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路
薛凯琪考上高中的那年夏天,姐姐正好得到了寿光电视台的工作。姐姐当时给凯琪化了淡妆,跟妈妈说,要带着凯琪出去浪几天。姐姐带着凯琪从青岛坐船一路到大连,又返回青岛,一路上把海上的日出日落,咸腥的海风海水,船来船往,数不清的青铜色渔船渔人尽收眼底。
登上轮渡的那一天甲板上围满了人,凯琪刚把手里捧着的张爱玲小说集放下,张爱玲说这个世界上,水太多了。
回想起那年夏天,凯琪又瘦又黑跟猴儿一样,在人群中总是习惯性地躲闪,所以白盛坤没有注意到她也是正常吧。轮渡上的白盛坤穿着花花衬衣,敞着怀,他在跟同伴比谁的手机扔得高。白盛坤是个小龅牙,笑的时候嘴角满是纹路。同伴不跟他比,便气急败坏地冲着同伴的脑袋“哐哐”来了两下。
一轮巨大的落日抵挡在前额,他冲着漫天潮红的云喊了一嗓子,他就是享受大家把目光集中在他身上。
手机高高抛起,又落到甲板上,沉闷的“钝”了一声,也只是摔碎了屏。
与这样一个张扬跋扈的人再有交集是在高二,凯琪和白盛坤成了同班同学。白盛坤的几个朋友总是堵在教室门口,边往里面看边说,那个女生不错。有一次一个烫了头发的男生,径直走到凯琪课桌前,问她要不要做他女朋友。白盛坤他们两手插兜准备着看热闹,他们唯恐这个世界不够热闹。
好像是白盛坤的朋友一点点培养起了白盛坤的审美,他竟然也会觉得凯琪漂亮。过生日的那个冬天,又点名要凯琪过去。同桌凤姐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叫你去你就去呗。同桌说,你要不去他们天天烦你。弄得凯琪也犹豫了,等到课下,那一堆人在走廊里候着凯琪,围上来说了好长时间。生物课上讲爬虫蠕动,讲的就是这些家伙吧。
凯琪住校,两个周回家一次。白盛坤生日那个周末不能回家,老师也留了不少作业。凯琪带着作业去的。到了知道凤姐也在,凤姐坐在一个白白净净的男生腿上,男生在市里另一所重点学校就读,说话奶声奶气的。凤姐跟她打招呼,想起当天凤姐那一套冠冕堂皇的话,凯琪知道自己是上当受骗了。大家都劝凯琪坐在白盛坤旁边,凯琪挨着白盛坤坐下,又有人劝坐在白盛坤腿上。
奶声奶气的男生给凯琪倒酒,倒完又敬酒,见凯琪不喝碰了碰白盛坤肘子说,你带的妞不长脸啊。凤姐说,凯琪哪里看得上咱们这些凡夫俗子,人家在跟一个大明星交往呢。男生问,哪里的大明星。凤姐看一眼凯琪,尽管凯琪红了脸,还是说,好莱坞的,天天给大明星写信呢。对面一个尖嘴猴腮颇孩子气的男孩笑岔了气,他捧着腹问凯琪,你这么饥渴呀,怎么不找根黄瓜自己竖进去。
吃过饭他们不同意凯琪走,凤姐拉着凯琪一道进了唱歌房。凯琪自己捡了个角落坐着,白盛坤过来劝酒,凯琪说,你要这样,我立马走。白盛坤龇着小龅牙笑笑,没了脾气。有个瘦高个儿点了很多歌,《兄弟干一杯》《兄弟我挺你》,凤姐点了《你的选择》《错错错》,白盛坤点了《有谁能够爱你超过我》《爱我还要背叛我》。五彩缤纷的灯一直闪着,凯琪整理几个水果拼盘,腾出块小地方,刚刚好把一张化学试卷铺上。
凯琪做事情专注得吓人,她可以一连几个小时都铺在同一件事情上面。中间有几次打断,一次是白盛坤切了蛋糕要她吃,另一次是递给她话筒,要求合唱。男生们开始相互说着用生殖器杵死对方之类的话,一块块奶油突然扣到对方鼻脸上。起初是凤姐拿起白盛坤的手,搭到凯琪肩膀上。后面上来个男生一下把凯琪推进白盛坤怀里,桌面上酒水洒了,“哗啦哗啦”玻璃杯破出了一阵声浪。化学试卷也湿透了。凯琪记着新生开学那会儿,在校园里碰上白盛坤,白盛坤的同伴再一次表示不敢扔手机,原本白盛坤站在草坪上的,他突然走上水泥甬道,把一块苹果手机扔到半空。都是同样的把戏,凯琪想吐,像是那年在大海上跋涉,晕了船。
高速路
那个下午,凯琪去上厕所,走廊上几个体育班的男生推推搡搡一个高挑女孩。凯琪像是定了身,一动不动看着高挑女孩。女孩穿着短裙,有个男生问她是不是光着屁股,另一个男生上去摸了一把。女孩叫了一声,哭着跑回了教室。后来几个男生进教室道歉,等凯琪反应过来,教室里传出了说笑声。
就是那个下午,如果看一眼窗外,就能看到一片橘子红从半空瀑布一般垂挂下来。凯琪正是看着窗外走路,才同一个上厕所蹲麻了脚的女老师撞上了。女老师戴着金丝眼镜,摘下来擦了擦问她,你叫什么名字。女老师是学校艺术部的舞蹈老师,她的双腿像是喂了柠檬,正需要可怜巴巴地喘息一会儿。之后舞蹈老师找到凯琪的班主任。班主任是这样跟凯琪说的,不一定非要跳舞,也可以学空乘,模特,表演,戏文。班主任说,艺术报考可以折分,以你的成绩,能报最好的大学。凯琪也不知道怎么选择,只知道舞蹈老师很想要她。后来,几个人到中年的老师把凯琪妈妈请来学校,合力说服了凯琪妈妈,每个月为舞蹈多支付几千块钱的学费。只有姐姐反对,本身姐姐就参加过艺考,她学的是播音主持专业,懂得艺术之艰难。姐姐说了一通,需要凯琪自己拿主意时,凯琪说,听妈妈的。
到了周末,凯琪和其他跳舞的同学一道乘坐长途车,到青岛的海之魂学院培训。出发前女生免不了买一些零食,在高速路上边玩手机边吃。凯琪从来不买,也不想乱花妈妈的钱,有女生撕开一包零食递给凯琪,凯琪说,自己要保持身材,减肥中。冬天的漫漫长路上,尽是蛋儿皮一般灰底褐斑的颜色,凯琪脑子里总晃动着那个穿短裙,让男生摸了一把的那个高挑女孩,她觉得那个女孩很像一个人。忽然她想到了,很像爸爸带回家的那个女人。
路上有两个胖子同学给大家说蹩脚的相声,说完了迎着笑声俩人坐回去,一个胖子嘟嘟嘴说,凯琪太矜持了,从来不笑,这次咱俩不成功。另一个胖子说,总有一天把凯琪逗笑。
白盛坤生日那天遇到的,那个说话奶声奶气的男生名字叫千阳,千阳学的是民族舞,也在同一辆车上。千阳在车厢里给大家表演过蒙古舞和拉丁舞,千阳家里开服装连锁店的,每次见面穿的衣服都不一样。他大概天生懂得怎样讨老师和女孩子喜欢,常常分一些便宜又实惠的零食。有很多女生愿意一下车就跟着他去网吧,到了晚上也不回来。
像是男生都喜欢收集卡片,很快就收集到凯琪了。千阳换了座位,坐到了凯琪旁边。千阳常常给凯琪打电话,凯琪也接,也陪着聊一些有的没的。他给凯琪买过东西,大包小包都是吃的,凯琪不要,有一次对方硬塞,凯琪开了窗户,把大包小包扔进了路边杂草堆里。后来有一些关于凯琪的话题传到千阳耳朵里。都是小女生说的,说凯琪常常撒谎。有一次女生家长来接,想顺便捎带着凯琪。凯琪说,爸爸来接。小女生信了,后来才知道,凯琪没有爸爸。还有凯琪老骗老师说姨妈来了,从不上体育课。唯一一次参加跑步穿的还是借来的运动衣。
有一次去小吃街散步,当着好多人千阳劈脸问凯琪,你有没有爸爸。凯琪说不知道。凯琪的爸爸很会做买卖,最早是开大货车的,后来换了小轿车。再后来把一个会说英语,常常对着镜子下腰的姑娘领到了家里。那晚妈妈把自己的玉镯子褪下来,戴到了姑娘的手上。姑娘用腕子掂了掂,姑娘喊妈妈“姐姐”,姑娘说,姐姐我很喜欢。
千阳问凯琪,你很爱撒谎对吗。凯琪说,是啊。千阳还要问,凯琪迎上众人目光说,我嘴里没有一句实话的。夕阳毛茸茸的光线渐退,冰凉的银蓝色早已化为寂静。
练功的时候舞蹈老师把纸牌插在女生两臂、两腿间,姑娘站成一排,后背紧贴墙,罚站一般一站就是一个钟点。男生私下里,根据女生纸牌掉下来的次数,判断是不是处儿。到了解放天性环节,凯琪和千阳分在了一组。老师把一张薄兮兮的餐巾纸盖到凯琪的唇上,凯琪躺下盯住前面大幅缠枝花卉搭配的艳丽窗帘,窗帘再往前是双层的真空玻璃。老师要千阳趴上去。千阳不肯,老师说,就是要撕破脸,就是要放开思想。一圈人围过来看千阳怎样舔出湿漉漉的唇印。凯琪怔怔的,房间供暖及时,脸上泛着红,但是后背凉飕飕的,可以看出浑身在轻微颤抖。千阳的唇舌也不够灵巧,直担心他咬到自己的舌头。
之后千阳趴在凯琪身上做俯卧撑,老师带头数数,数着数着千阳没撑住整个身子压了下来。千阳深吸了一鼻子跟大家说,真香,真软。凯琪就别过脸看绽放着珊瑚红花瓣的窗帘,终于看着不再鲜艳蓬勃了。往后的排练凯琪两手抱在胸前,不管老师怎样训斥,仍然双手护着胸。
年前的推介会,学院收了每人五千块。模拟了一次艺考流程,布置了大舞台,租了一些职业套装和道具,请了一些名校老师。凯琪她们几十个高中女孩在一个大房间脱去了衣服,一屋子裸体女孩来来往往乌乌泱泱的,凯琪脸上总是笼着一层冰封池塘的颜色,穿上了夏季的空姐制服,走完台后换了黑短裙和白衬衣,之后穿好了比基尼,裸露的地方都涂满了油亮亮的橄榄油。另一边男生也只穿着泳裤走台和摆造型,之后站作一排等着名师点评。有个男老师摸了摸凯琪的腰,又往下摸了摸腿,掂了掂那些精致的皮肉说是身段、模样都是上乘。推介会之后请了摄影师为她们拍了写真集,做了几本厚的对外的宣传册子。
有个晚上大家吃过饭,千阳带着一个女孩去了网吧。千阳回来跟大家说,给她扒了个精光。有个大胖子问,太瘦了对吧。千阳说,还是凯琪好,看着瘦,压上去肉乎乎的。
大胖子悄悄问另一个学校的大胖子,你多少斤。那个胖子说,两百。大胖子问,老师咋说的,后面的胖子说,老师说走台很有分量感。前一个大胖子叹口气说,我们不瘦下来,就当不了模特,就成不了明星了。凯琪从他俩脸前走过,大胖子学着男老师的样子突然上来摸了一把。
凯琪叫了一声,千阳冲了上来。
凯琪泡了脚,坐在床上背单词。千阳推门进来,千阳的一只袖子裂了道口。室友没回来,床一直空着。千阳就躺在室友床上。桌面上摆着新写好的信。千阳躺了会儿,捂着脑袋起来看信,第一句是,奇洛李维斯先生,好莱坞美不美。千阳问,你男朋友?凯琪问他,不要紧吧。千阳说,两个死胖子,早该死了。
千阳走到凯琪床前。
凯琪起来坐到椅子上。
千阳说,你陪我呆会儿,你别怕。
凯琪见过男生相互传递安全套的把戏。等了会儿,见千阳不走,凯琪湿着脚穿好了鞋子。
千阳躺在室友床上睡着了。楼下的小汽车像一只只大狗熊蹲伏着,黑漆漆的长天悠远而深邃,门一直开着,凯琪披着被子坐在窗前,坐到天亮。
柏油路
凯琪吃过晚饭,沿着甬道转了一圈,天空没有一丝云絮,夕照淡淡的,无精打采,天气预报说是近日有雪。教学楼不供暖,远处不知道做什么的大烟筒倒是冒着白烟,远看像云,一朵一朵漂浮着。下午白盛坤说是有话跟她说,白盛坤说,吃过饭你来球场找我,不要等着我去找你。快走到球场,凯琪裹紧大衣往回走。一对男女同学在空无一人的教室打闹,男的要带女孩到外面散步,女孩不去,就在装满了瘦瘦夕光的窗户前面拉拉扯扯着。凯琪故意不去看他们,铺了张信纸,给奇洛李维斯写信。信纸上有个编号,正好是第五百九十九封。奇洛李维斯先生,人人都怕难,怕倦,怕扑空,全宇宙就我一个没有放松。
潮水般涌进来一些人,女孩急了,央求了几次,男孩依旧拉扯着。他俩都这样了,反倒是凯琪觉得难堪。这时女孩正色道,你放开我。男孩想搂住她,她抓起窗台的水杯,半杯水泼到男孩身上。
就像小溪漫过沙地,男孩胸前湿出了一张地图。当男孩夺过水杯,又富有耐心地走到饮水机前,接好满满的一杯水时,女孩惊慌着躲到了凯琪身后。
男孩说,凯琪,你起来,没你的事。
凯琪低着头,脸上又起了红晕。
男孩说,你起来,不然泼到你身上我可不管。
女孩隔着凯琪跟男孩说,对不起。
好多人往这边看,女孩都急哭了。
自习课开始前,有个围着围脖的男同学过来请教问题。他坐下来,把一本参考书摆到凯琪眼前,他说了句什么,他的唇角生着毛茸茸的胡茬子。千阳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从后面勒住男同学的围脖,牵着他,千阳说,谁让你坐这里的。那个男生的胡茬子颤了颤,就起来走了。
千阳说,替你联系了一个姓黄的老师,说是有门路。凯琪说,不用麻烦。最近好多人都在找黄老师,黄老师也给凯琪打过电话,黄老师说只要收点钱,也不多,一类本科院校收十六万,二类本科院校收十二万。黄老师觉得以凯琪的成绩,报考哪个院校都不成问题,关键是要取得专业证书。
快上课了,凯琪劝千阳回去。千阳说,我已经拿到院校专业证了,不用上课了。白盛坤照例是带着他的朋友们,成群结队地路过凯琪班,看到千阳也在,白盛坤冲着他打了个响指,很快又打了一个响指。白盛坤说,妈的,你出来啊。凯琪拦着千阳,问他能不能不去。千阳说,我的事,你少管。
几天后期末考试,姐姐许诺,凯琪考进班里前三名,就带着她去发廊做一次头发。成绩公布的前一晚,凯琪还打电话找姐姐确认,是不是真的。隔天成绩贴到了公告栏里,凯琪考到了全班第一名,年级里第八名。姐姐也按照约定,带着凯琪去做了头发。之后学校放寒假,等凯琪想起千阳有日子没给她打电话,看看上一次通话,已经过去两周了。
寒假里的一天,姐姐通知凯琪,去老家看看奶奶。妈妈在印刷厂,请不下假来。姐姐每天下午都要去台里录节目。只有凯琪一个人空闲。凯琪是乘公交车去的,乡下的柏油路一贯的坑坑洼洼,太阳高高挂着,似乎被寒冷凝固了。凯琪脑袋倚着玻璃窗有点犯困。小的时候爸爸骑着自行车载着她,爸爸指着纵横交错的被反复硬化过的这一条柏油路问她,你想走哪条路哦,爸爸都可以带你回家。在爸爸厚实的背上睡眼迷蒙的凯琪随手一指,现在她才知道,当年指的是离家最远的一条路。
铁路
那个女人坐在长沙发上说,奶奶得的是肺病,奶奶的肺就好比一片让虫子啃光了树叶。女人说完抬起一条腿压在另一条腿上,女人的目光蜻蜓似的轻盈地落在凯琪胸上腿上。不知道女人现在还下不下腰,说不说英语。上次见女人是姐姐考上大学,凯琪跟着姐姐回来看奶奶。女人拆开了包奥利奥,女人递了一块给凯琪。等凯琪和姐姐要走,女人追上,把奥利奥塞给凯琪。凯琪说不要,走的时候看见女人把一整包奥利奥扔进了垃圾桶。
女人说,那就麻烦凯琪带奶奶去大医院看看吧。女人进了房间,又关上房门。奶奶坐在沙发另一边,一只手紧紧地捂着嘴。房间里摆着好多相框,都是女人在各地景点前搔首弄姿的留念。凯琪走过去饶有兴致地看了会儿,凯琪学着女人的样子,奶奶说,你不要学她。凯琪说,她老了。
女人出来的时候拿着一沓现钱,交给凯琪。凯琪和奶奶坐上了去济南的动车。路上白盛坤给凯琪打电话,凯琪拒接。车窗外是发了霉的阳光,一片灰蒙蒙的田野,偶尔看见对面驶过的列车,一闪而过。像是口琴在风中呜呜响着。凯琪跟奶奶说,要是能一直往前跑就好了,再也不要回头。
到了济南,打车去市立医院。车上凯琪把温热的奶茶交到奶奶手里,奶奶这才移开一直捂着嘴巴的那只手。奶奶仰头喝,乳黄的液体从插孔洒了出来。凯琪说,奶奶,吸管,像我这样。奶奶看了看凯琪,不顾凯琪的纠正,仍是仰头喝。
司机问,老太太这是肺病吧。
奶奶说,对啊。
司机说,肺病不要去市立医院,大医院是出了名的草菅人命。
路上凯琪问司机去哪里,凯琪给司机看导航说,走偏了。司机最后把车子开到一家专科门诊,司机说,我老丈人就是肺病,比你厉害多了,这里治好的。
奶奶一听就要下车,凯琪说,出门前姐姐交代的是市立医院。
司机说,你是外地的小姑娘你不懂,说白了你就是涉世不深呢,大医院一个挂号费知道多少吗?这个门诊是权威的,你打听打听,治不好你奶奶的病你来找我。
凯琪带着奶奶下车后,又叫第二辆出租车。
司机摇下窗玻璃,露出一张粉光溜圆的脸。司机说,你先在这边看看,不试试你怎么知道,我这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啊。
在市立医院,一个手背上满是毛的年轻医生举着奶奶拍的片子说了一堆话,最后才说,不建议治疗了。回去的路上凯琪把剩下的钱全部交给奶奶,奶奶看凯琪的衣服穿在身上小了一些,都缩水抽抽了。奶奶说,你留着吧。凯琪说,你还给那女人吧。奶奶又用那只手捂住嘴,凯琪像是自言自语说,要是能一直往前跑就好了,再也不要回头。
过完年后她们小女生要背着大书包,全国各地报名参加艺考。姐姐问凯琪打算考哪里,凯琪说,电影学院。那几日,姐姐一有空就陪着凯琪走半个钟头的路,到弥河桥下对台词。桥下风很大,像是姐姐那年艺考,凯琪陪着姐姐对台词那会儿。雪是终于下了,黑色的鸟扑闪着一双薄翅膀,光秃秃的枝叶伸向天空,河水乌暗,有些地方上了冻。对白声轻轻柔柔,风雪声凄凄切切。这边的大桥总要塌,差不多十年能塌一次。每过去一天,都在无限地接近着坍塌的日子。
角色扮演时姐姐问,你就是给我写了六百封信的薛凯琪吧。凯琪说,是啊,奇洛李维斯先生。姐姐说,我让你的执着打动了,可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凯琪还记着第一次去电影院,姐姐带凯琪去的,荧幕上演的就是奇洛李维斯的《黑客帝国》。那会儿,女人和她的儿子也出现在了凯琪家的饭桌上,晚上儿子、凯琪和正处青春期的姐姐睡一间房。家里刚买了电风扇,每个热醒的夜晚都能看见半裸的女人把风扇挪到儿子床头。凯琪的妈妈那会儿话变得比往常多,有邻居问起一家人怎么过日子,或者妈妈干脆这样跟凯琪说,那个女人不和我们过的,你放心好了。妈妈刚搬到印刷厂的公寓时,还喜欢回忆一些有的没的,比如说自己买的裤子,总要说是爸爸送来的。
搬出老家的时候姐姐正在忙艺考,在一本类似《电影一百年》的参考书上,凯琪第一次看到了奇洛李维斯先生的住址,洛杉矶的新唐人街,位于北百老汇的闹市和高山区之间。
凯琪说,奇洛李维斯先生,我只要耽误你一分钟看看信,如果你认同,人需要造梦。
突然静了下来,雪花在半空枯萎着,凯琪迎风舞蹈起来。
航空线
凤姐发来短信说是千阳和白盛坤掰了。千阳到处找人借钱。上一次有个叫轮子的小坏蛋,进了监狱,是白盛坤偷了家里的钱,把他保释出来的。现在轮子又进去了,成了千阳到处找人借钱。两边约好了在开发区干一架,两边又都找了大名鼎鼎的轮子。后来在人民医院后面的老街上,千阳找了好多人,白盛坤也叫来了好多人,两帮人打了起来。凤姐说,千阳打输了。凯琪打了一串字:千阳怎么样了。打好又删了,重新打了一串:千阳在哪里。发送之前,又悉数删除。之后凯琪关了机,和两个女同学一道登上了去北京的航班。两个女同学都很勤奋,在电影学院附近住下后,每天天不亮就到楼下的小公园练习口部播音操。女同学声情并茂地喊着,啊——一个鸭蛋三分钱。后来也有来自五湖四海的男同学掺和,男同学也那样喊。
早餐的时候和男同学撞上,总有几个男孩怂恿、推搡着一个男孩过来问凯琪要手机号。问及凯琪的地址,凯琪说到自己是山东省,说到寿光市,再往下就不说了。想来也是虚伪和自卑,难怪千阳问她,是不是喜欢撒谎,干嘛隐瞒自己是农村的。
白盛坤依旧每天打一个电话过来,有一次凯琪在电话这头打哈欠,白盛坤还问了一句,你是不是欠抽啊。
考试的那天,凯琪穿着姐姐送她的新衣服,凯琪打给姐姐说,姐姐我好紧张。电话快挂断时,姐姐说,考完试你早点回家吧,说不定。凯琪问,说不定什么?姐姐说,说不定能赶上奶奶出殡。
凯琪和一个尖下巴女生、四个高个子男孩分到了一组,迎面的几个老师脸色都是沉下来的,下午的光线也是沉下来的,只有舞台上不显眼的山石道具,在灯光下亮灿灿的,像是镀上了鲜艳指甲油。一个耳朵缺了一角的老师要他们演一个舞台小品,主题是大爱。凯琪盯着老师的耳朵,那耳朵像是忽然懂得了惭愧,变得红彤彤。老师说,给你们五分钟时间构思。
尖下巴的女生把大家召集起来,她将扮演一个乡下来的,第一次逛商厦而丢了孩子的老奶奶,老奶奶沿路问询,其中一个男生演路人甲,一个演公交车司机,凯琪演售票员,售票员只有一句台词,在得知老奶奶丢了孙女,和路人甲一同劝司机不要载客,最后司机要一边开车一边帮着老奶奶找孙女。
最后一个男同学演人贩子。
老师说,你们开始吧。
舞台灯光泛出黯淡的光晕,尖下巴女生佝偻着背,尖下巴女生眼花了,遇见路人还要仔细辨认,尖下巴女生双手捂住嘴压抑着咳嗽。凯琪原本跟在尖下巴女生身后,等她嗅到尖下巴身上特有的那种老人的味道,她变得怔怔的。她无数次跟在一个满是老人味道的女人身后,她喊女人奶奶,还有一个弟弟也喊女人奶奶。弟弟的妈妈总是塞给奶奶一些钱,弟弟就总有可乐和酸奶喝。奶奶问,凯琪喝不喝。奶奶用热水兑醋,又加了些糖,模样就酷似可乐,味道就酸酸甜甜的,像酸奶。奶奶把饮料递到凯琪手上。
路人甲牵着尖下巴女生的手一路走。路人甲拦下了公交车。路人甲招手,该凯琪上场了,司机也冲凯琪打手势,他们想跟凯琪说话,凯琪站着不动,离得他们远远的。凯琪的声音哑,像是困在喉咙里出不来。弟弟的可乐和酸奶是小卖部买来的,凯琪的是奶奶自己兑的。凯琪就把泛着热气的醋水摔在了奶奶身上,像是漫过雪地那样在奶奶身上漫开了。演人贩子的同学点了支烟,一小缕飘出来,飘到疲惫的灯光下,显得羞答答的。
凯琪就站在一边看,像看一群外星人。凯琪抽泣起来,很快整张脸都是潮湿的。
那天下午的最后一次航班起飞了,飞机轰鸣声极大,带着人类数不清的欲望晃荡了一下,像是在空中失了神,才披风破浪而去。
小品结束,到了演员阐释角色的环节,耳朵老师问凯琪,大家都在演,为什么你不演。
凯琪说,我演了。
耳朵说,你懂不懂什么叫小品?
凯琪不说话,凯琪想问问他耳朵是怎么弄丢的。
耳朵说,你懂不懂怎么演绎你的角色。
凯琪说,我演的是丢了的那个孩子。
旁边率先反应过来的女老师用手扶了扶眼镜,之后猛地鼓掌。
古道
凯琪用一张报纸捆扎着一堆野花,安静地摆在奶奶墓碑前。往回走针叶杉落了一地,纷乱的雀鸟落在空地觅食,路两边是枯了的狗尾巴草,毛刷一样的头儿向外扩散着,漫天的似有若无的浅蓝味道。凯琪可以确定千阳已经消失了,剩下的世界里都是纠缠不休的白盛坤。出门前妈妈说,凯琪,有你的信,我放在桌上了。凯琪没有急着拆开,有可能是电影学院的一纸专业证书,也有可能是别的。比如,奇洛李维斯先生的回信。羽翼鲜艳的雀鸟在清脆地鸣叫,一片不变的瓦蓝天空,已成了纯净的浅蓝色,阳光正好,像一匹光滑温暖的绫罗绸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