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调水


文/金雨水

  
47:43
空调水
朗读者-闯先生


城里人真是耐不住热。

男人无奈地笑了笑,伸出手抹去了掉在自己脸上的空调水。

现在是4月,空气中游荡着一丝微风。太阳像处在解冻模式的微波炉,虽没到一口铁锅大火快炒的地步,但城里开空调的人已经很多了。

男人在一个做外贸的小公司就职,公司没有食堂,所以他每天都要走上几百米到马路斜对面的快餐店吃饭。公司坐落在城市的老城区,旁边有不少居民楼。走过去的一路上,男人每天都要被这天上滴下来的空调水骚扰几次。

但有什么办法呢。他又不能不吃饭,也不能看天走路。如果打伞的话——他一个大男人,就这几百米的路,还打伞——得被同事们笑死。

所以男人只能强行忍住这种被空调水骚扰的厌烦,一边把滴到脸上的空调水抹去,一边在心底里大骂。

先骂耐不住热的城里人。才4月就开始开空调,钱多烧得慌?臭有钱的一边说环保一边开空调,真是搞笑至极。

再骂保量不保质的破空调,及其制造商。这空调制冷效果不知道,空调外机的喷水效果倒挺好——建议商家进军花洒行业,实在不行入驻喷壶行业,最次最次也该在滴漏行业有一席之地……

接着骂完全不会城市规划的市政府。这么窄的人行道,这么近的居民楼,行人就在空调机下走——那我还能到哪里躲空调水——马路上?然后等着被车撞死?

还骂不会选址的快餐店老板,骂没钱开食堂的狗屁公司,骂天气、骂地理,把所有能骂的全部骂一遍。短短几百米,男人走了十分钟,然而在第五次被空调水滴到头上的时候,他到底是忍不住了。

空调水!空调水!

怎么会有这么多的空调水?!怎么,这一路上的狗东西全都有种开空调,但就他妈的没种换个好一点儿的空调机?!

男人怒气蓬勃,他不再往前走,而是抬起头往上看。

眼前是一台老旧泛黄的空调外机。

空调外机被装在灰白的楼房外墙上,套着一层白色发灰的壳。几条黑色的电线从外机旁侧的不同部位延伸出来,又纠缠着绕到外机的背后。它的外壳看起来像是细菌集中营,每个角落都附着一层灰黑色的尘土,由于雨水的痕迹而透出一点斑点交错的凌乱;出风面罩几乎被黑色的污渍给完全糊住,风扇叶上也有一层灰。它的下面架着金属支架,虽然已经有些锈迹斑斑,但却把空调机稳稳支撑住。离空调外机不远是市政府下令种植的一排排高大梧桐树,枝叶已经密密匝匝地长到了这里,一小簇碧绿宽阔的梧桐叶覆盖在空调外机上,空调外机嗡嗡地响。

嗡嗡,嗡嗡,嗡嗡。

春夏之交,微微发热,空调外机兢兢业业地为室内的人们制造非凡的清凉。而在男人抬头的这一瞬间,一滴水,啪嗒一下从空调机上掉落下来了。

那是一滴再普通不过的一滴水。它从空调机里渗出来,又沿着之前的水痕流到空调支架上,最后在空中摇晃一番,最后轻盈地掉落下来。

啪,把男人砸个结结实实,拍在男人的额头。甚至又缓缓流下来,渗进眼睛。

……空调水!

男人几乎被这小小一滴水给砸蒙了!事实上,这刚刚发生的一切都显得非常普通。那滴空调水,也看起来和之前的所有空调水都没什么不同——可是它从老旧肮脏的空调机里冒出来!流过尘土满面的塑料外壳!又跑过生锈灰败的铁支架!

男人几乎难以想象,这滴水里,会有多少细菌、多少化学物质、多少污染物,男人想想就觉得自己要发疯——而且它就这样掉到自己身上!甚至流了一点进眼睛——为什么,为什么世界上会有这种从半空中滴到人身上的空调水!

他妈的,有病吧!有病吧!

莫大的愤怒和恐慌像不合时宜的夏日皮衣般笼罩了男人的身心。与此同时,或许是他的幻觉,或许是他莫名的第六感,在空调水消失在他头顶的那一瞬间,男人突然产生了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这种感觉非常微妙,没人把它当成一回事儿。但潜意识里,却似乎总有一道声音在男人的耳边不安地微微颤动,提醒他,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那是一种痒酥酥,又带着轻微痛感的麻意,在那一滴空调水落下的地方沿着男人的皮肤绽开来,几不可感。

男人再也忍不住,加快了脚步。

 

三分钟后,男人终于到了饭馆。但饭馆里竟然没开空调,而是呼啦啦转着摇头扇。

“今天吃什么?”老板坐在饭馆门口,系着油滋滋的红围裙,笑呵呵地向男人打招呼。他是本地人,已经在这里开了近四十年的快餐店,烧菜手艺可以说是很有一手。而且店里的食材都是在本地菜场收的新鲜菜,味道好极了,正因如此,男人才可以勉强忍受自己在这里用餐——这破店,竟然空调也不开!我淋了一路的空调水过来,你这儿竟然空调不开!

“我看看先。”由于那些空调水,男人的心情很差。他瞟了一眼老板,懒得多寒暄,用鼻子哼出一句话后便慢悠悠走到餐台,像质检员一样一个菜、一个菜地仔仔细细端详过去。

事实上,这家店不是那种连锁的餐馆,而是老板自己捯饬的,但看起来还算干净。餐厅的电灯光线昏昏,显现出一种悠闲、老旧的气质,显得餐厅墙壁上老板孙子的彩笔大作愈发非凡。几张结实的木头桌子被老板推到餐厅的东边和东南角,排成一排当做餐台。虽然有些简陋,但方便客人取餐。

男人一边发出啧啧的声音一边不耐烦地凑到那些菜前面。刚出锅的饭菜用长方形的不锈钢盆装着,一排排列在木头桌子上,氤氲出一片蒸腾的白色热气,等待着男人的漫不经心的检查。男人有些隐隐冒汗,但又腆不下脸来站到摇头扇前面猛吹,便将心中的郁气全部在脸上表现出来,肆无忌惮地挑刺:

“青椒炒茄子,怎么又是这道菜?”

“炸牛肠?老板,上次和你说换一种醋,你有没换啊?”

“豌豆尖倒还蛮新鲜,老板哪里搞来的?就是烫得有点儿老了。”

“干锅土豆,嚯,老板,你这土豆有几块是不是焦巴巴的?”

“牛干巴看起来倒还行。”

“玉米粑粑怎么是这个颜色?”

“包浆豆腐出锅太久了吧?看起来都凉了!”

男人来得比较早,上午十一点出头,店里没有多少客人。男人一道菜一道菜评价过去,一边嘴巴里嘀嘀咕咕的。他没拿菜盘,仗着自己常来,在饭馆里到处走来走去。

“要不要吃菌子?”老板仍旧笑呵呵地坐在门口吹着电扇,好像老早就习惯了这个挑刺的老顾客,“今天刚从山上采下来的,绝对好吃!”

他一边说一边眯起眼睛,看着电风扇。

男人挑了挑眉毛,回过头看了老板一眼,啧了一声,道:“是吗?”

他一边说一边继续看着餐台上的菜盆,看到最后一个盆子终于见到传说中的菌子。

菌子被装在菜盆里,看起来确实是新鲜,又肥又大,透出一种弹软的微黄色。每颗菌子都被切成三分之一的小指粗细的片状,厚薄均匀,看起来肥厚流油。老板的手艺确实不错,几样蔬菜都是刚刚断生便出了锅,因此菜色鲜亮诱人,一层油光坠在菌子辣椒上,看起来喷香美味。虽然是快手菜,但青椒红椒和菌子炒在一起,拌进蒜瓣,青青红红白白,散发出一种几乎要将人掀翻的浓厚香气。男人的肚子立刻咕咕咕叫了起来。

哦?看起来果然是不错的。

男人愣了一下,立刻返回去拿了菜盘,随便挑了几样菜,又盛了整整一大勺的菌子。他把菜盘熟练地放到称重盘上,又熟练地看着重量付了钱。

老板居然坐在门口呼呼地睡着了。

男人也懒得管他,趁着没人,他一把把摇头扇拽到自己的桌子附近,然后直接固定了电扇的位置。反正老板在睡觉,不会知道。

男人优哉游哉地坐下,一边抿嘴巴,然后一筷子夹起两片菌子放进嘴里。

嚯,果然不错。

刚刚从山上采下来的菌子尝起来就和它的卖相一样美味,肥肥厚厚、软嫩多汁,嚼起来还颇有一种韧劲儿。青椒和红椒并不辣,吃起来还有点儿甜,完美地去掉了菌子的土腥气。白蒜很香,菌子新鲜极了。

男人咕叽咕叽地一口两片、一口两片。

终于心情回缓一些。

一边吹着电扇,一边喝着小酒,一顿午饭男人足足吃了半个小时。其实这比男人往常吃一顿饭耗时要久得多,但直到碗里一粒米都不剩了,依旧只有上午十一点半。

心满意足地把嘴一擦,男人优哉游哉地踏出饭馆的大门,刚想和老板打个招呼走人,额头忽然被滴答一下。

……这空调水!空调水!

有病啊!什么狗东西!他妈的4月份开个屁的空调!

男人的好心情在这一瞬间变得无影无踪!要是现在他的手上有把刀,男人毫不怀疑自己立刻就会变成社会危险分子,最后在牢狱里度过下半辈子!

但这空调水……实在是欺人太甚!

欺人太甚啊他妈的!

为什么总有这空调水?!男人整个脸都红了,额头上蹭蹭蹭地冒汗。他一边小心翼翼地走路回公司,一边在心里大声咒骂。他把他目光所及的一切都骂了一遍,但十来分钟也没消掉火气,因为这一路上都是,都是——

都是他妈的漏水的空调外机!

一滴,一滴!又是一滴!

怎么到处都是漏水的空调外机!

男人几乎要失控了。虽然只是一滴水而已,但是那种冰凉、黏腻、湿润的感觉实在是让人心理不适。他不想知道那滴水里到底有几百亿个细菌,也不想知道那滴水会不会导致他就这么得上什么皮肤病——他现在只想让这些空调水,滚!

而且今天这些空调水找上他的频率是不是太高了!

这是今天的第八次、第九次?我是吸水体质吗?为什么有这么多来路不明的脏水滴到我身上?

再一次擦掉一滴掉在脸上的空调水,男人实在是忍不住了。

见鬼,真见鬼!我还是快跑吧!

虽然已经入职几年,人也变得稳重不少。但此时男人自己也没想到自己会选择突然在大街上狂奔起来。但没办法了……这世界上突然出现的空调水就是有那么多!

男人狂奔回了公司。

 

直到瘫在了工作椅上,男人依旧精神恍惚。他垂着头,坐在桌子前面,一只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则轻飘飘地扶着桌子。工作椅的坐垫是海绵垫的,比较软,这会儿男人坐在椅子上稍稍回忆自己刚刚匆忙跑回来的样子,竟感到一种近乎狼狈的羞耻。

该死的,跑个屁啊!不就是一滴空调水,有什么好跑的!简直和傻叉似的……

男人抿着嘴,啧了一句,趁着没人注意悄悄擦掉了头上的汗。这会儿是午休时间,他暗暗地观察了一番四周,同事们要么在午睡,要么不在工位上;于是男人从椅子上站起来,深吸一口气,决定去上个厕所,顺便去镜子前整理一下仪容。

很好,很好,发型还算整齐,面色也没有很差,表情也……啪!!!

一滴冰凉的水珠正正好好炸在男人的头上!男人的自我评价被无情地打断了——空调水!

空调水,为什么又是空调水?!

男人的脸色瞬间狰狞起来,他妈的是不是这世界上所有空调外机都会漏水——

不对!厕所里哪来的空调水!

又是啪的一声,新的一滴水珠降落在男人的额头。正在镜子前面整理仪表的男人几乎是悚然一惊,他条件反射地往上一看!

渗水……

公司的厕所他妈的天花板渗水啊?!

男人愤怒极了,但又有一种羞于启齿的恐惧和茫然。为什么今天会有这么多滴到他头上的水珠?他在这家公司工作了两年,却从来没有在公司的厕所里被天花板上的水滴到过,他也从来没有抬头看过公司的厕所的天花板。

为什么偏偏是今天?

男人抬头向上看去。

厕所的天花板似乎和他想象的不太一样。一层木头制的栅栏般的隔板铺在眼前,中间的缝隙宽阔。透过这些缝隙,男人可以隐约看见这层木质栅栏的后面是一排排的管道,靠着墙壁有一个排风扇。天花板上的木条是整齐的淡黄色,似乎还涂了一层保护漆,使得厕所的天花板显现出一种有些整洁的艺术感。老板虽然没钱买食堂,但厕所倒是装修得颇有一番风味。可是就冲着这个干燥明亮的木头天花板,怎么看也不像是个会喷水的装置。那么这样的话——水是从哪里来的?

男人仔细瞧了瞧,并没有发现哪根木头湿润了。只有几根电线从木条的缝隙间垂下来,接着明亮的白炽灯。

总不至于这层木头栅栏上面还摆着一个空调机吧?

男人开始隐隐约约地紧张起来。明明已经算是职场上的“老油条”,但此时他却像是个毛头小子一样只想凭着直觉做事。没有过多犹豫,男人返回工位,从桌子上一把捞起自己正在充电的手机,拔掉插头,冲回厕所,然后一秒钟未停地打开手机里的手电筒模式,猛地向上一照!

……一个洞?

男人眯了眯眼睛。

呈现在他视野里的是一大片凌乱又带着一丝诡异规律感的管道……以及,一个洞。

一个好大的洞?或许是洞?

男人把手机又往上送了送,努力睁大眼睛望向大洞所在的地方。事实上,在手电筒的照耀下,男人可以看到那块发黑的地方不是一个大洞,而是一个圆形的巨大污渍,看起来带着股潮意。污渍的面积约有脸盆那么大,表现出一种非常敷衍的黑色,仔细看可以看到里面深深浅浅的块状斑点。污渍的外圈围绕着一些灰白色的东西,一簇一簇的大小团聚,看起来有点像某种奇怪的斑点。男人不知道那是什么,也看不清楚,但他已经自动把那些或白色或灰色的斑点理解成了一些抱团的霉菌。斑点状,或者毛茸茸,碰一碰却变得轻飘飘。

好恶心。

男人举着手电,强忍着内心的反感继续在不甚明亮的光线下观察那块污渍。他看得很仔细,所以注意到那块污渍下面其实连接着一根灰色的粗壮水管。水管从天花板上延伸出一点点,然后拐了一个弯,穿进了厕所的墙壁。

男人皱了皱眉。

别的不说,水管里面一定通水了,所以刚刚才会有水滴到自己头上……靠,这不会是马桶水吧?厕所上头的水管里还能通什么其他的水?

男人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干呕了一下。虽然仅仅是一滴水,但这一刻,男人只感觉浑身都发起痒来;恍惚间他甚至已经闻到自己身上也传来了奇异的恶臭。

很好,他现在已经知道掉到自己头上的水是从哪里来的了;那并不是什么莫名其妙的空调水。

但是,呕,或许他宁愿不知道。

男人二话不说便迅速离开了厕所。灰蓝色的厕所门在他的身后发出“砰”的一声,将厕所里独有的尿骚味重重埋在门的背后。

心情复杂地回到自己的工位,男人瘫坐在座位上,度日如年地等待着下班的时间。

回去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洗澡!洗头!

 

距离公司不远的地方,就是男人的出租屋。

由于是老小区,这里的楼房最高只有五层,然后便是上不去的天台。虽然这个地方没有底层防盗门、楼道里没有声控灯、楼梯又陡又旧、墙壁上都是各种各样的污渍。但由于距离公司近、价格便宜等各种原因,男人还是在这里租了房子。

男人这一天提早下班了半小时,几乎以过去两倍的步速回到了出租屋。夏天的太阳落山比较迟,男人不再需要像冬天那样打手电,而是借着鹅黄色的太阳光,便三步变两步匆匆上了五楼。

是的,男人住在顶层。

抽出钥匙、插进锁孔、往右一旋、大力一推!推不开,猛踹一脚!一连串的动作被男人使得行云流水,如同在电视上循环播放过一百遍的电视剧动作戏。既然是老破小,男人便也没有怎么过多打理爱惜。公文包一扔,防盗门一关,脱鞋、换上凉拖、捞出一条裤衩,男人端着脸盆便冲进了厕所。

日光灯一开!淋浴头一打!男人在客厅就把所有衣服都脱了,洗头洗澡加起来一共花了十分钟。

好了,终于舒坦了……

由于是独身,所以这个出租屋里的装修大部分都是原装。房子里的所有地板都是白色的大理石瓷砖,但由于已经有几十年的历史,所以瓷砖之间的缝隙已经变成了全黑的。男人平时不经常拖地,只偶尔扫一扫。

事实上这间出租屋不大,连四十平都还差一点,洗澡的喷头就在马桶的正上方。但男人对这个房子还是满意的,因为房子虽然小,但是竟然有一个小小的阳台。男人可以在阳台上洗衣服、晾衣服、种花,而且有了阳台之后房子的光线会好一点。

男人把换下来的脏衣服放进了脸盆里,把肥皂摆到一边,走到阳台上搓起衣服来。

洗过澡之后的空气似乎变得很新鲜,漫天的霞光在山的那一边徘徊。夕阳是彩色的,丝丝缕缕的紫和雾状的粉红色揉在一起,穿插着埋没在浅淡的、桔黄的光线里。可能是水管被晒了一天的缘故,水龙头里的水有点热,温温的水流还挺舒服。

男人站在阳台上,洗衣服几乎洗出了一点惬意来。他没穿衣服,只是下半身套了一条黑色的大裤衩。这会儿慢慢感受着阳台上的微风,男人几乎想要纵情高歌——

他妈的!哪里来的水!

几乎像是浑身过电一般,男人身上的每一个鸡皮疙瘩都一个翻身立了起来。就在刚刚!又一滴水!滴在了他的头上!

怎么可能啊!

他家从来没有漏水过!

冰冰凉的水滴几乎是一下子就把男人温热悠闲的好心情给浇熄了。除了疑惑,男人还有一丝不可置信的恐惧。有那么一瞬间,男人甚至感觉自己的脑袋是不是曾经被人给取走过一段时间——不然他怎么会整颗头发凉,就好像这个脑袋才刚刚从冰柜里取出来?

那一滴冰冰凉的冷水似乎把男人脑袋上的所有热量都带走了,同时被带走的还有男人的理智。在反应过来的下一秒,他带着自己所有的愤怒、惊讶和恐慌,猛地抬头一望!

我的!……我的天花板,是这个样子的吗?

男人猛然地陷入了迷茫。

毫无装饰物的天花板涂着白漆,看起来单调但整洁。而唯一违和的地方,就是那一连串黄色的污渍。

那……那是什么?

这是一些沙黄色的污渍,看起来有一点诡异的剔透。它微微发白,从天花板的角落蔓延开来,形成一些类似于树状结构的分叉痕迹,铺了一小半的天花板。沿着这些痕迹,黄色的不明物体微微下垂,在天花板上形成了一个个长长短短的、如钟乳石般的不明物体。它连接天花板的底部是一种用雨水混起来的水泥灰色,越往空中延伸颜色越浅。它顺着重力往下挂,灰色逐渐变成一种斑驳的灰白,变得透明,又渐渐泛起一层微黄,最后逐渐变成了一种具有层次感的土褐色。

这些不明物体的长短并不是规律的,而是如丛林一般高低错落。而男人再定睛一看,便发现这些倒立的笋状物形状诡异。它们并不是一根光滑的圆柱,而像是什么东西在一个倒立的大致形状里面层层叠叠、肆无忌惮地乱长,底端微微地膨大。

在钟乳石般的腔体长相下,这些黄色的东西看起来好像有一些环节状生物的形态,又充斥着瘤状物的不规则。它看起来有些湿,在夕阳下颤颤巍巍地闪烁着朦胧的、砂砾一般的光。任何人看着那些东西,就好像能看见某种不明的物体是如何一层又一层地堆积在那里。

——而刚刚那滴水,就是从那个东西上来的?

男人放下手里的衣服,冲回了厕所,吐了。

 

大约晚上10点,男人被他的好兄弟叫出去吃宵夜。

虽然明天要上班,但男人还是被这一通电话叫去了烧烤摊。他需要倾诉,更需要思考——今天的这些水,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今天它们出现的频率这么高!

“不就是一点水,你也太他妈怂了。”剃着光头的男人坐在塑料桌子的对面,一只手拿着烤羊腰子,一只手灌啤酒,“你这人就是想太多。”

“这不是几滴水的问题,今天……”男人试图解释那些水给他带来的不适感。一滴一滴,未曾断歇,他真的快要被那些随时随地突然出现的小水珠折磨疯了:“那些水珠就没停过!没停过你懂吗?它一直滴!随时会下来!虽然是小水珠,但每次难受得……”

“咋地,几滴小水珠能把你淹死?”好兄弟三两口吃完了一串羊腰子,咕噜噜地喝了一大口啤酒。

但是它们出现的频率太高了,这不正常!就好像我在吸水似的!男人想辩解那些水珠的到来有多么诡异,要是再照这被水滴到的频率过下去,他真的会死!可能是淹死,但更可能是被那些无处不在、突如其来、刻骨冰寒、肮脏无比的水滴烦死!

好烦,好烦,他妈的他迟早会——

男人正准备开口,但对面正在吃第二串羊腰子的人却突然大叫起来:

“我干!他娘的下雨了!”

他们俩去的是路边摊,店主随意侵占人行道,塑料桌子塑料椅支棱在露天的公共地盘。男人出门时特意看了一眼漆漆的黑色夜空,星星、月亮,没有看到一丝一毫的暮云沉沉。

但现在怎么会突然下雨?

男人的心跳突然快了起来,他忍不住闭了闭眼睛,一丝诡异的寒意带着湿润的气息攀上了他的心房。正如他心中的那颗大石是如何重重撞上他的心,下一秒,他便感觉到一滴又一滴的雨点带着冰冷的气息,飘逸地落在他的额头脸颊。轻盈湿润的水珠,如约而至。

下雨了。

——他就知道!

知道这些水珠会来的!

男人在这一刻终于忍不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雨水混合着汗水从他的额头滚下来。他没管正在大吐污言秽语的好友,一刻不停地狂奔回了家。

他妈的,他妈的,什么时候这些水珠才能停,什么时候这些水珠才能停!

什么时候这些水珠才能停!

男人在春夏之交的雨夜狂奔,粗鲁如一头失控的野兽。他一边忍受着那些水珠是如何打在他的脸上、身上,一边梳理内心的狂乱。这些无休止的水滴让他只想毁灭世界,但当男人想要拿起刀,却不知道该把这把刀对着谁!对着下雨的夜天?对着恶心的天花板?对着破落的空调机?还是……

对着他自己?

 

直到洗完澡、脑袋枕上柔软的枕头,男人的心脏都在怦怦地疯狂跳动。他厌烦、狂乱、暴躁、恐惧、迷茫且无助。那些水滴到底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它们会不停地、不停地找上他……

那真的是水吗?

男人的嘴唇在微微地颤抖。

那一滴滴水落在他身上的感觉简直让人发毛,尤其是他不知道它们何时、何地会猛然袭击自己,然后带走他身体的温度。男人躺在床上,看着窗外,觉得自己就像在洗衣机里翻滚的虫豸。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遭受这一切,也不知道这恐怖的骚扰何时能够停止。

男人一直保持着极快的心跳躺在床上。

刚刚的雨水来得突兀,但等到男人回到家,雨水竟渐渐停了。天气变得闷热起来,但更让人难以忍受的是那种诡异的湿凉感。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男人的心跳一直没有慢下来,甚至更加猛烈如擂鼓般撞击男人的胸腔。男人窝在床上,深吸一口气,最终还是没有打开空调,而是走到房间的角落将摇头扇轻轻打开了。

男人一边安抚自己一边躺回了自己的床。

希望不要再来什么水了——这是什么!

男人几乎是眼睁睁地看着那一滴水从天而降。透明的水珠如同战争开启时的伞兵队,冰冰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强制与自己的脸颊发生了剧烈碰撞。这一滴水来得太快、太冷、太突兀了,它和柔软的床铺、温馨的夜晚、安然的入睡姿态全部格格不入。那种感觉就好像你一觉醒来,发现面前是监狱的铁栏杆。

男人几乎被这滴水给打蒙了。

为什么,为什么啊!为什么今天一天都有源源不断的破水从天上掉下来啊!

男人的理智终于离家出走了。他弓起身,蜷缩在自己的床上,像蛆虫一样扭曲蠕动,将脸颊上的水珠揉进自己的被褥里。他的心跳飞快,一边嗬嗬地喘着粗气一边慢吞吞从床上滚到床的下面去。有一些透明的东西从他的眼眶里滚出来,男人通红着眼睛,感到自己的脸像是烧熟了的滚水一般沸了起来,一些火焰在他的身体里燃烧。

他燃着自己眼睛里的愤怒一边打开了电灯。

可恶!可恶!到底是哪里来的水——

啪。白色的灯光把狭小的卧室照亮。

男人慢吞吞地坐回床上,扭了扭头望向天花板,他不知道自己看见什么才不至于崩溃。天花板上非常干净,除了一条细细的电线牵着发着白光的电灯,便是一片涂着白漆的墙体。男人瞪大了眼睛。

那是一片龟裂的天花板。

我的天花板?

男人的生活单调,每天进了卧室之后便直接关灯睡觉。他从没有这样仔细地看过自己的天花板,以至于现在他只感到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陌生。

天花板上的白漆已经开始发黄发灰,一整片墙体的中间、角落全都浮起了一大片一大片快要脱落的墙皮。天花板上到处是细细的裂缝,这些裂缝深浅不一,好像有人在用铅笔、钢笔混合着在墙体上涂鸦。有一部分的墙皮掉下来了,那一块的墙面会显得比其他地方的墙面稍微黑一些,变成一种浅淡的灰色。深浅不一的灰色色块层层叠叠地交错在一起,像是失控的马赛克。天花板上的裂缝比男人眼里的恐惧更多,龟裂的墙皮像是得了皮肤病的老人,只要是坏一点的天气都会让他的皮肤簌簌掉下白色的碎屑。

而那一滴水,可能就是从某一道缝隙里洇出来的。

可是,可是这里从来没有渗过水啊,为什么独独是今天?就那五分钟的雨也能让天花板滴答滴答漏水吗?

男人几乎要窒息了。

他抖抖索索地缩回被子,电风扇也被直接关闭。此时此刻他只感到一阵没由来的寒冷,身上的鸡皮疙瘩在吱吱嘎嘎地窃窃私议。男人开始思考——思考这一切是不是有哪里显得不太对劲——

早上的那滴空调水!

湿润的液体从眼眶里滚出来,男人像是知道了自己死期的囚犯似的,恍然大悟又胆战心惊。我他妈实在是太迟钝了!明明从那一滴空调水开始,一切都变得不对劲!

就是从那一滴水开始!自己在人行道上被各种各样的空调水袭击,到公司之后也有水滴到身上;回到家之后,阳台上出现了奇怪的东西;出去吃夜宵,天上下起了无缘无故的小雨;现在连躺在床上都会被水滴到脸上!

而且……他也不是染上了什么病。男人想,没有病可以让他一天之内接连不断地被这些冰凉又恶心的水珠袭击。男人怀疑自己是中了什么诅咒,或者是被什么奇怪的东西缠上了。

什么东西是吸水的?海绵?树脂?

在温暖舒畅的四月,男人躺在床上却四肢冰凉、牙齿咯咯打战。他感到自己的思绪变幻,各种猜测包裹住他的大脑,疯狂如高速旋转的陀螺。我最后会变成怎么样?我也会接连不断地开始吸水吗?变成一块大海绵?这些水会变得越来越多吗?它们能不能进入我的身体?我最后会被这些透明、冰凉的水滴包裹住吗?我会不会在这些水里溺死?

为什么,为什么这些水源源不断地滴下来……

他真的要疯了!

男人的眼窝里透明的水滴一汩汩往下流。

 

所有人都觉得男人今天有点儿不对劲。

眼下青黑、神情憔悴,男人的精神状态看起来不太好。但最奇怪的还是男人的姿势——

“你在看什么?”坐在男人工位旁边的同事问。

男人正在以一种奇怪的姿势抬头看着天花板。他的双目瞪大、表情呆滞,下巴高高昂起,脸朝着天花板。他保持这个姿势已经很久了,让人觉得他的肢体僵硬仿佛是一尊石化了的塑像。

“我在……看水。”男人的声音有些虚弱,他一晚上没睡觉了,便在那里躲避从天而降的水珠。一边回答同事的话,他一边继续抬着头。今天早上他上厕所的时候,发现自家的热水器也在漏水,一滴滴的水珠掉到他的背上。

水?

什么水?

同事奇怪地抬起头朝着办公室的天花板看过去,洁白平整的天花板干干净净,上面什么都没有,更别说水了。

“哪有什么东西……”同事咕哝了一声,奇怪地从天花板上收回视线。他不再纠结这件事,很快地转换了话题:“欸,你知道吗?我们常去的那家店,听说昨天……”

“有水!!!”然而对面的男人大吼一声,突然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他一点儿没有听到同事在讲什么,而是慌慌乱乱地拼命后退。他像是被炸弹炸翻了,整个人向后仰倒,一枚炸弹的碎片嵌进了他的额头。黑色办公椅被男人踢到一边,发出哐当一声,翻倒了。

有水!有水!又有一滴水滴到头上了!

男人踉跄着往后猛退了几步,用见鬼一般的眼神看了一眼天花板。办公桌上的物品被他在慌乱间扫到了地上,稀里哗啦地连带着一片片掉下去,发出一连串哗啦啦的碰撞声。一旁的同事目瞪口呆,刚想说些什么,就见男人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拼命跑离了办公室。

水!有水!哪里都有水!只要他在这里……就会有水从天上掉下来!

男人自认为并不算胆小怕事的人,但此时此刻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双腿正在剧烈地颤抖。即使并没有什么运动消耗,男人却气喘如牛。豆大的汗珠从他的额头滚落下来,男人面如金纸、冷汗涔涔。

他意识到自己无处可逃。

无论在哪里,都会有水从天而降。走在大街上,淅沥的小雨;躲在屋檐下,点滴的水珠;留在房屋内,缝隙中洇水。没有哪个地方是他的容身之处!

男人躲在公司的厕所隔间里,呜呜地哭泣。

而他也知道的,知道那种冰凉的感觉很快又将——水!是水!又是一滴水!

男人无助地抬起头,面前是一根粗壮的白色水管。这是厕所的最后一个隔间,一个两面是墙的蹲厕。厕所的瓷砖还算干净,只有缝隙处隐隐泛黑。男人已经不再用手抹去那滴水了,而是任由它消失在自己的头皮深处。他继续看向那根水管,水管伫立在两面墙的夹角处,看起来非常普通。它脏兮兮的,看起来有一点儿发黄,外表还有不少污渍和划痕,让水管看起来灰败破落。男人懒得去想这根水管里流的是什么东西,他只知道这些水滴来得越来越频繁了。

水!会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可是自己能怎么办呢?这并不是一种病,没处治疗;这也不是一个意外,奇怪的水滴越来越多地往自己身上窜;这也很难说是什么诅咒、魔法、妖怪附身——世界上有空调妖怪吗?什么样的人可以通过空调水施法!

厕所隔间的门板是暗绿色,男人仿佛也能看到自己眼里发绿发苦的黑色水光。

他只是很难……很难再接受被这些冰凉黏腻的水滴如附骨之疽般纠缠下去了。每时每刻、每分每秒,那些水不知道会从哪里冒出来,突然地炸在他的身上。男人不断地受刺激,不断地被这些小小的、冰凉的水珠压迫。每一滴水珠似乎都不是不能承受的东西,但当它们不停不停地在自己的身上溅开来的时候——

他已经做好了决定。

是的,他已经做好了决定。

 

是水!又是水啊!

男人走路去了江边。一路上有不少空调水从天而降,但男人已经懒得管它们了。他像行尸走肉一样在街道上缓慢地磨蹭着脚步,感受着那些冰凉的水珠落到他的脸上、头上、脖子里。那些水珠凉凉的,又一颗一颗被他的体温捂暖。湿滑的水珠顺着他的皮肤缓缓下滑,最后渗进他的衣服里。

他湿漉漉地来到江边。

他知道自己最终将被这些水珠包裹,带着湿意窒息。或许人们不会理解他,但他再也不愿感受被那种小东西刺中的惊恐了。

4月的城市其实还是讨人喜欢的,空气里泛着暖乎乎的热意与湿意。微风徐徐、杨柳依依,空中氤氲着一层朦胧的雾气,似乎随时可以降一场甘甜的春雨。生活很美好,天空是暧昧的蓝色,男人眯着眼睛,踩在砖石垒起的堤岸上。

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但是天空突然下起了小雨。这雨可以算作春雨吧,湿漉漉、甜滋滋的,竟然不是很凉。男人被这雨点打湿了衣服,似乎整个人也在这春雨的浇灌下舒展了。仅仅是在那一瞬间,他不顾自己还在滴答落水的头发,轻轻地迈出了脚步。

这一刻,他是风、是雨,是无处不在的空气。他将融入辉煌温柔的静静水流、融入烂漫放纵的眼前世界,融入在这个蓝色星球上无处不在的湿润水汽,然后,他将终于变成自由的他自己。

男人看着波涛微微起伏的青黄色江水,突然想起一首小诗:

人们抬头向上看,雨水从天降。

责任编辑:李嘉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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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金雨水
金雨水  
她必须出门,但她的灵魂将会留在地下室思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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