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说来真挺怪的,”校长拿起遥控器,关掉音量,几十个有线频道扫过一遍,“昨天我这屋儿还空得跟水泥壳子似的,今天摆上这台东芝,立马就像一个家了。”
“那当然,”他在桌上摆开狗肉、蒜酱、辣根、啤酒、一次性筷子和塑料口杯,“屋里只要晃动人影、响着人声,可不就是个家了么。”
“老金家这狗肉又肥又腥,光蘸辣根压不住,”校长推开窗子,外面的雾又浓又沉,“所以才叫的拌酱,蒜味儿太大,开窗放放。”
他倒的啤酒从不起沫,小心翼翼递给校长一杯。
“雾这么大,”校长打开手电,光刺不透窗外的雾,“街上那疯子你能看见么?”
他顺着窗往楼下看,大街白茫茫有几颗人头若隐若现,雾慢慢吞吞往屋子里爬,爬得他腿上一股湿气。
“第一次见那疯子把我吓一跳,”校长给他夹了片狗肉,“三十来岁一女的,说不上难看,也说不上好看,就那么站在大街上浑身光着。”
他在里面被弄坏了胃口,轻易不动荤腥,那片狗肉滚够了辣根蒜酱才入口,舌尖辣到后脑勺,吃不出什么味儿了。
“咱县根本没人把这疯子当回事儿,”校长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就我刚从市里回来,车停下来傻瞅。”
“那女疯子早就有了,刚开始咱县人也瞅,可是瞅多了,也就不瞅了。”
“你瞅过么?”
“我—”他抿了一小口啤酒,“—我那时还在里面蹲着呢。”
“啥也别说了,往事不堪回首。”校长给他倒酒,大半杯全是沫子,“来,老五敬你一个!”
现在喝空腹酒容易胃抽筋,但他还是仰脖而尽。
“外人面前你叫我校长,那是咱驾校立的规矩,不能随便破,”校长又给他夹狗肉,“现在就咱俩,叫我老五。”
“谢谢老五。”他盯着花白相间的狗肉。
“有啥谢的,”校长抓起遥控器,放开音量,电视广告轰然而出,“咱俩多少年的老同学了。”
驾校里没钟,他腕上没表,这些有线台的节目又没看过,搞不清几点,又不好问校长,只能等《新闻联播》开播,马上回家。
“市里早就有人玩驾校了,咋玩儿咋来钱,轮到我自己当老板,才知道有多不容易。”
“这不刚开始么,慢慢就好起来了,毕竟是咱自己县,没有说不上话的人,更没有办不成的事。”
“这你就比我外行了,人这东西才贱呢,越是自己县越给你下绊子,”校长连摁遥控器,“你看,装上有线,台是多了,可是心乱,什么也看不下去。”
最后停在了省台,他还是看不出几点。窗外的雾变得灰暗,想是太阳已经落了。
“你先帮我好好带着学大车的,一年之内就会招来学小车的,”校长又给他倒酒,白腻腻的沫子流到桌上,“到时候你当小车教练,来钱快,还能认识人。”
校长打开吊灯,地上瓷砖挂了层雾珠,像高烧发出的汗。
“小破县城,能有几个学小车的?”
“这你不用操心,只要市里有啥,县里就会有啥。咱这边价位再拉低一档,都能把市里学小车的吸引过来。”
这话听着上头,恶心,蘸多少酱也压不住胃里的狗肉腥。他眼前现出这驾校的看门狗,腾着热气的舌头,牙缝里流着黏黏糊糊的液体。
“这雾下的,”校长关上窗户,“把我家姑娘都给打湿了。”
墙上贴着谭丽影的明星照,不到十岁的孩子脸上抹着二十岁的粉底,口红再加上彩电屏幕泛出的光,谭丽影在他面前现出古怪苍老的笑容。
“昨天小影生日,跟她妈还有她姥家人一起过的,”校长手扶着墙,亲了一口明星照,“去哪家店的我都问不出来。”
“要不我先回家吧,”他拿起遥控器换台,《新闻联播》已经开演了,“扬扬早就放学了。”
“行,我不留你了,但今晚得过来打更,我要回市里给小影补个生日,”校长把剩下的狗肉拼成两个泡沫饭盒,“拿回去给我大侄儿尝尝。”
“不用了。”
“这么晚还给孩子做饭?”
他只好跟校长下楼。驾校大院被雾填满了,几辆教练车隐没其中,不知何处传来几声狗叫。
“这条败家狗,”校长打开手电,弯腰往雾里钻,“一顿不喂就穷叫唤。”
他找不见大院的门,捧着饭盒原地转了两圈。
“你赶紧过来啊,”大雾深处,校长的喊声伴着狗叫,“雾一散我就回市里了!”
二
他摸着大雾往家走,跌翻一个饭盒。扬扬不在家,屋里一片漆黑。打开灯,锅碗瓢盆横七竖八,好像一片尸体。剩下的饭盒蒜味刺鼻,红彤彤全是酱,也没有几片狗肉。裤子被雾打透在腿上,又沉又凉。膝盖倒很烫,估计是跌破皮了,好在裤子应该还能穿。
黑白十四寸摆在写字台上,他不习惯,以前是摆在床头的,扬扬喜欢趴床上看。他一进去,十四寸就被她挪到写字台上了。其实摆在床头信号才清楚,她根本不懂。他曾在烟囱上绑了铁圈,十四寸能收四个台。出来后铁圈不见了,只剩下中央一套和县台两个频道,问怎么回事。扬扬说被雷劈掉了,他疑心也是被她拆的。
爸,刚出来时扬扬问他,我妈去哪儿了?
去外地了。
啥时候回来?
半年一年吧。
他们说我妈跟人跑了。
他们是谁?
他们就是他们。他们还说你没去外地,你蹲监狱了。
你妈说我去哪儿了么?
她说你去外地了。
你听他们的还是听你妈的?
我听我妈的,也听你的。
他打开十四寸,雪花点下的《新闻联播》,东欧内战报完就播天气预报了,可是扬扬呢?调频道的旋钮被扬扬弄丟了,只能用钳子拧。他揍扬扬,她拦着,他也对她动了手。当时他喝的是竹叶青,后返劲,下手没个轻重。他拧到县台,人形跳个不停,声音倒很清楚:“人间大炮,一级准备!”
演的什么玩意儿?他拍了一巴掌十四寸。以前扬扬总是趴床上看一休哥,看机器猫,再往后他进去,就不知道都看什么节目了。拧回中央台,关掉音量。他想象女主播是她的声音,说你怎么老在外面吃饭,说你还不管管扬扬,说你别打麻将了,说你少出夜车吧。谭老五驾校那台东芝是二十四寸平面直角,他总觉得电视大了人脸也跟着大,女主播的脸一上东芝就跟面团发起来似的。他以前爱夸这女主播脸小,她不以为然,说哪是脸小,是咱家的破黑白太小。十四寸还是他们一起去市里买的,当时刚领完证,来回坐的绿皮火车。嫁给他到现在,也就去过那么一次市里。她现在在哪儿?他不敢想,也不敢看女主播的脸,怕一走眼就看成是她的脸。关了十四寸,静得发瘆,能听见青蛙在雾里叫。重新打开,空放着雪花,留一点音量挡住青蛙叫。
饭桌上两只碗,两双筷子,还是早晨刚吃完的模样。给扬扬煮碗面条吧,热水热汤的,也省得再洗碗筷。刚出来时不会做饭,他买了两箱华丰三鲜面。煮完一箱,扬扬没见怎么样,他先受不了了,第二箱踹个稀碎,开始煮正经挂面。扬扬舍不得扔,说方便面渣儿好吃,每天一包,胳膊肘怼碎了,拿学校当饼干吃。她以前老说方便面对扬扬不好,可是他没办法,刚放出来,连工作都没有,方便面能接上溜儿就不错了。幸亏谭老五开了驾校,先塌腰干半年一年再说吧。
他添了半锅水,打开炉灶,捏不准火候,怕面煮好扬扬没回来,扬扬回来面又坨了。面是机器轧的细挂面,不粘锅底,像无数条细白蛇滚在水里千缠百绕。他还是喜欢吃她擀的面片儿,粗厚、敦实,吃到肚子里很舒服。扬扬逢人就说爱吃华丰三鲜面,她怪孩子不懂事。他听着就笑,懂事还能叫孩子么?现在扬扬天天吃三鲜面,不见腻,也许真喜欢也说不定。又上钳子拧十四寸,天气预报,大半个中国云雾缭绕。七点半多了,别人家孩子都写完作业在看电视,可是扬扬呢?
要是她在,肯定心急火燎跑出去找了。
三
南二道街被雾裹住了,路灯像一颗颗浮在半空的橘子,唯有“小恒发”的招牌发出湿漉朦胧的紫光。他推门进去,一股蒸茄子味儿。郭胖子对着铝皮闷罐抽烟,麻将机前站着两个少年。
“吃了么?”郭胖子问。
“来找我儿子。”
“哪个是你儿子?”
他愣了一下:“穿一小校服的是我儿子。”以前都是她来找扬扬的。
“一小的可多了去了,”郭胖子烟头丢在地上,拖鞋来回碾。
“他脑门有条疤。”
疤是扬扬在学校暖气片上磕的。她很心疼,要找老师理论,被他拦住,大吵一架。
“有疤的也多了去了,”郭胖子揭开闷罐,筷子挑了茄子,“一起整点儿?还蒸了黏苞米。”
“这是我儿子。”他从钱包里掏出三口人的合影。
那是前年春节照的,她穿着绿色的人造革大衣,他给买的,她很喜欢,合影连扩再缩。扩的大张贴在客厅,他出来后就没了,墙上空落出一大块四四方方,白得扎眼。缩的小张被他从写字台玻璃砖下抽出来,夹钱包里贴身揣着。年刚过完,人造革就布满了裂纹,她笑,说穿身上像一层乌龟壳儿。他刚刚买了崭新的东风大卡,雄心勃勃,说再过年就给你买件真皮的。
“这是你家小子啊—”郭胖子瞥了眼合影照,破开茄子,往里灌豆瓣酱,“—街霸打得贼好,一个币子鼓捣俩小时,嫂子来找过几回,拧着耳朵往外拎,拧得人龇牙咧嘴。”
茄子味儿让他的胃在抽动,闷罐里拿棒苞米,吹了吹热气,大口大口啃。
“今晚雾大,咱家没来什么人,”郭胖子咬开两棒儿啤酒,“没见着你家小子。”
他灌了一口啤酒,苦涩温温吞吞荡漾开来。
“和了!”一个少年喊。
“给我脱!”另一个拍着麻将机。
“咱家是游戏厅,不是录像厅,”郭胖子飞过去一个啤酒瓶盖,“回家看你妈脱去。”
“你妈才脱呢。”少年笑着把瓶盖飞回来
郭胖子也笑,对着瓶盖一巴掌拍下去,比游戏币还扁还圆。
他酒喝不下,嗝打不出,颓然坐在铁床上,嘎吱一响,倒有点像里面那张床。
“你咋想的?光倒腾黄豆就够判了,为啥还整假钱呢?”
“打麻将输太多了。”
“五滚呢?现在还没抓着?他到底咋跑的?”郭胖子递来一支烟。
“当时下大雪,我俩往下开盘山道,刚打开大灯,交警队的大屁股北京就晃出来了,五滚直接跳的车。”
“你咋没跳呢?”
“自己家的车,舍不得跳。最后连罚再判,托人送礼,三台东风大卡都赔进去了。”他回想往事,烟头明暗不定,每个肺泡都麻麻酥酥。
“你现在有营生干么?”
“跟谭老五一起搞个驾校。”
“谭老五?咱班的谭老五?他不是在市局干得挺好么?”
“他在市局干得挺好,跟在咱县搞驾校也不冲突,”他翻出腰间的传呼,“非让我当副校长,还给配个这玩意儿。”
“每个月开多少钱?”郭胖子盯着那数字传呼。
“老同学,谈啥钱不钱的,驾校先整起来再说吧。”
“不再找一个?”郭胖子连倒半闷罐茄子,沾了满嘴酱。
“找一个啥?”
“嫂子在外面都俩月了吧?回来还能一起过么?”
“现在几点了?”他弹掉烟头,“我去找儿子了。”
“你去北二道街录像厅看看,”郭胖子用抹布先擦手再擦嘴,“门口摆一破音箱,啥片子都敢对着大街放,孩子全被勾进去了。”
东风,白板,两个少年在麻将机旁聚精会神。大四喜,十三幺,他冲进大雾前瞥了眼屏幕里的动画女郎。
四
他走在北二道街,浑身吸满了雾,脚步有些沉重。腰间发出滴滴的响声,是校长发的传呼。刚打麻将那阵子很赢钱,他给自己配了个新传呼,总有人传,他最盼的是周双玉,每次滴滴声清脆又好听。
“大官人真坏,吓了奴家一跳!”
他四下张望,只有雾里冒出来的车。穿过雾,走到音箱前,女人的笑声变成了喘息。他最后一次碰她,应该是去年秋,刚刚翻修过东风大卡,麻将也戒了一两个月。她抱住他,在他耳边吹气,那是怕被扬扬听到。他突然觉得她就在里面,想踹门进去,但更害怕在这种地方见到扬扬。咱家扬扬是不是发育太晚,她翻过身小声说,这都几年级了,还让我给洗澡。就是你给洗的,他笑,才耽误发育了。他开始带扬扬去人民浴池洗澡。大人为啥长成那样,扬扬有些胆怯。别怕,他搓着儿子的后背,你也会长成那样的。进去半年多,不知道是不是她又给扬扬洗澡了。出来后,扬扬只跟同学去洗,不跟他洗。
他踹了一脚音箱,拐出北二道街,雾淡了些,能看清“第一小学”四个红色大字。学校里没人,只有雾。教学楼亮着一个窗口,抬头望去,一个穿裙子的女人在光亮中来回踱步。那是扬扬老师的办公室么?姥姥过生日,接扬扬放学,他多看了一眼穿裙子的班主任,她骂得很难听。他把生日蛋糕摔在柳树上,招来无数苍蝇。扬扬默默走到姥姥家,扑进姥姥怀里大哭。
校门口小卖店,能听见小孩的哭声。他们家东西其实很贵,每次她接扬扬放学,顶多给买两块泡泡糖。他就不一样了,方便面、火腿肠,扬扬要什么就买什么。所以扬扬一见是他就欢天喜地。不知是花钱大方,还是接得太少。
他走进小卖店,柜台上坐着一个男孩,回头看他一眼,继续干嚎,不见眼泪。
“别搭理他,”柜台后的女人对他摇头笑,“人来疯。”
卧式彩电,县电视台在放《戏说乾隆》。他进去前就开始放了,出来居然还在放,又臭又长。
“大哥买烟还是买酒?”
“打个电话。”他亮出腰间的传呼。
女人弯腰从柜台下拿出一部红色电话,衬衫领口敞着,很瘦。要是灯够亮,他疑心能看见肚脐眼。男孩看着他,拿不准要不要继续嚎。
“这么大最难管。”他拨驾校的号码。
“我妹家的孩子,”女人笑着拧频道,“惯得不行了。”
“克塞,前来拜访!”屏幕里跳出一个红盔红甲的家伙,男孩张嘴看着。
“演的什么玩意儿。”他笑着看那女人。要不是太瘦,简直能从这张脸上看出周双玉的眉眼。
“我给你调小点声,”女人拿起遥控器,男孩又开始嚎,“再哭我就换台了!”
男孩屈服了,恶狠狠地瞪着他。
“你在哪儿呢?”谭老五在电话里吱吱叫,像老鼠,“咋还不过来?”
“我这就过来。”
“这雾都散了,我今晚必须回市里给小影补生日!”
“马上!”他挂上电话,“多少钱?”
“回传呼五毛,”她半笑不笑打量他,“这么大雾还出去喝酒?”
“不是喝酒,是打麻将,”他抽出两张十元票子,“来一捆火腿肠,再来串香蕉。”
“你们打多大的?”
“五毛,带飘儿。”
“太大了,不好玩儿,不喜欢,还以为能带我一个呢。”
男孩跳下柜台,掏出一个红色塑料头盔戴上,挥舞手臂跟彩电一起喊:“人间大炮,二级准备!”
“那你想打多大的?”他从女人手里接过塑料袋。
“一毛,你们打么?通宵也行。”女人往红色头盔上凿了一下,“小点声!”
“打,怎么不打?等我电话吧。”
驾校的电话有来电显示,他拎起袋子往外走。他和周双玉就是在麻将桌上认识的。进去之前,她应该不知道周双玉。进去后呢?他说不准。她跟人跑了,周双玉也没了联系,好像商量过一样,全都消失了。
他大步往前走,雾里又传来男孩的哭声。
五
姥爷去世早,姥姥在几个舅舅家轮班过,所以姥姥是没有家的。又或者姥姥在谁家过,谁家就是姥姥家。
咱家什么时候变成姥姥家,扬扬问。
你问你爸,她看着他。
等咱家买个大车的,就把姥姥接过来,他掐了掐扬扬的脸蛋,又圆又烫,一如彼时他东风大卡的梦。
老三家这铝皮门挂了层雾水。他自己都不信扬扬会在里面。老三家的东东和扬扬同年不同校,扬扬要是来了,两个小子不可能一点动静没有。塑料袋挂在门把手上,他掉头就走。
门把手太湿滑,塑料袋落在地上,滚散了火腿肠,他蹲在雾里捡。
“过来了?”姥姥站在门口,“我就说有人来么。”
他进去前老三要借东风大卡一用,没答应,两家便断了往来。现在出来了,她跑了,拎个塑料袋来算怎么回事?
“快进来吧。”
他只好跟姥姥进了屋。
“扬扬咋没过来?”姥姥用一只胳膊给他倒水。
扬扬曾问姥姥右胳膊哪儿去了,他说让日本鬼子炸掉了。挨炸时姥姥多大?像你这么大。那姥姥是左撇子么?这么多年就一条胳膊,不是左撇子也是左撇子了。
“扬扬在家写作业,我就随便过来看看。”
屋子里摆着柿子、青椒、韭菜、蒜毫,墙角的笼子里蹲着一只兔子,什么也没吃,三瓣嘴飞快地嚼动着。
“老三呢?”
“他那三轮摩托灯不好使,被大雾堵菜市场了。”
“东东呢?”
“里屋写作业呢,被他妈用板条刚抽完—”姥姥小声说,“—抽得鬼哭狼嚎。”
姥姥左手转着两个保健球,桌上的水杯里泡着假牙。墙上是老三结婚那天的全家福,她当时新烫的头,怀抱着扬扬,目光炯炯。他盯着那只兔子不说话。
“兔子太老了,也病得不轻,菠菜叶都嚼不动,喂青霉素也没用,该杀。”姥姥捞出假牙戴上,嘴不再瘪了。
兔子似乎听懂了该杀,停住嘴,竖起耳朵,鼻翼抽动得像一条狗。过去他和她常来串门,打扑克,也打麻将。那时老三刚养这兔子,又小又凶,咬过扬扬,还咬过她。她穿那条淡青色的裙子,蹲下喂兔子很显腰身。你穿这裙子上班,他问,不怕很多人看么?连你都不看,她冷笑,有什么怕的。她那时在加油站上班,他当然知道那些南来北往的大卡司机在想什么。
“又错了!你个没出息的!”
里屋传来老三媳妇的喊叫,啪啪的板条声和东东的哭嚎。
“打吧,”姥姥放下保健球,摆了摆左手,“咱管不了。”
姥姥跟几个儿子轮班过,没闹出什么大事,也没落下什么好。她嫌他们天天打孩子。你还不让人家管孩子了?他问。我妈搬谁家,谁家就打孩子,你说这是啥意思?姥姥要是搬咱家,扬扬在一旁插嘴,你们会打我么?
“扬扬功课咋样?长个儿了么?”
“都挺好的,长了。”
“还老吃方便面么?”
“现在偶尔也吃。”
姥姥觉出话头不对,和他一起看那兔子。兔子不知道该看谁。
“扬扬快睡了,”他放下塑料袋,“我回去了。”
“拿东西干啥?”
“给你和东东随便买点嚼头儿。”
“感谢神的大能—”姥姥闭眼祷告。
“妈,”他吃了一惊,“你还信这个?”
没出事之前,邻居老耿太太总撺掇姥姥去教会。姥姥坚决不去,说老耿太太越活越迷信。现在信了,是因为他还是因为她?
“我连字儿都不认,也是瞎信,”姥姥笑,“就想给扬扬求神的大能,也给你和小花求求。”
兔子耷拉下耳朵,又开始空嚼。他受不了,起身要走。
“二姐夫过来了?扬扬呢?着啥急,坐会儿再走呗?”
老三媳妇从里屋出来,东东从她身后冒头,怯生生瞥了他一眼,打开电视:“人间大炮,发射!”
“扬扬快睡了,我先走了。”
“咋还拿东西来呢?”
“也没拿啥,就是过来看看我妈。”
“那我就不送啦。”
“不用送。”他低头笑着往外走。
“再等半年,”姥姥追到大门口,“半年内小花肯定回来。”
“妈你回去吧。”
“我天天给你们求神的大能!”
雾散尽了,月亮半高不高地悬着,他落荒而逃。
六
前方闪着车灯,光很强很硬,既是雾散开了,也是夜太黑。车灯看着有一人高,他猜是双排座,另一只灯在雾里撞瞎了。他听过许多离奇的车祸,不是在国道上,是在麻将桌上。比如有人用双排座拉钢板,没绑紧,滑出去一张,把后面骑摩托的脑袋削没了,摩托照开不误,开到前面,又把卡车吓翻了。还有那个朝鲜人小朴,驾驶室挂一枚金正日像章,延边买的真玛瑙,镇邪驱魔保平安。结果车翻了,脑门被像章磕出个窟窿,仪表盘上红红白白。牌桌上的司机都把这事儿当成个笑话,只有他在小朴翻车的路段停下来,烧了两刀纸。
他找得心慌,到底去了北二道街的录像厅。门口的音箱是沉默的,所有的喘息声像被黑夜吞掉了。门是反锁的,拍了没人应,再踹,终于伸出一个脑袋:“通宵三块!”
“我进去找人。”他有预感,扬扬就在里头,太阳穴越跳越胀。
“是赵哥么?”
“你是谁?”
“我是半条啊,”那颗脑袋嘿嘿笑着,“刚出来就把兄弟忘了?”
半条其实不比扬扬大几岁,嗓子还没变透,在里面很招大伙喜欢,腰上刺了半条龙,问剩半条哪儿去了,二条说太疼,就拉倒不刺了,半条的外号就是这么来的。大伙又问他为啥进来的。说是替老大扛事儿。替老大扛啥事儿?半条斜了一眼,等出来你们就知道了。
“找谁我帮你喊。”
“你不认识。”
他进了录像厅,一股闷臭。十八寸的立式彩电,翻过无数遍的盗版带,两团蠕动的肉红得发紫,没有喘息声,只放《为你朝思暮想》,周双玉也唱过,他很喜欢听,说你比那英好听多了。
借着屏幕的光,他勉强看清前排的人。
“谁啊?”有人喊,“挡住了!”
“兄弟,”他在里面就这么叫半条,“帮我开一下灯。”
灯亮了,孩子,半大小子,老头,盲流,有班上的,没班上的,都捂着眼睛骂。他这才看清地上的烟头、红肠皮和咬剩的韭菜盒子。
“找着了么?”半条问。
他摇头。
“喂,别啃了!”最后一排躺着的男女被半条拽起来,“是这俩货么?”
他出去了。
“我老大跑了,”半条追了出来,“把人捅废跑的,不知道啥时候回来。”
“兄弟,”他拍了拍半条肩膀,“等忙完这阵的,帮你找点正事儿干。”
“啥正事儿?”
“等我忙完这阵的!”
他奔向黑夜。
七
家里的灯亮了,孩子戴着红头盔趴在写字台上,十四寸里的雪花点默默陪伴。
“扬扬!”他用拳敲了敲头盔。
“你才回来呀,”头盔慢慢抬起来,转向他,“我都睡着了。”
硬塑的头盔,浑圆光滑,倒映着他的脸,血红,不成形状。他用力摘那头盔,却摘不掉。孩子双脚离地,像连根拔起的萝卜,被他猛然一推,头盔磕在写字台上,四分五裂。
“凭啥打我!”孩子的脸破壳而出,胸口剧烈起伏。
他踹过去,孩子躺在头盔的碎片上,鲜红似血。
“骗谁钱买的?”他捡起一块碎片。
“克塞帽是顾龙龙的!”孩子捂着胸口,“你凭啥打我?”
“撒谎!”碎片飞向孩子的脸。
“我妈跟人跑了,你还说出门了,你才撒谎!”
他站在那里,盯着十四寸的雪花点,任凭孩子用碎片戳他的腿。
“我妈呢?”碎片掉在地上,孩子捡起来继续戳他,“我妈在哪儿呢?到底回不回来?你还我妈!”
“你妈真出门了,”他抱住孩子,胸前一阵温暖,是孩子的眼泪和鼻涕,“她肯定回来。”
他给孩子擦干净脸,重新热上面,拌剩下的狗肉辣酱大碗盛了。孩子很饿,吃得嘴上脸上全是红的。孩子说今晚最后两集《恐龙特急克赛号》,家里电视老是跳,才去顾龙龙家看的;说自己在家等他等得害怕,就开着电视,有雪花点就不怕了;说全班就跟顾龙龙好,因为所有人都撒谎说你蹲进去了,就顾龙龙说你出门了。
“他家没留你吃饭?”他一片一片捡头盔的碎片。
“蹭人家电视看已经很不好了—”孩子被辣得伸出舌头,“—爸,这是啥肉?太肥了。”
“他家问没问咱家的事儿?”他给孩子倒了一碗凉水。
“问了,”孩子捧起碗就喝,“顾龙龙他妈问的,问我妈留没留什么信儿。”
“你咋说的?”
“我说我妈出门了,很快就回来。”
“顾龙龙他爸咋说的?”他点着一支烟,手指在抖。
“他爸又出差抓坏人了,好几天没回家。”
他长吐一口烟。
“爸,克塞帽真是顾龙龙的,今天刚借我的。”
“我知道了,赶紧睡吧。”
“明天他管我要咋办?”
“明天我买一个。”
“爸,你知道上哪儿买么?”
“你睡不睡?”
“红白黄蓝四种色儿,顾龙龙就喜欢红的,你别买错了。”
“你咋这么磨叽呢,”他笑,“跟你妈一样。”
“你不磨叽,”孩子也笑,“你上来就打我。”
孩子在大床上睡了。他睡不着,黑暗中看着孩子。扬扬以前睡小床,半夜起来尿尿,尿完就说害怕,过来和他们挤这张大床,一睡着就说梦话,顾龙龙将来生孩子没屁眼儿。他听着好笑,她却认定是在录像厅里学的,北二道街门口摆音箱那家。她悄悄翻身过来,喘息中咬住了他的耳朵。你敢,孩子笑着说,我给你告老师。扬扬不会是有啥毛病吧,她停了下来。能有啥毛病,他兴致全无,赶紧睡吧。他进去后,扬扬搬大床睡了,不知道是她怕还是扬扬怕。儿子说的梦话,他当笑话跟周双玉说了。原来跟你儿子睡比跟你睡好玩儿呀,周双玉没生过孩子,浑身紧实,喜欢咬他的肩膀。
传呼响了,又是校长,全世界就你家谭丽影过生日?他恼了,还是披上一件半旧的夹克。被雾打透的裤子在腿上贴得太紧,没换。
“人间大炮—” 孩子突然从床上坐起来,抬起双臂,“—顾龙龙我是你爸爸!”
八
校长蹲在一圈啤酒瓶子中间,对着大黑盆发呆。
“养了五年,一枪就崩了。”
盆里蜷着驾校的看门狗,狗头稀烂,硬邦邦地泡在狗血里。
“挺好一条狗,为啥崩了?”他斜了眼东芝彩电,《晚间新闻》的女主播好像新烫了头发。
“打电话跟小影商量补过生日,死活不干,”校长抱着双肩,像是拥抱自己的影子,“让她妈接电话,不接;问想不想爸爸,不想;问想不想狗,倒他妈想了!”
“那还回市里么?”
“不回了,”校长递给他半瓶啤酒,“后院刨坑埋狗。”
他喝了一口酒,像唾液,比死狗还恶心,脱掉夹克,捧着大黑盆下楼。校长是真喝多了,手电光乱抖。驾校大院本来是县造纸厂大院,被校长打折买了,买得空空荡荡。四方的煤锹,抡起来很顺手。月亮又大又圆,晃得狗血发白。狗腥味儿被夜风吹散,总算能喘口气了。
“我来吧?”校长关掉手电。
“不用,我再挖两锹就差不多了。”
“你打过老婆么?”校长斜了大黑盆往地上倒血,月光下汩汩作响。
“没事儿打人家干啥。”
“两口子连手都没动过,嫂子就跟人跑了?”校长背对着月亮解手。
“老五,你把光亮都挡住了。”他用铲子拍了拍校长的影子。
“我就是因为打老婆才离的,”校长提着裤子挪了两步,“妈的,踩狗血里了。”
他挖出一个半人大小的坑,浑身燥热,想一锹把月亮拍下来。远处传来狗叫,校长的狗还是硬邦邦地蜷在盆里。
“打老婆这事儿吧,”校长系上裤子,“第一次打完确实有点怕,而且心虚,哄一段时间,结果又动手了,一来二去很上瘾,就像打麻将,越打越输,越输越打。”
“像打麻将?”
“不是小打小闹的那种麻将,是一宿上千的。”
一宿上千的他打过,都是周双玉陪着,一次比一次输得惨。他从没打过周双玉,连骂都没骂过。在里边他想不明白为什么对她就能下得了手。
“换成一般人家,打几下也就打了,问题是我老婆家在市里有钱有人,比我脾气还大,只能离了。”
“挖好了。”煤锹被他丟在地上,沾满月光和狗血。
“我跟我老丈人倒一直没断联系,搞不好还能复婚—哎,你把狗放下,拉倒别埋了。”
“不埋了?”
“对,不埋了!装麻袋里,血空干了,明天中午送老金家,能卖多少是多少。”
两个男人一前一后往回走,校长的手电光像一把刀往墙上乱砍。
“嫂子跑多长时间了?”
“我出来她就跑了。”
“你家小子呢?”
“扬扬很有出息,学习啥的不用我操心。”
“来,你摸摸这个。”
桑塔纳停在围墙角,校长把他的手摁在后备厢上,“摸着这坑儿了么?”
“摸着了。”
“你家小子砸的。我在街里看见他自己走,想拉他一段儿,结果抡起书包就砸我车。”
“书包能把车给砸出坑?”
“我还能骗你?你回家看看他书包里都装啥了,一边砸一边骂,还伸脚踹。你进去了,嫂子跑了,孩子是不是落下啥暴力倾向?”
“车我掏钱给你修了。”
“说啥呢你?这不是你掏钱我掏钱的问题,这是教育下一代的问题,长大了不就成杀人放火黑社会么?”
“我回去好好说说他。”
“你自己都进去了,孩子听你的么?”校长背靠着桑塔纳,对着墙根大吐。
他举头望月,月光清冽,月心深处黑影斑驳。
九
中午烈日高照,老金家狗肉馆扎啤打折,卡拉OK免费,蓝色塑料凳从屋里排到屋外,招引来全县的苍蝇。待宰的狗们被套上嚼子拴成一团,无精打采地摇起尾巴,在死亡来临前驱赶着苍蝇。
他摇下桑塔纳的车窗,热、苍蝇、肉味、汗味、《爱拼才会赢》一股脑儿涌了进来。
“你想吃冷面还是拌饭?”
孩子摇头。
“在这儿等着,爸爸马上回来。”
他下车,后备厢里拎了麻袋,老金头儿正光着膀子颠马勺。
“谭老五家的狗,昨晚现杀的。”
“三十五。”油珠飞溅,老金被烫得呲牙。
“五十。”
他收了四张十元票子,钻回车,孩子戴上蓝色的塑料头盔。
“这么热,不嫌捂么?”
“为啥给我买克塞帽?”孩子的目光透过头盔的塑料窗射向他。
“昨晚爸爸错了,不该砸顾龙龙的帽子。”
“你赔他一个就行了,为啥还给我买?为啥开别人家的车去学校接我?”
“爸爸给单位上班,这是单位的车。”他摇上车窗,点火,挂挡,县城的街巷在眼前游移起来。
“这是姓谭的车吧?”
“这是单位的车,你谭叔也在单位上班。”
以前他问扬扬喜欢皇冠还是桑塔纳。孩子说就喜欢咱家东风大卡,坐着高高的,外面一切都是矮的。
“谭叔说你碰着他车了,”他把手放在头盔上,“爸爸带你认个错儿。”
“所以你才给我买克塞帽?”孩子摘下头盔,额头一层汗。
“这是两码事儿,你把单位的车碰了,就应该认错。”
“他先摁喇叭吓唬我。”
“那也不能碰人家车。”
“你不是说单位的车么?”
“人家的车就是单位的车!”
“他说我妈没出门,我妈跟人跑了。”
“你妈跟没跟人跑,他说的不算!”
“他说你也没出门,你蹲监狱了。”
“还嘴硬!”他扇了孩子一巴掌,桑塔纳急停在龙潭驾校门口。
和周双玉打得最火热的时候,他不是没想过离婚。拉扬扬去国道边的全鱼馆,没人吃饭,也没人打麻将,周双玉拿出两包蜂蜜花生,让扬扬在楼下看黄飞鸿的录像,笑着拽他上了楼。再下楼,他发现花生原封不动,问黄飞鸿好不好看,扬扬也不说话。抄小路往家赶,很颠,扬扬下了两次车,迎风吐一次,干呕一次。他在里面很后悔。出事前扬扬应该瞒着没告诉她。出了事,一切就难说了,毕竟是个孩子。
“我妈是不是跟人跑了?”孩子紧紧抱着头盔。
“没跑!”
“你蹲没蹲监狱?”
“没蹲!”
“我凭啥信你?”
“凭我是你爸!不信我信谁?”
“你让我咋认错?”孩子有哭音了。
“你在学校咋跟老师认错,就咋跟谭校长认错。”他伸手去摸孩子的头,被挡开了。
街对面一排杨树,女疯子光着身子手舞足蹈,扬扬用头盔盖住双眼,他一个大弯拐进驾校。
十
静默的东芝彩电,《午间新闻》男主播的嘴一张一合,像是在配合校长讲电话。
他小声问孩子吃不吃桌上的溜肉段。孩子摇摇头,戴上了头盔。
“市局这帮犊子!”校长撂下电话。
“谭叔叔对不起,”孩子弯腰鞠躬,在头盔里闷声闷气,“我错了。”
“你咋错了?”
“我不该砸你的车。”孩子腰一直弯着,像是被头盔压的。
“破玩意儿摘下来,”校长笑着说,“先吃饭吧。”
“我俩吃完了,”他也笑,“他得赶紧去学校,踢球比赛。”
“还比赛呢?真好,给我当儿子吧,”校长指着墙上的明星照,“这是你在市里的妹妹,你在县里给我当儿子,行不行?”
孩子不说话,从头盔里看他。
“咋地,还不愿意啊?”校长用瓶起子敲了一下头盔。
“扬扬,好好认个错儿。”他摘下儿子的头盔。
“叔叔我错了。”
“给不给我当儿子?”
孩子又看他,他把头转向窗外。
“我可以认她做干妹妹。”孩子对着明星照说。
“行啊,”校长拍腿大笑,“你家小子牛!”
他笑着接过瓶起子,往口杯里倒啤酒,照例不起沫。孩子抱着头盔往外走,校长遥控器一指,男主播说话了:“我省未来一周会持续有大范围降雨,将导致多河流水位上涨,有关部门正积极启动防汛应急措施—”
“瞧见没,又要发洪水了,”校长干掉一杯啤酒,“今年谁下乡包地谁倒血霉。”
他从窗子往楼下看,孩子走过桑塔纳,折回来,抡起头盔猛砸。桑塔纳岿然不动,克赛帽成了蓝色的小碎片,一切寂然无声,只有东芝立式喋喋不休:“在米洛舍维奇和人民军的支持下,克罗地亚与波黑的塞族人通过武力手段—”
“下午市局有人过来,”校长关掉音量,光着膀子,连开四瓶啤酒,“中午咱俩少整点儿。”
他搬来椅子,背窗坐下,夹起一块黄澄澄的溜肉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