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独坐窗前
夜很深了,城市的窗外难得有一轮巨大的月亮。树枝搭在路的上方,路灯光亮从枝叶的缝隙里漏下,斑斑点点的路面,像铺了一张渔网。再没人从那条小路上走过,树影一动不动,只有树下低矮的花坛里传出的虫鸣彻夜不歇。我坐在窗前,胡乱想起了村庄里满是虫鸣的院子。五岁的儿子见我望着窗外不动,便悄悄凑过来,缠着我说:“我要听故事,我要听小飞机的故事。”
我说:“爸爸在一个黑暗的村庄里长大,我来给你讲一个夜晚的故事好不好?”
“我不想听夜晚,”儿子说,“我只想听小飞机的故事。”他又开始耍赖,在床上不停地翻滚,胡乱踹着床头。咚咚的声响让我心烦意乱。我转过身,将手搭在耳边,假装费力地在听一个声音。
“呜——呜——”我开始模拟头脑中出现的一种声音。
儿子猛地爬起,睁大眼睛问:“小飞机?”
我摇摇头,猛地一拍手,像说书人使劲拍了一下惊堂木,说:“那是起风了!”
我开始向他爬过去,边爬边向他的脸上吹气。他急忙躲远了,似乎有点失望,学着大人的样子深深叹了一口气,重新躺回床上,开始喃喃自语。我不再询问他,开始讲一个他不愿意听的村庄夜晚的故事。
二、走进夜晚
许多年前,还是少年的爸爸开始对夜晚好奇。我躺在一张小小的榆木床上,每到夜晚都睡不着觉,感觉自己在村庄的夜里潜伏了许多年。我的听力早早变得灵敏,听到的全是莫名的响动。那些细微的响动让我的思想开始摇晃,那是夜晚不易被人察觉的神奇现象。你不知道,我躺着就能走遍村庄的角角落落,我知道每个角落里正在发生的事情。我甚至觉得村庄正站起来,向着一个虚无缥缈的地方行进,路看不到尽头,景色不断重复。
一场风又开始刮起,那是一个爱刮风的季节,经常会有树枝折断的声音在后半夜响起——说到这里我再一次模仿风声,儿子便咯咯地笑起来——大风可能来自村后的柳树,也可能来自院中的榆树或梧桐。风将满院的宁静带走,我的思想变得跳动,也跟着它东奔西走。我总被一些简单的事物吸引,经常脱离生活的正轨。我看到村里人从未注意过的细枝末节,听到村里人从未听过的奇怪声音,我以为自己了解了整个村庄的秘密,那是一种混合多种叙事手法的奇怪文章。
风声不请自来,那是最美的音乐,它仿佛一直住在我的内心中,只在夜深人静时呼啸着穿过村庄。空气中弥漫着青麦香味,味道从野外一路飘进咱家院子,让我的梦中总是充满沙沙的麦浪声。我永远忘不了那种声音,忘不了一种即将丰收的喜悦心情。我远远地站着,没有参与过收割麦子的劳动,你的爷爷从没打算让我分担他的劳动。我有了一种错觉,麦子不需要我的插手,每年都自己跑进咱家的粮仓。那个隐蔽的粮仓,在一间小屋的墙角,我要踩在一个木凳上才能与它一样高。我掀开尘土的味道,伸手去抓陈年的麦粒,它们像一把清水从我的指缝流走。没有水流的声响,夜晚瞬间来临,街上传来孩子们的叫声,依然没有一个人来招呼我一声。
我在努力长大,等我身体长大便可以像你爷爷一样在夜晚的村庄闲逛。那时候,你的爷爷总在夜晚向街上走去,黑暗在他身后迅速合拢,整条巷子只留下他轻微的脚步声。那群孩子胡乱在村庄跑动,我无法通过脚步声判断他们的具体方位,他们在漫无目的地跑动,跑着跑着似乎都跑出了村庄,跑进星光下的广阔黑暗里。
街道是一个热闹的场所,那里聚了很多人,你的爷爷夹在他们中间,高出众人一头。他们在黑暗中默不作声,有时也高声说笑。那群孩子在小心翼翼地玩着捉迷藏游戏,我应该是那群孩子中的一员,可我没有长到他们的年龄,我幼小的身体无法在夜晚跑动,就像你现在无法跑动一样。我只能做一个远远的观察者、倾听者,我在等着自己长大,村庄似乎也在等待我的长大。
我等来了一个冬天,整个村庄被寒冷拥围。另一个夜里,村子的上空被火光照亮,我壮着胆独自走向街道。那里正燃着一堆火,许多人围着火堆取暖,墙上晃动着他们巨大的身影。柴禾燃烧产生的噼啪声遮住了他们谈话的声音。刺鼻的烟味使我无法继续靠前。阵阵的火星向天空窜去,升到一房多高时又慢慢隐入群星之间。天空更加璀璨,黑暗在高处被照亮,我仰头望见的是亘古不变的浅浅的银河。
我不敢走近火堆,只好远远地望着他们。我在人群中寻找着你的爷爷,我无法分辨他们的模样,但我知道你的爷爷就混在人群中间。那是一群陌生的影子,他们的面容在火光映衬下不断地变化,说出的声音瞬间被火堆吞没,他们可能在用另一种方式交流,那是村庄的另一个秘密。
他们仿佛想整夜都在街上烤火,但我不敢在街上长留。我往家中走的时候,听到背后有另一个脚步声,它随着我的脚步声响起和消失,似乎是夜里的回声。我不敢停留,一口气跑回了家中,身后便响起了哗啦啦的插门声。我一转头,看到你的爷爷正在插门。
他咳嗽了两声,在院子里晃了一圈,整个院子便显得更加安静。
三、远离村庄
越长大越想远离村庄,陌生的地方一直在吸引着我。我依稀记得自己在一个午后向大雪覆盖的野外走去,我担心村里人看到我,走一段路便偷偷回头张望。野外静得没有一丝声响,我听到的全是自己踩在雪上的轻微脚步声。我开始想象前一天大雪纷飞的情形,那是在梦中经历过无数次的场景。
我觉得自己是在去办一件大事的路上,那些大事早早地全部跑出了村庄。村庄越来越小,陌生的景色不断闯入我的双眼。荒野是纯粹的白色,起伏的沟壑勾画着荒野原本的容貌。阳光照着低头的树林,树林背后的蓝天显得清澈遥远。一阵风吹过,树头落下阵阵雪雨。我穿着厚厚的棉衣、棉鞋,依然感到冷气正从脚下一点点钻入身体。多少年来我的性格一直有了那天的温度,那如梦境般的虚幻,在很久的年月内都使我记得那天刺骨的寒冷。
沿路而来的一串脚印表明了我的行进方向,整个野外的景色都属于我。可我终于慢了下来,想找一处短暂休息之地。白天渐渐离去,夜晚缓缓到来,一个新的轮回已然开始。我久久不回村庄,假装自己走丢了,我想将人们骗出村庄,看看他们在月光下着急忙慌的模样。
我站在村口,看着村庄慢慢进入一片黑暗。村中本来人就不多,丢失一个孩子肯定算一件大事。黑暗的村庄渐渐有了亮光,那是一根根火把上跳跃火焰的光。我看到了你青年时期的爷爷,他举着火把站在更多的火把前面,火苗噌噌地向着天空生长,噼噼啪啪响着,不时有细小的火焰掉在他们脚下的雪地上,响起嗤嗤的熄灭声。那是一个壮观的队伍,整个村庄的人似乎全部到齐了。
你的爷爷一声号令,队伍便整齐地向着村外进发,他们从我的身边经过,在更远的路口慌乱地向不同方向远去。他们从我的身边经过时,没有一个人看到我,我在那个夜晚变成了一个透明的人。于是,我开始喊,我冲着他们的背影喊,他们没有一个人回应,我的喊叫声只有自己能听到。看着远去的火把,我突然有了一种他们连夜逃离村庄的错觉。你的爷爷高举着火把在更远处的夜晚呼唤我,我大声地回应着,在路上追他们,火把越来越少,一条火龙慢慢被黑夜吞噬。我只得自己返回村庄,从此我便时常在梦里回到一个无人的村庄。
无人的村庄里,一年四季的景色会在一天内出现。上午的院子被野草侵占,变得荒芜;中午的田野麦浪翻滚,一层层从远处压向村庄;下午的蝉鸣引起一场狂风;夜晚大雪纷飞,飘飘扬扬的雪花没有一丝声音,不时响起树干被雪压断的咔嚓声。我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感觉自己走进了一场梦的开端。我将他们骗进了深夜的野外,他们杂乱的脚步声,多年来便一直在我的梦中回响。他们走进了一个漫长冬夜,那是村里人集体丢失睡眠的一个漫长冬夜。
事件已经无从考证,景色不会长久永存,所有变化的声音和画面都再一次被一个黑夜隐藏。我努力记住的那个画面是多年前的一种心情的真实描述还是只在我内心中重复的虚假画面?
当然,这个问题,正在打瞌睡的你回答不了,你太小了,还没长到我在村庄里游荡时的年龄。你真的要睡着了吗?
四、冷月孤悬
那一晚,我回到院子,喊了一声父亲,没有人回答。院子里静悄悄的,牲口与家禽全部躲进黑暗,一动不动。屋里的窗台上点着一盏煤油灯,灯焰噗噗地向上窜着,屋子里忽明忽暗。我急忙跑进屋子,吹灭了那盏油灯,刺鼻的烟味瞬间充满了屋子。整个村庄只剩下了我一个人,夜晚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瓮,任何微小的声音都被放大。我平躺在床上,伸展手脚,压抑自己的心跳,尽量使呼吸的声音变得微弱。孤独和恐惧变成一种内心的独白。我知道自己闯了一个大祸,我把他们骗出村庄以后,只能一个人躺在村庄里。
我打了一个寒颤,感到纷纷的雪花在寂静中飘落,那是我内心中的一次季节更替。思绪是一阵不可捉摸的冷风,所到之处都是冬天的荒凉。我裹紧棉被,将身子侧向一边,面对一堵墙。我的目光穿透那堵墙,看到巷子里小心翼翼走路的老黑狗。它走了几步便停下来,转着头听周围细小的响动,突然头一低轻轻地跑向远处,远处便响起几声狗吠。
老鼠结队在院子中溜过,它们沿着墙根儿哗啦啦地钻进一个柴垛,在柴垛里站着打架。整个柴垛都在摇晃,柴垛边的院墙上掉落了一个土块,一声沉闷的响动传来,使我不由地颤抖了一下。随后,整个院子又一次陷入长久的宁静。
我转过身来,看向窗户,榆树的轮廓一直高过窗户。月亮还未转到院中,它正在我的屋顶上,照着未来得及融化的积雪。仿佛有人在叫我,声音忽远忽近,我不敢出声,只能裹紧棉被。我无法入睡,我不知道自己会在哪里醒来,我想象不出天亮后该做的事情。整个冬天似乎特别漫长,收起的农具都已经生锈,被遗忘在院子的角落。院墙边上的柴垛一天天变矮,柴垛耗尽春天就会到来。
他们的脚步声重新在村外响起,越来越大,他们好像结束了寻找,正集体从野外飘回村庄。村庄不再安静,呼呼啦啦的插门声没有规律地响起,一阵嘈杂后,插门声被四面响起的鼾声驱赶。月亮突然转到了院中,将一片白光斜斜洒进我的屋子。
我不想睡去,我要迎接即将走进院子的你的爷爷和奶奶。我想打起精神,却意外地睡着了。我不知道他们何时返回了院中,何时在屋里重新睡下。我一点都没觉察到。
五、视若不见
当我再次醒来时,整个村庄再次回来。他们仿佛忘记了昨晚的夜行,活在崭新的一天。我早早地站在街上的家庙前,期待着有个人过来问我昨夜的行程。整整一天,没有一个人过来和我说话,他们明明看到了我却假装看不到,将我当成一截干枯的木头。
又是一个夜晚,他们又燃起那堆柴火,我觉得自己到了一个陌生、奇怪的村庄。我再也看不到你的爷爷,他好像突然在村庄里消失。我不敢上前去询问那群烤火的人影,我知道他们听不懂我说的话。我只能远远地站着,看着他们的影子忽明忽暗,变幻成各种随意的形态。
我返回家中向你奶奶询问你爷爷的去向,似乎有很长的时间他一直没有出现在家中。那是一种奇怪的感觉,睡了一夜,我竟觉得自己睡了许多年。但我没有长高,只比你现在稍微高出一点点。你奶奶说,你的爷爷去了北方的城市打工,冬天的田里没有活干,人就开始变得寒冷。我真实地感到了一阵寒冷,我开始想象那座北方的城市。宽宽的街道,月亮像一盏路灯,月朗星就稀,街上没有一个行人,没有一辆汽车,我看见一个从未到过的城市的轮廓。那不就是今晚的夜色吗?
村庄再没一个人和我说话,再没一个人对我约束,所有人对我视若不见。我开始远离人群,在白天向村外走去。那是他们举着火把走过的路。路两旁是光秃秃的田野,铺满雪后,整个田野显得更加宽广。在万籁俱寂的深夜,在沉沉睡去的黎明,在阳光和煦的午后,我开始看清那条去往城市的路。我知道村庄不属于我,村庄从来不属于任何人,它有自己的生命和感知,它有一条自己的路。它从开始走向结尾,同样在慢慢地变老。
多年来,我一直觉得村庄里生活着一群影子,它们飘飘忽忽,无法在我的脑海里扎根,一阵风刮飞一个影子,一场雨浇灭一个影子,我长成一个疲惫的中年人,那群影子全部开始驼背。
夜已深沉,周围一片寂静,你的呼吸声已经轻微响起。我小心为你盖上被子,轻轻躺在你的身边,长长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爸爸,怎么不讲了?
六、沉沉睡去
那天晚上,你的爷爷找不到我,便举着火把一直往前走,一直走到了我们的城市。村庄被雪封着,他开始在城市谋生,打算春暖花开时再返回村庄。我有了很多盼他回归的记忆,但我没跟任何人说起,我不会轻易表露自己的心声,故意装作深沉。
他第一次从城市返回村庄时带给我一些糖果,开始对我讲述自己的见闻。他大概三十岁,那么年轻,时光还没有在他脸上留下痕迹。说话时,我只能仰望他,我感到了年轻力盛的美好。我在他一次次出走和归来间长大,突然有一天,我站在他的身边,竟比他高出了半头。他心安理得地对一个城市感到失望,选择回到了我们月下的村庄。我没和他交谈,开始默默打点行装,我将离开村庄,一年年在那个城市里生活下去。
城市里,我开始与黑暗做朋友。我早上出门的时候你的母亲在睡觉,夜晚归来的时候她依然在睡觉。我有一种错觉,觉得自己一直活在一个巨大的梦中。我的儿子,你是真实的吗?我摸着你的脸,看着你酣睡的面容,像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我给你讲的每一个故事都能哄你入眠,每个故事里的村庄都不一样。你在睡梦中会不会时常走到一个陌生的麦浪翻滚的地方?你是否看见了那个永不疲倦的挥舞镰刀的人?
城市里,我只欣赏黑夜,白天我躲进高高的建筑里。什么是美好的事物呢?我曾经看到的都成了虚幻,唯有一个黑夜长久永存。那里有一条通往以前的路,我不敢轻易走上那条路,我知道在路上我会越走越小,到达一个月下的村庄时,我会变成一个孩子——我会变成你的样子。很少有人认识我了,村庄里那群夜里乱跑的孩子都已长大成人,有着他们父母的模样。
我的儿子,我又看到了那个破旧的院子。一茬一茬的麦子躺倒又站起,我们的粮仓干瘪又充盈。院子里的矮墙突然变高了,你的爷爷有了白发和皱纹。许多年的时光,一个瞌睡间全部溜走了。我的儿子,你不知道那种手足无措的感觉。
我又看到了一丝光,那是多年前的一根火把发出的亮,它穿过黑暗再一次照亮我,却不见一个举火把的人。我渐渐对那场大雪产生了怀疑。村里的人真的集体寻找过一个走失的孩子吗?那个故意躲藏的孩子,夜里独自回到一个没有人烟的村庄时,真的毫无恐惧吗?
呼吸声缓缓响起,看样子你已经进入了梦乡。你真的睡着了吗?我轻轻问你,你不再回答我。我开始长久地注视你,甚至躺在你的身边,与你面对面,让呼出的气息彼此搅拌。我看到了一个空气中的漩涡,它开始旋转,上升,慢慢在屋顶处撞散。
夜又静了一层,屋子开始变得狭小。我依然不愿进入睡眠,甚至想永远沉在一个城市的夜里。城市喧闹的早晨里全是奔跑的人,他们从我的身后超越我,在我的面前迎面冲来。不习惯跑步的我,总被波浪裹挟。村庄再也没有一片广阔的草地,可以让我离群索居。我不可避免地走进城市的人群。远离人群就会寂寥,走进人群就会孤独。
你手里紧紧握着玩具小飞机,胡乱说了一串长长的梦话。我急忙关了灯,假装酣睡。夜很静,我的鼾声如雷。我的儿子,我知道你在做梦,同时,我也在做梦,我们做着不一样的梦,你在梦里的城市开飞机,我在梦里的村庄走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