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独自看一看大海


文/张涯舞

  
37:57
有声阅读 | 就独自看一看大海
朗读者-唐昊

你拖着硕大的行李箱,走在北京下着冷雨的十一月街头。街灯昏暗,那团橙黄色被雨雾包裹,无法把那最后的一丁点温暖发散出来。箱子的一个轮子坏了,时不时陷入人行道地砖间嘲笑的瘪嘴里。脚踩到不平整的地砖,会噗地射出一股污水,喷到裤脚。你的右脚已经麻木,冰冷的水从鞋底与鞋帮之间的某个地方渗入,袜子早就湿透。每一步,都会痛,那是寒冷带来的针刺。但你又渴望那种疼痛,那种每一步都会产生的刺激。就像左手拇指上的裂口,经久不愈,不经意间的触碰就会疼痛,但闲下来时又会忍不住去挤压,看着稀薄的血和淡黄色的液体渗出,心中会有隐隐的快感。肉体的,单纯的痛感,就像是一种隐喻。

天气预报冷空气席卷全国,从北到南,从西向东,整个国家都在下雨。

毫无疑问,此时你想起的是乔伊斯的《死者》。他知道后肯定会嘲笑你:读这么多书有什么用?到头来还是个“低端人口”。你想起离开的出租屋,破碎的玻璃,被扔到路边水洼里的一个枕头,隔壁小孩的玩具熊睁着欲哭无泪的眼睛。

一连七家,经过的连锁酒店,门脸可疑的招待所,居然都没房。最后一家的前台看你裤子的下三分之一已经湿了,说可以在大堂坐一下,可以帮你拿条毯子。你莫名地发火:我不能这样坐一晚上。

说完你就后悔了,人家也是一片好心。站在酒店门前,看着灯光下斜飞的细雨,一刹那悲从中来。这么大的北京,居然找不到一张温暖的床。你从包里抽出一张纸巾,擤了擤鼻子,仰起头,拖着行李箱又走进无尽的冷雨中。

妈妈昨天还打来电话,你说一切都好。你没有说十天前租住的房子墙上贴了告示:限一周内搬走,否则后果自负。你也从没向他们说过每天上班要花至少两个小时,在地铁和公交车上半睡半醒,下班后,又还要忍受两个小时的汗臭,脚在高跟鞋里已经麻木。你也不会说租的那间小屋每个月的租金。你发给他们的照片是小屋挂着淡绿色的窗帘(虽然那背后并没有一扇真正的窗户),墙上挂的小画,桌子上有一束粉红色的蔷薇。你在电话中告诉他们今天又去看了一场画展,或者去看了濮存昕演的话剧。要不他们又会劝你回去,从大学时就开始的话题。

春节的一天爸爸喝了酒,突然说:你在家里多好,爸爸可以给你出首付,在北京,爸爸实在帮不了你。你默默地喝着鸡汤,不敢抬头,怕他看见你的泪光。

过了一会儿,爸爸又说:去北京也好,等拿到了户口,以后孩子读书会好得多。

你真没想这么多。

我在你那个年龄,也不会想这么多。但现在我倒有点同意你爸的看法。他把喝完的咖啡杯挪到桌子靠墙的一侧,身体往后一靠,目光穿过你的身后,上升到天花板:有些人就像花一样,只能在一种环境中,要不就会枯萎。

你此时还想起了库切,他从南非来到伦敦,是要做在南非不可能做的事情:探索深处。“不进入深处,就不能成为艺术家。但是深处究竟是什么?他曾经认为,在冰冷的街道上艰难地行走,心灵因孤独而麻木就是深处了。”

此时你拖着沉重的坏了一个轮子的行李箱,走在十一月北京雾一般的雨夜,右脚已经湿透,冷,麻木,疼痛,莫名地痒,想起的却是一个只见过一面的人。

 

你端起脚盆去倒水,在走廊,看了一眼显示牌,已经是北京时间23时57分。再过三分钟,又是新的一天。

不知何时,对时间的流逝已经麻木。新的一天注定是一样的疲惫和无趣。

值班室内充斥着晚餐的油味,陈旧的棉絮味,袜子的臭味,在空调的热风中相互蒸腾。你推开窗户,让这十一月冰冷的雨飘进来。

贵阳的冬天,要么就是这绵长的雨,要么就是更加压抑的灰色天空和灰色的云。

你坐在床头,寻思哪几床要让护士重点关注,又拿起手机,翻看一个个耸人听闻的标题。

明天终于可以下夜班,中午就可以回家。洗澡,换一身干净衣服,也许可以有几个小时时间看一本放了半个月的小说。马来西亚的黄锦树,同样是雨,他笔下的雨是那种东南亚特有的,仿佛穿过树林便是海,如瀑布直接倾泻在屋顶,水声充塞于天地之间。

然后是晚饭,每次做菜你会多做一点,这样下一顿可以随便热一下就吃了,你也不敢慢慢吃,你要在六点四十五坐电梯到停车场,开车去接女儿。把车停在学校门前的路上,先掉个头,这样可以直接走。然后拿出手机,看那些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公众号。七点二十五,从车上下来,走到学校大门,等候开门。接到女儿后匆匆上车,开上十几分钟,到家后催促她洗脸洗脚,然后复习一下功课,换睡衣,讲一个故事。女儿睡之前,你调暗灯光,斜靠在床头,看一会儿手机。等她睡着后,你轻手轻脚关上灯,把走廊灯留下。上到楼上,打开电脑。通常十一点半,你关电脑,洗漱完毕,坐到床上,再看一段手机,直到睡意来临。

每天早晨不到六点,闹钟铃声还未响起,你就会醒来。你会等到那个定好的时间再起床,二十分钟内完成洗漱上厕所,然后叫女儿起床。七点不到,你必须出门,十分钟车程,把她送到学校,一日三餐都在学校解决,你省了不少事。然后你继续开二十到四十分钟,在医院停车场门口排队时抽空下来买个包子或油饼。

到医院后,你会倒掉昨天剩下的水,泡一杯茶,然后交班、查房、开医嘱交代学生写病历,喝两小口还很烫的水,下楼去手术室。

此时你站在窗前,俯视着反射暗红色霓虹灯光湿漉漉的街道。天气预报北京也下雨了。你突然想起她,在北京那阴暗的地下室里能不能听到雨声。

再过一天就是周末,她会不会去看画展或一场演出。而你必须在周六中午出门,带女儿去学一个小时钢琴,然后驱车十五公里,开始下一个绘画课程。

每一天,每一个星期,每个月,似乎都被程序化。你能做的只是严格遵守时间,一旦某个时间点延误,似乎都会带来一系列令人手忙脚乱的连锁反应。值班的时候,姐姐会去把孩子接到自己家里,第二天再送到学校。好在住得并不远。最怕的是急诊手术,只能临时打电话让姐姐救急。每天晚上放下手机躺在床上的时候,你疲惫不堪,觉得就这样躺下再不醒来似乎也应该是很幸福的事。

此时,一个下雨的冬夜,已经是新的一天,你却想起一个只见过一次面的女人。

 

那次见面已有半年。在上海,你出差,他正好也在那开一个学术会。

看到你的微信发了张外白渡桥,他问道:在上海?

是的,开会。

真巧,我也在上海。

这么巧。

要不,一起吃个饭?

地点是他定的,在一个美术馆附近,这之前,你们先看了场画展。

他早到,用微信发的定位,这个美术馆不出名,出租车师傅也是跟着导航才找到。

他说曾经在上海鬼混过半年,多多少少熟悉这些附庸风雅的场所。

车子停在一个旧厂房前,你疑惑地望着窗外,直到看到美术馆三个字。

他就站在大门前的阴影里,黑色短袖T恤,浅蓝色牛仔裤,短发,神情落拓。

这之前,你甚至不知道他长什么模样。他的微信头像是一只猫。

德拉克罗瓦画的,他解释道,其实他想画的是老虎,不过没见过真的,只好照着一只猫画。

你突然想起他说曾经管过的两个病人,一个姓虎,据说是祖上是彝王的大将,因为战功而被封赏姓虎,又因为虎是彝王的象征,所以只能读作猫。另一个姓猫,据说也是这一支族人,传到后来就干脆写作猫了。

他很少发朋友圈,豆瓣里倒有不少相片,都是拍摄的风景,唯一几张个人照,都是背影。你记得其中一张,白色沙滩,椰树,一个灰衣男人,独自望着大海,天空蓝得纯净而忧伤。

那些色彩鲜艳的画作就挂在老厂房斑驳的砖墙上,水泥,钢铁,锈,时光的印记,只有色块和线条的画。

你说不是很理解这些抽象派的画。

他说画家应该感谢照相术的发明,不用再去描绘实实在在的东西,比如老是给人画像。那种明暗对比突出立体感,正襟危坐的。当年伦勃朗收了钱,画了幅名垂千古的《夜巡》,可当时出了钱的人们不这么想,都是AA制,为什么有人就画得光明伟岸,有些人只能在阴影里,还只能露半边脸。最好能排排坐,还比个剪刀手。

也不能排除有的只是故弄玄虚,你继续发表对抽象派的怀疑。

也有这种可能,有的人基础没打好,画不好具体的,只能搞点抽象的,不过,单纯的色彩和线条,也有自己的隐喻,单一的色块,也能隐藏喜悦或者悲伤。

他不会去争论,附和你,又提出自己的观点。

你喜欢和他说话,吃完饭,时间还早。从餐厅出来,你放慢脚步。

晚上你没什么安排吧?

没有,事情已经弄完了。

要不,喝点什么?

 

那天她坐的出租车在美术馆前停下,门被推开,你先看到的是一双褐色的短靴,一段光洁的小腿,然后是赭红色的裙子,白衬衣下摆扎进裙子,短发,阳光正好从高楼间穿过,落在她微笑着的脸上。

你见过她的照片,在朋友圈中,在美术馆,博物馆,音乐厅,话剧场,电影院,眼睛盯着镜头,或看着其他地方。

你给她介绍,这里是以前上海印刷机械厂的厂房。把老厂房改造成美术馆或画廊,从北京798开始,已经蔚然成风。

展出的画作不多,她也不算喜欢所谓抽象派的。

有些现代艺术,无法理解,她说,比如杜尚的那个小便池。

这些东西,有时候也就给人一种观念,第一个提出的很新颖,后人再模仿,就不止是东施效颦了。

后来你们找了家西餐厅,你预先付了账。好歹我在这呆过半年,算半个主场吧,去北京时,你再请我。

晚饭后你看出她还不想回去,于是你们找了家咖啡馆。

她问起怎么找到这家美术馆,看上去似乎不是很出名。

你回忆在上海进修的半年,闲暇时背着相机到处走。

上海的展览没有北京多,你喝了口咖啡,去得最多的是上海博物馆,里面每一件青铜器的名字都基本弄清楚了。

是的,北京展览太多,需要挑着看。在北京最大好处就是可以看这些。

坏处也很多,每天上下班在车上耗费的时间,租地下室花的钱可以在家里付所谓高尚小区的月供了,走廊里永远有一股怪味,邻居的小孩每天晚上都很吵,一年四季看不到外面的阳光,听不到雨声。

但是,我也不想回去。

回家,我可以很轻松,在家吃完早餐再走着路去上班,下班很早,晚上可以和以前的同学吃饭,然后去唱歌或者喝茶,打麻将。然后,找个男朋友,谈一段时间恋爱,如果觉得合适,就商量买房结婚,然后生一个或两个小孩。

那个时候,你的重心就是小孩了。你点的是耶加雪菲,自从发现血糖偏高后,你就只喝黑咖啡,此时苦味慢慢从齿缝中渗出。

等孩子大了,我也许也就只能跳一跳广场舞了,像我妈一样。她点的是卡布基诺,奶油和糖掩盖了咖啡本身的酸味和苦味。

你为她叫了出租车,看着她上车,冲你挥手,灯下她的笑容模糊。你不想这么早就回酒店,就沿着灯光的河流,你漫无目的,想象自己像一片落叶,顺水漂浮。

车喇叭在你身边响起,副驾驶她对着你招手,上来,送你回酒店。

到了酒店,她也一起下车,跟着你上电梯,打开房门,你们就激烈地抱在一起,亲吻,撕扯,磁铁般,吮吸,颤动,喘息.....

 

你终于找到家旅馆,那么狭窄的房间也要三百六。你放下行李箱的那一瞬间感到身心俱疲。

热水从天而降,头发,脸,身体,就像被泪水掩埋。

你突然想起在上海的那个夜晚,从咖啡馆出来,夜风带来凉爽和些许不安。

你们站在街头,他对着出租车招手。

你等待着,等待他说再见,或者其他。

你们是在豆瓣认识的,你在相册里发了798展览的图片,过了几天突然有人关注并留言,说现代艺术有时候更强调一种观念。

他的头像是一只古怪的猫,神情威严。

你点进去,发现你们共同的爱好竟然有三百多,关于书、电影和音乐。他也许是个摄影师,还写小说,于是你关注了他。

你们就这样认识,互相在豆瓣留言,然后有一天你们加了微信。

在上海,你发了张外白渡桥的照片,然后他微信和你联系,并且约你吃晚饭时,你有一点犹豫,你怕最终的结果会落入俗套,你们吃完饭会一起回酒店,然后此处省略若干字后相对无言。

所以你上车后看着他对你挥手,暮色中笑容模糊。灯光在窗外幻化为流动的河,你看到他低着头走在街上,神情落寞。

那一瞬间,你有给他打电话的冲动。或者拦一辆出租车,突然出现在他旁边......

我就是你说的那种生活在小城市的。

住在所谓高档住宅区,每天的生活雷打不动,起床,洗漱,开车出门,送孩子,吃早餐,交班,查房,上手术,下班回家,吃晚饭,接孩子,睡觉。如果不看日历,几乎感觉不到变化。中年人的生活里已经没有故事,只有事故,但为了不打破既往的节奏,他会尽量避免这种情况。

小城市里偶尔会有一些展览,水平也没法比。

他的相册里有很多照片,黔东南很偏远的一些寨子,古朴,遥远,异域般的气质,但又让人心平气和。他喜欢山里的雨。吊脚楼就像换了一个形式生长的森林,从窗户望去,雨的脚步在黑瓦上跳跃,炊烟融入雾岚。

那是以前拍的。

现在怎么不拍了。

忙吧,没时间,周末和假期都要陪女儿。

他还有一个相册,名字叫《独自看一看大海》。

 

你认识她后,也曾想过,某一天机缘巧合可能会见一面。

她要年轻许多,那些照片明眸皓齿,面对你,背对你,或大笑,或凝视,或一个人面向道路远方。

尽管不愿承认,但是你还是知道,自己的人生轨迹已经在最高点开始往下滑落。这种滑落不会带来过山车般的那种快感,只会带来失重。

妻子走了已经半年,除了一个人带孩子劳累外,竟然也开始适应。偶尔突如其来的兴致,你会打开电脑,找到一个隐蔽的文件夹,把音量调小,那些压抑着的喘息中你叹了口气,忽然觉得一切都那么乏味。每天早晨,闹钟定的是六点,但一般你会在五点五十左右醒来,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继续躺着,等待那急促的铃声中心跳加速,开始一天的程序。

但那天早晨不太一样,看着透过窗帘缝隙的黯淡晨光,你有起来跑步的冲动。

以前的许多个夜晚,你要在小区的湖边走上五到十公里,花一到两个小时,轻微的夜风,植物的气味,一开始你什么都不想,只是单纯地走,快速,心跳加速,微汗,耳机中的音乐只剩下节奏和旋律。你会去想是什么乐器,而不关注歌词。再后来,有些构思就会浮现。洗完澡,坐在桌前,你会把它们写下来,每天就那么几百到一千字。值班时如果不忙,可能会多一些。你再也不会熬夜,这么多年,你终于学会去控制节奏,学会从容地写作。现在这种行为也变得稀少,你只能在女儿熟睡后来到阳台,望着远方的山影,顺便给盆栽的植物浇水。

你的小说,大多发在豆瓣上,看的人不多。

也许是我写得还不够好吧。

你还真谦虚,她说。

也不是谦虚,我真的不知道自己写得怎样。我周围的人大多不知道我写小说,也没有人和我说它们好不好。

他们谈论的都是孩子教育,房子,车子,股票,谁家的三长两短。

最后一句是何勇的歌词。

你有点意外,她的年龄应该不会熟悉那个年代的歌。

钟鼓楼去过吗?

去过,也就那样子,其实,它只是一个象征吧,就像你说的那样。

那天早晨,从梦中醒来,望着微光从窗帘罅隙穿过,你一阵心悸。梦中的她是那么真切,她的肌肤,她的喘息,她对着耳朵呼出的气。

这样的场景也曾经想象过。趁某次出去开会的时候,去一趟北京,约出来吃饭,然后找个地方喝点什么,然后一起回酒店。

这样的结局似乎会落入俗套。作为一个有追求的小说作者,这样的情节没有内核,故事的推动不应该只有性和欲望。你曾经写过一篇小说,两个人在网上认识,越聊越投机,相约一起去海岛度假偷情,纵情欢娱,但你不知道怎么结尾。正好刚看完了《法国上尉的女人》,你便安排了三个结尾。

她喜欢这篇小说。

你给她看这篇小说,是不是也有一丝引诱的意味?

 

你躺在旅店的床上,空调的热风,干燥的被褥,疲惫再也抵挡不住。你拉紧被子裹紧自己,觉得只要有张温暖的床,竟然就是最幸福的事。

夜里你毫无预兆地清醒。你按了手机,黑暗中突然出现的一团光芒,才三点。想起明天,要请假,要找房子,睡意就跑了。你不想决定,坐起来,把枕头立起来靠着床。

你想起爸妈,这个时候,他们应该睡得很香甜。你想起小时候,已经读小学了,你时不时要求去睡他们的大床,睡在他们中间。

等你有了孩子,你就会明白你爸爸的想法了。

他有一个乖巧的女儿,以后长大了,也会离开家,到远方去上学,也许也会到很远的地方工作。

那个时候,你会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肯定会舍不得。我现在都算是赶不上趟的了,以后的事情更说不清楚。

那么你说我的做法我爸能理解吗?我追求的那些,有时候在我看来也是很虚幻的。

其实从生物学的角度看,生命只是为了基因的延续。从更大的尺度,生命不过沧海一粟。连那些我们看到的星星,其实在几百年前甚至亿万年前就已死去。这样看来,人生真的毫无意义。或者就这样声色犬马,还是自己给自己赋予一点意义。

他的那个相册,独自看一看大海。蓝天,万里无云如同永恒忧伤的蓝天,空无一物却可以寻找安慰的蓝天。还有海,各种光线下蓝的程度不一样的海,蓝绿色玻璃般透明的海,灰色的海。白色沙滩空无一人,光线黯淡,那是黎明的海,仿佛时间静止。

照片都是你拍的?

当然,作为一个伪摄影师,我的相册会有别人的照片?

我是说你自己的那几张,也就是面对大海的那几张,背影,请别人拍的?

都说了,作为一个伪摄影师,出门能不带三脚架?

我还以为,就像你小说中写的,某人帮你拍的。

知道我为什么不让别人知道我写小说了吧,尤其是周围的人,他们总会对号入座。

我也会对号入座。

你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如果拉黑,就成了陌生人。

你发了三个哭泣的表情:原来我只是陌生人。

过了一会儿,他才回复:你还是有点不一样的。

哪里不一样?

你是亲密的陌生人。

你的那篇小说,让人想起伊恩.麦克尤恩的一部小说的开头。

什么小说?

《只爱陌生人》。

 

你是在沥沥淅淅的雨声中醒来的。

闹钟还没响,你望着窗外灰色的天空。昨天晚上看天气预报,深浅不一的蓝色降雨带横跨南北,整个中国都在下雨。

起床第一件事是看手机,有一条她的信息,竟然是凌晨四点的:有没有什么好的推荐,去看海?

怎么啦?

洗脸时,她回复:没什么,就想独自去看一看大海。

你一时没想好怎么回复。

查完房,开完医嘱,你点的外卖到了,你躲到值班室,拿出手机。今天没手术,只要坐到中午就可以下班。

塔希提吧。你按下发送键。

为什么是塔希提?

我觉得吧,就应该是那。高更啊,毛姆啊都去那,作为一个文艺青年,应该有这种向往吧。

过了一会儿,她回复道:太贵了。

这个我倒没注意。

你去的那个岛怎么样?

不怎么样。

怎么会呢?照片那么漂亮。

照片是会骗人的。

你不是说过随便用手机拍也是那种效果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一个人去那里有点无聊。

那你怎么又一个人去了?

你打了一大段字,正在犹豫最后的措辞,护士敲门,说有病人家属找。你按下手机屏幕开关,把手机揣进兜里,拉开门,走出值班室。

 

他没有回复。

你从公司出来时看着阴霾的天空,铅灰色的厚厚云层中似乎露出了一丝光亮。

部门经理看着你:你也不用就这么急着做决定,马上就年底了。

这篇辞职信半年前就写好了,放在电脑里,只需要改个时间。

你想过要辞职吗?你问他。

为什么要辞职呢?

你有没有那种和周围的人格格不入的感觉。

具体一点。

比如,我发个看画展或者看话剧的朋友圈,他们会私下说我装。我们的话题基本不在一个频道。

不让他们看不就行了吗?

这样似乎又过了,毕竟是同事。

我觉得你太在乎别人了。有时候在乎后就会去讨好。

你是去工作,又不是交朋友。你怎么做,别人都有话说。你天天发工作,人家会说你心机婊,不发朋友圈,别人会说你没乐趣。

我觉得工作要有职业精神,下班后你管我吃喝嫖赌抽还是坑蒙拐骗偷?

反正我辞职后我想不出自己还能干啥,估计只能去开黑车。

以前一个人可以有很多选择,现在为了女儿,真的就不能随心了。

你想一想,你辞职后又能去哪?回家吗?还是换一家公司?

这样的问题你其实想过。有时候仔细一想很可悲,银行卡上的数字反而能给你在这个城市继续下去的信心。

现在你想的是应该换一个小一点的旅行箱,那个大箱子经理说可以先放在公司。

你回到昨天的旅馆,先去前台续费。

请问小姐还要住多久?

就一天,明天就走。

微信的提示音响了一声。

是他的。

你看过我的那篇小说,前面的一部分是真实的,网上认识的,见过几次面,每一次的疯狂之后期待更疯狂,甚至想到私奔。机票、酒店我都订好了,还是家昂贵的网红民宿。这个时候,她反悔了。我提前请了假,正好有个那个岛的会议,所有的借口、细节都已经编好(这一段和他小说高度重合)。但她却临时变卦了。这个时候退房要承担至少80%的违约金。再加上突然变故的烦恼,我就任性了一回,一个人去看了看大海。

你没有回复,你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也许他也没想要你回答。你想起他推荐给你的一个豆瓣朋友的话:一个中年男人,突然变得热爱阅读和写作,一定是他对世界感到失望。

其实还有一个故事,一个男人,他的妻子出了车祸,那天,他正在偷情,地点是上海。也许是心虚,他把手机关了,因此没有收到消息,没能赶到医院去见最后一面。他深陷于自责中,在他们的纪念日,他一个人去了他们从蜜月就想去的海岛。他从码头下海,向深海游去,没有穿救生衣。在无边的深蓝之中,他停止划水,任由海底的忧伤把自己拉入预想中的永恒。

他说自己本来不想说出这件事,怕对她造成某种困惑。

在最后的那一刻,女儿的面容浮现在他眼前。虽然和家人、朋友编造的谎言还算圆满,但他知道她已经明白,只是装作不知道。许多个夜晚他被哭声唤醒,来到女儿床前,看见她抱着毛绒小狗蜷缩在角落。一想到这,他失去了勇气,开始拼命地划向岸边。

你出门找了家小吃店,买了碗炸酱面。你喜欢北京,喜欢这里的食物,喜欢这里一年四季都可以去画展、音乐会、小剧场话剧。你不喜欢这里的天气,这里的房租,上下班要坐那么长时间的车。

是的,没必要现在就做决定,就当是去逃避吧。

你反复看着手机中他最后的一段话:或者,你可以把两个故事放在一起来看。

你不喜欢现在冬天灰色的天空。

你希望看那万里无云的蓝天,你不明白为什么那天空会是永恒的悲伤,或者,也就在那空无一物中去寻找一点安慰。

你打开手机中的旅行网站,你想也就任性一回,就像歌中所唱:

 

就独自去看一看大海。

责任编辑:崔智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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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张涯舞
张涯舞  
附庸风雅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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