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火灾


文/张明晟

  
23:32
有声阅读 | 一场火灾
朗读者-大卫

华通商厦北门往南三十米,一个报刊亭,三面外壁铺满字符,正对路口的印着多乐士油漆和本地一家男科医院的广告,各占半面,剩余两面变得碎片化,市场下沉到办证刻章和枪支迷药,字迹模糊,后面跟着的电话号码有些看不清。亭主不到三十岁,男性,穿印有梅西的运动衫,在三面关于安居,病痛和暴力情欲的信息流里安然坐着,刷短视频。

火灾发生时,他第一个从楼外冲进火场,恐惧被兴奋吞没,坚信自己终于迎来机会成为传奇。

拳王在午后走进大厦,拳馆在6层,人少,放眼望去全是空闲中的沙袋,拳台下有张躺椅,71岁的教练躺在上面午休,口水流到地上,阳光聚焦,反射闪亮光点。拳王叫醒他,然后去更衣室换衣服。他的柜子在角落,脱光,看见褶皱翻涌的身体,他赢得冠军已是十七年前的事。

7层的川菜餐厅,午高峰已过。后厨,徒弟给主厨续上茶水,两人边吃边聊,主厨说徒弟今天的菜过甜,喧宾夺主,掩盖食材本身,不应该。徒弟说这是自己改良的,他问了朋友和其他顾客,大家更爱吃甜的。主厨点头,说多考虑食客感受能让你成为一个好的厨师,不考虑食客感受能让你成为一个顶级厨师。

“你得当最好的。”主厨说。

华通商厦外墙布满脚手架,绿色的网被钢管编织出来,工人是网中穿行的蜘蛛。24层,4名电焊工正在午休,其中最年轻的工人不到20岁,刚考上武汉大学,准备用这个暑假的时间挣够自己一年的学费。他躺在脚手架上,望着天空,脑子里开始幻想自己的校园爱情。

负二层的碟片出租屋,店主把一名戴着眼镜的胖子带进里屋,房间昏暗,肮脏,店主拉开电灯开关,四周货架上成千上万的赤裸肉体跃然眼前,胖子走向日本专区,推了推眼镜,开始挑选。

碟片店旁边的钟表精修店,一个盘着头发穿深色套裙的女人正在等待。修表师傅双臂支在桌子上,戴着单片放大眼镜的脑袋深深垂下,被脖颈吊起来,氛围庄重。

两点到了,钟表店内侧的巨大西洋座钟响起来,浑厚。声音从负二层开始扩散,涟漪传到楼顶天台上正在休息的媒体公司高管,他把咖啡杯扔进垃圾桶,走回办公室。

第一缕火星出现的时候,座钟的余响还未散去。

最年轻的电焊工人从午休中苏醒过来,他戴好安全帽,接通焊枪电源,开工。他的脚边堆着刚才用来遮挡太阳的麻布,凹成中间高两边低的造型,像老家的山脉。

24层的外立面空气中弥漫着金属熔断的味道,最年老的电焊工人对此甘之如饴。老工人54岁,出生在一座军工厂家属区,小学开始踢球,自诩为中国的马拉多纳,高中毕业接父亲的班去工厂里当钳工,三年后辞职创业,然后失败,接二连三地失败,近五十岁再次成为一名电焊工人,焊接的味道能让他回到自己在厂子里的那些时光,那时候他每天早上都能晨勃,对未来充满侵略性。

气味变了,老工人最先闻到,他转过头,看见年轻工人脚边的麻布被电焊溅出的火星引燃,剧烈烧着,马上烧到年轻工人的腿。

“火!”他惊叫。

年轻工人转头,看见麻布燃烧,吓得跳起来。他从没遇到过这种情况,缺乏经验,慌乱之中,他一脚把燃烧着的麻布从脚手架上踢了下去。

这团麻布贴着墙壁从24层向下缓缓坠落,路过7层的墙面时引燃了外立面缺口内的保温层,火势凶猛猛烈地扩张,三条火线沿着脚手架攀附而上。

下午两点零二分,华通商厦的特大型火灾于外墙开始。

脚手架上的悲剧最先发生,火焰像蛇一样盘旋而上,速度比某样东西从24层往下落更快,电焊工人们试图敲碎大厦外侧窗户的玻璃,用电焊机,头盔和插座轮流敲打,但玻璃连条缝隙都没出现,这是双层钢化玻璃,中间有惰性气体。有电焊工人想用焊枪试试,老工人阻止他说有可能会爆炸,正犹豫着,火已经烧到脚下。年轻工人开始往上爬,其他工人也抓上脚手架平台间的钢筋,向上攀登。华通商厦一共有27层,火焰在25至26层之间吞没了他们,三名工人的尸体跟随脚手架一同燃烧、坍塌,年轻工人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用力向外跃出,摊开双手,在空中滑翔了有十几秒,风把席卷他全身的火焰都吹走,他摔在地上,汁液四溅。两位打扮入时的围观女士惊叫,这时周围围观火灾的民众才第一次意识到真的有人因这场火灾而丧命。

一个中年男人脱下外套,盖住尸体,他竭力劝说周围的人群离开,但大家都盯着大厦着火的地方,没人移开目光。脚手架开始往下掉落燃烧着的木板,民众惊慌逃开,一个孩子被砸到,压在木板下,三个大学生模样的年轻男子脱下上衣,缠在手上,用水浇湿。他们试图抬起木板,尽管每个人都心知肚明那个孩子已经死去。三十秒,他们因受不了烧灼而放弃。火灾结束后他们在医院再次相遇,惊奇地发现三个人的烧伤都在同样的位置——左手延伸至左肩。互换了联系方式后,他们的友情持续了整整五十年。

火焰吞噬完脚手架,开始袭击大厦内部。

报刊亭亭主在这时拉下卷帘门,他戴好兜帽、防风眼镜、面巾,用了整整十二瓶矿泉水浇湿自己全身,然后冲进大厦。他口袋里塞了近三十条沾满水的手帕,这些手帕后来真的有救到一些人,但他冲入火场的行为直至一个月后仍被专家说是鲁莽愚蠢的。

亭主冲进华通大厦后,有几个男人也想跟随他冲进去,找水之际,有个烫着卷发的中年阿姨在后面高喊:

“大家都让一让,离远一点,消防员马上就来了。”

有人跟着说:

“对,别进去添乱了。到时候消防员同志还得多救一个。”

男人们就都停下来,望着不断下坠的脚手架残骸,呼吁大家后撤,这时候又有两名电焊工人的尸体落到地上,已经碳化,惊叫声不断,一位老人叹气:

“真是一场大火啊。”

一个学生打扮的女生拿出手机拍视频,很快,几十只手端着手机举起来,场面很像上个月刚在这座城市举行的巨星演唱会现场。

陆续开始有人从华通商厦的正门里跑出来。

火烧到内层的时候,防火警报骤然大作。华通商厦1到5层是商场,5层往上是写字间、高端餐饮和私人会所,与之相对,所有不够入流的小店铺都密密麻麻地挤在负一负二,负三负四是停车场,在这场火灾中受灾最小的区域。

听到警报,11层一家烤鸭店的服务员最先反应过来,四个女生,手牵手从楼梯间往下跑,只跑了半层就被黑烟熏得几近窒息,折返回到11层,从另外一个楼梯间往下走,依然遭遇黑烟。再次回到11层后,电梯门口已经人山人海,黑压压的头顶紧紧挨在一起,电梯门开,最前方的人头海整体进去一大块。这两部电梯在运送了四趟后,因为火势的扩散都坠落在负四层,两部电梯加起来共有二十一名死者,四位死于坠落,十七位死于窒息。

四个女生决定往楼上走,她说她在新闻里看到过,有一种云梯能够把在天台的人接下去。

“往上面跑,能见到光我们就能得救。”她坚定地说。

与此同时,负二层发生了大规模踩踏事故。

负二层分为美食区和小商品区,警报响起后,争执不断发生。一家芋圆店的店主最先挡在门口,要求四散逃跑的顾客先买单,旁边的卤味店和美甲店等纷纷效仿,一个身材高大的青年男顾客率先出手,一拳打倒阻挡自己的热干面店店主,一记摆拳,有力准确地命中店主左眼。热干面店店主的倒下预示着店家防线的溃坝,剩下的店主纷纷放弃阻拦,美食区大量滞留顾客在一瞬间倾泻而出,高大青年男顾客就站在出口右侧,高举右臂,为大家指明路线,像风暴中的灯塔。火灾后,热干面店店主和高大青年男顾客都存活下来,男青年赔了十万零八千块,两万八千块的治疗费用,八万块的和解费用。

小商品区离楼梯口很近,警报响后,几个人跑出去,更多人呆在原地,卖小五金件的店主跟来买指甲刀的顾客说:

“应该是警报坏了,老商场,什么东西都经常坏。”

负二层没有窗户,看不见火和烟,火灾的痕迹只在一切已经来不及的时候才显现出来。

修表女人有些紧张,她询问修表师傅修好了吗,师傅说修到一半,零件都拆下来了,装也不好装。这时候美食区的大部队到了,脚步声像擂鼓,原本还在观望的两个女生看到大部队过来,迅速跑向楼梯口,互相拖拽着对方。

整个负二层的人都跑起来,真正开始焦急起来,楼梯口出现在视野里,所有人都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有人被小商品区的柜台和杂物绊倒,接着有更多人被这些被绊倒的人的身体绊倒,踩踏就在这时发生,最开始是跑,后面是爬,有人在无数双脚底下爬,没挨几脚就失去意识,直至死亡;有人在一层又一层已经倒下的身体上面爬,所有人都面朝着楼梯口,这是他们狂热的根源。这场踩踏事故死了27人,踩踏的实际发生地离狭窄的楼梯口还有很长一段距离。

修表女人没第一时间涌向楼梯口,之后就被蜂拥而上的人群挤进了修表柜台里,和她一起被挤进去的还有刚从隔壁跑出来的戴着眼镜的胖子,人群接着往修表柜台里面挤,修表师傅用放零件的布把正在修的表包裹起来,揣进上衣内侧的口袋里,人群继续扩张,修表柜台原本只能容纳一人的空间里,三个人紧紧贴在那座刚刚报过时的西洋座钟上。

胖子竭力翻身,把另一只胳膊伸过修表师傅和修表女人,背对人群围住他俩,他原本提在手上的塑料袋摔在地上,两盒色情DVD,就摔在女人的套裙旁边。踩踏结束后,胖子拨开人群带着女人和修表师傅从另一个楼梯口走出大厦,因为脂肪的厚重,他只断了一根肋骨,被他保护的女人和修表师傅毫发无损。火灾结束后的次年,春天,胖子终于和女人开始恋爱,两人经历了异地、异国,几次离别与重逢,辗转近十年,最终还是分开。

胖子走出大厦,消防车的声音从远方传来。

最先知道消防车到来的是在天台避难的人,他们大多从六层以上的地方到来,坚信自己到了开阔地带就能高枕无忧,其中,两名女性神色夸张地向其余幸存者讲述了电梯最后一次下落的情形,那时她们正在电梯口,电梯门开,里面充斥的黑烟冒出来熏得人不停咳嗽,仍有好几个人走进去。电梯下去后没再上来,所有人都听到一声巨响。

消防车的声音吸引天台幸存者,一个孩子最先看到,他扶着栏杆,探出半个身子,右手前指:

“消防车过来啦!”

所有人都把身子探出去,十几双眼睛盯着从不远处急速驶来的两个红色方块。有人说怎么只来了两辆,有人解答说这是最近的两辆,其他的很快会来,一个穿着时尚的女士抛出一个关键问题:

“云梯能升到这么高吗?”

有人回答:“能升这么高的。”声音很小。

事实上,云梯最多只能升到华通商厦三分之二高度的位置,而且一次最多只能承载8人,但此时他们还不知道。

15层的避难层,拳王和其他人用湿毛巾捂住口鼻等待着,消防车的声音从窗户处传来,每个人的眼睛都亮起来。警铃刚响起来时拳王正在打沙袋,筋疲力尽,教练坐在旁边吹哨,控制拳王出拳节奏,他不允许拳王休息,他说拳王过了可以休息的年纪,也还没到能够休息的年纪。警铃响起,拳王搀扶着教练走到15层,黑烟飘过头顶,拳王推开楼梯间的门,趴在地上大口喘息。很快,避难层挤满了人。

裹得像个粽子一样的亭主最后一个到达这里,他成功在商场层把两个孩子抱出火场,但跑到6层上后火势扩散,他也成为了需要救援的人。到达避难层后,他开始往手无寸布的人手中分发自己口袋里的湿手帕,大部分已经干涸,好在避难层的水龙头仍能工作,打湿,捂住口鼻,能闻到焦味。

消防车到达楼下,两名身材魁梧的消防员卸下水管,连接最近的消防栓,一名消防员把水管接上车后部的水罐,拧开阀门。

有个戴眼镜光头的大爷向周围人讲解:“车上的水泵压力大,能滋到上面,地面的消防栓只能灭比较低的火。”

有人不解:“怎么车上的还会比连着地的压力大?”

大爷神情自豪:“车上的是连着油门的,给的油越多,压力就越大。”

围观群众恍然大悟。

消防员开始工作,一些低点的火陆续被消灭,又再次燃起。两个消防员简单向周围群众询问情况,刚坐电梯下来的人告诉他楼上的情况,从踩踏事故里脱身而出的人告诉他楼下的情况。六名消防员全副武装,从正门端着水管冲进大厦,他们用消防斧,灭火器和阻燃物成功打开两条通路,帮助楼下和商场层的十几名幸存者离开火场。

火点难以控制,指挥决定先救人再救火,15层的避难者从窗户向外呼救,一辆消防车靠近大厦,升高云梯,两名消防员随梯上升,一名消防员进入避难层,用阻燃物封闭门廊,组织人们登上云梯。

拳王说:“让老人孩子先走。”

他站在窗户边缘,帮助人们登上云梯,教练第一个上去,然后是几个孩子,最后是女生,云梯来回三次,清空15层,最后只剩下亭主、拳王和消防员,等待云梯再次升起,亭主开口:

“他们说楼上还有人。”

消防员说顶楼有一些人,亭主握住消防员的手说自己想帮他一起救人,消防员不耐烦地让他赶紧下去。

云梯再升上来,三人下去,拳王搀扶教练上救护车去医院,亭主从自己的报刊亭里拿矿泉水分给大家。四名消防员抱着水管再进大厦,试图浇灭火点,片刻后,所有人都听到里面的爆炸声,地面震动,有玻璃碎片摔下来,砸在两个女人脸上,这两个人也上了救护车。事后调查,10层一间物流公司的办公室里放了五个液化气罐,高温爆炸,两名消防员当场死亡,一名消防员拽着另一名昏迷消防员的腰带将他拖出来。

顶楼的人听到爆炸声,耳鸣,感到楼的晃动,大家都蹲下来,靠住角落。第二个消防队在这时赶来,消防员升高云梯,升到最高,离天台仍有几十米距离,他们不停地往楼下喷水,延缓火势。很快,有围观群众想出办法,他拿来自己的无人机,交给消防队,消防队把四根防火绳一端系在云梯上,一端绑在无人机上,顶楼人收到后,绑在混凝土石柱上,无人机又送去背带,安全锁。

“一次两个!一个锁挂两个绳子!抓着绳子爬下来!”

天台人经历了爆炸和云台高度不够,精神紧张,三十七岁的媒体高管站起来,整理了自己的衣服,拿起背带自己穿上。

“我有两个刚出生的女儿。”

这句话让他顺理成章地成为第一个爬下去的人。两年后,他的儿子出生,这是他的第一个子嗣。五十年后,临终之际他才向守在病床旁的家人讲述了这个让人羞愧的故事,他因为恐惧,编织出一个令人作呕的谎言。

高管下去后,其他幸存者也行动起来,最先跑上来的烤鸭店的服务员说让孩子还小的人先走吧,一个老人把服务员推向边缘,说孩子,你们应该先走。无人机来回送背带和锁扣,云台下降时负责绑绳头悬停,很快电量不足,其他围观群众纷纷拿来自己家的无人机,在消防车旁摆成一排,居然有十二个之多。

运送了两次之后,火焰已经烧到顶楼,最后的三名未来得及登上云梯的避难者从天台上带着火焰跳了下来,成为了遇难者。

华通商厦的这场大火烧到凌晨四点才渐渐熄灭,第二天搜救队进入废墟,在川菜馆后厨墙壁上发现一块巴掌大的缺口,火从那里传进内部,迅速扩散。这里是最初的灾难地,后厨人员无一幸免。

他们在负二层和第6层找到了最多的遇难者遗体,最后一个被找到的是54岁的电焊工人,他被四块漆黑的木板刚好包住,像睡在一张棺材里。搜救人员掀开棺材盖,看见老工人双手交叉放在胸前,脸上不可思议地白净,没有烧灼痕迹。他的前半生都在逃离制度和平淡,唯独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获得了超越他人的安宁。

之后十天,整座城市陷入哭声和初秋的中雨里。

到处都在举行葬礼,市民广场立了一块纪念碑,几十场官司,被告都是华通商厦管理方。一个月后华通商厦的废墟被拆除,旁边的报刊亭也被迁移,亭主拿到安置费之后去了蒙古。拆除现场有不少民众围观,他们是幸存者或者遇难者的家人,他们都身着黑衣,神情肃穆,像在参加一场宏大壮丽的葬礼,一个刚学会走路的小孩子从人群旁路过,透过缝隙,看见一座大楼倒下,笑个不停。

六个半月后,拳王在轻重量级的拳台上K.O对手,赢得冠军。他47岁,他78kg,他只用了3个回合,他的对手24岁,他被媒体评论为中国传奇。教练因为中风没能来到现场,坐在家里通过电视观看直播,拳王对手倒地不起的时候,教练歪斜的嘴角有口水流出来。

责任编辑:梅不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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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张明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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