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字之难


文/李倩

移民悉尼的老友梅子回国省亲,带着在彼邦出生的儿子麒麟。梅子坚持在家说汉语,五岁的小男孩双语都十分流利。麒麟痴迷小火车动画《托马斯和朋友们》,随手拿张餐垫纸,就能自编自画小火车故事,还认真写上了每一列小火车的名字,当然,是用英文。梅子说,学会26个字母就能写英文,相比之下,汉字难认难写,想起自己小时候被罚抄百遍生字的恐怖,再也下不了狠心逼迫儿子,麒麟长大恐没可能会写汉字了。跟梅子戏言,别说麒麟,多少吾乡吾土的人也都渐渐不会写字了。

早在清末,中国的知识界就有人把国家的落后归咎于汉字的繁难,谭嗣同主张过废除汉字,鲁迅说得更狠:汉字不灭,中国必亡。从钱玄同、赵元任到瞿秋白,都设计过汉字拉丁化方案。经过几十年的实践,大家发现国贫国弱是因为教育落后而非汉字落后,相反汉字跨越方言超越时空的包容性,视觉化符号的易读性等诸多好处慢慢为人所知。1958年国家公布了《汉语拼音方案》,并非学者们当初设计的更激进的《汉语拼音文字方案》,汉字从此多了一根字母拐杖,却也因此躲过了拉丁化一劫。

到七十年代末,汉字又一次发生危机。彼时计算机科学方兴未艾,中文输入却成了大麻烦。当年钱伟长参加一个国际学术会议,有外国人断言,你们的汉字如果不拼音化,根本不可能输入计算机。至今我仍清晰地记得需要换拖鞋的初中微机课上,在弥漫着异味的机房一行行敲入BASIC指令的笨拙无力。还好,即便戴着脚镣也能翩翩起舞,在以英文打字机为雏形的键盘上,很快就有各路聪明人设计或简单或复杂的中文输入法:五笔、郑码、仓颉、拼音。第一次用上WPS,一堂练习课就打了一首唐人绝句,时间都花在五笔拆字根上了。但内心的激动依旧难以忘怀。

这两年中文输入愈加方便,曾经一度因为同音字多选字麻烦而被专业打字员鄙夷的拼音输入法,因为引入连词输入和联想功能,再加上利用云计算无限度地扩展词库,已经极大提高了输入准确率。这种福利之下,谁还会一笔一画写字呢?在计算机、互联网和智能手机普及的时代,随便拉个人,用键盘聊天儿运指如飞弹指千言,但要白纸黑字地写个三五百,多半会手酸指软且错漏百出。汉字书写方式的改变,从毛笔字替代刻甲骨文和竹简用了几千年,我们润物无声地丢失写穿多少作业本才熟练的手艺,不过三五年。记得大学的历史语言学课上,先生说,“省力”是语言学一条解释性极广的重要原则。现在想来,这根本就是一条人性原则嘛。

小时候到处都是手写的东西,有同学的妈妈在印刷厂工作,她因此得到自己名字的三个铅字,用胶带绑在一起四处留痕,引来旁的同学十分眼热。长大了因为工作的缘故,参加过许多奢侈品牌活动,最隆重的派对,总是古风犹存,比如除了电子版邀请信,同时也会收到制作精美的邀请函。有腔调的公司,会用漂亮的小楷书写你的名字。那样的邀请函我总是舍不得扔掉。在讲究效率的时代,慢慢写字,也是奢侈品了。

责任编辑:梅不谈 onewenzhang@wufazhuce.com

选自李倩文集《回锅肉和香菇菜心的语言等级》。

作者


李倩
李倩  
北大中文系毕业语言学者。

相关推荐


阅读
干扰我们学外语的“小特务”
文 / 李倩
阅读
番茄决定不了自己的身世
文 / 李倩
点击可下载ONE一个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