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我想要逃避生活的时候,就会打开文档写点什么。竭尽全力地对着一片空白漫无目的地诉说,是生活里难得的快乐。可越是临近诉说的那一刻,越是无话可说,这时我便会摁亮手机,翻看最近的通话记录,清点我简陋的人际关系。
那里头人不多,偶尔会有几个老友的名字冒头,更多的是推销电话。长大以后,我渐渐发觉,一个人无论存多少号码,能联络的人,总是很有限,你主动联络的人再多,能坐下来好好聊天的人,更是少得可怜。
此时手机突然响了,是个陌生号码。我迟迟未接,直到铃声断掉。一分钟后我收到一条简讯,是程阳,一个将近二十年没联系的小学同学,说是母校要搬迁,改建成医院,所以想搞一次同学聚会,时间定在今晚,地点是河心书院旁的船屋私房菜。
我不知道该回些什么,于是翻开通讯录打给高大威,他是唯一一个我至今仍在联络的小学同学,毕竟我们曾拜过把子。其实程阳也拜过,但终究还是有点不一样。
他一接电话便说,早就收到通知了,你的号码还是我给的,估计你不会去,也就没提前跟你说,我劝你别去,程阳这家伙,最近搞起了微商,逮到谁都一通猛聊,不把人聊晕了,不罢休。
我说,我向来不爱参加聚会,人太多,闹腾。
他说,闹,倒不怕,就怕一屋子人,酒前说客套话,酒后又套你话。
我听到电话那头有嘈杂的人声,又盯了一眼电脑屏幕上的空白文档便说,那行,你忙吧,改天空了,请你吃饭。
他说,别改天了,今儿就有空,我在你家楼下呢!
这下我算是被逮个正着,只好灰溜溜地下楼,边穿外套边说,你在我家楼下干嘛?
电话里传出嘿嘿两声,摸奖。
一出小区,便看到他站在一家彩票店的门前。我小跑过去,他从裤兜里摸出一包玉溪,拍了拍,又捏了捏,最后只抠出了一根蔫了吧唧的烟,头一抬,脸一皱说,要不,你先抽。我摆了摆手,说,在戒。他冲着我坏笑,得了吧,还客气上了,知道你不抽烤烟。
他勾着我,摇进了路边的一家便利店。一进门就冲着柜台喊,一包玉溪,说完又看了看我,再来包中南海,薄荷的。此时一个小男孩端着一把蓝色的加压水枪走了进来。高大威抿抿嘴说,烟…...不要了,来包薄荷糖吧。我说,怎么,你也要戒了?
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说,还让不让装好人了,不让装,不装了。我耸耸肩,看着小男孩一手托着水枪,一手抱着两瓶矿泉水走到柜台前,结账。高大威俯下身子问,两瓶水,你喝得完吗?小男孩把两瓶水艰难地推到柜台上说,是我的枪,没子弹了。店员无可奈何地一笑,伸手递了一盒薄荷糖过来,问我,烟还要吗?高大威直起身板,说,吸烟有害健康,吸烟有害健康呐!说完,大步迈出店门。
我付完钱追上去,不抽烟,你忍得住吗?
他头也不回地说,忍得住,三生有幸,忍不住,生死有命。
说完又退回来,搭上我的肩,你说,刚刚那算好事儿吗?
我说,小是小了点儿,但也算吧。
他说,那我再买张彩票,说不定能撞大运。
我说,你真是一点都没变过。
他说,这是什么话。
我说,你从小就喜欢干这个……摸奖。
他没理我,摇头晃脑地重回彩票店,仿佛幸运女神正在向他招手。我看着他的背影想起了多年前他与摸奖的故事。
那时的高大威,不高,也不大,小个子,小脑袋,小鼻子,小眼睛。他说,高大威,这名字,不在于高,也不在于大,而在于猛。所以那时的我们都叫他小猛。
当年的小猛成天流连于小学门口的小卖部,不买零食也不买饮料,所有的零花钱都花在了摸奖上。一张挂历大小的纸壳子上贴了无数张小方片,每张方片的四周有一条浅浅的虚线,可以轻易撕开,方片背面有字,如果是数字,便是中奖金额,但更多时候,是四个汉字,下次好运。所谓摸奖,不过是同学之间的叫法,传说只要眼够利,心够细,一上手便能摸出汉字与数字的区别。
五毛钱摸一次,这对我们来说,已是豪赌。毕竟当时,二毛钱能买一袋橘子水,一次性给五毛,能得三袋。所以小猛摸得总是很用心,每次上手都屏气凝神,犹如赌片里的搓牌神技。
虽然屡战屡败,但他屡败屡战,终于有一天他撞了大运,摸到了一等奖,五十块。不过对此小猛仍不满意。他说,最大的奖,应该是一百。那才是他的终极目标。程阳问,你咋知道的。小猛说,因为还有特等奖。程阳说,你就吹吧。小猛说,这不叫吹,这叫志向。那时的我还不知道志向是什么,只知道五十块还不够他回本的。
每回摸完奖,小猛就跟我说,小卖部的老板有点怕他,每次他去摸奖,老板都一副不耐烦的表情,应该是怕他摸中特等奖。我说,你悠着点儿,人家是大人!小猛说,我才不怕,他比我高,但我比他壮!
这话不假,那老板,远看瘦得跟竹竿子没什么区别。
不久后的一个周五晚上,小猛突然打电话到我家,跟我说,我中了,中了特等奖。我问,是一百块吗?他说,咱俩是不是拜把子的好兄弟。我瞬间回忆起我,程阳,他三个人一起对着学校门口的石墩子磕头的场景,深吸了一口气,豪迈地说,是!他说,我有难,你帮不帮!我在电话那头死命地点头。他说,我给老板耍了!他说这话时的声音大到走了调。现在回想,应该是咬着哭腔,喊出来的。
大致的情况是,他在放学后,一口气,花了十块钱在摸奖上,几乎要把那纸壳子全抠烂了,终于被他摸出了特等奖。兴冲冲地举起方片给老板看(方片上赫然写着特等奖三个汉字,却未标注金额),老板二话不说,丢了三袋橘子水,给他,说,那就是特等奖。小猛当然不认,花了那么多钱,怎么能只得到个五毛钱的橘子水。老板又说,可以把十块钱退给他。这下小猛火了,一脚踢翻了支在小卖部门口的摊子。老板一把揪住小猛的衣领,将他提了起来。当小猛的脚跟离地越来越远的时候,又突然松了手,他便结结实实地摔了个屁股蹲儿。
当然,这些都是长大后的高大威在酒后坦白的,当年的小猛对此事只说了一句,妈的,黑吃黑!我问,你不是不怕他吗?他说,当时我听到小卖部里头有一声咳嗽,我一猜,准是还有帮手!好汉不吃眼前亏!但这仇,我肯定要报!你就说帮不帮吧!临了补了一句,我还叫了程阳!
我一听这情况,肯定得帮!三个人还怕一个人吗!小猛说,我跟程阳说了,带上家伙。所谓的家伙是一种现在已经禁售的玩具枪,但在当时几乎人手一把,里头通常会装上一种黄色的塑料小珠子充当子弹。
我俩在电话里制定了计划,周六学校没人,我们要尽早出门,提前埋伏进学校对面的小树林。树林和小卖部之间隔着一条窄马路,我们可以借着树丛打掩护,狙击小卖部。根据位置,我们只能打到小卖部侧面的白墙,但我们坚信,老板不可能一天不出门,只要出门,我们就开火!
枪,我倒是不少,可上学期间它们都被我爷收在了他的床底,想要拿,得费些工夫。为了不破坏复仇的壮烈气氛,我没把我的困难告诉小猛。用小猛的话说,啥是哥们儿,就是一起上山打虎,不给哥们儿添堵。我思索了整整一夜,直到天微亮,爷爷起床去撒晨尿时,我才鼓起勇气,溜进他的房里,摸黑顺了一把,拔腿就跑。
一到校门口,程阳没来。小猛说,昨天晚上程阳跑来找我,问我,水枪行不行,这软蛋!我挑了把我玩儿剩下的给了程阳,结果一到家,这家伙又打来电话,说不能来了,枪被爸妈没收了。一听到这个,我顿时后背发烫,但仍装作无所谓的样子说,程阳不是故意的,只是家里管得严。虽说都是兄弟,但程阳始终和我们不一样。
小猛黑着脸点点头,晃了晃自己的小手枪,说,没事儿,对付一个人,我们两个人,够了,说完看了看我的大步枪,鼻子一翘,把自己的小手枪别在了裤腰上。
当时正要入夏,我学着港片里的主角,穿着一身黑,黑衣黑裤,临走时还偷了爷爷的黑色渔夫帽。小猛扫了我这一身行头说,你行啊,夜行衣啊!我一擦额头上的汗,顿时不觉得热了。小猛又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说,你热吗?我拉低了帽檐说,任务要紧。说完,往草丛里一趴。
小猛站着不动。我说,快趴下,容易暴露。小猛看了一眼草丛里的泥巴说,这样挺好,你攻下,我攻上,双保险。被他这么一说,我也不好意思爬起来了。他又说,不许误伤无辜的路人。我只好端着枪,傻乎乎地等着。非上课期间,学校门口一个人也没有,蚊子倒是不少。我的脖子已经被咬了不少包。小猛说,别抓,容易暴露。我便忍着痒,盯着小卖部门口的动静。
直到中午,才听到哐当两声,是小卖部的铁皮门被人从里头推开了,瘦竹竿老板抱了一张老藤椅走出来,轻轻放下后又回了屋。小猛问我,刚刚为什么不开枪。我说,手麻了。我问,你为什么不开枪。小猛一边掏兜一边说,忘装子弹了。
当他手忙脚乱地装好子弹后,老板又走了出来,似乎换了一套衣服,看那一身蓝色的竖条纹,像是病号服。小猛说,开枪!我说,等等,别打错人了!小猛说,那张脸,化成灰我都认得。
此时病号服已经四仰八叉地躺在了藤椅上,脸正对着我们的视线。确实是瘦竹竿的脸。
小猛立马开了枪,可藤椅上的人纹丝未动,小猛说,妈的,打歪了,我装子弹,你上。我摁下扳机,哐哐哐,一通扫射。小猛瞪大眼看着我,牛×啊!连击啊!高级货!我有点心虚地说,我爷买的,我也不懂。说完猛擦了一把下巴上的汗。
此时藤椅上的人,一声哀嚎,病号服的下身瞬间湿了。小卖部里传出一阵叮铃哐啷的摔碗声。小猛说,糟了,果真有帮手,快跑!我们顺着小树林后边的河岸,一路狂奔,停下来时,已经彻底逃离了学校的地界。小猛说,这下安全了,这地方,学校管不着!我说,为什么?小猛想了想说,公海你知道不?这儿相当于公海!
其实我不知道,但必须假装知道,所以认真地点点头。小猛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你一定是打中了他的肾。我说,肾不是在后面吗?他是正对着我们的。他又说,那一定是膀胱!我问,膀胱是什么?他说,就是尿泡。
当时小猛的妈妈还是厂医,所以这方面的事情从来都是他说什么是什么。谁也没资格反驳。可我一想到,在这场复仇里,最终下毒手的人是我,便心神不宁了,我们会不会被抓起来。小猛说,不会的,事出有因,我们属于是自卫反击战!反击战你知道不?我跟你讲……
一说到战争,小猛便会滔滔不绝,仿佛历史上所有的战争他都亲历过一般,而此时的我已经快热晕了,懒得听他胡扯,于是岔开话题,这是哪儿?小猛一抬头,看到一根铁杆儿上的指示牌,念了出来——河心书院。
其实那儿既没有书,也没有院子,只是一片绿地,和几个卧在河边的仿古亭子,现在回想,应该只是一个城市的面子工程。当时的我们哪里会想这些,小孩的脑子永远没有肚子转得快,一到中午肚皮就咕噜咕噜地准点报时。
小猛提议,既然来了,不如打鸟吃吧!
我正愁满心的慌张无处释放,端起枪一通乱射。树梢上的野鸟,腾地一下全飞走了,像是放了一场棕色的烟花。小猛说,惊弓之鸟。我看了看我的枪,心更慌了。小猛说,你的枪太猛!只适合打人,不适合打鸟。看我的!说罢,他右手举起枪,左手托右手,一个瞄准,扣动扳机,打中了树梢,几片叶子缓缓落下。
我说,别打了,打了也没法吃。他踢了踢草丛里的石头,说,用石头点火,电视上看过,两个石头,用力一擦就行。再给鸟糊上泥巴,叫花鸟!我说,鸟呢?小猛拿枪口挠了挠头说,咱们还是先点火吧!
此时一个大个子朝我们靠近,这个人,我们早有耳闻,绰号恐龙,是学校附近有名的混混。专门跟这片儿的学生收保护费!果然,他一上来,就问我们要钱!
小猛看了看大个子皮带上挂着的铁链配饰,瞬间就不猛了。自己掏完钱,又来摸我的兜,像个二鬼子。这还不算完,“敌人”轻轻一抬下巴,小猛又乖乖缴了枪。大个子冲小手枪白了一眼,随手丢到了草地上。
我见状,立马也把枪丢到了地上。大个子蹲下身,抓起我的大步枪,颇有兴致地端详起来,嘴角时不时流露出一丝兄长般的笑意。小猛一脸委屈地看向我,似乎在说,完了,你的枪估计保不住了。
那一刻,我才第一次意识到,有时候,人多不一定有用。要这个人本身有用才行。
大个子清点了一下手中的钱问,这钱是用来干嘛的?
小猛鼻子一翘,摸奖!
大个子白了他一眼又转向我。
我沉默了一会儿说,买书!
大个子楞了一秒,冲钱点了点头,你的钱收回去,说完又看向小猛,你的钱,我没收了!
小猛一听这话,急了眼,伸手去抢,大个子往后一让,举起我的枪,对准了小猛的脑袋,他双膝一软,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大个子摁下扳机,哐哐哐,一通乱射,小猛的手脚在草地里一通乱抓,枪声一停,小猛一动不动。直到大个子拿脚踢了踢小猛,他才缓过神,检查自己的“伤势”——除了衣服沾了点草和泥巴之外,毫无污损。
大个子笑出了声,瞧你丫吓的,这枪只能出声儿,装不了子弹。
小猛刚松了口气,又气鼓鼓地看向我,像是盯着一个叛徒。
大个子说,真男人,不靠枪头,靠拳头!钱,我不白收,以后你们周末来这儿,我教你们功夫。说完,他便丢下我的大步枪,往远处走去。
大个子走后,小猛利索地爬起身,一边掸衣服一边说,还买书,你丫真能编!你读个屁的书!话音未落,就把我摁倒在地,直到我的衣服上也沾上了枯草和泥巴他才罢休。我坐在地上瞪视着他,他一脸正义地看向我,这样才公平!你那破枪,还不如程阳的呢!连水都不出!一听这话,我的目光瞬间软掉了。其实一出门,我便知道自己拿错了枪,可病号服的哀嚎和湿掉的裤子,又让我误以为我的枪真有什么威力。
小猛说,赶紧起来,杀回去!
我说,你打不过他的!
小猛说,杀回小卖部啊!
我坐在地上望向天空,一想到自己并没有伤害任何人,满心的愁绪瞬间消散,可那声哀嚎,和湿掉的裤子又是怎么回事呢?一种前所未有的好奇推着我起身,跟上小猛杀回学校对面的小树林。
小猛跑得很快,我在后头跟得很吃力。一身黑衣黑裤,像是塑料袋裹着我,透不过气。眼看快到学校门口了,小猛突然停了下来。我问,怎么了?小猛没接话,两眼木讷地盯着对面的小卖部,我顺着小猛的目光看过去。
大个子正在小卖部的门口,从一侧的冰柜里拿了一瓶可乐,拧开瓶盖,递给了坐在藤椅上的病号服老板,准确来说,只有上半身还穿着病号服,下身已经换上了一条宽松的白短裤。
病号服老板正要喝,大个子又一掏兜把钱给了他。小猛说,那是我的钱。我觉得奇怪,为什么大个子自己买水,要给老板喝呢?此时,另一个人从小卖部里走了出来,长得和病号服一模一样,只是身板更薄一点。
眼前瞬间出现了两个老板,一个瘦竹竿,一个病号服。我和小猛对视了一眼,什么也说不出来。
瘦竹竿老板说,别给他喝了,喝多了就尿,早上刚尿了一裤子。
大个子说,人嘛,就是喝了再尿,谁不是呢!
瘦竹竿老板说,他傻了,不会憋尿。
大个子说,他才不傻,憋尿的人才傻!
此时一辆警车鸣笛而来。
我们两个人像是受到了莫大的惊吓,沉默地跑回家。对我来说,那个周末极其漫长,一种难以言说的情绪鼓胀在胸口。周一上课的时候,我们都怪程阳没来。程阳很冷静地任由我们抱怨。我问小猛,你以后还摸奖吗?小猛说,摸个屁,小卖部都没开门。当时的我们以为小卖部会永远存在,犹如小猛对瘦竹竿老板的仇恨。
程阳说,以后小卖部都不会开了。小猛问,为什么。程阳说,我报了警,警察查封了小卖部。我说,你胆儿真大。程阳说,也不是我报的警,我把事情告诉了我爸,我爸托了个警察朋友去了。不过查封跟摸奖的事情没关系,主要是他们没有许可证,而且还卖烟酒。我爸说,那个房子只能住人,不能做买卖。
后来我们从程阳的口中,渐渐知道了另一个故事。瘦竹竿和病号服是双胞胎兄弟,母亲在他们出生时就死了,父亲丢下他们去南方,讨生活,不久后便再婚。他们只好跟着姥爷一起糊日子。小卖部的房子就是姥爷的。
大个子和他们是发小,念初中时,他们三个常在溜冰馆里溜冰,溜冰馆的前厅是溜冰的,后边有一道暗门,门后是迪厅,成年人的快活林。病号服对溜冰不感兴趣,反倒对那道门后的世界十分好奇。常常趁着溜冰的时候,推门而入。久而久之,瘦竹竿和大个子的溜冰技术越来越好了,而病号服在门后的世界,溜上了另一种冰。
没两年,溜冰馆就被突击检查了。据说,那天晚上,警察是带着枪去的。从那之后,病号服去了戒毒所,出来以后,人就不正常了,常常憋不住尿。这事儿发生没多久,姥爷就去世了。瘦竹竿退了学,用姥爷的老房子开起了小卖部,维持和弟弟病号服的生活。大个子也时不时会过来送点钱。
听完这个故事之后,我们都有点讨厌程阳。有段日子,小猛总会反复跟我抱怨同一句话,本来只是我的私事,怎么就突然惹上了官府。我一听这话,就知道他又在课堂上把武侠电影想了个遍。
那一周我们都没再和程阳说话,周五的时候,小猛说,他要去学功夫。我问,去哪儿学?小猛说,去河心书院,找大个子。其实我知道,他只是觉得在这件事情里,我们过分了,对小卖部不公平了,像是打输了架就跟老师打小报告的孬种。我说,要叫上程阳一起吗?小猛说,我们和程阳不一样,已经不一样了。我说,那我们要不要告诉大个子,是程阳报的警。小猛说,我和程阳不一样,程阳是屁股长胸前,不知道该和谁坐在同一边!但我们不能出卖朋友。
第二天我们去了河心书院,一整天都没有见到大个子,直到太阳落山,我们失落地走回家时,大个子垂着头经过了我们。小猛叫住他,大个子才抬起头,努力挤出了点兄长般的笑脸,他说,不能教我们功夫了,他要去南方,去赚钱!说完,一掏兜,把钱还给了小猛。小猛接过钱刚要张口。大个子又说,是,还欠你五块,等我回来,一定还。
当然,这句话成了他对我们说的最后一句话,大个子终究还是没回来,这样说并不准确,其实我们长大后,在路上见过几次大个子,他神情恍惚拿着煤球钳在路边捡空瓶。第二回见到他捡空瓶的时候,小猛跟我说,那个大个子,不会再回来了。
小卖部关张的半年后,程阳抱着想和我们重归于好的心思,打听到了一个消息。那就是特等奖的奖品不是一百块钱,而是一包烟,中华,还是软的。当时的我们对烟的价格一无所知,只是听大人说,那是坏东西,瘦竹竿不给小猛坏东西,所以瘦竹竿是个好人。
我说,原谅程阳吧。毕竟是拜把子兄弟。
小猛说,是拜了把子,但不是兄弟。
我说,怎么不是。
小猛说,她屁股长胸前了!
说这话的时候,程阳就跟在我们身后,我知道小猛是故意说给程阳听的,每次小猛想跟谁和好,就会说一些损人的话。可程阳这回真的生气了,很久都没有理过我们。渐渐地,小猛明白了男生和女生的区别,才开始主动去找程阳示好,道歉。在此之前小猛从来不知道道歉是什么,但在那之后,小猛跟我说,他好像要长大了。我问,长大是什么。小猛说,他也不知道长大是什么,就是有点不一样了。我说,大概长大就是一点点地变得不一样吧。
那时的我们总喜欢说些连自己也一知半解的话。
回忆到这里,我冲着反复搓着彩票的高大威说,现在回想起来,那也算是一段青春往事了。高大威说,得了吧,那时候我们才八岁,哪有什么青春,顶多是个童年。
我说,不对,应该是十二岁了,在我的记忆里,八岁,咱一年级,小卖部还没开呢!
高大威拿着彩票挠了挠头,嘟囔道,不可能,十二岁,都那么大了,我们还能那么傻?
我没接话,只是自顾自地想,那件事发生以前,无论我们多大,我们都被困在童年里,而那件事发生以后,我们不该再假扮一无所知。玩具枪在童年里失去了威力,对生活不再抱有复仇的野心。世界变得很大,那种大是一种模糊而浑浊的艰难。而遭遇艰难之前的那段缓冲地带,是一块名为童年的自留地。
此时高大威收到了一个短视频,是程阳的自拍,她举着手机,对准自己,原地转圈,让镜头扫视身后餐厅的环境,一边转一边说,怎么样,老同学,聚会就在这里办。
我说,我有点想见程阳了。
高大威说,得了吧,是不是看人家女大十八变了。
我说,我们三个可是拜把子的兄弟。
他说,得了吧,说罢从我手中抢过薄荷糖,抠出一块塞进嘴里。
我说,你不是还有一根烟吗?抽了吧。
他说,不适合,见女同学之前,不适合抽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