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裁班


文/常方源

  
34:48
有声阅读 | 总裁班
朗读者-大卫

要不是我妈,我这辈子也不会接触到这么多“总裁”。

会场外,立着一个硕大的广告牌,上面印着主讲老师的照片,下面附上一行大字:打开财富的大门,这里是通往成功的捷径。乌泱泱的一群人攒动着,每个人看上去都对成功充满了希望,他们的脖子上都挂着不同颜色的牌子,有红色的,灰色的,绿色的,蓝色的,我妈有些自豪地跟我说:“我交了六万八,所以我是红色的牌子。”我看向人群,挂红色牌子的还真不少,按我妈的话说,他们应该都是有钱人。

我不知道我妈偷摸地报了多少这样的班了,六万多的学费只学习一天的课程,这么荒唐的事我想都不敢想,大学四年我才花了多少钱?她虽然是我妈,但我并不了解她,尤其在事业上,我们没法达成共识。她对成功的定义是财富,而我对成功的定义是快乐。我一直认为金钱不能带来绝对的快乐,想要真正的快乐也并不比赚钱容易到哪去。当然,我妈觉得我这理论狗屁不通。这次她从东北老家跑来北京上课,说希望我能陪她一起,多了解她的理念和规划,我其实不太想知道她的理念,以我对她的了解,无非还是金钱那点事。但我妈一再坚持,甚至哭天抹泪地威胁我,无奈之下,我只能不情愿地来了。

会场内有若干张桌子,每个桌子能容纳十人,我大概数了下,这里能容纳个百十来人。桌子上摆放着一个极为醒目的带有编号的牌子,是分组用的。位置靠前的,是挂着红牌的有钱人们,个个红光满面。每桌配有一名漂亮的女工作人员服务大家,我举着脖子上的牌问:“服务员你好,请问我坐哪个桌?”她不失礼貌地笑着对我说:“我不是服务员,请叫我小天使。”

后来我才知道小天使是这些工作人员的统称,她们负责服务学员的衣食住行,以及思想上的进步,但为什么要叫小天使,到最后我也没整明白。像我这种被挂有红牌的总裁带进来的旁听生就只能坐在靠后的角落里,别人桌上摆的饮料都是红牛和依云,在我们这桌,只有几个油腻腻的大暖瓶,服务我们的小天使长得也没有别的桌的天使好看。

我观察着形形色色的人,猜想着他们的行业,这些人大多年龄偏大,谢顶的,肥胖的,穿红着绿的,怎么看都看不出他们的“真正实力”。坐在我前面的一个笑眯眯的大哥回身趴在椅背上冲我说,“妹子,你干啥行业的?”我说,“作家。”他有点不敢相信地看着我说,“作家也来上总裁班了?是不是你们行业没钱赚啊。”我后悔自己的坦白,让我有点不知所措的尴尬,正想着怎么回答他呢,会场里突然放起了音乐,一名身着奢华套装的主持人登场。

主持人用喊话的语气大声地说:“大家早晨好!”学员们高举双手:“好!”主持人又说:“大家要不要发财?”学员们说:“要!”主持人高涨着情绪,嘶吼着声音说:“让我们全体起立,拥抱身边的同学,他可能成为你财富之路的同行者。”然后会场内掀起了高潮,认识的,不认识的,都起身互相拥抱,拍肩搭背的,搞得彼此很热络的样子。坐我前面的大哥张开双臂朝我走来,我退了一步面露难色地说:“我可不能给你带来什么财富。”大哥双手停留在半空中,舔了舔干涩的嘴唇问:“咋呢妹子,你不是作家吗?以后帮我写个宣传语啥的。”我说:“大哥你什么企业啊?”他凑近一步傻笑着说:“我是卖胸罩的。”

随着一波颇有煽动力的互动,主持人宣布,今天的主讲老师闪亮登场。我一直觉得只有二人转的舞台上才用闪亮登场这种词。我并不是歧视这种总裁班,我也是抱着一种学习的态度来了解我母亲这辈的商人是怎么前行的,但从我进到会场,就感觉种种不适,这跟传销组织有什么区别呢?我安慰着自己耐住性子,也许形式有点浮夸,但老师没准很靠谱呢?我目视着一身订制西装,个子不高,南方长相,三十左右岁的男子上台。他非常自信地环视了台下,如教父般向学员挥了挥手,然后我看到他弓着腰,从丹田把气运到胸口,再运到喉咙,最后用力的呐喊了一声:“同学们上午好!”那个“好”字从会场的音响里传出好像一只猛兽在咆哮,吓得我浑身一紧。

前排大哥再一次扭过头跟我说:“老妹,你第一次上课吧?我跟你说,这老师那可是个人物,我是听了好几次他的课了,他的至理名言是不做第一,就做唯一。他以前有过好几个亿,随便投投资就赔光了,后来白手起家,又赚了好几个亿。”我憋不住笑出了声:“他那么厉害还能把钱赔光啊?”大哥有点着急地说:“老妹,一看你就是做学问的,你不懂商界,我们商界的大鳄都是用巨资交学费,学到的都是经验。”他说完认真地捋了捋所剩无几的头发继续说:“就说我吧,我之前卖药,减肥药,看你这么瘦也用不着,但是那药卖得好哇,那年是几几年来着?反正赚了几十万,那是个大数啊,能在我老家盖好几个大别墅了,但后来有个人吃我的药吃出肾衰竭了,要告我,我给拿了50万把这事平了,不然你哥我现在就在小铁窗里蹲着了。”他说话的语速很快,滔滔不绝,口角的白沫一层一层地涌出,我并没有想继续听下去的意思,但他丝毫没有发觉,接着又说:“后来你猜哥干啥去了,哥卖衣服,东莞那还有个地方叫虎门你知道吗?搞服装批发的,别人一听东莞都觉得是情色之地,那是他们了解的太片面了,哥跟你说,那时候哥是第一批租档口卖衣服的,那生意好的,怎么跟你形容呢?就那店门口拿货的人啊,那真是人山人海啊。”他用手比划着人海的样子,脸上充满着骄傲的神情。我说:“然后呢?”大哥把手缓缓地收回来,样子有点落寞地说:“后来就有了淘宝了,人家都直接去工厂批发做网店了,我就没生意了。”大哥失落了一下,眼里瞬间又有了光,他还想继续跟我说他的发家史,被我强行制止了。我说先听课吧,咱下课再说。他用力地点点头,用舌头舔了舔嘴角的白沫,不情愿地把身体转了回去。

会场的纵深很长,老师迈着铿锵有力的步伐在前几排的学员身边徘徊着,他不往后排走,因为后排的学员不是他的目标,换句话说,后排的学员没有什么消费能力。我的妈妈就坐在第一排,她是老师重点游说对象。老师问:“都在不在?”我妈妈举起双手答:“在!”老师又问:“想不想致富?”我妈妈再答:“想!”前排的学员们显得非常亢奋,他们把氛围烘托得像极了传销组织。老师说:“在我讲课之前,我要先跟大家介绍一位我的复课学员,她名字叫芳芳,多么俗气的名字啊?但没关系,自从上了我的课,我连名字都给她改了,她现在叫表妹,不是我的表妹,是卖表的妹妹。怎么样,有创意吧?够新颖吧?来,让我们有请表妹与大家分享她的心得。”我老远地就看见我妈把脖子抻长,四处张望着,急切地想要一睹表妹的风采。

表妹身穿一套白色裙装,上半身的衣服是具有设计感的,露着半个膀子,下半身的裙子刚刚能遮盖住屁股。她缓缓地站起来,不失优雅地先朝大家挥了挥手,然后她接过小天使递过来的麦克风后,柔柔地说了句:“大家好,我是表妹,卖表的妹妹。”她的普通话说得很蹩脚,广东口音里还夹杂着东北话,再仔细听一听好像还有点四川方言。

“我叫芳芳,是报了老师的课后受到启发,老师给我改名叫表妹。我在澳门卖表,从一个小店员做到了名表代理商,这都要感谢老师的指点。她说完朝老师那方向虔诚又恳切地鞠了一躬。老师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名表是给谁戴的?是给有钱人戴的,想卖出去表就必须要认识很多有钱人,就比如我们的老师,他就是个有钱人。我曾经问过老师,您戴着几百万的表是什么感觉?你们猜老师怎么回答,老师说:‘金钱并没有离开我,只是换了种方式陪伴我。’”说完这句,表妹刻意地停顿了下,嘴角上扬着看向了其他学员,片刻,又是片刻,反应迟钝的学员们意识到此刻应该有掌声了,便开始稀稀拉拉地鼓起了掌。表妹看大家热情度不高,又清了清嗓子继续说:“老师说各行各业都是靠关系维系的,关系就是人脉就是资源,老师给我介绍了很多有钱人,我与这些人合影,发朋友圈,让同行业人知道我的资源和地位,然后,我再接待这些人在澳门游玩,把他们服务好,跟他们成为朋友,让有钱人给我介绍更多的有钱人。现在我不光是卖表,我变成了澳门的名媛,买房买车,移民生子,只有你们想不到的,没有我表妹做不到的。”说到这时,学员们的眼睛有了羡慕的神色,尤其是坐我前面的那位大哥,躁动不安地起起坐坐,生怕错过了所谓的资源。

表妹说完一番话便落座了。老师拿起话筒继续喊话:“同学们在不在?”以我妈妈为首的学员们高涨着喊:“在!”老师得意地不紧不慢地说:“表妹只是我运作的一个成功案例,她的今天将成为你们的明天。我以前不讲究穿戴的,经常是大布衫配短裤,但很多人就质疑我到底是不是有钱人,这个现实的社会最不乏虚荣的人,只要你把自己包装得像模像样,出去骗点钱也就变得容易了许多。”学员们像被灌了迷魂药般用力地点头表示赞同,而我却被这番话搞得若有所思,老师继续讲述着骗钱的套路,我却陷入到刚才那个话题中无法自拔。我在想:这个社会真的如此虚荣吗?我见过很多成功的作家,他们穿着不修边幅,谈吐也粗糙随性,但他们确确实实创作出很多伟大的作品。我听说过一个作家,一直在村里养猪,碌碌无闻,直到这个村子接到上级单位通知,说他们村里出了个茅奖作家,让村长务必找到此人,希望他能去县里的文化局就职。但因为作家用的是笔名,让村长很难展开寻找工作,于是村长鼓动了村民,用举报揭发的方式,推选出全村最有可能写出文章的人,终于,村长在猪圈里找到了正在喂猪的作家。村长崇敬地握住了作家刚刚摸过猪粪便的双手,再三地感谢了作家为全村争夺了荣誉,让一个默默无闻,朴实又简陋的村子因作家的得奖而蓬荜生辉。村长不懂啥叫茅奖,他只知道文化局是多么让人向往又没法高攀的胜地,但让村长吃惊的是,当他告知作家可以逃离贫困去县里高就时,作家委婉地拒绝了。作家说如果生活富足了,世俗了,那他也将不再纯粹,不再有创作的欲望,他希望一辈子与猪为伴,因为猪是简单的动物,他也希望自己的生活能如此朴实无华。

我知道并非所有的作家都有此境界,大部分人还是为了名利争得你死我活。但我始终坚信,任何行业都有坚守底线的人存在。我正思考着自己的底线时,被我妈妈一巴掌拍醒。我妈说:“走,午休了,吃饭去。”

席间,我妈妈一直兴奋地复述着老师课堂上讲的那些俗不可耐的致富套路,我无心地玩着手机,有一搭无一搭地应和着她。突然,我妈妈把筷子摔在了桌子上,其中一根筷子僵硬地崩出老远,引得周围一片惊讶。我懵着脸看向我妈,此刻的妈妈脸色难看,涨红又垂丧的脸像极了茄子:“你知道别人都在玩命努力的时候你在干什么吗?”我呆呆地看着她,除了知道她的愤怒,并不知道她要表达什么。她接着说:“你在没完没了地玩手机。你看看人家表妹,一个小店员,现在年收入几百万,人家像你这样无所事事的玩手机吗?”我妈妈的这个比喻让我想起了小学时期邻居家的小静,她是我童年时期最讨厌的人,那时候我妈就常说:“你看看人家小静,考试成绩永远前三名,你呢?就知道抠手玩脚和泥巴。”我习以为常我妈妈因为对我的不理解而产生出愤怒的态度,跟她相比,我确实有些懒惰。她是个极其努力的人,从我记事起,我妈就没过过什么安分日子,好好的工作辞掉了,下海经商。我们家开过饭店,卖过电扇,跑过出租车,还捣腾过香烟。我记得那时候我和我爸每到饭点就大眼瞪小眼地等着我那个晚归的妈妈,后来我爸受不了了,离开了我妈,找了个每天能给他做口热乎饭的女人。而这种婚姻破裂的打击并没让我的妈妈明白家庭的重要性,反倒是激发了她的斗志。这不,都到了该退休享受天伦之乐的年龄,她并没有要收手的意思,依旧顽强地折腾着。

我有点不耐烦地说:“妈,我希望我们难得的相聚能够多聊一聊生活,比如你可以问问我最近写了什么。我最近写了一篇关于奶奶的故事……”还没等我把话说完,我妈那张茄子样的脸拉得更长,一脸不屑的说:“呵,你又没写我,我问什么问。”我继续不知死活地寻找着话题说:“那你可以问问我最近交往的男朋友怎么样啊?”这回我妈收起了面部表情,一脸严肃地说:“我不管你找了谁,但这个男人要有格局,没有格局,就没有前途,没有前途,就没有钱。”我被我妈妈的谬论搞得无语,但我仍旧反抗:“什么是格局?难道钱就是唯一衡量格局的标准吗?我认为的格局是思想的境界,对社会和人类的贡献,甚至是与世无争的心态。寺庙里的和尚格局大,你的意思是我应该出家吗?”我妈被我的反驳噎住,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便开始语无伦次地说:“反正我知道男人靠不住,我让你来学习就希望你能理解我的良苦用心。我希望你成功,不管你是作家还是啥家,反正你必须成功。你看看我,没了男人,没了脊梁,我活得多难。我现在就剩下你了,我付出了生命的全部把你拉扯大,不是让你在这个世界上游手好闲的,你要是不成功,我未来可咋办嘛。我过不了穷日子的,我大手大脚惯了,你要是不努力,那我就得努力。”说着说着,她就哭了起来,越哭越伤心。我明白我妈指的成功就是有足够的钱,而这个钱的数值足以让她随便挥霍。但我不明白的是,把孩子带到这个世界上的目的不是为了让其拥有自己的人生,而是完成父母的不切实际的愿景?我静静地看着我妈妈把脸上的妆哭花,也没有上前安慰一句,任由周围异样的眼神刺痛着我,我也没有上前安慰一句。

回到教室时,我的妈妈已经擦干了泪水,把粉底厚厚地涂在了脸上,她仍旧坐在前排与其他的学员交流着心得,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坐在我前排的大哥又一次回过头来跟我攀谈:“妹子你中午吃啥了?我都没吃饭,下午老师要举办一次路演,路演你知道是啥吧,就是我们可以带着产品上台演讲,让更多的人了解我们,与我们合作。我这准备了一中午,刚才我给小天使塞了一千块钱,让她通融一下给我报个名。你以为这么好的机会是随随便便就能得到的吗?妹子你还是单纯,这个社会不搞点暗箱操作哪有机会可言。一会我上去介绍我的胸罩,你上台帮我当个模特,就这么说定了哈。”

我刚想拒绝,会场突然响起了音乐,老师在一群黑衣保安的保护中又一次闪亮登场了。老师一如既往地先喊了句:“同学们在不在?”台下齐声答:“在!”然后老师眼皮也不抬一下地走向演讲台:“同学们,上午我给大家讲了什么是众筹。那么下午,我希望大家学以致用,踊跃地上台来介绍下自己的产品,也许今天,你就能在同学中找到志同道合的投资者。我给大家提供这样一个平台,再加上我的加持,想必你们的产品会在不久的将来变得家喻户晓,到时候,那些地方银行的行长都会来跪求你们去贷款。但是咱告诉他,咱不需要,咱不差钱,咱们有总裁班的同学鼎力相助,用不了几年的时间咱就做到上市,等上市了,你们就都是坐拥亿万资产的富豪了。”

他的一番鼓舞很是奏效,台下的学员把手举得老高,叫喊着,跳跃着,像粉丝见到偶像般的激动。老师并没有抬头看台下这些踊跃的学员,而是接过了小天使递来的小纸条,纸条上早已写好了今天路演的企业家的名字,正如前排大哥所说,没有暗箱操作就没有机会。

老师开始点名了:“1号桌的张总,请你来介绍下你的产品。”话音一落,就看见一个穿着有点老旧和寒酸的男子冲上了台。张总学着老师的样子喊了句:“同学们在不在!”得到同学的回复后,他开始了演讲。

 

各位同学,你们好,我是一名外卖小哥,人称张热乎,因为我摩托车骑得特别快,只要是我接的单,都会比平台给出的预计到达时间要早到,无论刮风下雨,送到客人手里的饭永远是热乎的。但我不仅仅想做一名骑手,我有更伟大的梦想,我攒了三年的钱,报了老师的总裁班,就希望在老师的指点下可以实现我的理想。我的理想是什么?我的理想就是用法拉利送餐。你们不要笑,大家想想,摩托车再快能快得过法拉利吗,而且你们想啊,这个城市有多少人见过法拉利,我是见过的,见过好几次哩,但我都躲得老远,我怕碰上了赔不起。说回我的理想,点一份几十元的晚餐就能目睹一眼名车,这会成为社会话题,会上微博热搜的。我打算自己建立一个外卖平台,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豪送,这名字是不是很响亮?我跟几个一起送外卖的同事打好招呼了,他们都说我的想法时尚又大胆,都想跟着我干。我现在有人员有想法,万事俱备,唯独就差法拉利了。

他一口气说完了他的理想,然后两眼便放着光,直勾勾地盯向我们。台下的学员们有点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这位张总的想法到底是好是坏,大家把目光移向了老师。张总看着大家,大家看着老师,气氛不尴不尬地维持了数秒后,老师突然发声了:“我赞助一台法拉利!这么一位怀揣着梦想的底层人,难道我们不应该帮助他吗?”这种煽动民心的话在一群乌合之众身上往往最为奏效,紧接着就有好几位“总裁”站起身示意要参与众筹。我前面那大哥也想站起来,但屁股好像粘了胶,努力了好几下也没站起来,后来回头跟我说了句:“他们都是有钱人,但我实力不允许啊。”说完嘿嘿地干笑了两声。

外卖小哥的愿望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实现了,他咣当一声跪在了地上,先是朝台下鸡叨米似地磕了几个响头,然后又朝老师方向磕上了。老师缓缓走向他,用手轻抚着他的头,像普度众生般的将他搀扶起来。我不知道老师是不是真的能兑现他的承诺,但我知道在这群学员眼中,老师如上帝般的无所不能。

后来又上来几个路演的老总,有卖药的,有卖珠宝的,最可笑的是一个卖麦克风的,此人介绍自己是科技大学毕业的高材生,毕业后就独自创业研制了此款智能麦克风,据说他把父母留给他结婚的房子都卖了,他把钱全部都投入到科研中,就为了能通过这款产品挤进商界,变成下一个马云。他把产品介绍得花里胡哨,但我总结了下,其功能就是可以唱K,也可以语音控制智能家居,但这项功能还在研发中。他对自己产品胸有成竹的样子让我觉得很诧异,因为他苦心研究的功能早在很多年前手机应用就可实现,谁还会费劲巴力地拿个麦克风去控制家用电器?我不晓得他在学校到底学到了什么,如果他的老师坐在台下估计会气个半死吧。

终于,轮到了坐在我前排卖胸罩的大哥,点到他名字时我才知道他姓阎,阎总起身走了几大步,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地回头看向我,我知道他要邀请我上台配合,我拼命地摇头表示拒绝,但阎总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把我连拖再拽地拖到了台上。

原来站在台上是这般感觉,我清晰的看见了我妈妈的脸,她的欲望,她的迫切都毫不掩饰地暴露出来。我从未这般别扭过,站在台上的我,像个受处分的孩子,低垂着脑袋。

阎总说:“你们好,我姓阎,阎王爷的阎。”说完自己又干笑了两声。站在我旁边的这位她姓……他转向我问:“老妹你姓啥?”我说:“随便吧。”他说:“她姓隋,隋唐演义的隋。”说完又干笑了两声。接着他步入了正题:“在座的美女们,我冒昧地问一句,有多少人是单身的?又有多少人在寂寞难耐的深夜渴望着一双温暖又有力的大手抚摸着你们的双乳。”台下女士们的脸红了一片,其中包括我的妈妈。阎总又说:“大家不用难为情,其实寂寞的夜晚男女平等,只不过,我们无法在茫茫人海中找到彼此罢了。”台下有坐不住的女士喊:“你是来相亲的呀?”一片哄笑声响起。阎总不紧不慢地从衣服兜里掏出了一个大红色的胸罩。他把胸罩捧在手心,很神圣地说:“这就是那双你们苦苦寻找的双手。”说完他又把胸罩的内侧冲向台下。胸罩的外观跟市面上卖的并无两样,但内侧,紧贴双乳那侧却隆起一双手的形状。

台下的女士们抻着脖子眯着眼睛仔仔细细地把胸罩看了一遍又一遍。阎总有点自信的继续说:“当你们穿上它,就仿佛24个小时被人抚摸着,那无时无刻的爱意,让你们会倍感幸福。不过这还不算什么,我还对它附加了另一项功能,就是按摩功能。只要插上电源,这双手就变得灵活了起来。来,让我给我大家做个示范。”说完,阎总就色眯眯地看向我,我下意识的用双手捂住了前胸。他往我身上比划了几下,发现我并不配合,他就尴尬地把胸罩穿在了自己的身上。我眼看着他把电源接上,然后那个红色的胸罩开始上下蠕动着,他的脸上浮现出了无比享受的神情,让我作呕。

他的路演不但有掌声,还得到了意想不到的成果,当场就卖出去上百件。当时场面有点混乱,女学员们抓着他的手,深情又感激地握了又握。他是怎么下台的我不记得了,但我记得,在我灰溜溜地想逃走时,被老师叫住了:“隋女士你好。你是姓隋对吧。”我一脸懵的怔住了。老师说:“请问你是带着什么产品来的呢,能否与大家分享一下。”我一脸茫然地看着他,正当我想解释时,就听见台下有个熟悉的声音喊道:“她就是我的产品。”

我的妈妈,款款地走向了舞台,我从她的神情里读到了些许的不详的预兆。

妈妈夺过老师的话筒,不由分说地开始了她的演讲:“这是我的女儿,她不姓隋,但她姓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是我毕生的心血,是我的杰作。”我惊讶的看着妈妈,用力地扯了扯她的衣角,示意她赶紧停止胡说八道。我妈满不在乎地推开了我的手,声情并茂地说了起来:“她从小就没了爸爸。”我说:“我有。”我妈说:“你没有。”

她从小就没了爸爸,是我一手把她抚养成人,她的美貌和才华都随了我,这很明显,都随了我。她是一名作家,一名美女作家。她写过……你写过啥来着?妈妈转向我问。我把头扭向一边,心里一团怒火,我跟自己说,要克制。

“她写过什么不重要,反正她是作家。作家是有文化的,但作家也是单纯的,这孩子至今还没有成功,也没有嫁人,我就想问问老师,能不能把我姑娘运作成名人,或者众筹也行,哪个老板觉得她还不错,愿意培养一下的,你们带走,老板要是单身的更好……”

我妈妈在说这段话时,可以说是热泪盈眶了,她感动了自己,也似乎是找到了希望,她看着其他人的产品都轻而易举地忽悠出去了,她觉得没什么产品比把自己的女儿变成钱来的更快更实际的了。她渴望的眼神游走在老师和学员之间,让我厌恶至极。我想找个角落躲起来,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但我被气得腿脚不听使唤,我就直瞪瞪的杵在那,像遗体告别时的死者家属,无奈又痛心。

这时老师来了兴致,他三步并做二步地走到我身旁问:“那么作家,你自己的想法是什么呢?你希望我帮你运作成怎样的名家?或者说,你想嫁给什么样的人?像我这样的你觉得如何呢?我有钱有势,只可惜我已经结婚了,不过,你在乎吗?”他的语气中满是嘲讽和侮辱。我受够了,我对这场无知又荒诞的狗屁总裁课折磨得喘不上气了。我一把抢过话筒,对着上百名学员大骂:“你们都是一群不切实际的臆想者,你们会上网吗?看新闻吗?读过书吗?你们知道你们卖的东西早就被社会所淘汰了吗?你们为了成功选择了这么可笑又荒唐的捷径,你们知道课程都是骗人的吗?还有这位自称是老师的人,你是专教人怎么坑蒙拐骗的恶人,我会举报你的,一堂课收费六万多,你教会了大家什么?你自己除了骗还会什么?对了,还有我的妈妈,我亲爱的妈妈,你想钱想疯了吗?我一再地告诉你尊重我的职业,尊重我的人生,可你呢?生下我只是为了卖个好价钱吗?那首世上只有妈妈好是你教会我唱的,而我现在一句也唱不出来了。”

我一边骂着一边被几名黑衣壮汉拉下了台,我的骂声断断续续地留在了教室的每一个角落。

我被驱逐出那扇通往财富的大门,我注定与财富无缘。我行走在茫茫人海的大街上,观察着行色匆匆的人们,也许每个人都怀揣着致富的梦想,可现实的残酷让梦想变得遥不可及,他们只能像陀螺般努力地生存着。我掏出手机,给妈妈发了一条很长的信息,内容大致是道歉我今天的冲动,以及劝说她不要被不切实际的口号所洗脑,人还是要踏踏实实的活着。我是爱她的,也理解她对我的期许,但我宁愿走那条满是坎坷的正路,也不愿违背自己的初衷寻找捷径。最后,我恳求她理解女儿的人生选择。没一会,妈妈给我回了四个字:你懂个屁!

半年过去了,偶然间,我在法制新闻上看到那个总裁班的老师被抓的消息,罪名是非法集资。还有那个表妹,也被抓了,她的罪名是跨国卖淫。而我的妈妈呢,依旧穿行在各个城市,听着各种不靠谱的总裁班的课程。我不知道坐在我前排那位大哥的生意如何了,也不知道那位卖麦克风的高材生又研发出什么新功能了吗?还有那一百来位,被我骂过的总裁们,他们又在哪里寻找着发财的捷径。

我的门铃响了,是我点的外卖。门开时,我认出了他,那位想用法拉利送外卖的张总。可他也许早已忘记了我,他把饭塞进我的手里,便匆匆地走了。

责任编辑:李嘉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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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常方源
常方源  
中国内地女演员、编剧、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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