送江水东去。路过另一个小镇时,我看到岸边的一团火焰,是农民在焚烧,四周清理得很干净,两个老人站在远处,点着旱烟,在阳光下注视着。我入了神,火势凶猛,烟尘飞扬,风也不能左右,似乎要将天地烧化、江水烧干,一切时间、生命与往事都被火焰吞没,消散在烟尘中。火下的江水依然平静,沉默着东流,带着这片土地的命运。
2022年5月13日,蓬安到成都的火车上,我在手机上翻到了父母年轻时的那张合照。那张老照片保存在我妈手里,背后写了一段话:
他喜欢大海,我喜欢自由。我们会有一个家,有个可爱的孩子,会永远在一起吧。
落款是“1996年,夏”。那一年我妈二十岁,父亲二十二岁。
二十六年后,他们一个在西藏的风雪中独行,一个在工厂的轰鸣声中沉默。他们偶尔会想起那片大海吗。
火车穿过重重隧道,车厢内明暗交替,我听着遥远的水声,做了一个梦。
梦里也在火车上,不知开往哪里,但心情复杂,好像下了车,等待我的就是另一种人生。车厢里坐着一些面目模糊的人,都望着我。途中车厢起了火,但他们都无动于衷,火焰最后变成烟尘,消失得干干净净,像是没存在过。从梦里醒来,我想起好多已经离开的人和已经遥远的事,一阵怅然若失。
世上唯一的如常,就是无常。人得在这样无常的河流中孤独地游下去,一路相遇,陪伴,告别。要往前看,但也不要忘记一路的风景,是他们让你成为了你,不要忘记,是唯一能为他们做的事情。这样,等到某天重逢,才可以坦然地、喜悦地说一句,好久不见,你知道吗,我也走过了一段艰难的旅程。
火车已经进入成都,车厢里的乘客们躁动起来,我看着窗外的铁路,感到了一种笃定。世界已是另外一种样子,今年我二十二岁,下了车,就要走向新的未来。那会是一个怎样的世界呢,他们会希望我变成一个怎样的人呢,未来如此广阔。我忽然很想写下他们,名字就叫,少年游。然后,我亲爱的朋友们,跟我上路吧,该上路了,就像我们从前做过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