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鸟者的脉冲星


文/王卡

  
22:35
有声阅读 | 观鸟者的脉冲星
朗读者-大卫

刚来C市时,心中苦闷得很。

主要是之前车祸做了开颅手术,伤口反复疼痛,真的头痛欲裂。其次是住院六个月写的手稿都被出版社拒绝了。没有稿酬,家人不理解,感觉人生无望。所以我来C市找我同学李东宸。他碍于面子给我安排一个轻松的工作——观鸟。

李东宸是一家野生鸟类保护组织负责人,早早地结了婚,现在有两个孩子。家里有九套房,吃喝不愁。创办了这家NGO主要是为了积德。我说:“你家庭幸福美满,不需要积德了。”他说:“你不懂,我找大师指点过,善事要做一辈子,我这辈子的福报是我家三代积累的。”我说:“在理,我们家这么倒霉是不是上辈子作恶了?”他说:“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你这辈子没作恶。”

李东宸的观鸟会每年春季会招聘大量观鸟人来统计鸟的种类。相传C市有189种野生鸟类,但这半个世纪以来的观鸟记录都是169种。为了积累福报,我也加入观鸟会,每天的工作内容就是观鸟。我住在李东宸的一套房子里,这里也是他的办公室。他家依山而建,后院就是一片翠绿。六点吃完早餐,我背着包,挎着一台八倍率望远镜,拿了一台100倍变焦的手机在后山溜达。观鸟不是拍鸟,不需要专业的摄影装备,一台长焦手机足够。

我沿着一条破损的台阶走到半山腰,前面的林子更加茂密已经没有路。脚下是一片被栅栏围起来的菜园子,我看到山顶有一排白色的房子,样子很古怪,也没人烟,很像中世纪的古堡。这时,一名老人背着扁担从一片翠绿中钻了出来。我问:“师傅,请问上面还有路吗?”老人摆了摆手,说了句我听不懂的方言。老人挑着扁担离开,我看到他挑的筐内是一些野果和野菜。我不甘心,沿着老人走过的路继续上山。我在一片翠绿中穿行,终于接近山顶。此时的我被绿植掩埋,只听到头顶各种鸟鸣。双手拨开绿叶,看到一排绿色的铁栅栏挡住去路。我看到栅栏上立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禁区,严禁入内”。我已经接近白房子,便拿出手机拍照。正拍着,一声悦耳的鸟鸣传来,一只通体土黄色的鸟落在栅栏上,听它的叫声异常欢快,像是在求偶。接着又落下一只,我悄悄地举起手机瞄准它俩,就像偷窥一般连拍了几张。两只鸟估计感觉到我在拍它,忽的一声飞到围栏里面去了。林间一阵寒意袭来,这里人迹罕至,我怕这里是生化实验基地,顿时心里发毛,想赶紧离开。

正要离开的时候,一个声音叫住我,“你好”。我转身,看到围栏里面站着一个戴黑框眼镜的女孩。我又往前走了两步,她穿着一件灯芯绒背带裤,上衣是一件法兰绒暗红方格衬衣。面容姣好,鼻梁很高,嘴角上扬,眼睛笑着,大概三十来岁。我说:“不好意思打扰了。”女孩说:“你是来爬山的?”我举了举手里的手机,说:“我是观鸟会的,这里鸟挺多。”女孩说:“那你可以进来观鸟。”我说:“方便吗?”女孩说:“方便。”她用钥匙打开围栏上的小铁门,我说了声“谢谢”钻了进去。那种感觉,就像闯入一个禁地,非常美妙。

山顶开阔,是一片丘陵,前后院都是林子,中间空地是两排三层楼的白房子。我说:“这里是什么基地?”女孩说:“这不是基地,这是天文台。”我看了看眼前的白房子,有一栋房子是半圆形屋顶。我说:“你是天文学家?”女孩说:“不像吗?”我说:“不像,我印象中,天文学家都是老学究,满头银发拄着拐杖。”女孩说:“电影看多了吧。”我说:“我真看了不少电影,起码有一千部。”女孩说:“我看得比你多。”我说:“天文台有几名员工?”女孩说:“就我一个。”我说:“这么大的地方就你一个人不害怕吗?”女孩说:“刚来的时候害怕,现在不怕了,干我们这个,都是无神论者。”我哦了一声。女孩问:“你是无神论吗?”我说:“我也不知道,我有时候啥都信,有时候又啥都不信。”女孩笑了笑。

我跟着她来到一片树林。女孩说:“那边鸟多。”我和她走进林子。各种鸣叫不绝入耳,还有啄木鸟啄树皮的声音。我把观鸟手册递给她说:“你帮我对比下林子里的鸟吧。”我拍了一些鸟的照片,她帮我拿着观鸟手册做着对比。看着她认真的样子,我问她:“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她说:“我叫苏星辰,你呢?”我说:“我叫董不懂,很高兴认识你。”她笑了笑,“董不懂?这个名字好,是个疑问句。”我说:“咱俩名字连起来叫不懂星辰。”她说:“也可以叫董不懂星辰?”我俩说笑着,头顶的鸟儿也在唱歌。气氛融洽,各聊各的。大部分鸟是成群聚集的,我把它们的数量也记录下来。山顶的林子里竟然观测到十八种鸟,数量有几百只,有八种是国家二级保护。

我说:“你这里可比动物园强多了。”苏星辰说:“动物园里的鸟不叫。”我说:“你们观测星象也是这样记录吗?“”她说:“也不是,现在都是自动观测,很少人为观测了。”我说:“我以为跟观鸟一样呢,举着望远镜找目标。”她说:“光学望远镜时代是这样的,现在都是射电望远镜了。”我说:“那你平时都做什么?”她说:“平时就是喝咖啡,看书,整理观测数据,然后自己写点程序什么的。”我说:“你这生活也太慢了吧。”她说:“生命本来就很慢,地球可是进化了四十亿年才有了生命体哦。”我说:“我能去天文台参观下吗?”她说:“下次吧,今天没收拾,比较乱。我和她约好明天再来就从大路下山了,原来今天我走的是条荒废的小路。

我回到观鸟会,把今天的观测成果告诉李东宸。种类和数量超出了他的预期,他说:“你在哪儿观测的?第一天比我还多。”我指了指后山,“就是后山山顶啊。”李东宸说:“你上山顶了?”我说:“是啊。”他说:“那可是军事禁区,你能进去?”我有些纳闷,但又不想挑明。我说:“是不是山顶不知道,就是后山那片林子。”李东宸说:“明天我和你一起去。”李东宸连忙翻开观鸟手册,指着其中一只鸟说:“这种鸟叫林斑小鸮,1884年在咱们这儿被人观测到,从此以后呢再也没有出现过,世界上的鸟类学家认为它们已经灭绝了。但去年有位国外游客声称见过小鸮,但没有相片存世。你如果能发现它,你就能载入史册。”说完,李东宸拿了一台单反相机交给我:“单位最好的器材交给你了,相信你鸟运不错。”

晚上,李东宸请大家吃烧烤。李东宸说:“老董鸟运好,咱们这儿的观鸟记录,很可能要被他打破。”我说:“我一个半残的人,打破啥记录啊。”当天,我们四个都喝多了,夜市摊没厕所,我们跑到小树林撒尿。撒尿的时候,我仰望星空,星空格外璀璨,有一颗星星格外明亮,又大又亮。我提上裤子,拿出我的100倍变焦手机,拍下这颗最亮的星。李东宸打了个哆嗦,说:“还是野外尿尿爽,能尿到高潮。”李东宸提上裤子说:“黑不拉几的又拍鸟呢?”我说:“不是,拍星星呢。”李东宸凑过来看着我手机说:“你这手机不行,得用望远镜拍。”我说:“别动,最黑的夜,才能拍到最亮的星。”李东宸沾着尿液的手拍了拍我的肩膀说:“走吧。”我手一抖,拍虚了。

第二天我俩醒来已经上午十点了,来不及吃早餐。我在厨房洗了个西红柿吃,我咬了一口,西红柿汁飞溅出来。我抹了把脸说:“你这西红柿好吃,水多。”李东宸说:“还不都一样。”我和李东宸来到后山,鸟儿都出去觅食了,没见到多少,而且都是我昨天记录在册的鸟。李东宸说:“下次要早一点,林鸟一般六点就醒了。”我俩指着山顶的白房子说:“要不进去看看。”他说:“进不去,这是军事基地,小心吃枪子儿。”我说:“你进去过吗?”他说:“我在这住多少年了,我还不知道吗!”我说:“你先回去吧,我在这里埋伏一会,昨天就在这拍的。”他说:“行,那你小心点,如果有人拿枪对着你,你就用相机拍他。”我说:“好。”他说:“我先走了,今天有一笔经费到账,晚上可以给你工资。”

李东宸走后,我又穿过一片翠绿来到围栏处,喊了声苏星辰。不一会,苏星辰从白房子外的步梯下来。苏星辰说:“你怎么没走大门?”我说:“不好意思,昨天没记你电话,来之前应该给你说一声。”苏星辰说:“没事,进来吧。”她打开小铁门,我钻了进去。苏星辰问:“刚才是你朋友?”我说:“对,他是观鸟会会长李东宸,他就住在下面的小区。”我指了指山下一栋楼。苏星辰眼神闪烁了一下。我说:“你俩应该见过吧?”苏星辰说:“不认识。”我跟着她顺着步梯上了三楼,是她的办公室。桌子上几台电脑都开着,在默默记录数据。

我把昨天拍的星空给她看。我说:“这颗星是什么星啊,这么亮。”她说:“这是咱们国家的空间站,天宫一号。”我说:“原来不是星星啊。”她说:“算是人造星星吧。空间站亮是因为距离地球近,恒星也很亮,最亮的天狼星距离地球也有8.6光年。”我说:“你在这里主要观测什么呀?”苏星辰说:“我主要观测脉冲星。”我说:“听名字好像很牛逼。”她说:“是一种自转速度极快的中子星。”我又问:“中子星是什么?”她说:“就是晚年的恒星,质量比黑洞要小。”我本想问黑洞是什么,但为了避免她说我傻逼,我忍住了。我看到墙上挂着一个外国女生的相片。我说:“这是谁?”她说:“这是乔瑟琳·贝尔,是她发现了脉冲星,她的导师获得了1974年诺贝尔物理学奖。因为她当时还是一名学生,而且是女性,诺贝尔学会并不知道她的存在,并没有给她颁奖。”我看到苏星辰久久凝视着贝尔,脸上写满惋惜。我走到电脑前看着波形图。我问:“这是什么?”她说:“你怎么这么多问题,就像小学生。”我说:“最后一个问题了。”她说:“如果找到新的脉冲星就会有波形显示。”我说:“你找到了吗?”她没说话。

我将观鸟手册摆在桌上,说:“你见过这种鸟吗?”她看了看说:“我见过。”我说:“这种鸟在1884年以后就再也没有人观测到,预计全球种群数量不会超过二百只。”她走近仔细看了看,说:“我真的见过,但我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我的眼睛不会骗人,我能用肉眼记住两千颗恒星。”我说:“什么时候见到的?”她说:“每年春季都能见到,它们就落在天文台上的望远镜上,每次都是我去清理它们的粪便。”我有些兴奋,说:“今年还没见吗?”她说:“是。”我说:“好事,说明快来了。”

这时,我接到李东宸的电话。李东宸说:“你在哪?”我说:“在山顶,观鸟。”李东宸说:“你别回来了,小区被封了。”我说:“怎么回事?”李东宸说:“小区发现两例阳性,我们都得拉去隔离。”我说:“那你注意安全。”李东宸说:“那你住哪?”我说:“我住山顶。”李东宸说:“你进去了。”我说:“进来了。”我挂了电话,问苏星辰:“你这还有地方住吗?”苏星辰说:“有的,每年暑假我们有公开课,很多小朋友会来做夏令营。我们有四十多张床。”苏星辰带我参观宿舍,是木质的上下铺。我说:“咱们还得准备点蔬菜水果什么的,我感觉得在这儿呆上一阵。”苏星辰说:“都有,这里有菜园子。”她带我参观菜园。西红柿、青辣椒、白萝卜、卷心菜、芦笋、丝瓜还真是什么都有。我说:“你这儿真是世外桃源。”她笑了笑说:“别人看是世外桃源,在我这儿只是一次修行。”我说:“人这一辈子不也是修行吗?”她拽下两个西红柿,递给我一个,说:“尝尝,有机的,没打药。”我咬了一口,西红柿汁溅了出来,飞溅到她脸上。我连忙说对不起,伸手给她擦拭脸庞。她躲闪了一下,但还是让我擦拭。她的皮肤很有弹性,像婴儿的。她取下眼镜,用衣襟擦拭着。我说:“菜市场的西红柿不是这个味。”她说:“如果让你一辈子呆在这儿,你愿意吗?”我说:“我还没想这个问题。如果就咱俩,我愿意。”

晚上,苏星辰煎了两块牛排,撒上西红柿碎块非常可口。我俩透过天文台的天窗望向宇宙,星辰很近,仿佛伸手可摘。苏星辰问我:“你除了观鸟还做什么?”我说:“我曾经写小说。”她说:“什么类型的?”我说:“就是身边的人和事,回头可能也写写你。”苏星辰笑了,“那你写完记得给我看。”我说:“我可能写不了了,没感觉了。”苏星辰说:“先别着急,也许在这里能找到灵感。”我深吸一口气,咽下一块牛排。苏星辰喝了口苹果酒说:“我坐过牢。”我有些吃惊,很难想象一个天文学家坐过牢。我说:“因为什么?”她说:“因为非法集资。”我说:“你怎么会非法集资呢?”她说:“那会刚大学毕业,被人利用了。”我说:“理解。”她说:“判了三年,我在监狱自学的天文学,出来后找工作没人要。然后就来到这个全国最小的天文台任职。”她脸颊微红,好像喝醉了。她接着说:“这座天文台是私立的。”我说:“公立私立发工资就行,也没人管你,不是挺好的吗?”她说:“你不觉得这里和牢房一样吗?”我想了想说:“牢房可没这么多鸟。”她笑了笑。我说:“你的经历可以写本书。”她说:“写什么?写星星还是写人?”我说:“当然写你自己了,我感觉你有很多经历,很吸引我。”那晚我俩喝了很多苹果酒,是她自己酿造的。

我俩在山上就这样过了一周,山下不断传来新增病例的消息,这个城市已经有二百多例了,封锁更加严厉,物资控制更加严格。但丝毫没有影响到天文台,也没人来偷这里的菜。我每天除了观鸟,还种菜,清理望远镜上的鸟屎。她每天洗菜做饭、记录数据。我一直想看到脉冲星的样子,她却说脉冲星肉眼看不到,只能检测到脉冲信号。我的观鸟手册上已经记录到189种鸟了,只差一种,我就能打破这里的观鸟记录。

傍晚时分,我照例爬上天文台的穹型屋顶去清理望远镜。一只小巧的鸟落在我面前,它瞪着我,两只浑圆的眼睛全身毛茸茸的,虹膜是纯黄色的,瞳孔是黑色的。我认出来了,是林斑小鸮。我下意识地想要拿出手机拍照,却发现没带手机。虽然我旁边是一台大口径望远镜。林斑小鸮歪着头,上下打量着我。就在这时,我头顶传来振翅的声音,这声音越来越大。我抬头一看是一群林斑小鸮朝着我飞来。它们振翅的姿态非常优美,足足有五十多只,它们应该是一个大家庭。这些林斑小鸮落在天文望远镜边缘围成一个圈,它们梳理着羽毛。有几只发出“咕咕”的叫声。接着,它们在望远镜上排便。之后它们腾空而起,消失在夜色中,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我连忙爬下天文台,朝着工作间大喊:“星辰,我发现林斑小鸮了,不是一只,是一群。”工作间却没有苏星辰的踪影,只有几台电脑在输出数据,和以往不同的是,打印机开始工作了。我拿起打印的数据单,看到一串波形,我知道,这是一颗新发现的脉冲星。

责任编辑:讷讷 onewenzhang@wufazhuc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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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王卡
王卡  
家具设计师,野保志愿者,短篇小说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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