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青春故事


文/唐冲

四川除川西高原外,神佛的影响力不算大,但几乎每个县城和下辖的乡镇都有出名的寺庙。大庙养着僧人,每日晨钟暮鼓,小庙就凄凉得多,小而破败,多数由某位附近的老农民看管,十天半个月去一趟,点上香蜡,扫扫灰尘。说是寺庙,更像坟冢,陪着那些老人一起在时代里衰亡。

我的老家风镇,最有名的寺庙叫新云寺,离镇上很远,当地村子里的一位老婆婆负责看管。老婆婆姓陈,我叫她陈婆,她和我奶奶是本家,年龄也相同,甚至丈夫都是在同一年去世,因此两人来往不少。新云寺很小,供奉着弥勒佛、送子观音、财神、文曲星、月老,我不懂宗教,佛教和道教有没有什么矛盾且不说,总之这几位神仙在新云寺相处得蛮融洽,香客众多,大概是因为其业务定位精准,很会抓痛点。

我和昊哥就是在新云寺重逢的,在大年初一去烧高香的凌晨,他成了一个虔诚的信徒,在这样奇葩的寺庙里。

昊哥是我的远房堂兄,大我七岁,今年三十。我和他不算熟悉,只记得他很和善,很明朗,是我们这辈人里很受欢迎的一个。在新云寺见到他之前,只有一次交集让我印象深刻,也跟寺庙有关。

少年时期,我跟几个唐家的哥哥去山间钓鱼,昊哥也在。那天我们在深山里发现了一座小庙,或者不能称作“庙”,那是一个悬崖上的山洞,离地大概十米,洞外是不知何年何月的破旧木板搭成的走道,摇摇晃晃,极其危险。他们赌一条软玉溪,冒着生命危险从木板上走进山洞,我也跟着去了。里面是普通山洞,大概只有一米高,空间紧凑,道路错杂。但再往深处走就别有洞天了,蛛网四结,每处石壁的凹槽里都放着菩萨像,山洞深处还有一张塌掉的行军床,床后的石壁上刻着经文,里面整个空间差不多有大半个教室的大小。那里明显有相当长的时间没人来,或许得用“十年”为单位计算。那些菩萨像很污浊,但隐隐有种神圣。昊哥胆子大,抓起一个,用力一握,菩萨像直接碎成两半,摔落后变成了一堆彩色的泥渣。

这说明啥子?菩萨像摔碎后,他愣了一下,然后朝我们笑着说,都是假的,神仙莫得钱也只有等死。

我在一旁看着碎掉的菩萨像,像被子弹击中,说不出原因的动容。

那年我十三岁,念初一。昊哥后来离开蓬安,外出谋生,从我的生活里消失了,但我始终记得那尊菩萨像摔碎的瞬间。这事后来还有发展。高中毕业的暑假,我在摩旅途中看到了很多寺庙,忽然又想起那个山洞,于是专程去问了附近老人,才知道那个山洞于上世纪九十年代修成,原本只有一两米深,内部空间都是一点点凿出来的。这个壮举出自两个无儿无女的中年夫妻之手,男人是佛教徒,女人十六岁就跟着他了。男人2005年因病离世,女人搬离故居,从此住进了他们建造的“庙”里,与世隔绝,如此三年,最后死在2008年春天,因为后来的地震才被人想起。人们去找的时候,她的尸体都已经烂了。女人守着丈夫最珍贵的遗物离世,而那三年里发生了什么,她在孤独中有没有皈依,有没有悟道,没人知道。

得知这些时,我又一次感受到菩萨像摔碎那一瞬间的震撼。那或许是一种生命不能承受之重。

大年初一烧高香,我是被奶奶拖去的,我不信神佛。

春节前,我度过了艰难的一年,为了梦想辞掉很有前途的工作,失败后跌入谷底,工作爱情和梦想都垮了。后来带着朋友创业,也一直入不敷出,存款见底的同时,自我怀疑越来越重。混得太差,过年本不想回去,但父亲天天夺命连环call,最后只好回了风镇。奶奶听说我在外面创业,以为我快要做大老板了,很高兴。她很少像那样高兴过,为了配合她,整个春节期间我只好装作前途光明的样子,其实内心相当迷茫。除夕夜,吃完年夜饭、放过两个孔明灯后,我早早躺上床,挨个发着新年祝福。奶奶冲上楼掀开被子,不由分说地把我拖起来,让我跟着她去新云寺烧高香,说做生意必须要拜财神,不去就打死我。

开车去新云寺的路上,我在后视镜里看奶奶,她头发花白,满脸皱纹,贴在车窗边,兴奋地望向窗外新年的夜晚,像等着春游的孩子。奶奶的心是笃定的,她相信着什么。在这个时代,这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情。我点了根烟,听她聊家长里短,像陪一个孩子过家家,心不在焉地应和着,心里百感交集。我好像忽然一下就这么大了,她好像忽然一下就这么老了。人生里的好多事,就是忽然一下,轻飘飘地,人还没来得及察觉,就活成了这个样子。

因为是除夕,路上一辆车都没看到,我和奶奶到新云寺时才夜里十点半。大一点的庙里,第一柱高香要抢,有些生意人会花高价请人排队。由于奶奶和陈婆关系好,我们只要早来就行。陈婆和奶奶一样,独自留在老家生活,但大概比奶奶更加孤独。她有一儿一女,都很有出息,是九十年代的名牌大学生,儿子在广州落户,女儿嫁到了遥远的爱尔兰。2014年老伴去世后,陈婆儿子让她去广州,她死活不去,在老家寡淡地生活着,虽然不缺钱用,但经营着两块薄田,多数时间坐在新云寺旁的小木屋里失神,在四季轮替中感受自己的衰老,等待生命的终点。

陈婆的小木屋里烤着电火炉,房间里氤氲着老人的味道。奶奶陪她聊着天,无非是各种我不认识的农作物,各种后辈的生活。我本以为来了就能烧香,所以没带手机,到了以后才说要等到十二点,她们的聊天内容也插不进话,于是沉默地喝着壶里的热茶,泡的是鱼腥草叶子,很清甜。几杯茶水下肚,钟表转到了夜里十一点半,房间里的老人味道在电火炉的烘烤下越发浓稠,我很想透透气,就借口抽烟出去了。

昊哥开的是辆老车,吉利帝豪,车身很脏。我刚点燃烟,他的车灯就从乡道尽头射了过来。他停在我的车后面,带着一个怀孕的女人和一个小女孩下了车。他很胖,比起记忆中的青年几乎大了三四圈,戴着棉帽,穿着黑色的旧棉服,肩膀处有个洞,跑出了一点棉花,车钥匙和其他钥匙串在一起,哗啦啦地响,他把钥匙挂在了腰带上。他注意到我的目光,客气地点头说,新年好。我也点头说,新年好。我不确定他是否认得我,我们十年没见过,那时我还是个小孩子。为了避免令人尴尬的客套,我没有喊他的名字。他小心翼翼地牵着小女孩和女人,朝我看了两眼,突然对我说,你是贝贝?

那是我小时候的外号,已经很多年没人叫过了。我愣住,做出努力辨认的样子,然后上前递烟,说,昊哥,居然是你,我没认出来,好多年没看到你了。昊哥摆摆手说,不吃烟了。接着很惊喜的样子,继续说,你都这么大了!还在读书吗?这个车是你的?我说,工作了,车是我爸的,我才刚毕业。昊哥笑着说,可以,可以。他用下巴指指陈婆的小木屋,说,等下来跟你摆,我先带她们去一下。我点点头,好。

一根烟的时间,昊哥走出小木屋,女人和小女孩也跟在他身后。小女孩看起来只有三四岁,很瘦,和女人很像。小女孩拽着昊哥的衣服问,爸爸,我们要干什么?说的是普通话,很标准。昊哥回头摸摸小女孩的头发,对女人说,你们去烤烤火,外面冷。说的也是普通话。女人带着小女孩回小木屋了,我看见奶奶和陈婆在屋里逗小女孩,她有些害羞,没开口回答,女人礼貌地笑着,大概听不懂四川话,也没说什么,时不时撇过头看看屋外的昊哥。

昊哥走来时,脸上的肥肉几乎荡漾着。我有些尴尬,因为实在不熟,不知该聊什么。昊哥笑着说,时间混起快啊,你都这么大了。我说,好多年没看见你了,一直没回来吗?昊哥点点头。我说,在外面结的婚?昊哥说,嗯,我女儿四岁了,我有八年没回来了。我说,在哪儿工作呢?昊哥说,南方。我说,广东?昊哥说,每年都不一样,到处跑。我说,嗯,南方好,到处跑也好,自由。昊哥说,还是家里好啊,变化太大了,县里那个新城区修得像大城市一样了。我说,今年咋想着回来了?昊哥说,你嫂子怀孕了,我家老大也没回来过,想着带娃儿回来看看,认认祖宗,顺道把我老汉的坟重修一遍。

我在脑海里搜索昊哥的父亲是谁,但怎么也想不起来,我十岁才回四川生活,在风镇住了三年,又辗转各地读书打工,很少回来,算半个外乡人,很多人都不认识。昊哥似乎看出来了,说,你认不到我老汉?小时候在街上打锅盔那个驼背。我一下就想起来了,那人很好,小时候嘴馋,零花钱用完了,眼巴巴看着他,他送了我一个锅盔,我还以为自己讨人喜欢,敢情是亲戚。我说,哪年的事哦?昊哥说,一四年,得了癌症。我老汉走了以后,我就没回来过了,当时莫得钱,坟修得草,几块石头当墓碑,前几天才重新给他修了新的。我说,现在成家立业了嘛,多好。昊哥哈哈一笑,说,你二十几了吧,你也快了。我说,嫂子不是我们这儿的吧。昊哥说,江西的。我说,听说彩礼有点贵哦。昊哥说,没要彩礼,跟我一样,妈老汉都不在了。我说,你现在做啥工作,我记得你以前会修摩托车,小时候你们带我去钓鱼那次,车子坏了,就是你修好的。昊哥说,瞎混,修车,厨师,工地,都做过,还开过店,这几年到处跑,在哪儿都没待住,今年三十岁了,现在连个社保都没买。你现在在做啥?我说,刚出来创业呢。昊哥说,挺好,挺好,慢慢来,不要急,你还小。

小木屋里传来奶奶的声音,叫我去拿香蜡。十二点了,新年到了。昊哥拍拍我肩膀,说,走。

那是我第一次烧高香,确实高,香有两个拇指粗,比我高了一个头。新云寺外有片专门插香蜡的泥地,我把蜡点燃,插进泥土里,然后用火苗烧香。天上忽然飘起雨丝,我回头看奶奶,她正闭着眼睛在神像前虔诚地作揖。昊哥和女人也点着香蜡,昊哥抬头看了看天,喃喃道,下雨了。然后跪在地上,点燃香蜡。新云寺门口的灯光昏黄,香蜡的青烟和灯光融合,在新年的雨夜里飘远,像幽灵。有那么一瞬间,我似乎真的感觉到了神秘的玄妙,那是一种信仰的力量,人赋予了它力量。

虽然禁止烟花,但乡下没人管,新年一到,天上还是亮起很多烟花。点完香蜡后,我和昊哥打着手电到新云寺附近的土地庙里上香,然后点燃各自的鞭炮,炸裂的响声和那些烟花远远呼应,很热闹。我和昊哥关掉手电筒,站在黑暗里,抬头望着烟花,昊哥突然说,给我拿根烟。我说,啊,你不是不吃烟吗?昊哥一笑,说,你嫂子管着我的。我也笑了,递过烟,自己也点了一根。我们沉默着,望着烟花,烟头在黑暗里一明一暗。新年到了,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我想起如今生活的成都,又想起小时候在风镇的日子,莫名有些伤感。昊哥在黑暗里沉默许久,突然开口喊,贝贝。我转过头看向他,他犹豫片刻,接着说,你记不记得我们带你去钓鱼那次,在一个庙里,我打碎了一尊菩萨像。我说,记得,咋个了?昊哥说,你还记不记得那是哪个菩萨?我说,这哪个记得住,你现在也信这些了?昊哥摇摇头,没说话,抽完最后一口烟,踩熄烟头,说,走吧。

奶奶让我跪在神像前的蒲团上,陈婆手里拿着一根木棍,闭着眼睛,念念有词,然后用木棍猛地朝铜铃上一敲,大声说,菩萨保佑陈冲工作顺利,新的一年发大财!我愣在蒲团上,抬头看着奶奶。奶奶轻轻踢了我一脚,说,拜。于是我作揖,磕头。陈婆每敲响一次,我就在铜铃的袅袅余音中磕一次头。这期间,陈婆念到五次我的名字。结束后,陈婆让我双手做捧水状,轻轻地往我手心里放进一条玉佩,然后双手合十,慈祥地说,菩萨保佑你,陈冲。我说,陈婆,我姓唐,我叫唐冲。陈婆愣了一下,然后双手合十,慈祥地说,菩萨保佑你,唐冲。

奶奶付了钱,领我走出新云寺,我说,这都加持到陈冲身上去了,还要六百块,太不专业了,况且那是财神,哪儿是菩萨。奶奶表情严肃地推了我一把,说,心诚则灵,莫在这儿说菩萨。我为此大受震撼。离开前,奶奶要去路边烧纸,说是给孤魂野鬼的,我就站在寺外的空地上抽烟等她。我看见昊哥在寺内的蒲团上跪下,小女孩也学着她的父亲,在另一个蒲团上跪下,女人在他们身后站着,看不出表情。陈婆对昊哥说,把帽子摘下来。昊哥抬头看向她,目光虔诚,连连点头,立马摘下了帽子。陈婆敲响铜铃,大声念道,菩萨保佑唐以昊身体健康,事业顺利,家庭美满!昊哥身体颤抖着,深深地作揖、磕头,像要把自己埋进地里,久久没有起身。

我在黑暗里注视着这一幕,呆滞许久,烟灰积了很长。听见奶奶的声音,我才回过神,扔掉烟头,带奶奶上车离开。回家路上多了一些车,都是去新云寺烧香的,路窄,我技术不好,小心翼翼地错车,差点开进沟里。我心不在焉,脑子里一直盘旋着昊哥颤抖着跪拜的身影。我终于明白他为什么要戴着帽子。他是个光头,脑后有一条可怖的伤疤。

我见过那样的光头,也见过那样的伤疤,在一个坐过牢的朋友身上。

风镇有不少坐过牢的人,那里就是那样的地方。抗日年代,风镇就盘踞着大小几十窝吃不起饭的土匪,改革开放以后,这里又开始盛产农民工和黑社会。在我少年时代的记忆里,那些留在镇上生活的中年男人们,年轻时要么跟着工地在全国各地漂泊,尝尽辛酸,要么做过那些大城市的蛀虫,手里拿着刀,拿着绳索,把自己送进过监狱。我在风镇念过三年书,六年级的学生就懂得怎样拿刀抢钱,并以此为荣,十个学生里至少有八个混混,不是那种调皮的孩子,是真的混混。我从前也是其中一员,因为在那种环境里,拳头不够硬,就要挨欺负。那时候我可没开天眼,我只能投入其中。就在目睹了昊哥摔碎那尊菩萨像的一年后,我十四岁,在教室里用刀砍在另一个混混身上,被学校开除,后来离开风镇,独自生活,在各地辗转,幸好从小爱看课外书,把我救回了学校。长大以后,我成了小时候的混混朋友里唯一读到大学的人,他们也走上父辈的老路,有的成了农民工,有的进了监狱。

在风镇,很多人都活得很潦草、很轻贱,坐过牢甚至也不算什么大事情。问题在于,我觉得昊哥不应该是这样的人。

大年初一,我和堂哥聊起昊哥,堂哥证实了我的两个猜测。第一,昊哥应该的确坐过牢。2014年,昊哥父亲去世后,他离开风镇,从此了无音讯,那期间有传闻说他犯了事,被抓了,加上后来一直没有消息,传闻大概率是可信的。并且昊哥有个小他一岁的亲弟弟,他弟弟2013年就进了监狱,人尽皆知,千真万确。其中说不定有什么关联。第二,昊哥以前也的确不是这样的人。昊哥是留守儿童,四年级就独自带着弟弟生活,家里各项开支都直接打到他的存折上。他成绩好,懂事,争气,从不惹祸,所有父母都用他教育自己的孩子。在大人和孩子的眼里,昊哥都是能够考上好大学改变命运走出风镇的那种人,是会拥有另一种人生的那种人。

都是命。堂哥说,不过现在时代不一样了,哪个要打你,那就是遇到了贵人。现在都在好好过日子,听说他娃儿都读幼儿园了?

我点点头,没说话。但昊哥就这样种在了我的脑海里。

春节过去,回到成都后,项目逐渐稳定下来,账户里有了些盈余,我开始想着腾出手做非虚构。不知为何,思考选题的时候,昊哥的脸总是时不时浮现出来。

那段时间我频繁梦见我的少年时代,杂乱无章,例如父亲和母亲离婚时的沉默,我在风镇中学被几个坏学生围殴,爷爷的葬礼,我曾经欺负过的男同学,他跪在地上求饶,我仍旧用力扇他耳光,扇得我手心生疼,因为他偷了我的钱。听说他后来很有出息,考到了北京,从此举家北上,再也没回去过。还有一个女同学,我和她比谁字写得好,比谁数学成绩高,假期一起骑着自行车看遍了风镇所有景色,嘉陵江,高山,瀑布,林海,我们承诺长大以后谈恋爱,还在山顶上演骑士与公主。后来她真的成了公主,两年前曾经的一个混混朋友出狱,带我们去县城喝酒,进了家花场,她和那些女人站在一起,穿得很凉快,一个朋友点了她,我们一起唱歌,我装作不认识她,她也装作不认识我。结束后我给朋友说这事,他说你他妈演电影呢。我说生活比电影精彩。他说我给你叫出来花钱办了,那才精彩。我说去你妈的。他说搞忘你是大学生了,哈哈。

一个人为什么会成为另一个人呢?爷爷说我的根在风镇,为什么又叫我离开那里?我们这样的人,那么拼命努力地往前走,到底在寻找什么?回不去的故乡?还是成为那些提心吊胆钻研着生存技巧的人类?在梦里,我也会看到昊哥,十年前那尊菩萨像摔碎的瞬间,十年后他颤抖跪拜的瞬间。

我和昊哥大概是一样的人,像被吹散的蒲公英,风不停,就永远无法落地。至于吹着我们的风是什么,我说不清。世上有太多这样的问题,也许有无数种答案,也许没有答案。所以我什么都不敢相信,只要我还飘在空中。

昊哥在新云寺颤抖着跪拜的身影,也许像是落地的人。人总是要信点什么的。他让自己落地了。大概是这样。我想。

二月下旬,奶奶发高烧,堂哥一家联系好了新工地,马上要走,家里没人了,让我回去照顾奶奶几天,于是我买了第二天的火车票赶回了风镇。

我回去以后,奶奶的病好得很快。那段时间油菜花开了,漫山遍野的鲜黄色,很美。自从十四岁那年被学校开除离开风镇后,我从没在老家过过春天,于是心血来潮,跟朋友沟通好工作安排,把老家的摩托车修了一遍,决定像高中毕业的夏天一样沿着乡道来一次没有目的地的摩旅。刚上路没两天,奶奶突然打来电话,让我回风镇。我问她怎么了,她不说。赶回风镇以后,奶奶才告诉我,陈婆死了。那个老人在漫长的孤独中熬过了一个个冬天,最后倒在了一个春天,在新云寺旁的木屋里。

葬礼上我看见了陈婆的儿子,因为疫情,身在爱尔兰的女儿连母亲的葬礼都没能赶上。陈婆儿子看起来比我父亲大一些,衣着光鲜,开奔驰GLS,即使面对农村的老人,言谈举止也很得体,身上有种很沉着的气质,那种成功人士才有的气质。但我注意到,他常常失神,看着陈婆的老屋,看着新云寺,看着那座木屋时,他的沉着似乎消失,眼神里空空荡荡,像个等待死亡的老人,像他的母亲。

葬礼后,我也没有摩旅的心思了,计划着回成都。离开前几天,奶奶让我自己去一趟新云寺,说是要离家了,再去拜一拜。于是我骑着摩托车去了新云寺,就当散心,一路上闻着泥土香,拍了好多油菜花的照片。到了以后,我才发现新云寺的大门上着锁。陈婆去世以后,大概是其他老人接手这里。我去敲木屋的门,无人回应,过了好一会儿,门才从里面打开。

是昊哥。

昊哥看起来憔悴了很多。木屋里只有他一个人。我惊讶地看着他,心底的一切疑惑都涌了上来。

昊哥也有些惊讶,但立刻平静了,让我进去坐。那天我们一直深聊到傍晚。我自然问了很多,关于他为什么消失那么多年,为什么坐牢,为什么开始信这些鬼神,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昊哥沉默许久,起身倒了两杯茶水,泡的也是鱼腥草叶子。窗外有风,吹过油菜花,吹过蒲公英,他从春天里回过神,喝了口茶,接着陷入回忆,开始讲述:

*

其实我不信佛,也不信道,如果非说我信了什么,可能是命。

我和我弟弟的出生就很有命运的意思。我记不得我妈的样子,她生我弟弟的时候死了。我和我弟弟生日是同一天,村里人都说这是命,说我们上辈子也是兄弟,感情好,说我们这辈子有福气,长大了都能去北京。实际上,我们感情不算好也不算坏,长大以后也都没去成北京,不过有几年我很讨厌他,因为他害我没了妈妈。

我爷爷去世那年,我读三年级,他一走,就只剩我跟弟弟了。我爸回来给家里装了座机,给我办了张存折,临走时对我说,你是哥哥,要懂事,把弟弟照顾好,有事就给我打电话。我爸在韶关做工地,那几年好不容易进了公司,有保障,也没法把我们带到城里去,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那天邻居董叔带着我和弟弟送他去车站,我想着以后的日子,第一次感觉自己像个大人了,又高兴又害怕。

我爸走了没多久,我弟弟就发高烧,也是几个邻居帮忙,跑前跑后。我爸在电话里急得骂我,骂完以后悄悄哭了,他还以为我没听见。其实我也不晓得我做错了啥,但心里就是很难受。那几天我老梦到我爷爷,小时候他带我和弟弟放牛,我和弟弟到处跑,去爬树,耍水,我爷爷就坐在牛边上唱戏。那些梦太真了,搞得我每天都头昏脑涨。有天晚上我做了噩梦,梦到我在镇外面那片林海里迷路,半夜醒过来浑身湿透了,还尿了裤子。我起床上厕所,回房间的时候看见床上躺着一个人,吓了一大跳。我壮着胆子开灯,看见我弟弟躺在那里,脸色惨白,掉着眼泪,说他看见爷爷了。

我可能就是那天开始感觉到啥子叫“命运”的。我和弟弟都不敢睡,在床上聊天,最后还是迷迷糊糊地睡了,睡得很沉。第二天醒过来已经下午,按理说董叔早上出门会喊我们上学,但那天没有,而且回学校以后老师也没说我们,同学也没问我们,好像那天晚上和那一觉根本不存在一样。现在回想起来,应该是董叔看我们睡得太熟,悄悄给老师请了假,老师都晓得我和弟弟的情况,所以也给那些同学打了招呼,不让他们讨论。但当时我想不通啊。我就觉得,这个世界好像出了点问题,像电视里调不出儿童频道一样,出了点问题,我们解决不了的问题。

我和弟弟就是这样长大的,在那些解决不了的问题里面。我弟弟贪玩,不爱做作业,有时候我都管不住,我想打他,他就说爸爸还没死呢。我喜欢看书,成绩好,董叔让我好好读书,以后去大城市,不要像他和我爸一样。我爸也这样说。所以那个时候我特别用功,因为我相信这是真的,好好读书就能改变命运,能解决那些问题。

但是我们这个地方,你也晓得的,想好好读书,好多同学还要笑你。所以我话少,朋友也少,不像我弟弟,他跟啥子人都能耍到一起,朋友特别多。这点我还是挺羡慕他的,明明我也可以像那样。

我初三那年夏天,我爸回来了一趟,以前他只有过年才回来。那次是因为我弟弟跟人打架,下了狠手,把人捅了一刀,最后私了,赔了一大笔钱。我爸回来像打畜生一样打他,他又是叛逆期,第二天就跑了,那年他才十四岁。我爸报了警,我跟他找了好久,都找到成都去了,没有一点消息。我记得我爸走的时候哭了,当我的面哭,说他没出息,没挣到钱,没把我们教好。我说你要是不回来,屁事没有。他很惊讶地盯着我,也不哭了,说你们这样对得起你妈吗,对得起我吗。我说你对得起我妈吗,对得起我们吗。第二天,他一大早就走了,招呼都没打。

那年我认识了一个女生,外号叫铃铛,这也有几分命运的意思,你嫂子,我现在的老婆,也叫铃铛。那时候我青春期来了,心里想法多,我弟弟离家出走了,我更加没人说话,只能天天准备中考。县里那个重点高中,差录取线一分就要交一千块,我能考,但不想考那里,我当时想考南充一个私立高中的重点班,免学费,还管食宿。我不想找我爸要钱。铃铛的想法跟我一模一样。

我是在学校图书室遇见她的,她特别好看,我偷偷关注了她好久,但不敢说。我们两个是学校为数不多天天去图书室看书的人,她坐窗边,我坐门边。当时管图书室的是退休的老校长,也姓唐,天天在那儿看《红楼梦》。有一次唐校长让我帮忙搬书,铃铛也在,我们就开始说上话了。我不敢说我喜欢她,甚至不确定那是不是喜欢。我在学校是个怪胎,好不容易看到一个同类,就想靠近,这是自保还是喜欢,我也说不准。总之我们慢慢熟悉了,聊过很多,有时候还会分享书,我觉得她可能跟我一样,想靠近同类,但她应该不喜欢我,因为她很喜欢畅想未来。她是属于未来的那种女生。

快毕业那段时间,县里来人到学校放电影,所有学生都很高兴,那天我们班和铃铛班坐在一起,我们也坐在了一起。电影放的是《半生缘》,黎明和吴倩莲演的,铃铛看哭了。看她擦眼泪的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喜欢上了她,是确定的那种喜欢。里面有段台词,我记得很清楚:“我想让你知道,这个世界永远都有一个人在等着你,无论什么时候,无论你在什么地方,反正你知道总会有这么一个人”。我对电影没啥感觉,但这句话很打动我。当时我就想着,只有离开这里,变成那种光鲜的人,我才能大大方方告诉铃铛我喜欢她,到时候,我也可以给她讲出这段台词。无论走得再远,我都会在未来等着她,穿越风雨,就为了和她重逢,多浪漫,她肯定喜欢。

初中毕业之前,铃铛说要送我本书,我让她等到高中开学再送,结果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她。我中考考砸了,不但没考上市里的重点班,连县里的重点高中都没考上,差五分,想去读,要交五千块。那天太阳特别大,我照镜子,里面的脸长着胡子,长着青春痘,眼神迷茫,特别陌生,像个大人。我特别伤心,哭不出来的那种伤心,我真的很努力地学习,考试也很努力,但就是失败了。我觉得我的人生像是被什么东西绑着,走到那一步,就是我的命。我给我爸打电话,得知要花五千才能上重点,他开始骂我,像以前一样。我不内疚,也不生气,很平静地听他骂。骂完以后,我说,我不读了。他愣了半天,说,你敢。我说,我不读了,真的不读了。

我去了成都,在一个汽修店学修摩托车,再也没看过书。学完修车,我打了几个月工,存了钱,又去学厨师。这两门行当有前途,最少饿不死,况且技多不压身。我还去了杭州,去了贵阳,去了沈阳,我晓得打工最应该去的地方是广东,但我不想去,因为我爸在那里。那几年我认识了好多人,见过了好多事。每到一个地方,我就给铃铛写一封信,但不寄出去,我想等到成功那天再去找她,亲手给她看。

我出去的第三年,靠做销售终于挣到点钱,那年我十八岁了,已经三年没回过老家。我用所有的钱和朋友合伙开了家饭馆,终于也成了老板。我带着那些信回了老家,那年我弟弟也回来了,他混得不错,但是不说外面做什么。大年三十我爸带我们去给我妈上坟,我爸对着坟包说,他们长大了。那一下我真的觉得他老了。

我的心思在铃铛身上,去她家找了好几次,没看到人,她的邻居也不知道。第二年冬天,以前管图书室的唐校长去世了,我赶回去参加葬礼,又去铃铛家找她,才晓得她镇上老家的房子都卖了。我心如死灰,感觉自己这么多年像个笑话。她走向了她的未来,并且肯定已经忘了我,如果还记得我,至少会在离开前想办法告诉我一声。晓得这些的时候,我又感受到了命运,我就像个玩具,被它搞来搞去。

后来几年很灰暗,我弟弟因为绑架和诈骗进了监狱,判了半辈子。我的饭店垮了,欠了债,为了尽早还账,我和朋友借了高利贷,去了趟澳门,结果你也猜得到,我欠了更多债。其实我从来不想当什么大老板,我就想踏踏实实过日子,只要生活能掌握在自己手里,做个普通人都要用尽全力吗?我不信那是我的命。可我没有办法,需要钱,又恨透了钱,像个疯子一样,每天自我斗争。

后来遇上了我人生的转折点,你应该也记得,那次我们去钓鱼,我摔碎了一尊菩萨像。我爸是信神佛的,但我当时恨透了这些东西。那尊菩萨像很脆弱,我当时捏在手里,却有种说不出的感觉。那个菩萨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让我心里发慌,我感觉它就是我的命运。那天算上你,我们大概有六七个人吧?但是那一瞬间,我感觉你们都消失了,只有那双眼睛,整个世界都成了空。我被我的命运死死盯着,它仿佛在让我赎罪,尽管我也不知道犯了什么罪。我很害怕,几乎想给那双眼睛跪下,但我跪不下去,我听到体内细碎的声响,它们在提醒我,我是个人。我心跳急促,也开始盯着菩萨的眼睛,我想如果跳出个什么神仙,说它掌控着我的命运,我一定会把它杀死。有了这个想法后,菩萨的眼睛好像突然有了神,像黑洞,我想起了爷爷,想起我弟弟,想起父亲,想起铃铛。我快要陷进其中。这时我又听见体内那些细碎的声音,涌动着,像浪潮。我用力一捏,菩萨像裂成两半,碎落一地,才回过神,精疲力尽,像脱了层皮。你们当时都在看着我,我只好强装镇定,但心里很乱。

我在还债的阴影里生活了四年,第二年我爸去世了,他是自杀的,因为他晓得我拿不出钱,他自杀这件事只有我知道。我爸死之前,经常来新云寺拜神,每次往功德箱里放个几块钱,有一天拜完回家,他就自杀了。我爸生前喊我把他跟我妈葬在一起,但我当时连坟都修不起,我觉得很愧疚,以前对他那些埋怨和不理解,都成了愧疚。我家离新云寺不远,每次离家都要路过,我爸去世后我离开家,路过时看到了陈婆,她没跟我打招呼,只是远远望着我。那一刻我突然想起了那尊菩萨像。后来有段时间我经常梦见一双眼睛,像人眼,也像那个菩萨的眼睛,我被折磨得几乎疯掉。那个菩萨的脸已经在记忆中淡去了,我问了很多人,上网查资料,查不出那是什么菩萨。还去过一些寺庙求解,但遇到的都是骗钱的,让我在那儿吃斋念佛,算上捐的钱,比住大酒店还贵。

再后来,我开始漂泊,让自己一直在动荡的生活里。我买了一辆摩托车,把南方走了个遍,也去了不少北方城市。在路上的时候,我的心相对是平静的。但我自己清楚,我心里还是有些慌乱,是那种内心深处的慌乱,像在提醒我迟早有一天我会停下来。那段时间我开始思考很多问题,例如我为什么会离开老家,为什么会活成这个样子,为什么始终感觉自己的心空空荡荡。后来我才想明白,我在路上只是麻痹自己,实际上依然像无根的浮萍。想通这点以后,我感觉很累,虽然骑着摩托车四处漂泊的确能让我平静,但我总觉得命运还没有放过我,它在把我推向某一个地方。我不知道这是不是那尊菩萨像的原因。当时我特别喜欢听何勇的《钟鼓楼》,“是谁出的题这么地难,到处全都是正确答案”。就是这种无力。

直到我看见铃铛的墓碑,在河北的一个村子里。墓碑上有铃铛的名字,有铃铛的照片。我找到了她母亲。铃铛妈妈告诉我,初三那年铃铛就病了,她只能陪着铃铛读书,往前走,能走多远走多远。她们走到了河北,离北京最近的地方,一个遥远的异乡。铃铛母亲从此留在这里,没再回过老家。

我把写过的所有信都在铃铛的坟前烧了。离开的路上,我第一次感觉到了平静,真正的平静。我想逃离,想回到生活里去,想跟所有的过去彻底断干净。我没有力气再挣扎了。

两年后,我在江西遇见了你嫂子,那时候我在做工地,继承了我爸的职业。我一开始不知道她外号也叫“铃铛”,我们在一起以后我才知道的,她的朋友都这么叫她。我很幸运,她特别了解我。一个人突然出现在你当下的生命里,但好像知道你所有的隐瞒的过去,并且无条件地包容你,像一股暖流。妻子和丈夫都会扮演很多角色,你嫂子最像的是妈妈,她给我母亲的感觉。我们后来结了婚,生了孩子,她在菜市场卖菜,收入不错,我做工地,收入比不上她,但还可以,你别小看我们,我们比好多坐办公室的人挣得多。我们没有那么多话说,但可以陪着彼此沉默,她让我很安心,我从没有像爱她一样爱过另一个人。

有一天,我给她讲了我过去的事情,所有的事情。她只是摸摸我的头,说,向前看。

跟她在一起以后,我再也没被所谓的命运折磨过,也再没梦见过那双眼睛。我每天给她洗脚,她每天给我按摩,我们有时给自己放假,带孩子出去玩,也做过浪漫的事情,比如一家三口一起去看日出啊,一起去看海啊,跟那些谈恋爱的学生一起坐摩天轮啊。我现在都记得游乐场里那些学生看我们的眼神,我认得出来,那是羡慕,我小时候看着那些城里人也是那样的眼神。我觉得很安心,我终于活成了想要的样子。

但是命运啊,说不清的。

不晓得你初一那天看见我的头发没有,我没有头发,现在是个光头。去年我得了病,脑子里长了东西,就是癌,很难治,要很多钱。你嫂子要我必须治,还开始管我抽烟喝酒。我消沉了一段时间,又开始梦到那双眼睛,开始感受到命运的存在。或许神佛也是存在的,无所谓了。我当时只是想着,我不能失去我的生活,何况我是个丈夫,是个父亲。但这个病说不好的,就算做了手术,也不一定哪天人就没了。有一天,你嫂子突然让我带她回老家看看,我的老家,她说跟了我这么久,还从没回去看过,就算我不回去,孩子也应该回去看看。我问她为什么,她说人只要记得自己的根,心就是安定的。

你嫂子是个聪明人,她这句话让我那么多年的那么多困惑彻底消失了。我为什么一直逃避过去,一直空空荡荡什么都不敢相信,一直感觉自己像浮萍呢?就是因为我执念着一定要走出大山,一定要跟命运抗争,一定要成为一个成功的人。我是飘在空中的,飘得太久,连自己和故乡都忘了。

我一下子明白了一件事。我的命运是什么呢?就是这片土地。

我刚查出病不久,你嫂子又怀孕了。她身子弱,看我得了病,想打掉,我不准。我不是一定想要孩子,我是害怕她出事。她要是出了什么事,我真的没有勇气了。然后我们都停了工作。她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我治病,她养胎,我们互相照顾。

回来以后,我去以前打碎菩萨像那里看了一下,那座山洞已经被填了。我经常到新云寺看陈婆,我爸还在的时候,他们是很好的朋友。我不再纠结到底有没有神佛,陈婆老了很多,我看着她坐在这个木屋里的样子,想明白了一件事:人总是要信点啥子的。毕竟无论生活热不热爱你,你总归要让自己热爱生活,就算谈不上热爱生活,也至少要让自己坦然地活下去。

所以我初一来烧高香,来拜神。陈婆去世以后,新云寺没人管了,我就过来守着,反正现在也没事。至于以后,哪个说得准呢,命运把你推上路,你就安心地走,你说是吧?

*

天已经黑了。昊哥开了灯,跟以前一样的暖黄的光,在光下平静地看着我,眼神很清澈。我很感动,但不知如何回答,只好点点头表示赞同。

昊哥的妻子和女儿从远处走了过来,女儿一路小跑,扑到了昊哥身上,笑个不停。我摸摸小女孩的头,跟女人打招呼,嫂子。昊哥说,你喊姐嘛,铃铛姐。我说,铃铛姐。铃铛姐笑着朝我点点头,对昊哥说,回去吃饭了。我们出了门。我骑上摩托车,跟昊哥挥手道别,目送他们一家三口牵着手消失在夜晚的乡道里,心里很乱。

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昊哥,今生最后一次。

清明节前,我回到风镇,其实可以不用回去,但我还是回去了,有一部分原因是想找昊哥谈谈。我把日子过得一塌糊涂,工作看似顺利,实际上毫无未来可言,也一直还在去年失败失恋的阴影里。旁人看不出,但我做不到骗自己,不知道该相信什么,也不知道该怎样去热爱生活。想来想去,这些话大概只能给昊哥讲讲。

再去新云寺时,里面坐着的是铃铛姐和他们的女儿,昊哥不久前去世了,葬在他的父母旁边。

铃铛姐说,他是个很笨的人,笨到信命,信鬼神,笨到在只有几百个学生的学校里待了三年,就是认不出我。

她说的是四川话。

铃铛姐挺着大肚子,向我讲述了这个故事的另一面:

我小时候住在很偏的地方,偏到快不在这个镇了,那里可能是这个贫困县的贫困镇里最贫困的地方。我爸爸,准确地说,我养父,一个王八蛋,花了一万把我买到这里,从我生父手里买的,因为我家已经有了两个儿子。他比我高一个年级,铃铛也比我高一个年级,但他们都很笨。这个镇上学校里的学生都一样,他们活在梦里,想离开,有的靠学坏,有的靠读书。我只需要靠长大,因为我记得我家的位置,江西那个家。

我初中就长大了,在我养父想脱我衣服的时候,我把他手指咬断了。那时候我就晓得了一个道理,能救自己的只有自己。我没有朋友,我是这个学校里最不起眼的人,没送过贺卡,没一起爬过山,没当过好学生,也没当过坏学生。他是另一个,但他比我优秀得多。初二那年我就发现他了,他和铃铛坐在图书室里,像言情小说里的人。我坐在书架后的角落,像所有时候一样不引人注目。我们只有过一次交集,我来例假的时候,没有卫生巾,他路过时悄悄提醒我裤子脏了,还借给我衣服。那时候我刚刚咬断了我继父的手指,我本来很想死,但遇到他,我就不想死了。

我和铃铛成了朋友,他不知道。好多事他都不知道。铃铛初中毕业以后就要走了,没法跟他在高中再见,托我把书送给他。那本书现在还留在我这儿。

初中毕业以后,我攒钱,回了江西,我养父找过来,我当着他们的面跳河,被救了上来,我家赔了一大笔钱,他就再也没来找过我。其实我会游泳,他们都不知道。我读书,长大,为了再离开那个家。我开始交很多朋友,我告诉他们我叫铃铛。我用所有空闲时间想办法挣钱、存钱。我还偷偷回过这里几次,想办法要到了他的电话,知道了他和铃铛所有的后来。

他骑着摩托车到处跑那两年,我一直跟着他。在河北,他离开以后,我偷偷在铃铛的坟前放了一捧花。后来我们在南昌遇见,他穿得很干净,但心里像个乞丐。没人比我更爱他。我们顺理成章地相遇,在一起,成家。我期待他能认出我,但他没有。直到那天下午,他终于给我讲了他的过去,没有一句谎话。那一刻我知道我们的命运从此绑在一起了,是我和他,不是铃铛和他。

他笨啊,他以为是命运,哪有什么命运,神是人造的,命运也是人造的。说到底,他是个脆弱的人,脆弱的人喜欢逃避,最不想别人看出自己的脆弱。得了病以后,他几次偷偷摸摸想自杀,都被我发现了。我让他回来看看,以为这样会好一点。回来以后,他像疯了一样到处去找寺庙,我很想做点什么,但我什么都做不了。结果到头来,神也没能救他。

我不信神,也不信命,我只信我自己。

我给他当了六年好妻子,还要给我们的孩子当一辈子好妈妈。他救了我,我要记他一辈子。

阳光穿过木屋的窗户,勾勒出铃铛姐的一圈金边,她神情固执且肃穆,像神灵。她面前的桌上放着昊哥的帽子,一杯茶,还有一本敞开的书,张爱玲的《半生缘》。扉页上写着很多字,还有很多涂涂改改的痕迹:

唐以昊,很高兴认识你。

我们可能上不了同一所高中了,我很难过,有好多话想说,但不知道该怎么说。

……

我想让你知道,这个世界永远都有一个人在等着你,无论什么时候,无论你在什么地方,反正你知道总会有这么一个人。

我说,你不信神,为什么还要守着这里呢。

铃铛姐平静地说,我守的不是神。

走出新云寺,阳光强烈,几乎使我晕倒。我去看了昊哥的墓,然后骑上摩托车,逃也似地离开了。我也感受到了昊哥所说的“命运”,在得知一切后,再穿行在春天的风镇时。

回到成都后,项目停掉了。我对朋友说,我想写一个青春故事。他说,爱来爱去死来死去?我说,不是的,是关于信仰的。他说,可以,宗教元素,有深度。我说,不是宗教。他说,那是什么?我说,人,土地,有个作家不是说吗,每个人都是大地的一部分。他说,不错,但是要定位好人群,青春不重要,哪种人的青春比较重要,你想写哪种人?我说,我这种人。他说,你是哪种人?我说,那种沉默的人。他摇摇头说,不够精准,想想就没意思。我说,我们这种人,别人也许看不出来,但自己是知道自己的,他们明白我到底在写什么。

后来一段时间,我离开了成都。我去了青城山,去了色达佛学院,去了雅安老城的菜市场,去了成都的物流中心,去了南充的工地,还去了重庆,在朝天门看到了嘉陵江的尽头。

浩荡的长江里,也流淌过风镇的故事,那个快要衰亡的风镇。

风镇之所以叫风镇,是因为镇子像朵蒲公英,风一吹,年轻人们就四散天涯,随风飘荡。剩下老人们日复一日地眺望着田地、老屋、寺庙、江河,和这片土地一起衰亡,一起慢慢被遗忘。中国还有无数个风镇。那些离开的人们平凡至极,集务实、淳朴、利己、随波逐流、浪漫、悲壮、英雄主义于一身,但这些特点都不突出,因此最大的特点就变成了沉默。像门卫张大爷,生产线上的李大姐,送快递的刘叔,小区理发店的小王,每天灌一大瓶菊花茶上工地的陈师傅……还有我,就像我们一样沉默,努力生活着。

我们这种人,可能一辈子都搞不懂自己究竟为了什么而活,是浮萍,是飞扬着无法下落的蒲公英,只能这样等待着老去,再回到大地上,溶解成泥。

可是无意义的路,为什么还要去走呢。

走过那些地方的时候,我看到了青城山上的老人,佛学院里的僧侣,菜场里的阿姨,物流中心里的中年男人,工地上的年轻工人,长江上奔腾的鱼群。那些细微却丰富而具体的事物让我热泪盈眶,我感受着生命,也感受着命运。他们给了我答案。

我们都会在平凡和渺小中得到神谕。

此行的最后一站是风镇。

再回风镇时,新云寺大门紧闭,窗户里的那些神像已经消失了,旁边的木屋也毫无生机,好像一切都没存在过。我像是做了一场很长的梦。离开的路上,初夏温热的风像十年前那样吹过我的头发,我想如果人一定要去相信什么,我宁愿那是因为爱与自由,而不是失败和痛苦。我看到路边草丛里被露水浸湿的书页,停下车,捡起来,上面写着,你的铃铛。那一瞬间,我忽然想通了陈婆和奶奶、昊哥和铃铛姐信的是什么。是信仰本身。人靠它活着。我们都是信徒。我这样想。

“因为享受着它的灿烂,因为忍受着它的腐烂,所以生命啊,它璀璨如歌。”

责任编辑:梅不谈 onewenzhang@wufazhuc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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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唐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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