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格马利翁症候群


文/肖达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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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声阅读 | 皮格马利翁症候群
朗读者-陈睿婕

1. 皮格马利翁的雕像

爱与美之神维纳斯诞生于地中海北部的塞浦路斯地区一座小城附近。维纳斯的崇拜者源源不断。塞浦路斯的国王——名叫皮格马利翁的男人也是她的信徒。这位国王的婚姻与血脉全靠维纳斯的成全,他生下的女儿叫做帕福斯,帕福斯后来便成为维纳斯出生地的名。

英国画家爱德华·伯恩在19世纪曾为皮格马利翁绘制油画,画面中的皮格马利翁有着橄榄色的皮肤、瘦削的骨像与迷离的眼神。这位国王一直无法与女人结婚。根据《变形记》的记载,这是因为:

 

他看到女子过着无耻的生活,看到女子的生性中竟有这许多缺陷,因而感到厌恶,不要妻室,独身而居。

“无耻的生活”指的是卖淫的勾当。在皮格马利翁统治的时期,女神维纳斯虽然已成为正统的信仰,但平民中仍然有大量的不信者。其中,塞浦路斯的阿玛托斯城里,几乎没有信男信女。因为不信,阿玛托斯城被维纳斯降下天罚,男的头生双角,化作雄牛。女的则被剥夺羞耻,罚作妓女,且不仅于此——“她们既然丧失了羞耻之心,脸上的血也硬化了,因此,只须稍变,就成顽石了。”

阿玛托斯城变成野兽之城与妓女之城。因此,维纳斯不仅是爱与美之神,很可能还是娼妓与钓鱼执法的发明者(因为她同时发明了卖淫和针对卖淫的刑罚)。由于这种做法,爱神维纳斯将当地的婚恋市场彻底摧毁,没有爱情,只有互相厌恶。于是,国王无法找到称心如意的伴侣。

作为一名能工巧匠,皮格马利翁决定自己动手来解决问题。有一天,他从供奉中选来一块雪白、颀长的象牙,拿出全幅的工具来,又是切、又是凿,竟然从那象牙的原胚中雕刻出一位美人的雕像。雕像的面容与身姿迷倒了他,虽然是雕塑,却比真人还要动人,那半露羞怯的眉眼,仿佛正渴求着拥抱。于是他拥抱它。触碰它时,总怕下手太重。同它说话时,总是柔声细气。他还买了许多贝壳、珠宝献给它,与它同床共枕。

春去秋来,国王与雕像作伴。宫廷中出现一种谣言,那就是国王的雕像并非自己雕刻而来,而是某个月食的夜晚,他躲过维纳斯的监视,悄悄从街上把一个石化的妓女接到家中放肆猥亵。这样的谣言不胫而走,让皮格马利翁很是愤慨。于是,在岛上纪念维纳斯的节日那天,他焚香祝仪,将一头头小母牛送上祭坛挨刀。然后结结巴巴地向维纳斯祷告,说:“我的教母,我的神,爱情的主宰。女神维纳斯,请给我一个像这象牙姑娘一般的妻子!让她合法地嫁给我吧!”听了他的祷告,维纳斯展示了吉兆,祭坛上的火焰跳了三跳。

接着,一如《变形记》中所述:

 

他回到家中,就去看雕像,俯在榻边,吻她。她经他一触,好像有了热气。他又吻她一次,并用手抚摩她的胸口。手触到的地方,象牙化软,硬度消失,手指陷了下去,就像黄蜡在太阳光下变软一样。这位多情人十分惊讶,又高兴又怀疑,生怕自己弄错了,再三地用手去试。不错,果然是真人的躯体!

终于,由于皮格马利翁的信仰,维纳斯第一次在塞浦路斯显露起死回生的爱情法术。国王与他的象牙王后成婚,在结婚的时候,维纳斯也光临了。关于他们婚后蜜月的生活,当时在城中游逛,买卖牲口和妓女的奴隶主们,常常能见到这样一幅场景——那是在宫殿外面,时值暮春或深冬,由于城里的男人成了野兽,女人都是妓女或石头,无人修缮照料,那些嫁接的柳树纷纷枯槁,有气无力地垂着纸条。石柱环绕广场四周,已经摇摇欲坠。广场鸦雀无声,反倒给国王与王后一片清净的谈情说爱之地。

唯一有些刺眼的,只有那成千上万座冰冷的妓女石像,她们伫立在大地上,密密丛丛,那里日晒猛照、那里流水冲蚀,蚀出满身裂纹,并从中蔓延出荒草。她们的生命成为化石,唯有定格为哀愁、愤怒与无奈的表情还记载着人性。赫然相形的是,皮格马利翁挽着她雪白的象牙王后,在鲸鱼搁浅的沙滩和石头内肉身的腐败腥芳中,整个黄昏都在散步,谈论即将出世的孩子。

有一种谣言的说法是,那孩子只是皮格马利翁自己的克隆。因为象牙王后也无非是他本人欲望的延伸,正像皮格马利翁亲手用象牙与锤凿铸造她的身体与容貌。他的信念,也化作画笔与油墨,涂抹出王后灵魂地图里的每一片水域、山脉、森林与地穴。维纳斯复活了象牙,却无法引入真正的生命。后代便只能是自己与自己进行繁殖的结果。繁殖到第三代,孙女密耳拉爱上儿子喀倪剌斯,皮格马利翁的家族从此未曾断绝乱伦倾向。

 

2. 瓦利德·伊本的羊皮纸

成吉思汗西征的年代,死海以东短暂地出现过一座名叫利比莱的小城。那是鞑靼人鞭挞欧洲时,一群试图保存经典古籍的基督徒的避难所,这群基督徒寻求庇护,不惜皈依伊斯兰教,他们的首领威廉姆斯更名为“瓦利德·伊本”,被赏赐绿洲、城堡与头衔。

鞑靼人的铁蹄与弓箭一路向西驱赶,大量失乡者来到利比莱寻求庇护。根据瓦利德的要求,想要进入堡垒,必须携带书本、古籍作为准入证,最不济也要有记载自身见闻与经历的日记、书信。那些害怕被拒之门外的人,便用偷来的墨水、身上的污垢乃至鲜血写作,为了拿到宝贵的纸张,他们不惜卖儿鬻女。

利比莱被奉为知识的堡垒。传说,包括埃及金字塔的建造术、亚特兰蒂斯的沉陷、复活岛石像的来源等现代流行的历史之谜,在利比莱的高塔图书室内都有答案可以寻找,那些最离奇的答案,也许就藏在一堆普普通通的书丘里,走路时脚都不免踏过去。

这样的书丘堆得到处都是,因为书架已经壅塞,对图书馆的扩建总是没完没了,于是书本只好塞在楼梯、地板、天花板的夹层。放在椅子上、塞进衣橱里。有人说在那知识的迷宫里,一切答案都存在着,炼金术的黄金配方,可能就垫在坐垫下面——可惜的是,如今利比莱自身已不再是答案的源泉,而成为新的谜团,消失在历史尘埃之中。唯一能勉强证明其存在过的,只有瓦利德·伊本本人留下的一册半被烧焦的羊皮纸——

据传说,瓦利德·伊本还是修道院里负责整理古籍的修士时,就以个性孤高,不近女色著称。和皮格马利翁一样,瓦利德也是一个厌女者。唯一不同的是,瓦利德并非对女性没有欲望。他残留的日记里有一页专门记载了他13岁到37岁以来的自慰节律与幻想对象,这些证据毫无疑问地显示他是个老色鬼。

在皈依伊斯兰教后,他虽然获准结婚。但却一直没有实行权利,也没有迹象表明他嫖宿娼妓。在日记里的自白中,他坦诚地说:“我无法忍受没有文化和见识,只知道生孩子的女人。我希望遇见有智慧,有知识,能同我真正聊天的女人。”

瓦利德实在是个伪君子。在修士时期,他狠狠地责罚那些溜进教堂藏书室的小女孩,骂她们不守妇道。他甚至还开发了一个恶作剧——当时,有个女孩痴迷于阅读罗马诗人奥维德的《变形记》。总是偷偷跑进图书室,瓦利德灵机一动,便用糖浆、香料和胶水混合,调成一副甜蜜的陷阱,黏在“皮格马利翁”故事的书页上。那女孩的舌头黏在书页上。他恶毒地嘲笑她,闹出不小的风波。

不过,也许瓦利德从未忘记这个女孩。因为,在他晚年为自己虚构的爱情故事里,同样的情节再度上演。当时,他对正常的娶妻生子已经绝望,一如皮格马利翁用雕像安慰自己。瓦利德躲在城堡的阁楼书房里,用羽毛笔创作自己的爱情故事,聊以自慰。当然,故事几分真,几分假,我们谁也不知道。

故事的女主人公是依凡娜。她是来源存疑的《扎布比邪灵录》中被反复提及的不死邪灵,具有颠倒众生的魅力。但只有君王、诗人、英雄才能进入她的法眼,因为,作为魅魔,依凡娜并不渴慕凡人的肉体,却有无穷的贪欲,她诱惑人类,从他们身上夺走些什么,再藏在她冥府的淤泥里。据说天空因她而黯淡,因为部分的太阳也在她的淤泥中发出幽蓝的光。

故事发生的场所,以及故事发生的时间,正是彼时彼刻的圣堡。因此故事的形式仿佛是一篇篇日记,实际上也确实是写在瓦利德日记本内,与真实的事情交缠在一起,在阅读的过程中,常常让人分不清哪些是虚构,哪些是真实。我们所知道的,只是那个阴冷的冬天,瓦利德第一次看到依凡娜时,她正在偌大的图书室里四处游逛、唱着古老歌曲。瓦利德追逐她,后者却像刻意作弄他似的,在图书塔里上蹿下跳,让年近半百的瓦利德总也追不着。

但他发现,依凡娜偶尔会驻留在一册《爱经》附近。于是,他想到了自己年轻时的恶作剧。再一次,他动用糖浆与胶水,设计“捉住了”依凡娜。假装被捉到的魅魔顺水推舟,成了瓦利德的情妇。他知道瓦利德喜欢谈论风雅,便以自己三千年的修为与他对话。对于依凡娜而言,伟大王朝的兴衰迭起、史诗战役的布局谋略、晦涩艰深的神学问题,简直手到擒来。她谈论这些知识,就像谈论明日的天气,粮仓的库存一样简单,于是瓦利德完全被她俘获。不过,不论瓦利德如何哀求,依凡娜都不愿献身,就连手也不愿让他碰一下。

有一天,一群从伊斯法罕远道而来的商人来堡垒做客,商人们美丽的妻妾在城堡里招摇闲逛,全没个女主人招待,让瓦利德心中不安。于是他便唤来依凡娜,可令他惊奇的是,偌大的城堡里,竟没有人能看到她。一位风流成性的商人说:“您说您有一位妻子?可是恕我冒昧,我腰带上的采花铛,女人在附近就会摇响,可我今晨在城堡各处散步,连阁楼都去了,铃铛却是一动不动的。”

客人离开后,瓦利德悲哀地意识到,依凡娜根本就不存在,只是一个春梦。另一个证据是,依凡娜从没提过新的事情。凡是依凡娜知道的,他本人也早已知晓。他想这些事情的时候,依凡娜就端坐在他身边流泪。她对瓦利德说:“我一直没敢告诉你,我只是一个幽灵,在一个空无的世界里同您对话,我一直很寂寞,因为人们不愿承认我存在,如今,你也要将我抹杀掉吗?”

魅魔依凡娜的示弱,世上没有男人会不心疼。瓦利德立刻保证,自己绝不否认依凡娜的存在,同时,听到幽灵的世界只是一片黑暗荒芜的沼泽地,他十分心疼,便问依凡娜,有没有什么他能为她所做的。依凡娜便将一卷羊皮纸放在瓦利德手中,郑重其事地告诉他,这卷羊皮纸带有魔力,凡是精确描述的现实事物,便会从现实中脱离,进入幽灵的世界。

“如果您愿意,请将您窗台上的那朵向日葵用精准的字眼写下,把它送往我的沼泽,为我带来一点朝气吧。”依凡娜说,她狡猾地隐藏起真相——那就是凡是被写进羊皮纸中的事物,便会在现实中失去生命,在冥府的泥沼中沉陷。瓦利德发现了这一点,他写向日葵烈焰般的花瓣,那花瓣霎时变得苍白、恰如灰烬洒落窗台,被一阵风吹走了。他发现了这一点,但接着去写花蕊、根茎与根茎下的土壤。随着一声破碎,花盆也落入虚空。

最初只是一朵向日葵,一串珍珠、一座书架、一本书。很快,瓦利德开始在羊皮纸上写椅子、喷泉、城楼、信鸽。凡是他所拥有的,便无所不写。就连奴隶和朋友也进入羊皮纸中,被他埋入依凡娜的淤泥。那堡垒于是一天比一天空旷,一天比一天矮小。直到二十年后,打算再次拜访的商队径直穿过利比莱,还以为自己从未到  达。

那里看不见一幢高大的建筑,贴地飞舞的鹰草与结满血石榴的拉曼树不见了,湖泊不见了,约旦河被拦腰截断,仿佛一场遮天蔽日的沙尘暴,在原先的大地之上,再造了一层大地。远处苍翠的绿洲已是昔日时光,取代它的,是遥远末日的尽头,那只有四方无极的荒原上,一些倾倒的石柱与残垣断壁苟延残喘,那躲在残垣中的,是一具被羽毛笔的尖头戳破喉咙,流血而死的残败尸骸,以及那躺在尸骸旁,被火焰烧灼过的羊皮卷。

羊皮卷最后的一页,那些话语还在燃烧,在即将消逝前,有人将其背诵:

 

……我问她,我已将一半的太阳献给它。此刻是否就是时机,我将自身也写在羊皮纸上,进入她的世界,触摸她的脸庞。然而,她却告诉我,我必将继续书写,明日、以及明日的明日,我必将书写太阳、每一阵风、每一滴雨和大地上奔驰的每一匹野马;我必将书写苍穹下其他的城市,其他的堡垒,从耶路撒冷到洛阳,从凯撒到上帝,白银之人到黄金之人;我必将书写这个世界以及群星彼端的世界,我将书写……至死方休……

 

3. 汉娜·舒特勒的囚徒

1945年4月28日,苏联红军攻入柏林市区。两天之后,几名突击队员爬上国会大厦潮湿不平的屋顶,将一杆红旗插入大厦顶部,当时没有留下照片。第二天早晨,他们再次爬上大厦顶部,这次带上了摄影师,拍完照后,他们正在吃早饭时,偶然听说阿道夫·希特勒在总理府用手枪抵住额头自杀,他的情人艾娃·伯劳恩则服氰化钾自尽。

这些事情通过电报飞快传遍全世界,每个欧洲人都知道。然而,躲在非洲迷宫般的三角洲水道旁,“黑荆棘”集中营的纳粹指挥官汉娜·舒特勒却被蒙在鼓里。对于德国已经失败的事情,她和她的七名同事,以及营地里的六十五名女囚一无所知。她们以为,千年帝国仍然傲立于西伯利亚,那里春日已至,冰消雪融,虎式坦克的履带顺利淌过泥浆。

汉娜·舒特勒及其同事被分配到这里,与世隔绝。这片炙热、闷湿的土地,食欲旺盛。沼泽的泥潭会将电线杆吃掉,树枝的倒刺迎风咀嚼线缆,白蚁咬穿覆盖铁皮的屋子,将黑奴花上两个月从海边运来的通信装置彻底砸毁。衣柜里笔挺的制服千疮百孔,蚊子把蚊帐咬成一堆丝线。靴子里总是爬进蜈蚣、壁虎或蚰蜒。一切现代化的东西,都不免在此毁于一旦。女看守衣不蔽体,必须像她们的黑人囚犯一样,穿上麻布长袍和编入驱虫草的草鞋。

在纳粹大计中,倒血霉的“黑荆棘”集中营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环。它关押着当地共产党员的女性成员,实际上这些人成为共产党的理由是——当地入党不需要考试,只需要听课,还可以获得两包小麦粉和一套干净的制服。但为共产党后,他们什么任务也没有执行过,照样过着在森林里狩猎、闲逛的生活,把党支部的交代当作耳旁风。但纳粹不管三二一。

纳粹没有想好怎么处理土人,只好先关押起来,然后就忘到脑后。在通信设备毁掉两个月后,汉娜·舒特勒意识到,她和同事已经被遗忘,她们随时可以毙掉所有人,丢下军服,逃之夭夭,没有任何人会在意。但她们没有这么做。她们已经模糊地意识到,走出集中营,她们便成为更大世界的囚犯,而在此处,她们还能享有某种权力。而那六十五名皮肤黝黑、光滑丰满的黑女人。肥沃饱满的土壤,足够她们耕耘很长时间。

汉娜·舒特勒第一次见到卡卡的尸体时,便爱上了她。那本是伺机外逃的女囚,接触到通电的栅栏后倒毙在地。汉娜发现她时,尸体的头发已经剥落,两只脚又短又畸形,两只手则在干瘪的乳房前蜷缩着,从她焦黑的躯壳散发出的臭气,一如在严寒中封存一世纪的陈尸,又拿到夏日来解冻。

那是昏昏沉沉的正午,太阳穿过密林,像烙铁压在汉娜头顶。所有人都在睡觉,汉娜也早已疲惫不堪,但望着脚下的残躯,一种奇特的预感萌发——在这沉睡的沉睡中,在这吞没万物之地,在这令一切枯萎、衰败的溽热阳光中,以死亡、暴力、残虐构筑的洪亮钟声,将被鞭子抽响、震颤,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令太阳惊诧,并叫醒一切的沉睡者。

那是在已没有猪的猪栏,地上是和泥泞、粪便粘连勾结的杂草。在那里,汉娜抽出皮带,对躺在污秽中的残躯一通抽打,由于身体虚弱,每一次挥动皮带向下砸去时,她都仿佛要倒下去,使得自己也成为尸体。她不稳的脚步不断带起泥巴。把满身衣服弄脏。最初,她还能叫喊,随着力气一点点从身体流失,她不再发出声音。但另一个更有力的声音却加以取代,那是从原本断气的咽喉中勉强挤出的叫喊,由最初气若游丝的叹息,渐渐化作声嘶力竭的尖叫。尖叫穿透汉娜的耳膜,让她浑身颤抖。

像过度的死亡,反弹为过量的生命。那皮肤原本是灰色的,鞭打过的地方却翻出粉肉,仿佛原本藏在骨骼底下的血肉鼓胀起来,充实了松弛的皮囊。尸体换发了微笑,笑容有淡淡的凄楚味道,容貌细看之下仿佛更年轻了,笑容如涟漪,在没有一丝皱纹的脸上,化作幻影般的波澜。正是在那一刻,汉娜蹲下身子,吻她的嘴唇,稍一接触那厚实湿润的嘴唇,一股让她牙齿打颤、手掌发痒的感觉便如闪电劈开她。于是,再一次,她举起鞭子,将她剥光、捆起、吊在天花板下,抽打到黄昏降临。

第二天一样。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也一样。折磨一天天持续着,而土人的身体一点点变得饱满。汉娜将这些施虐与施虐后卡卡身体的变化,事无巨细地写成笔记。我们才得以一窥当时的场面——5月7日,她用湿牛皮做成鞭子抽打土人的胸口,土人的乳房肿胀起来,流出白色乳汁;5月13日,她把卡卡捆在电椅上拷打,她的头发长了出来,秃瘢被一头浓黑的蜷发遮盖;5月28日,她戴上假阳具强奸卡卡,直到土人的双脚恢复力气,终于能够自行站立。

4个月,整整4个月的时间,用尽一切酷刑——鞭打、刀割、火烧、水溺、电击、酸腐。土人的身上没有哪一处血肉没被玷污,没有哪个细胞未遭污染,没有哪个孔洞未遭强暴。汉娜认为,恰恰是在这种残虐之下,她的一生终于有了伟大的意义——将生命与奇迹带给这死气沉沉的大地。看着土人的尸体像黑色的玫瑰一样怒放。汉娜为自己勾画了一幅宏图——她将带着土人去往柏林,在那里展现奇迹。她将找到元首汇报,如果他还活着,让他重用她,假若他死了,就用同样的鞭打复活他。

在7月的最后一天。汉娜将卡卡绑在拷问台上,将一只灌满毒药、汽油的电灯泡塞进她的口腔,再一拳击碎,那些毒药便混着机油、玻璃、鲜血、流进她的肠胃。一根火柴随后落下,从土人的五脏六腑中,便燃起一道大火。由内而外的火焰点燃整座屋子,在废墟、灰烬与烈焰中,一个黑色的神明,终于诞生。

那黑色的神,皮肤像豹子一样黝黑、光滑。双眼透露出五月清泉的甘冽,与树上精灵的狡黠,而平坦的肚腹与饱满的乳房,已在孕育着什么。神祇轻吹一口气,从森林吹来的大风便卷走火焰。颀长的双臂稍微一挣,缠绕周身的铁链就断成碎片。神走向通电的铁丝网,轻轻一推,四面的藩篱坍塌。她转过身,呼号一声,六十四名纯洁的黑色少女便一齐走出,她们手牵着手,踩过松软的叶子,一同回归森林的幽暗。从此以后,除了森林与泥土,再没有什么生灵见过她们。

带着爱,带着对奇迹的满足,汉娜心满意足地离开集中营,没有携带武器,她大摇大摆,近乎炫耀似地行走在乡间。在村庄里,她被拦住。游击队从她身上找出日记本。按照当地人的阅读习惯,他们从本子的最右侧,也就是日记结束的地方开始,倒着时间往前看,在倒置的顺序中,他们看到的事情呈现截然不同的模样,汉娜看到的是尸体变成神的过程,他们看到的是人变成鬼的过程。谁是正确的?谁是错误的?也许只是一个视角的问题。而在久远的过去,汉娜也像他们一样,不过是一个普通、善良的人。

在考虑一番后,他们不声不响地从屋中掏出手枪、砍刀、绳索。从这具行走的尸体身上,每个人都留下了点什么。

 

4. 越藤直树的游戏

未来,已没有多少孩子出生,也没有多少男女结婚。但在北海道下沧县,民俗学教授越藤龙马和三弦琴师越藤生下一子,名叫越藤直树。恭贺的客人们走进越藤家,仿佛一脚踏入昭和年间。屋内没有电子设备,目之所及只有汗牛充栋的古籍、文件、档案。有一整间和室专门用来陈列《瓦利德·伊本羊皮卷》的一片无字的残片。

龙马教授厌恶网络一代。他立志于将儿子培养成一个具有古典气质的人,并为此执行严苛的家教,越藤直树牙牙学语时,龙马教授就将《山月记》、《源氏物语》等著作,作为教材教授直树。他记得,父亲盘腿坐在直树身前的姿势,纠正他的发音时,好像一只跃跃欲试的雄鹰,长长的鼻子像鸟喙一样锐利。每当他念错一个假名,父便用拳头猛击粗粝的手掌心,传来又钝又沉的声音,每一次,拳击的位置,都会愈发靠近他的耳畔,仿佛某种胁迫。

在很早的年纪,直树便读了许多的书。但在学校里,他却发现自己与旁人格格不入,即使同样说着日语,但彼此的心意却无法触达,仿佛在不同轨道上背离彼此、愈行愈远的列车。直树的言语见少,行为也日趋怪异。他沉默寡言,瘦弱孤傲,引起霸凌者的兴趣。时常有人看见他放学后在走廊上一边疯跑,一边回头张望,被小刀划破的书包里,漏下的文具撒了一路。

但那天的事情少有人看见,他独自一人坐在楼层废弃的男卫生间,在一个尿池里,两腿敞开,裤子褪到膝盖,浑身脏污,鼻子不停流血,身旁扔了满地的烟头和压扁的饮料罐,一名值日的女孩发现了他,她掏出一条白色的手绢,擦除直树脸上的血迹,血液滴到自己的制服裙上,女孩触电一般,将手绢扔在直树膝盖上,便逃之夭夭。

直树此后不再出门。父母出于歉疚的心理,为他购买了电脑、游戏机、手机等电子设备,以此维持他与现实微弱的联系,甚至,他们还会装作网上的陌生人,与儿子在LINK上聊天,了解他的需要,试图规劝他走出家门,但种种尝试,全部失败。甚至,他们也无法问出躲在房门之后的他,每天都在做什么——他总是说自己很忙。

几年后,一款名叫《皮格马利翁计划》的游戏在网上传播。这是一款以恋爱为主题的养成游戏,游戏只有一名女性角色“美智子”可供互动,看似有些简陋。可“美智子”却很讨人喜欢,据说,《计划》初版可调用的文本台词超过70万字。玩家可以整天与美智子说话,话题也不会重复。从不出门的直树,是如何精准把握一位青春少女的心理和言语风格的,当时是个谜团。

《计划》以创造真实而体贴的养成恋人为卖点,在市场上大获成功。初代发布以后,人工智能企业“万叶会社”拜访直树,说服直树制作《皮格马利翁公馆》。在《公馆》中,利用人工智能技术,开发出可互动角色,这些由人工智能加持的角色变得真假难辨,她们会询问你过往的经历,会拨通你在现实生活中的电话号码,同你谈天说地。随着对玩家了解的加深,对话也越来越富有人情味,直到有一天,她们告诉你,她们在那里等着你。

《计划》被证明只是一个阶段,目的是为《皮格马利翁城市》搜集数据。几年之后,人们开始向《皮格马利翁城市》进行迁徙。《皮格马利翁城市》是一座乌有的城市,一个数字化地球。玩家打开电脑,用软件内置的工具,便可以制造医院、学校、商店、住宅、地铁隧道或长长的天桥。在建筑不断落成后,玩家可以在其中经营一份事业,比如开设一家服装店,在里面出售亲手设计的虚拟服装,卖给其他玩家;比如承包一宗虚拟的土地,建设一栋虚拟住宅对外出租。也不要忘记设计附近的公园、电影院、动物园和餐厅,因为那会是你们初次遇见的地方、每天约会的地方、告白的地方、结婚的地方、生活的地方、变老的地方。

她们会坐在你造出的湖泊旁,用手拨出浅浅的水纹,躺在你铺开的草坪上,看着你绘制的白云中窜出云鲸,你渲染的太阳会晒黑皮肤,你吹来的大风卷起裙角。她们喝下冰镇饮料会发出惬意的叹息,穿着凉鞋走在灼热的石子路上,不时露出红色的脚心。这座乌有之城最初只是现实拙劣的模仿,随着数据的积累,迁徙者的涌入,却渐渐超越了现实。那些尚未迁徙的人,心中也始终知道,在某个地方有等待你的人,那是胜过任何冲动、欲望、分歧、矛盾的等待。

终于,没有孩子出生,也没有男女结婚。人们分道扬镳,在故乡中变成难民。那时,你去往一个地方,也许是千叶县,也许是上野。你向北或向东出发,都无所谓。迟早你会来到一片废墟似的村落和小县,那里到处是开裂的建筑,闭门的小店,随风飞旋的新闻报纸讲着去年的事情;你来到公园,绿色油漆剥落的秋千来回摆荡,锁链长满铁锈;你来到学校,教室里桌椅上长出蘑菇,黑板上讲述的历史已无人记得;你来到市政厅,公务员们着装整肃,似乎仍在为城市紧张而忙碌地工作,你松了一口气,走过去一瞧,却惊讶地发现,他们统治与维护的城市——那个大厦拔地而起、商场人声沸腾、人们谈情说爱的地方,仅在乌有的彼端存在。

到了此时,没有多少人还记得始作俑者越藤直树。他独自一人死在公寓里,尸体腐败后才被人发现。死的时候,他的手中紧紧抓着一条残旧的,像团废纸似的手绢,那不知道多少年月的白色布料已经泛黄,经过无数次清洗、揉搓、摩擦,已经变脆、变薄,从手心脱落,便像灼烧过的花瓣一般,剥落成片了。

责任编辑:崔智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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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肖达明
肖达明  豆瓣:robintower
青年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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