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晚上,天已经黑透的时候,我不得已又出了一趟门。只有在晚上。
我等在马路边,离我最近的一辆车也还有二十多米远,以前我会直接走过去,但今天这辆开得是不是有点太快了?肯定是这样,因为车从我面前驶过的时刻比我预料得早。这段路没有红绿灯,三十多米外还有三四辆车,我也等它们接连都开过去。之后马路就比较宽敞了,我小跑着赶到对面。街边都是停车位,我尽快挤过车头和车尾的空隙,穿过一小段步道进了商店。
“小姑娘,一个人买这么多酒?”结账时,我不得不把一大箱威士忌提到柜台上,结果老板娘这么问我。
“朋友婚礼上用的。”我使劲拧着外套的衣角,一边尽力笑得自然,但声音不自然,调子还是抬高到比平常尖锐得多,就像踮着脚尖。
“你自己一个人拿不拿得了?我可以叫人等会儿帮你送过去。”
我谢绝了,希望她问完这句就算完了,一边调出付款码。她把扫码机移过来,我等着,但她的手忽然又停在了半路。
“办婚礼的话,他们还要别的酒吧?要么你先在这里一块儿订好,到时候跟着同一批运到那边去,免得你自己一趟趟地搬……”
“谢谢,先不用了。”我努力不表现出烦躁。她一收了钱,我就拎起箱子走出去,用空着的手删掉付款记录,心想,她不是从来不认识我吗?
这箱酒比我想象的重,提着箱带我只能往另一边偏斜着身子慢慢地走。沿原路再穿过同一个空隙时,我必须把箱子举在身前,以免刮到两边的车,这样通过花的时间必然就拖长了。我盯着右边正对我的那辆车,黑色的车窗里什么也看不出来:驾驶室里有人吗?司机注意到我了吗?只要他抬头前早半秒踩下油门,就足够把我碾在中间。也许我更应该担心另一辆车:左边,车尾对着我的那辆货车,已经相当旧了,所以很可能根本没装倒车摄像头。现在我正在车尾的正中间,司机即使把头探出窗户,也看不到我……
我把酒箱放在右边的车前盖上,自己先闪到另一边,才拖走箱子。之后,我检查了一下箱角划过的车漆,应该没刮花。虽然没看得太清,但我还是接着走——这里离路灯太远,而且硬箱带已经开始勒我的手了。
前半边马路上没有车,我顺利到了安全岛上,但再往后,一整排车都在红绿灯下等着。我停下来,把箱子放到地上。这是一个大十字路口,好几条斑马线都汇集过来,从我身边几步远的地方经过,很多行人也已经走到了附近。我犹豫着想再提起箱子,但对面的绿灯已经闪起来了。很快,车流开始碾过斑马线,封住了安全岛。我站到那箱酒和离得最近的人之间,遮挡他们的视线,但从其他方向来的另外几个人又挤过来,站定在我的旁边。我不知道他们中间有没有人低头往下看,但我不敢抬头确认,怕撞到对方的目光。我感到他们的身形就悬在我头顶不远处的前方;我想坐到箱子上,让衣摆垂下去挡住,但担心压碎里面的酒瓶,只好又站起来。过了很久才重新亮起绿灯,旁边那个人走过去了,随后的人也都走过去了,我跟在最后面过了马路。
在我出去的期间,小区大门关上了。只有道闸开着,栏杆高高地立起来指向天空,尽管一时也没有车。我犹豫了一会儿,然后侧着身子,贴紧另一边的墙,从铡刀一样抬着的栏杆底下钻了过去。
以前我从来没有这么清楚地体会到,夜里出门的人一点也不比白天少。小区步道上一些人背对着我前行,正要回家,迎着我有更多人正出门往外走。走过另半个小区,我猛然意识到,之前的一路上我都是这么走过来的,所有人都看见了,其中也许还有许多人特别注意到了。像一面墙忽然撞上了我,有好几秒钟我呆愣在原地。思索一番后,我脱下外套,把衣服盖在箱子上面,然后才继续走,试图忘记之前的那个事实。里面我只穿了一件短袖,一开始还不觉得冷,但没走几步,冷空气就代替外衣包裹住我,提醒我一遍遍转头去看手里提的那个往下耷拉着衣摆和一只袖子的东西。我沿着路边走,刚好从整排路灯下面走过;一路上,人们都频频向我这边侧目,让我心里足够难受:现在都入冬了,他们还能怎么看我。我也想过从光照不到的草坪绕回家,但我现在不敢独自进入黑暗,面对那里面任何可能的危险。
走到地下停车场出口前的时候,我听见车轮压过减速带的声音,马上后退了好几步离开车道,然而,直到半分钟以后栏杆才升起来。我一直拎着箱子等在原地,车从我前面开过,拐了个弯驶进小区的大环道。我想到刚出门时,自己也是这样反常地等在路边,因为……如果我被撞死了,尸体会躺在碎玻璃中间,血和酒混在一起,小区里的人都会围观,然后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干了什么事……但这不是全部原因,我更多是害怕死亡本身,在这种时候,害怕突然面对它的结果……我也说不清,不敢继续想下去。
到了单元门口那条瓷砖小路上,我忽然感到虚脱地头晕,眼前涌上来一大片黑色的噪点,说不定再过两分钟酒箱就会叮铃咣啷地掉到地上。我赶紧靠到路边,放下箱子坐到上面,来不及顾忌什么。一时间,我怀疑就算自己坐在箱子上也还是会摔下去,但那片黑点终于像一堆泡沫破碎一样从眼前退去了。我发现自己低着头,仔细地看着两只脚中间瓷砖上的坑陷、坑陷里的土和灰尘……我感觉冷得要命,才发现身上沾的一层汗已经凉了下来,就像冷库墙上凝结的水汽。我扶着身边的一个大物件站起来,重新穿上外套(但愿在楼道和电梯里别碰见人)。稍微退开两步后,我看见刚才自己扶的是一个大垃圾桶,绿色的桶身沾满了黑色的脏污条纹,洞口放肆地敞开着。我换了一只手来提箱子,用右手甩上箱盖,又在空中甩了两下。我感觉垃圾桶里的什么东西像是进了嘴里,忍不住吐了一口,但连唾沫也没吐出来。
楼道里一片漆黑。我尽量放轻脚步,但声控灯还是亮了,光线嘭地洒出来,把四面墙都映成了惶恐的橙黄色。我屏住呼吸,等着液晶屏上的楼层数字一层层下降,终于,电梯门在我面前轰然打开:没有人。我走进电梯,贴着正对门的背墙放下箱子,然后自己靠在墙上,两条腿抵在箱子前面的地上。这个姿势很不舒服,我的下半身完全悬着,感觉腰背一阵阵酸痛,随时可能一屁股坐倒,但如果中途电梯停下,进来一个人,我至少做足了准备……。
按楼层按钮的时候,我的手抖了一下,按低了一层——十一楼点亮了。我补按了十二楼,但十一楼仍然亮着。这不是出于我自己的意愿,在这个节点弄出这样的意外,以至于到家之前电梯门还要在面前拉开一次,我深感不安,于是又按了九楼,然后又按了二十楼。我在九楼出了电梯。因为放走的那间还在继续升上顶楼,我可以再叫一部电梯上来。进了新的电梯,我依然按相同的位置放好箱子,然后,先把手指搭在十二楼按钮上,放稳,按下去——好了。电梯门在眼前合拢,脚下传来一阵平稳的重力感,我松了口气,看着楼层数字一层层上升。
接着在我眼前墙和地板猛地向下震颤着冲去。一两秒后停住了。顶灯熄灭,电梯里立即黑了下来,只剩一面广告屏还亮着,上面一片空白,泛着茫然的光。液晶屏上显示楼层的区域只剩一道横杠。我后背紧贴着墙壁,意识到自己两只手用力抓住了腰后的一条突出墙面的栏板,手指在板条和墙的夹缝里卡得生疼。
我松开手,颤抖着慢慢站直,在四周的昏暗中小心翼翼地呼吸。我先是挪到门边,试了一下开门按钮,没有反应;我又扒了一下门,花很大力气才拉开一条小缝,外面黑漆漆的,这时我忽然想起警告上说扒门很危险,就松开了。我努力调动起镇定的情绪,做了一次深呼吸,然后转过身,尽量稳妥地靠在门边的侧墙上,按了物业呼叫键上的铃铛。我拿下旁边的对讲机,还没有接通。嗯,现在我是被关在里面了,不过应该一会儿就能出去……我扭头瞥了一眼还放在后墙下的酒,想着维修工来了会看到的。
我把对讲机举在耳边,正等着,忽然,轿厢又震动了一下,我所在的角落喀的一声下沉了一点,我听到从自己嗓子里漏出来的惊叫声。因为这次下落,那两道关住我的电梯门立刻变得真实起来:外面的整个世界——我每天脚下踩着的那片实地——消失了,只剩下这个小隔间,我所拥有的一切,自从记事以来一直努力保存至今的一切,我自己,我的生命我的全部,一同沦为了我企图得到的东西的代价,都悬吊在这个半空中随时可能带我一起毁灭的小隔间里。但是——但是——有可能只不过是之前停住的时候电梯在电梯井里还没有卡正,而刚才正好卡正、恢复到了平稳的位置上,对,应该是这样,以后再不会往下掉了。我这么压下自己的恐慌,但还是注意到自己已经不再关心酒箱会不会被人看到了。听筒里依旧只有嗡嗡声。我把对讲机挂回去,然后拿下来又打了一遍,但心里害怕还会是一样的结果。焦虑中,我不自觉地仰头向上望去,没有了光照的电梯天花板,此刻就像一座黑着灯的阁楼,狭窄、破败的尖顶压在头顶上。我突然有了一个想法:这就像死刑犯在仰望断头台的顶端……
冲击把我甩到另一面墙上我的酒箱旁边我听到玻璃瓶毁灭般的叮咣叮咣声我跌坐在地背靠着墙但是丝毫没有感到自己在依靠什么因为一切又开始在我眼前下落下落一秒两秒超过了一眨眼的时间,就像灵魂在一条黑暗的竖井里砰砰地飞速下坠,于是我抑制不住地在心里喊了出来:我错了我错了救救我——
终于静止下来之后,我在原地又继续瘫坐了很久。我大口喘着气,好像头被人按进了水里,刚刚才浮出来。我打散了的神智慢慢地重新回到一处,我发现自己脸上满是冰凉的眼泪,网一样的水痕湿冷、疲惫地扒在脸颊和脖子上,就像重病的人从梦魇中惊醒后身上的冷汗。我站起身,像试图在梦中走路或踩着泳池底迈步一样,几乎失去感觉地朝门口走去。但是当我的手再次抓到对讲机时,一股疯狂的希望回到了我的心里:我听见听筒里物业保安带口音的声音,问我在几号楼几单元。
“五号楼,二单元,我也不知道在几层,快来……”我放下拿对讲机的手,垂在身边,身体靠上背后门边的墙。听见自己的声音竟然能颤抖成这样,我长叹了一口气,连叹息也还在颤抖。我又拿起话筒,反复拨了好几次,直到最后对面那头告诉我别再催了,维修师傅已经出发了。我慢慢地把对讲机挂回去,然后用右边耳朵贴上楼层按钮栏旁边的墙板,不在乎这是公共场合的一块表面,每时每刻都屏住呼吸、竭尽全力地聆听电梯每一个机件的细微响动。
听见金属的咣当一声,我一下子站直了。两道钢制的电梯门在我面前开启了一条缝,一道洁白的灯光射进来,横在我的面前。外面的楼面比电梯地板略微高出一截,就像一级台阶。一时间,我为自己那么强烈的欣喜感到羞耻,但这时候我不在乎了。
门被撬到向两边各开到一小半时,已经可以容一个偏瘦的人——比如我——通过了。维修工蹲在中间,正用我看不懂的老练手法继续捣鼓着电梯门。我注意到他粗糙破裂的手、指甲里的黑色、一身褶皱粗重、沾白灰的工装、结实但磨损严重的工具箱,摊开盖子放在他身旁。此刻,我对这个身形,连带他所用的工具,都怀着一种依赖的好感。我甚至冒出这样的念头:抓住维修工的手,痛哭流泪地表达我的感激。但是,紧接着我就尴尬得无法忍受,马上清除了脑子里的这个画面,仍然谨慎地站在一边等着。
门缝又扩大了一些,已经足够我带着箱子一起出去了,我向电梯里面转过头。然而,我为自己在这种时候居然还能想到那个酒箱而感到深重的耻辱和羞愧。“但我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付出了这么多,甚至是自己的生命。都已经马上快到门口了,现在你难道要——”我在心里下意识地这么说,却让自己显得越发可耻。当前这种安危悬置的状态中,我在恐惧之余,又变得极其烦躁、焦虑。“但要我怎么样才能变得不可耻呢?一个更道德的方法——也许——把箱子丢在原地——电梯里。只有我一个人出去。”可我没有动力接受这样的道德。即使照着做了,我也不可能快乐,情况也不会变得更好,根本看不出事后会有什么回报,甚至不能完全抹掉我已经得到的罪责,顶多减轻一点:假如一个杀人犯正准备割受害者脖子的时候,突然决定把他放跑,人逃走之后不还是会去报警吗?这有什么意义?我听到身后维修工的声音:“好了!你现在出来吧。”然后往前走了两步,弯下腰提起了箱子。
“不好意思,您往过去一点……好了,谢谢。”维修工往旁边让开一小步,我从他身边挤了过去。
踩上楼道坚实的大理石地面的那一瞬间,我感到一股巨大的解脱。我觉得自己轻松而充满活力,脱离了死亡的束缚,仿佛从此我就成为彻底自由的人,可以往想去的任何地方去。几秒钟后,我不小心低下头又看到了手里的酒箱;解脱的感觉当即消失了,消失得一丝不剩,一种阴郁覆盖了我的整个精神,我感觉到那间昏黑的电梯轿厢仍然敞开在我身后。但这时我想起了这都是为了什么,想起了我为之奔忙的目的,于是,我马上拖拎着箱子向楼梯间走去。
“你……”维修工刚开口,我还不知道他想说什么,就抢先回复,念叨着:“婚礼、婚礼……”无论如何要防止对方发问。
“你先坐另一架电梯上去吧,那架好着呢。”
我停顿了一下,然后加快脚步,头也不回地走上楼梯。我没听到身后有离开的脚步声,并且感觉一道目光一直跟随着我,直到声控灯熄了,整层楼被抛弃在我下方的黑暗中。电梯最后停在七楼,我忘了原先已经升到了几楼,也不敢回想。我的眼前只有脚前的楼梯,被前方远处昏暗的黄色楼道灯照亮。一个人必须带着这么重的箱子爬完剩下的五楼,我不时就受到一阵绝望的压迫,但总算还有一股动力支撑着我,就是等回到家,我要拆开箱子……我感觉到手指关节间勒得生疼,感觉到左臂被向下拉扯的酸痛,但我没有放下箱子休息,也没有换手,仿佛是在故意积蓄痛苦。为了惩罚自己?为了让我之后的享受可以更心安理得?或者甚至是为了制造对比,达成更大的享乐?这几种可能我在心里都想过,但我没有下任何定论,因为我不能忍受把自己想得太卑劣,但又害怕真的欺骗了自己。不,我不愿意去想这些,我只想把事情做完,等到那时候,一切都会好的。我握紧了手里的箱带,又一阵疼痛传来,而我心中也升起了一股期待。我甚至跑完了最后一段楼梯。
到家门口,进了门,我拍开客厅的灯,沿客厅墙根放下箱子,然后自己转过身在旁边贴着墙坐倒下来;我瘫倒在那里,身体斜向一边,胳膊向前伸趴在酒箱的盖子上,剧烈地喘着气;渐渐恢复过来之后,我的脸上控制不住地拉开了一个微笑。
我坐直身子,从顶盖的缝隙间伸进一只手,抓住一只酒瓶。本来我只是试试而已,但箱子竟然整个散开了,木板和木条向三个方向铺展开,中间是歪歪扭扭码成一个方阵的酒瓶。我把手中那瓶酒抽了出来,却碰倒了周边的所有其他酒瓶,椭圆形的瓶子摇晃着朝四面八方滚去。但现在我对所有这些都毫不在乎。在木板上敲开瓶盖后,我不顾一切地把大半瓶酒灌了下去。
很快,我的视线开始模糊。在闪烁中、在此时此刻迷醉、温热的氛围中,我就像在靠近一个光点,一个隐含着我活在世界上的全部希望的光点;我把它捧在手里,就像在雪原中捧住一块火炭一样。然而当我合紧手掌要握住它的时候,光点熄灭了,温暖和光明被残酷地切断了,只剩下那片黑暗。
睁开眼睛,我发现自己背靠着墙,躺在碎渣、木屑和滚落一地的威士忌酒瓶中间。我抬起头,看见正午的白光中高耸的空荡荡的天花板。先前所有的悔恨,所有的痛苦、恐惧和惊吓,所有在那场漫长的押运——我被自己的罪孽押运——中付出的徒劳的代价,在这一瞬间都一并垮塌下来。我觉得自己已经失去了一切。冰冷、虚无的空间从四周向我涌来,无可逃避,就像一场毫不怜惜的审讯:我想起来上个世纪一场类似的审讯,同样围成一圈的审判官,在逼问下阿道夫·艾希曼回答:“我只是服从命令。”现在,我倒不难相信,他真的是服从了命令。但这能得到宽免吗?我想到最终套在那个人脖子上的绳索、在他脚底下吱呀作响着准备落下的绞架木板。为什么?也许,因为这是一种多么主动的服从……
我让自己彻底滑躺到地上,在啜泣中一边还灌着剩下的半瓶酒,心里失语地一遍遍重复:“我只是服从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